新序
二十余年前,余在期刊先后發表一系列中國史學史論文,及至年屆不惑,乃合其后續所撰之若干篇,結集為《中古史學觀念史》出版,以為恩師朱際鎰先生壽。回首以顧,今已逾耳順之年矣!
拙著當年論述之斷限自司馬遷始,而止于劉知幾。其所以如此,是因司馬遷開創了“實錄”本質的“新史學”,而此史學觀念當時尚不甚明,要至西漢末博極群書之大儒劉向、揚雄等人出,“皆稱遷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序事理,辯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遂令司馬遷之史學特色與成就大明于世,成為穩定的史學概念與學說,為班氏以降諸史家、史官奉以為圭臬。劉知幾即本此實錄主義,對此前的諸史著及史家進行學理批評,或許時有“工訶古人”,然卻在學理上確立了此下千年實錄史學在中國主流史學的地位,不僅只是馬班功臣而已。就史學理論而言,以“實錄”為本質的“新史學”,始于子長,明于劉班,奠于子玄,前后映輝,而其間的變化發展卻不可方物。因此,以余拙劣,遂試圖以此作為斷限,對其間之史學思想觀念以及成就得失,進行分析比較,辨章其淵源,討論其脈絡,庶幾有以貢獻于學界。
曾有人問余,為何稱司馬遷之史學為“新史學”?余竊答以“新”之為義與命辭,絕非受歐美影響之當代史學所能壟斷運用,蓋歷史每個階段的發展皆各有新事物之出現產生故也。《禮記·大學》篇云:“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誥》曰:作新民。《詩》曰:周雖舊邦,其命惟新。”即此之謂。是以漢朝之人,以“新”為名之著作,如《新論》《新語》等,屢有發表,甚至王莽代漢,亦徑以“新”朝作為國號。至于余稱司馬遷之史學為“新史學”,蓋用以分別于先秦的古史學而名,斯又何足可怪。
然而,拙著當年實未討論及古史學,卻忽以“新史學”命名馬班史學,也不免令人有突兀狐疑之感。竊思馬班史學所代表的是紀傳體史學,為先秦所無,故其之為新,世多知之;不過馬班史學除了體裁為新之外,其史學實開創出一套新的歷史哲學,包含上承歷史文獻主義基礎,而開出的史學觀念、著作目的、研究及撰述方法,以及對新史料的搜討鑒別等,整體而言皆與古史學不同矣。是以竊思,若不辨章古史學之淵源脈絡,發展特色,終究無以應他人之疑。基于此故,乃欲賈其余勇,略論先秦古史學的變化發展,下接史公,使成一貫,以塞向之所闕。正因增寫先秦部分,以故亦需重寫史公部分,以為轉接,使文理貫通新舊之作,是以本書易名為《中國古代史學觀念史》。是為之序,以申其意。
雷家驥
2014年新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