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古代史學觀念史
- 雷家驥
- 10313字
- 2019-09-30 10:47:58
第一章 序論
中國有史久矣,其有史學則晚,先有此事而后有此學,斯乃學術緣起之常。歷史、史書與史學,人往往混一而不易明辨。孟子謂“王者之跡息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斯則對歷史、史書與史學三者,關系顯已有所理解。
歷史與天——今謂之宇宙——同生共起,原未以人為主;自人類出,歷史乃以人為重,于是人在過去特定時空所施行之事,遂為世人所謂之歷史,即齊桓、晉文是也,亦即司馬遷所謂之“故事”。
歷史初無文載,而有口傳語說,初民此史學形式,至春秋戰國日愍,然猶有《國語》、瞽者,可以考見。口傳說史之所以亡,蓋因文字發明而書籍興起。秉筆之官古稱為史,其所記行事設施,乃今謂之歷史者也。及所記日積漸備,編而為書,此即所謂經籍,后之所以知古,遂有確實有形之憑借,于是詩亡而書作矣,孟子之言乃可解。7世紀中期唐修《五代史志》(即今《隋書》諸志),其《經籍志序》述論經籍緣起,言之頗備,殆即引申變化孟子之說以成,隱然有經籍皆史說之意。
史官所記行事設施,其文則史,是則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百國春秋等經籍者,亦即史書。史官記何行事,記何設施,憑何如此記錄,為何有此書法;既積備矣,如何分類編策,為何如此分類?雖為之至簡,而思想觀念、方法創意豈能無于其中?其義則孔子竊取之矣,此之謂也。近人或謂先秦無史學,真的史學,應該從司馬遷作《史記》以后說起。甚矣,其人之拘今繩古,無得于史義也。
抽象言之,歷史乃時空之流變,而人物行施隨之以變,故史公特重述論“古今之變”。史公所開創的史學,確與先秦有大差異,但絕非于傳統史學無所因藉,平地突起者。史公對先秦史著,頗分散述論之,自此以降,如荀悅、杜預等,更是發揚古者國史策書之常——包括史學精神理念、史料方法等——的功臣,于是促成二體競爭,古史與今史二分確立,是則史學有“古今之變”,至晚7世紀已然大明。[1]據此而言,謂古、今史學不同可,謂古代無所謂史學則不可。論述先秦古史學,原非本書初旨之所在;而秦漢迄今,史公所創新之史學,主宰史壇凡二千年,故初旨自史公“新史學”始。
所謂古、今史學,即先秦上古史學與馬、班以后的中古史學是也,其間差異多方,若必一言以蔽之,則以記錄性與論述性為分野。《尚書》《春秋》,所謂記言、記事之史,蓋記錄史學之代表。由此以降,漸趨論述性,爰及三傳,以至《太史公》而成熟。史公主宰二千年,其間亦非不能再分期者:史公之論述史學尚有諸子遺風,其書命名即可知之,由此經班固、陳壽等以降,則漸趨向于敘述性。
故史公以后,史學蓋亦可分為中古史學與近古史學,即論述史學與敘述史學是也,而劉知幾為其轉折點。史學包括事、文與義,遲至孟子而倡言之,至史公而登峰造極。論述史學之所以以論述為特色,蓋因文有情而事有理也,若此義不明,則必流于文尚美而事尚實。文尚美之流弊,已有劉知幾之長嘆深論,惜其仍亦不免拘時。至于事須尚實,原為史學之核心,揚雄、班彪之徒,推崇《史記》文直事核,蓋為此也;而作者論馬、班史學之境界則曰“實錄”,論其方法則曰“實證”,蓋亦本于此。史公《報任少卿書》,自云“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本此建立其新史學。是則此種學術之成立,必須經此廣搜史料、考證事實、稽論道理之三段法,始克善之。事需稽理究通以為一家之言,故特色在其論述性,而又不失其實證與實錄,下章將深論之。
史公云亡,此旨日息,史官史家,日漸沉耽于網羅史料,考實行事,然后屬辭敘述,編纂成書,此即敘述史學。劉知幾承此風氣潮流,批評總結,以成學理,影響于后。彼于《史通·人物》論云:
子長著《史記》也,馳騖窮古今,上下數千載。至如皋陶、伊尹、傅說、仲山甫之流,并列經誥,名存子史,功烈尤顯,事跡居多,盍各采而編之,以為列傳之始,而斷以夷、齊居首,何齷齪之甚乎?既而孟堅勒成《漢書》,牢籠一代,至於人倫大事,亦云備矣。[2]
中國史學恒與政教結合,以彰其經世致用。雖如此,亦不必將相大臣,必然重于隱士小民也;而知人論世,也毋庸汲汲乎求備。此義《史記》多方申論之,而《伯夷列傳》所示之史學意義,更復雜而豐富,夾論夾述凡千余字,其敘夷、齊行事者什二三而已。知幾以陶、尹等居將相有功烈,史料事跡較多,故論史公首傳夷、齊為齷齪;即就表彰政教、發揚功用而言,知幾尚知史公何以推崇許由、務光“義至高”,謂其歷史價值與意義大于吳太伯及夷、齊之理由乎?知幾所以有此議此蔽,蓋本世俗現實眼光出發做選擇,本完備主義以牢籠一代大事而已,于是王朝將相,必然史料富事跡多,搜集考證皆易進行,并便于編纂成書也。[3]
敘述史學之表現,常有蕪穢煩冗之弊,知幾于《史通》亦一再批評之,但終無以救其弊,大體知幾知其然而未知其所以然故也。蓋敘述史學諸史官史家,所實踐者乃史公新史學之前二段方法,而忽略或舍棄其全部三段法之終極程序步驟。就此言之,章學誠謂“劉知幾得史法而不得史意”,或雖過分,但并非無道理。至于又謂“劉言史法,吾言史意;劉議館局纂修,吾議一家著述”,雖不盡然,要之大體有此分別。[4]知幾史學批評,奠定敘述史學理念方法,此下史家多奉而為之,遂有由網羅史料、考之行事再下降的趨勢,乃至有崇拜事實,以及于崇拜史料之傾向。于是,史學目標與性質,先由著書立說如《太史公書》及《漢書》,寖寖然變為記典制、述故事矣,“書”由是變而為“史”,《五代史》《宋史》的命名法,遂于知幾身后出現。及其再降者,更有以上天下地網羅史料為職志,以考據事實為目標,非書非史,如蠶食終日,雖偶吐絲而不能連結成繭焉。至于臚列史料,聚編成書者,斯可謂勤矣,然于史學宗旨,相去日遠,更毋庸論之。要之,劉知幾承論述性之新史學,日漸走向敘述性的趨勢,樹立其理念方法,終定大勢,是以作者下限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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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以前,有史官而無史家。孔子以后,官、家并作,而諸子學說,均多與史學有關。劉知幾謂“洎夫子修《春秋》,記二百年行事,三傳并作,史道勃興”,[5]此特就家學、經學傳統而言耳。蓋孔子所學,本乎王官,王官史學,在公元前213年(始皇三十四年)焚于一旦,后司馬遷作《太史公》,官史僅剩《秦記》。秦于列國以暴虐落后見稱,其國史蓋亦然,史公所謂“不載日月,其文略,不具”是也。列國官史之所以被燒,史公謂其書于秦“刺譏”“尤甚”云。[6]由是官學不明,待荀悅、杜預、干寶以后,始能重證古者國史策書之常。
諸侯史記有“刺譏”也者,蓋謂其史書有理念義法,不為被書當事人的理念意識所接受及能接受。史公一再述論孔子作《春秋》,于《十二諸侯年表序》,推孟子所謂“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之旨,謂其“為有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書見也”。《春秋》有此史學理念之表現,蓋與孔子約文辭,制義法,備王道,浹人事之宗旨有關,[7]其承于史官之學而下興史家之道,蓋亦由此。是則先秦史官與史家之修講歷史,必有所學,而其中亦必有所理據思想,不待辯明。
本書原初論述史公以來,至于知幾止,對其間學理思想、觀念意識之影響于史學發展及特色者,頗詳言之。孔門史道,至漢已有變為“空言”“空論”之勢,下文析引史公思想已頗論之矣。然而史公、知幾之學術,向以“實錄”被推及自許,與孔子損諱之一面略異,是則其學理觀念之所承,殆有直繼于先孔之史官者,“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蓋其明例。
“董狐筆”于孔子出生前五十六年(公元前607年,魯宣公二年),其咎實先起于晉靈公。趙盾被靈公攻殺不果,遂有逃亡,而趙穿殺其君于桃園,盾未出山遂復還。《左氏春秋》該年述其事云:
大史書曰:“趙盾弒其君。”以示於朝。宣子(盾)曰:“不然。”對曰:“子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討賊,非子而誰?”宣子曰:“嗚呼,‘我之懷矣,自詒伊戚’,其我之謂矣!”
孔子曰:“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趙宣子,古之良大夫也,為法受惡。惜也,越竟乃免。”
此事件于春秋時代之政教意義姑不論,就史學而言,頗有可討論者。
首先,君死兵變,太史不得不書,此為《左氏春秋》昭公二十年孔子所示,而君子韙之的“守道不如守官”的原則。史官有其職守,故不得不舉職,舉職書事則必須及時而宣示之,此即本書下文所稱之及時主義,漢以后之起居注,北魏之制左右史,北周柳虬之論,唐初朱子奢、褚遂良之言,建制言論,其背后所蘊之思想學理皆源于此。[8]
及時記錄而宣示之,并非遂令殘君賊臣感覺可懼之充分條件,其條件在史官必須“書法不隱”。記錄有定法理據,此即“書法”。就弒君而言,其事則靈公、趙穿,其文則趙盾弒君,是則其義何在?孔子同意董狐所據法理根據及價值判斷,論責任所歸,而斷以“春秋責帥”。史官必須依據法理,獨立判斷,以使史學能經世致用,此即孔子推崇董狐為良史之意義。
所謂“不隱”也者,乃就撰史者的基本態度而言,牽涉后世史德之思想理論。然而董狐與齊太史略不同,董狐之“不隱”未必就是“直書”,也非“婉”筆,如劉知幾等人所論者。董狐所記,表示了史官不能抹殺隱諱事實之要旨,至于此事實如何判斷確認,則為另一回事。后者為確認事實與正名主義問題,前者為守職舉筆的職守原則與道德自覺之問題,而并包含傳真之史才問題。要言之,即董狐依法理而對此事判斷正名,并舉職不隱,如實記之。由求真而傳真,由確認事實而稽明義理,董狐在實踐此古史學之精神原則與思想學術,及至孔子,則在半個世紀后,表揚此古史學。
“古之良史”所示如此,“古之良大夫為法受惡”,尊重史官職守又如此,是孔子慨嘆于“今”之史官與大夫焉,史學有古今之變,于此亦可知。
孔子四歲時,“在齊太史簡”發生(公元前548年,魯襄公二十五年)。齊莊公被弒于崔杼邸,事實明顯,不需史官據理考論而判斷確立之,故太史書“崔杼弒其君”,是及時舉職,“直書”其事。此據實直書問題原本單純,不如董狐復雜,蓋二史皆守職而記事——董狐“如實”書之,齊太史“據實”記之,于此略不同矣。在史學意義及理論上,如實書事牽及求真傳真諸思想方法問題,而據實記事則僅及存真問題。不過,崔杼為此殺太史,其弟嗣書又殺之,其弟又書乃舍之;南史氏聞太史盡死,執簡以往;聞既書矣而還。此后續發展,于是內含嚴肅之史學精神理念,有大造于后世史家,意義轉居董狐之上,請略論之。
首先,齊國史官之表現,乃“守道不如守官”的充分表現,可以無疑。董狐判斷牽涉才學識,且其研思過程為繼發性,是以所書若觸趙盾怒而死,乃是咎由自取或求仁得仁。齊國此四史則不然,齊太史在最直接情況下記事,卻付出生命之代價。典型在目前,其兩弟、南史復不畏死而嗣書前赴,此即職守意識之際,人格道德亦已內自覺而擴充之——安于仁而行,雖死不悔——乃史德的極致表現,文天祥先頌“在齊太史簡”,劉知幾常南、董連稱而南在董前,其故在此。
其次,此思想意識的內在自覺而充足,乃為保證歷史信實性之基本,亦即關系史學成立之第一原則——歷史必須是真的事實。蓋述故事而不足征即流為小說,論義理而不本乎事實則流為空言,而史學之成立,在其所論述為真實——即所述為真相之事,所論為真理之義。或謂中國人過分相信歷史,其義當由此中尋找。齊國四史官殆非好名嘩眾者,其所以赴死,乃班彪所謂“殺史見極,平易正直”也,[9]由此可證史德之極則及見史學之極致,蓋真之可存然后乃可信,據可信之真而后始能講求傳真之道。
再次,古、今史官環境際遇不同,即促成史學思想精神及其行為之變。孔子對此四史未見推崇致意,而表揚于董狐之筆,蓋怵于今之環境而有禍患意識耶?史公謂《春秋》“為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書見”,班固引申謂“據行事,仍人道,因興以立功,就敗以成罰……有所褒諱貶損,不可書見,口授弟子。……《春秋》所貶損大人當世君臣,有威權勢力,其事實皆形于傳,是以隱其書而不宣,所以免時難也。”[10]史學之有隱諱,乃孔子時代之悲劇,孔子不免染此風而傳之后世。為親者隱、為賢者諱,所謂對國家親賢抱溫情與敬意,實大傷于上述的第一原則,反令親賢之人格行為有可疑,而真相真理不可盡信。此義孟子初言之,王充繼論之,而至劉知幾疑古惑經,論直書曲筆,終能返于實錄之要旨,以建立史學批評。
相對而言,孔子所闡揚之董狐筆,經孟子之倡揭,乃成所謂春秋褒貶精神,蔚為影響中國史學最大的主義和學派。然而古之良史依義法、據職守而記,不可妄書的情況,自家學史道興起以后而鮮復睹。孔子表揚史學之經世致用,孟子倡述而成史學功用論,此下史家不免蒙受影響,而有偏于主觀及求用的傾向,一者趨向徒托空言而離事言理,另者各是其理而借事伸論,遂使史學有喪失獨立自立,淪為政教工具之弊,漢儒謂孔子為漢制一王大法,此其例也,故有司馬遷之興。
班固云:“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敘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11]按善敘質辨,蓋指其論述史學之傳真而言,董狐乃如實傳真的例子。文直事核,蓋謂據實直書以存真,齊太史等乃其典范。至于不虛美、不隱惡,則關系史德,董、齊諸史皆與有焉。據此特征,故謂史公之史學精神理念,殆有直繼于先秦,乃至先孔之官學者。
余論述史公以后、知幾以前,史學思想觀念與史學發展,蓋由此出發。至于所謂史觀也者,乃指廣義言,凡精神意識、思想觀念諸心靈活動者皆屬之;雖下潛意識,如能從其言行推考以知者,亦在論究之列。若乃文獻罕闕或難征,不便成章節者,則在相關處論述及之而已。
※ ※ ※
余欲研究之范圍斷限既如上述,探索之層次取向又復如此,則面臨者遂以史料方法為先。
史之能成為學術,然后始有史學。“史學”一名的確立,始于4世紀初期之石勒,百余年后宋文帝繼之而立史學,[12]于是梁陳以降,乃置撰修史著之“學士”焉。史成學而后有專門之學士,既有專門學者,于是至唐乃有一史、三史諸科。馬、班以后,其書與五經相匹亞,推為正史,而師法相傳,代有研治者,[13]至此六七世紀,乃成學術大國。
魏晉六朝以《史》《漢》為“正史”而傳習之,當時所謂正史也者,猶今所謂標準典范也。適2世紀以降,“靈、獻之世,天下大亂,史官失其常守;博達之士,愍其廢絕,各絕所聞,以備遺亡。是后群才景慕,作者甚眾”,[14]是則由研習《史》《漢》,而至擴充為獨立學部,契機可知。
史學雖至六七世紀獨立成部,蔚為大觀,而以馬、班史學為正,學者至今則之。然而,自馬、班以降,國史鮮將史家匯類為傳,如《儒林》《循吏》等,至于獨立單行成書,以論述史學發展者,更未曾睹。及至劉勰雕文,《史傳》始見專篇,知幾通而論史,由《史官建置》而《古今正史》,于是史學之史乃有具體。前此以往,史學專門研究大體闕如,至近世始漸漸而盛,佳者間出;然如本書取向,系統以作解釋者,大概尚少。
國人忽略史學,史家復未講究之,以成專門之業,由是史料往往隨代散失,上述漢、魏以降甚眾之作者,為劉知幾所論述者已少,遑論當今。中國史家,完成其名著之后,復自述其思想方法、構意體例者蓋少,于其序論、敘傳述及者亦不多,若如《太史公自序》、劉知幾《史通·自敘》者,更如鳳毛。是則研究中古史家及其思想方法,史料之難蓋可知。
中古史家身名與著作俱滅,不能自傳于后者,所在多有。著作幸存,而能自表其思想方法于敘傳之中,散述其構意理據于篇章之內,如太史公之著書者復極鮮。于是,研究之進行,除有著作迄今可閱者外,不得不以管窺知——及由正史或他書轉引其原著片段,據此以窺見其史學,推論其思想;或假途以進——據正史或他書之論述其人其書以推論焉。徑讀原著為直接論證,則管窺者遂為不完全直接法,必須極盡分析證據之能事而始克善之。至于假途,必為間接以知,是以首重批判,而后分析較論,以印證其言。
古者史學言事合一,章學誠論之已審。史家若對其書其學有所言,推言以見思,由思而論學,則是直接易為之快捷方式。可惜史家此類言論向為少見,而其他方面之文辭則多。不過若能由彼以綜其思想人格,由彼推此,亦將有所得,否則流于斷章取義、武斷偏失。至于由他人之言,可以略證其時代思潮,由此而論其思想人格,能如是者則必將更周延。若能據片言以作起點,從大處推小,由他方及此,是則不得不講究綜合、分析、比較諸法。
試以此下篇章所論班固為例。班固于《漢書·司馬遷傳》,批評史公“是非頗繆於圣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云云,是論史公價值思想有偏失也。然觀桓譚反圖讖之言論,幾以謬圣非經而為光武所殺,則知班固觀點,不僅單受其父言行所影響,抑且拘于政教之勢。桓譚之言及其后果,足征光武、明、章之世,官方政教力量干預主導下,是何種時代思潮矣。蓋班固曾有被告“私改作國史”,下獄幾死之前例,何敢拂逆此官方思想意識?于是,復順明帝之旨作《典引》,批評史公及其書,謂“微文刺譏,貶損當世,非誼士也”,較司馬相如雖無行,而至死稱頌漢武功德的“忠臣之效”遠遜,伏下《史記》蒙受“謗書”之名的理據。是則班固思想觀念中,司馬遷于教于政皆失,價值系統顛倒,史觀史法俱有問題,然而正因其對史公如此批評,故其自己的思想亦因之明顯。
班固既有此認識,故于《典引》之賦,力頌漢德“唐哉皇哉!皇哉唐哉”。此賦頗見班固順從官方思想意識,及有刻意阿諛取容之嫌。事實上,班固本其時代流行思想學術及家學,未必有偽,故同賦亦批評其通家友好之前輩,謂“揚雄美新(王莽),典而亡實”;加上生于“明章之治”,參與驅逐匈奴之役,于大時代中孕生國家主義、本朝意識,可以理解。《漢書·敘傳》申論五帝三代之盛——揚名后世,冠德百王——必藉于典謨,煥乎有文。在此諸思想認識交集之下,故其力評史公撰史,將本朝“編於百王之末,廁於秦、項之列”為極不當,于是欲突出漢朝,使單獨為書。其所作《兩都賦》,強調當今論者但知古事,講論經典而已,而其志所在,則為“究漢德之所由”。據此諸言詞,可以表見班固思想史觀實前后一貫,非純為取容作偽之徒,而中國之有斷代為史,與此大有關系。傅玄批評“班固《漢書》,論國體,則飾主闕而抑忠臣……”云云,據之以檢論《漢書》的價值系統、史觀特色則可,若謂其人格思想卑下則不可。蓋就史學史言,班固若非如此,則絕無后世遵行之馬、班史學,也絕難有此下官方正史之發展,以及諸正史所表達之政教意識也。后世正史或其他史著,史觀思想同于班固者多,同于史公者少,寧不值得由此深思耶?
推言以見思論學,較直接易為,至于由事以推其思想學術,則較為不易。特殊情況外,凡人必然有思想,而思想或將落實于行事作為,故論行為以推思想,乃是逆推之法,且易隱晦失準。孔子曰:“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言行能相印證,則易使歷史確定,否則解釋常所不穩。如有劉秀才者,移書責史官韓愈,“教勉以所宜務”,意謂應振筆直書云,是則韓愈居史官而舉職未直,其行事可見。韓愈何以如此?據其《答劉秀才論史書》,知其有濃厚之史禍意識,故一者懼直書褒貶以惹禍,一者不敢草草屬文,有鄉愿茍且,因循觀望之意。余初讀其文,期期然不敢茍同,后讀柳宗元《與韓愈論史官書》,遂是柳而非韓,撰文以論史德。[15]然而,迄今十年,余所論史德或未后悔自非,要之對韓愈則頗有歷史之同情。容或韓、柳行為及其所思,在史學理論上有高下之別,要之,其人以其行事展現其思想,忠于其觀念,則可見而可憫,較言行不符者遠勝。劉知幾高倡“直書”而厲斥“曲筆”,至喻以“寧為蘭摧玉折,不作瓦礫長存”,標南、董為典范,有鼓吹史德理論,黽勉史家隨時作烈士之意。[16]及其受挫史館,卻引身自退,著作《史通》。或許知幾有史公《報任少卿書》,所謂“死有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故隱忍茍活,“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末世而文采不表於后也”之旨,然而察其后行事及所以免官,似又不盡然。是知子玄的思想理論,對一般史家史官或其自己而言,頗窒滯難行,有內不足而不能一貫者。由此以推,前述史公、班固謂孔子作《春秋》,而使之不可書見,以免時難的行事若真,則知孔子已思及此義,亦有史禍意識焉。相對者,史公《自序》述其禍患意識,因而滿口推崇漢君臣大夫之業,而實際上《史記》卻一再論述漢君臣之過惡,致有專篇論平準,特章評封禪,是則其史須直書不隱、中正評論的實錄史學思想,豈是口倡學理者所能篤切彰明耶?
古人謂人生三不朽,立德、立功,皆行事也,立言亦事在其中,是以古人常以行事表彰其思想理念。《太史公自序》引孔子言,所謂“吾欲載之於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其義在此。由事以論義,由行以推思,常為研究思想史的要徑,但需審慎為之,始能有效。否則,以中國史家自述其思想之少,則史學思想史殆無由進路與進行焉。
余所論史料方法既如是,則知余之主據,乃兩《唐書》以前諸正史,人人而皆可讀之書。至于總集、別集、諸子、類書、經傳、政典,以及近人論著,俱在搜討之列;反而當世考古出土,則鮮少引用。非不欲追新愛奇,網羅一切,蓋以研究史學思想,不必如此,且行文之時,國禁未開,不能如此。復加精力所限,則此書之有疏略,概可想見;不過略人之所詳,于通論性著作乃屬合理。
或有人勸余用索引等以速其功,然依上述所論史料方法,絕不可能為之,蓋史料零星廣布,索而未必可得;縱有助手佐之,悉其構想計劃,讀之亦未必知孰可引而孰可用,抄錄網羅遂不免有吞舟漏網之虞。是則若不能一手一足之烈,則絕不能善養其功力,尤以讀正史為然。無功力或淺之,則學問必不能深,世間學問絕無唾手可得者,如此速成之得,雖得奚以為?
隔于所限,余所網羅,未盡天下放失舊聞,但對余之所欲論著,文獻概略稱足。史料不在多而在足,猶如兵貴精而不貴多也。據充足之文獻史料,考事稽理,厥以獨斷為尚,而不以博雅泛知為能。是書容或有疏略未周、主觀偏失之處,然慎思明辨以至獨斷之間,蓋已盡其天而不敢先存益以人,其失者乃力有未逮耳,此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
※ ※ ※
此書之成,初乃集結余八年所為文,前后凡十六篇,[17]約五十萬字,重行調整處理,修改刪補,融冶以成。其間若有抵牾,或不可免。其所以遽即集結出版者,蓋有由焉。
首文發表之時,適吾師朱劍一際鎰教授七秩榮慶暨榮休。先生清守儒雅,意氣軒昂,善為人師。余入大學,始受啟發,諄諄然善誘之,靄靄然善撫之,或漫步論學,或促膝議道,使不能自已,尤以思想觀念之開導激蕩為多,于是學問竟為何事,日漸以明。
先生導論史學,兼及教法,而專治魏晉六朝。其研治講論,不尚細節煩瑣,不貴訓詁考據,而能從其大體,亦以是論文較少刊見。學不為人,人不知而不慍,吾師所謂古之學者是也。先生能動人者,尤在其人格精神:其志存中國,意在中華,溫良儉讓,節操自持,欲畢生為頂天立地之男兒。余論學相處日久,但感即之也溫,仰之彌高,思之油然,向慕不已!故決意陸續鉆研漢唐史觀與史學,發而為文,俟后集結成書以上壽。
研究數年,常得《華學月刊》主編鄧景衡姊鼓勵,復常蒙“國科會”獎助,信心益增,而治學益勤。其后余承乏東吳歷史系主任,始覺力分。又稍后,龔鵬程兄以其論文略備,邀請出版。余以《唐前期國史官修體制的演變》一文已可完成發表,則此書內容斷限頗已完整,復以朱師當年七秩晉七,慶誕將至,遂即整齊為十二章,蓋無以為壽,而顏以獻壽云爾。自是又經二十余年,思論史公“新史學”則不宜缺先秦“古史學”,以免論述有缺頭之憾,而失辨章會通之義,是以補論古史學以塞其缺,易原書名,顏曰《中國古代史學觀念史》,并略修改原序論,以論其意。
[1] 詳見本書第十二章第三、第四、第五節。
[2] 《史通通釋》(以下或簡稱《史通》),卷八,臺北,里仁書局,1980年9月版,頁238。
[3] 劉知幾此方面的理念及史學之完備主義,詳見本書第十一章第一、第二節,第十二章第五節與末章。
[4] 詳見《文史通義》之《家書二》《家書六》(外篇三,頁365、頁369),與《和州志隅自序》(方志略例一,頁398),臺北,華世出版社,1980年9月初版。
[5] 《史通》,卷八,臺北,里仁書局,1980年9月版,頁238。
[6] 詳見《史記·六國年表序》,卷十五,臺北,東華書局,1968年10月影三版,頁199上~199下。
[7] 引文詳見《史記》,卷十四,頁161上~161下。本書第四章對此另有詳論。
[8] 詳見本書第十章第三節,第十三章第四節。
[9] 班彪言見《后漢書》本傳,卷四十上,臺北,鼎文書局,新校標點本,頁1327。
[10] 班固之言或本于劉向、劉歆父子,詳見《漢書·藝文志·春秋序》,卷三十,臺北,鼎文書局,新校標點本,頁1715。
[11] 詳見《漢書·司馬遷傳贊》,卷六十二,頁2738。
[12] 據《晉書·石勒載記》,臺北,鼎文書局,新校標點本,謂勒設經學、律學、史學、門臣四祭酒,其時約在4世紀10年代,較宋文帝于5世紀30年代立玄、史、文、儒四學為早。
[13] 詳見《五代史志·經籍二·正史序》,參見《隋書》,臺北,鼎文書局,新校標點本,卷三十三,頁957。
[14] 詳見《五代史志·經籍二·雜史序》,參見《隋書》,臺北,鼎文書局,新校標點本,卷三十三,頁962。
[15] 詳見拙文《中國史家的史德修養及其根源》,發表于《華學月刊》一一四期,臺北,文化大學,1981年6月。
[16] 詳見《史通》,卷七《直書》《曲筆》兩篇。
[17] 此十六篇文章之前十二篇,皆在《華學月刊》發表,由一三六期(1983年4月)至一三九期、一四三期至一四六期、一四八期至一五一期,末期出版于1984年7月,自后該月刊停刊。1985年3月,余出席中興大學歷史系主辦之中西史學史研討會,發表《四至七世紀“以史制君”觀念對官修制度的影響》一文(見該會出版之論文集,臺南,久洋出版社,1986年1月初版)。1986年8月,余在東吳大學《東吳文史學報》第五號,發表《漢唐之間二體論與古今正史之爭》。1987年6月,于臺灣師范大學《歷史學報》十五期,發表《唐初官修史著的基本觀念與意識》。復于1989年3月,在《東吳文史學報》第七號,發表《唐前期國史官修體制的演變》,都為十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