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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春秋》之變經與經變以及史之大原

周、秦、漢之間儒學發生三變,第一變是儒學之六藝變為經學,上節已論之;第三變是經從載道之學變為天人災異之學,后文將亦論之。于此,僅論其第二變,即六經作為古代歷史文化折中之學,亦即古史學之宗子,為何與如何變為絕對真理的載道之學,以及新史學何以與此有關。由于秦火之后,至漢初,五經之學雖漸漸恢復,但《春秋》以外之四經作為古史學之宗子,認知日淺,而《春秋》為孔子史記,《左氏春秋》整齊“仲尼弟子”對《春秋》之異傳,其事實與觀念幸因司馬遷之論載而得以流傳,故此處擬以《春秋》作為主軸,從第二變切入,略窺三種變化間之關鍵。

據陸賈之言,可知六經最遲至秦、漢之際,已不再被儒家弟子視為古史,《詩》《書》已非記言之史,《春秋》也非記事之史,余經更無論矣。然而孔子修《春秋》之時,未嘗不知此種學術是“古者國史策書之常”,是以訂《春秋》之教為“屬辭比事”,并謂“《春秋》之失亂……屬辭比事而不亂,則深於《春秋》者也”。然則何謂“屬辭比事”?

按:《春秋》據舊史而筆削,其方法不取補充史事,反而是約文去煩,以一萬余字記載二百四十二年之事,恐怕比原來之舊史記更簡要,蓋其所欲修者,殆是一部方便其教以及弟子學之教科書耳,刪《詩》《書》等也應如是觀。是則《春秋》作為書籍之性質,于孔子應有近代史講綱之意,以故當初之構想原就不以文字論述史事為主,而是欲保留舊史記之體例書法而略事筆削,以為講本;至于對史事之本末、書法以及評論,殆即在講堂上說明。此即講本宜簡、講論宜詳之教學方法,所以孟子才有“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之說,是即表示孔子于《春秋》文本之外,另與弟子詳細口說齊桓晉文以及管仲諸事也。

或謂孔子因講論近代歷史人事,褒貶之間恐會觸犯時諱,以故不筆之于書,僅在講堂論述,如前引司馬遷《十二諸侯年表》,謂“七十子之徒口受其傳指,為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也”;又謂“孔氏著《春秋》,隱、桓之閑則章,至定、哀之際則微,為其切當世之文而罔褒,忌諱之辭也”。[21]甚至謂褒貶乃天子之事,孔子為之,所謂“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王道備,人事浹”是也,以故隱約其辭,此即荀子《勸學篇》所稱“《春秋》之微也”。此種種說法,或許《漢書·藝文志》所述,可以代表漢儒綜合之見。該志云:

仲尼思存前圣之業……以魯周公之國,禮文備物,史官有法,故與左丘明觀其史記,據行事,仍人道,因興以立功,就敗以成罰,假日月以定歷數,借朝聘以正禮樂。有所褒諱貶損,不可書見,口授弟子。弟子退而異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論本事而作傳,明夫子不以空言說經也。《春秋》所貶損大人當世君臣,有威權勢力,其事實皆形於傳,是以隱其書而不宣,所以免時難也。

此說已是《春秋》成為載道之書,所載為絕對真理,學術格局已定之后事矣,恐怕與戰國以前,“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春秋》之失亂……屬辭比事而不亂,則深於《春秋》者也”之教旨大有差距。

“講本宜簡、講論宜詳”是教學方式,“文辭忌諱,不可書見”是現實壓力,此壓力承受之沉重,尤以在歷史作為貴族統治階層記憶之時代為然。然而此現實壓力問題之所以發生,弟子卻謂是因孔子欲行或已行“天子之事”所引起,此則牽涉到高層政治矣。揆諸孔子為人以及晚年在魯之情況,作《春秋》是為行“天子之事”,以故謹慎用辭、隱約其文之說,恐怕經不起考驗。而且,孔子既敢據舊史以修《春秋》,又公開講學,故謂其因忌諱而文辭隱晦如此,是亦小看孔子之器識,以及其在弟子面前諄諄然講學之表現,而視其為賤儒也,故此說亦不可信。因此,可以求解者,應往舊史本簡,孔子筆削之而更簡,用以方便教學,并于講學時說明其事如何,何以如此用辭,何以如此筆削,更合“屬辭比事,《春秋》教也”,以及“屬辭比事而不亂,則深於《春秋》者也”之旨。

蓋所謂“屬辭比事”,從訓詁言,即《說文》所謂“屬,連也。”《段注》說:“今字以為聯字……其義實通也。”《說文》又謂“比,密也。”《段注》則說:“其本義為相親密也;余義命俌也,及也,次也,校也,例也,類也,頻也,阿黨也,皆其所引伸。”是則屬辭就是連綴文字之意,比事則是與事相密相及之意;而“屬辭比事”,即是連綴文字而使之與事實相接近,也就是晚近史學所謂如實書事而文如其事之意,以故涵蓋了下列之四個層面,即:

一、先要究明其事之真相為何;

二、再判斷其事所蘊含之義法(記事者當時之真理)為何;

三、推究用何文辭始能適當表示此真相與義法;

四、思考如何連綴此文辭使記述與事情之真相與真理相結合。

此四層面既合訓詁之義,也符孔子據舊史而筆削,用以方便教學之當時情實。因此,所謂文辭忌諱、天子之事,恐是儒家弟子“既欲神其事,故談過其實”,而劉知幾幾已于其《惑經》篇初解此惑矣。

六藝各有教學宗旨與目標,孔子筆削舊史以成《春秋》,原意是欲教弟子如何理解以及判斷史實,而后恰當屬文以記述之,此即“屬辭比事”之《春秋》教真義;不理解錯誤,不弄錯關系,不用錯文字,不寫錯事實,則是“屬辭比事而不亂”,是“深於《春秋》者也”。此本是史官記事之藝,而孔子用以教弟子。由于屬辭前先以王制義法判斷事情,以使屬辭用字能恰與其事相比,為史官記事之法,以故當孔子認為董狐判斷事實,歸罪趙盾無錯,所用弒字亦恰當時,遂稱贊董狐為“古之良史”,“書法不隱”;復因孔子判斷靈公也有可責之處,以故其自己于“趙盾弒其君”之后加書君名,以示其不君。

試再以此事為例,孔子書“趙盾弒其君夷皋”,其事實《左傳》已論述之,《公羊》《谷梁》文同于《春秋》,但《公羊傳》于宣公二年秋九月乙丑記“晉趙盾弒其君夷”后,解說此事則系之于魯宣公六年,全文為:

六年,春,晉趙盾、衛孫免侵陳。趙盾弒君,此其復見何?親弒君者,趙穿也。親弒君者趙穿,則曷為加之趙盾?不討賊也。何以謂之不討賊?晉史書賊曰“晉趙盾弒其君夷”,趙盾曰:“天乎,無辜!吾不弒君,誰謂吾弒君者乎?”史曰:“爾為仁為義,人弒爾君而復國不討賊,此非弒君而何!”趙盾之復國奈何?靈公為無道,使諸大夫皆內朝,然后處乎臺上,引彈而彈之,己趨而辟丸,是樂而已矣。趙盾已朝而出,與諸大夫立於朝,有人荷畚自閨而出者。趙盾曰:“彼何也,夫畚曷為出乎閨?”呼之不至。曰:“子大夫也,欲視之,則就而視之。”趙盾就而視之,則赫然死人也。趙盾曰:“是何也?”曰:“膳宰也,熊蹯不熟。公怒,以斗摮而殺之,支解將使我棄之。”趙盾曰:“嘻。”趨而入。靈公望見趙盾,愬而再拜。趙盾逡巡北面再拜稽首,趨而出。靈公心怍焉,欲殺之。於是使勇士某者往殺之。

勇士入其大門,則無人門焉者;入其閨,則無人閨焉者;上其堂,則無人焉。俯而窺其戶,方食魚。勇士曰:“嘻,子誠仁人也。吾入子之大門,則無人焉;入子之閨,則無人焉;上子之堂,則無人焉,是子之易也。子為晉國重卿,而食魚,是子之儉也。君將使我殺子,吾不忍殺子也。雖然。吾亦不可復見吾君矣。”遂刎頸而死。

靈公聞之怒,滋欲殺之甚。眾莫可使往者,於是伏甲於宮中,召趙盾而食之。趙盾之車右祁彌明者,國之力士也,仡然從乎趙盾而入,放乎堂下而立。趙盾已食。靈公謂盾曰:“吾聞子之劍,蓋利劍也,子以示我,吾將觀焉。”趙盾起,將進劍。祁彌明自下呼之,曰:“盾食飽則出,何故拔劍於君所!”趙盾如之,躇階而走。靈公有周狗,謂之獒。呼獒而屬之。獒亦躇階而從之。祁彌明逆而踆之,絕其頷。趙盾顧曰:“君之獒,不若臣之獒也。”然而宮中甲鼓而起。有起於甲中者,抱趙盾而乘之。趙盾顧曰:“吾何以得此於子?”曰:“子某時所食活我於暴桑下者也。”趙盾曰:“子名為誰?”曰:“吾君孰為介,子之乘矣,何問吾名。”趙盾驅而出,眾無留之者。

趙穿緣民眾不說,起弒靈公,然后迎趙盾而入,與之立於朝,而立成公黑臀。

可見《公羊傳》系年即已不妥,而其一再以自問自答之方式,執著于問誰弒君,為何弒君,然后為了回答此問題,始對本事予以說明,而說明時又橫添枝葉,是典型之講堂論說,而為“文勝質則史”,遠不及《左傳》之清楚明了。至《谷梁傳》,則于宣公二年秋九月乙丑條載述如下:

晉趙盾弒其君夷皋。穿弒也,盾不弒,而曰盾弒,何也?以罪盾也。其以罪盾,何也?曰靈公朝諸大夫而暴彈之,觀其辟丸也,趙盾入諫,不聽。出亡,至於郊。趙穿弒公,而后反趙盾。史狐書賊曰:“趙盾弒公。”盾曰:“天乎,天乎,予無罪!孰為盾而忍弒其君者乎?”史狐曰:“子為正卿,入諫不聽,出亡不遠,君弒,反不討賊,則志同。志同則書重,非子而誰?”故書之曰晉趙盾弒其君夷皋者,過在下也。曰:於盾也,見忠臣之至,於許世子止,見孝子之至。

則其執著于自問自答趙盾未弒君而被書弒君之理由,而對本事之解說更是模糊。此類事例兩傳比比皆是,較讀三傳即可知其差異。值得注意的是,此兩傳在傳述《春秋》簡要之文時,其重要之方法是自我設問而自我作答的講說方式,目的殆非為了說明史事之過程真相,而是為了解說史官為何如此記載,據何義法,《春秋》經文為何如此屬辭,并且常是跳過或忽略第一層面,而徑從第三層面反推第二層面。亦即先推究用了什么文辭,然后推究為何用此文辭,而此文辭究竟內蘊何種王制義法是也。如此講論《春秋》經,或許得到孔子真傳——尤其方法論——的一部分,但自茲以降,至漢世的今文經學派遂獨重其中之所謂“微言大義”部分,甚至視為“屬辭比事”之教旨所在。

此方法是先文字判斷,而后是價值判斷,最后始是事實判斷或略作事實說明。《春秋》經文原本已簡,此法不僅易使史實真相不明,抑且能否真得王制義法或孔子之意,亦將勢不可知。在事證不足征之下,“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遂易將“《春秋》教”徑直帶往載道說理之“空言”方向發展,已頗脫離孔子“屬辭比事”之原意,以故司馬遷于《自序》中,特在說明孔子作《春秋》是欲“達王事而已矣”時,立即引“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之言,說明孔子即使透過王制義法以對歷史人事從事褒貶,然其前提仍是先弄清楚以及尊重史實,而后始由事實表明真理,否則即是“空言”,與“屬辭比事”之旨不符。由此而論,王安石謂《春秋》是“斷爛朝報”,固為夸張失實之言;但若如桓潭在其《新論》所言:“經而無傳(指《左傳》),使圣人閉門思之十年,不能知也。”[22]則是實情。

孔子筆削原已文辭簡要之舊史以成其《春秋》,用以方便教學,并于講學時說明其事如何,何以如此用辭,何以如此筆削,內中即不免涉及對歷史人事之褒貶。既然如此,當孔子論及“有威權勢力”之人事時,態度相當謹慎隱約,固可想見;但若謂“為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則恐不盡然。蓋《春秋》書“趙盾弒其君夷皋”,以及子曰“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正可作為其文辭及言論,對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人事,并不太回避之例證。

齊桓晉文以及管仲趙盾,正是“有威權勢力”者,而孔子卻站在更高之位置,對其予以褒貶。因為記載歷史是天子之事,以王道義法評論諸侯大夫之功過也是天子之事,以故孟子才會說孔子“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孟子此語,仍是本于史官依據王制義法以屬辭比事之古史學立場而言。不過,約略同時代而為子夏弟子之公羊高,答問孔子“曷為為《春秋》”時,則謂“撥亂世,反諸正,莫近諸《春秋》。……制《春秋》之義,以俟后圣”云云,是即從正面及更高之價值解說《春秋》,為漢儒謂孔子創制作法、一王之法諸說,留下了開端。公羊高所口傳,至漢初錄而為書,正是首部列于太學之《春秋公羊傳》,[23]影響甚大,然其與孟子對傳述《春秋》略有異同,則正是“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之寫照。無論如何,從孟子至公羊高之言,已可知何以《春秋》之由藝而變為經,由作為古代歷史文化折中之學而變為載道之書矣。此改變或許不是“仲尼弟子”因親見親聞而開始,但卻是始于再傳“儒家弟子”之傳聞以及所傳聞。

大抵言之,孔子筆削原已簡約之舊史以成《春秋》,故屬辭遂不能免于微晦,而仲尼弟子特重此“《春秋》之微”,認為內有孔子深義,而各安其意以解釋之。左丘明的確也有此認識,以故說“《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汙,懲惡而勸善,非圣人誰能修之”(見《左傳》成公十四年),又說“《春秋》之稱,微而顯,婉而辨,上之人能使昭明,善人勸焉,淫人懼焉,是以君子貴之”(《左傳》昭公三十一年),此即后世所謂之《春秋》五志。既然“《春秋》之微”含有圣人懲惡勸善之旨,此即是“亂臣賊子懼”之原因,也是《春秋》所以能“撥亂世,反諸正”之原因,以故此圣人所“制《春秋》之義”,無疑是絕對真理所系之道。左丘明雖因“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決定以論述史實之方式傳經,但對“《春秋》之微”也并非完全不講究。《春秋》學既有此特色,本就較其他諸經易于論道說義,只是經儒家弟子之傳聞以及所傳聞,遂確立了《春秋》辨是非、明道義之性質。

及至漢初《公羊春秋》大師董仲舒出,更將孔子與其《春秋》之位階提至空前之高。司馬遷《自序》引仲舒之言云:

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

此言無異謂《春秋》是“天下儀表”之書,孔子用以“達王事”,且地位高于天子,故連天子也貶,由是遂使《春秋》由經變為道,確立絕對真理之地位。董仲舒又于《天人三策》云“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是則經為載道之書,而道則出于天,天為絕對不變之真理,而孔圣承之,故圣、經、道遂三位一體,皆為絕對真理之所在。仲舒即據此以為前提,而向漢武帝主張獨尊儒術之說。

仲舒主張獨尊儒術成功,除此之外,尤與其“通三統”“五行災異”以及“天人相與”之說有關,且是其使《春秋》經學質變為神秘學術之關鍵。此說見于其答漢武帝之策問,即《天人三策》之中,[24]于此僅略述之,其詳細學說請見本書第五章之第一與第二兩節。仲舒于《天人三策》之第一策,即力論《春秋》之學實為天人相與之學,而云:

《春秋》之中,視前世已行之事,以觀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

答第二策時,又明言《春秋》是“素王”之文:

臣聞堯受命,以天下為憂,而未以位為樂也,故誅逐亂臣,務求賢圣,是以……教化大行,天下和洽。……堯崩……舜……即天子之位……繼其統業,是以垂拱無為而天下治。……至於殷紂,逆天暴物……萬民不安,故天下去殷而從周。文王順天理物……悼痛而欲安之,是以日昃而不暇食也。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萬事,見素王之文焉。

所謂“先正王而系萬事”,即是《公羊傳》開章所力申之“大一統”說。[25]因此至其答第三道策問時,遂再進一步闡明孔子作《春秋》與天人相應之關系,并據“大一統”說而力主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臣聞天者,群物之祖也……故圣人法天而立道……繇此言之,天人之征,古今之道也。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質諸人情,參之於古,考之於今。故《春秋》之所譏,災害之所加也;《春秋》之所惡,怪異之所施也。書邦家之過,兼災異之變,以此見人之所為,其美惡之極,乃與天地流通而往來相應,此亦言天之一端也。……《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后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

按:先秦諸子是“用史立言”,儒家公羊、谷梁諸子是“載之空言”,而董仲舒卻是別辟新途,“以《春秋》災異推天意”,隱然融古史原有之觀念,墨家、陰陽家諸學說,乃至方術等術藝,而會于《公羊》之學中,以自成一說。其說不僅使儒家與諸子爭長自此有了最后結果,抑且也使儒學——尤其是《春秋》經學——走上了神秘妖妄之途,與子貢所謂“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相違。抑有甚者,是使原為孔子施行歷史與道德教育之《春秋》,經此解釋,遂背離了以人文為主體,以及“不語怪力亂神”之要旨。其時《谷梁》《左傳》尚未列入學官,以故《公羊》學之董仲舒流別,從此遂使《春秋》經學蒙上了“儒教”方術之色彩,此變化世多知之。此轉變自是儒家者流先由仲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而儒家弟子復又代代傳聞以及所傳聞,所演變出來之結果。

其后董仲舒因遼東高廟災而推天意,為主父偃所疾,取其書奏之。“天子召諸生示其書,有刺譏。董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其師書,以為下愚。於是下董仲舒吏,當死,詔赦之。於是董仲舒竟不敢復言災異”。司馬遷對“董仲舒竟不敢復言災異”,用辭質疑而批判,遠較班固強烈,[26]表示對其《春秋》公羊學不表贊同。然而,司馬遷之不贊同,不代表多數漢儒如劉歆父子、班固父子等人亦不贊同,觀《漢書·藝文志·六藝序》論六藝之教云:

六藝之文:《樂》以和神,仁之表也;《詩》以正言,義之用也;《禮》以明體,明者著見,故無訓也;《書》以廣聽,知之術也;《春秋》以斷事,信之符也。五者,蓋五常之道,相須而備,而《易》為之原。

可知《春秋》之外的他經尚頗能保有經學之性質,但此經學已是明顯的以儒學解六藝,而非就六藝折中于六藝矣,至于《春秋》一經,則更已成為“斷”陰陽災異,以至“斷”獄之學。六藝出于古史學而變為經學,《春秋》更走入陰陽災異之學,由是《春秋》之原為古史學,遂不復或不易為人所悉,以致古代史官所職以及史學之發展,益更不明。

當司馬遷撰《太史公》書時,壺遂質問其“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司馬遷為此緊張得借用前面董仲舒之言,聲言《春秋》為“為天下儀表”,是孔子透過褒貶“以達王事”之書,并再用自己之語言,引《公羊》學之義,長篇大論推崇《春秋》云: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春秋》辯是非,故長於治人。是故……《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后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為人君父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其實皆以為善,為之不知其義,被之空言而不敢辭。……《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

此為肯定《春秋》載述絕對真理之表示。又當壺遂再問及“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之時,司馬遷面對尊圣宗經之格局,更緊張得唯唯否否,力辯云:

不然!……余嘗掌其官,廢明圣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於《春秋》,謬矣。

此言乃表示其所為是繼承史官之志業,目的是欲用述故事(歷史事實)來整齊世間傳聞,以追求歷史真相,而非所謂作一王之法也。述故事整齊世傳是學術(史學)范疇之事,而垂文斷禮義、當一王之法則是絕對真理,以故司馬遷急著撇清,力謂不能“比之於《春秋》”。蓋因其根據《春秋》學在當時之質變,也認為孔子“因史記作《春秋》,以當王法,其辭微而指博,后世學者多錄焉”,[27]因而是經之緣故也。顯然,司馬遷已于其學術觀念中,將史學與今文經之《春秋》公羊學作了清楚劃分,被其質疑之《春秋》災異學更無論矣,故在學術史上,此實為首次史學與經學分流觀念之表現。此觀念不待魏晉以降始出現,只是在《公羊》大盛、《谷梁》繼興之世,其間劉向、劉歆父子又為《七略》,將《太史公》書列入“春秋類”,故令經、史分流之觀念,需延后始由晦漸明而已。[28]

為此,年十歲則誦古文之司馬遷,撰《太史公》書時,重視《公羊》學以及諸子學論說“故事”之處,遠輕于其征引古文經。例如,撰述第一篇《五帝本紀》時,即以“太史公曰”的方式,明確提出依本文獻主義足征原則以整齊世之傳聞,乃謂:

《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傳。余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予觀《春秋》《國語》,其發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說。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余并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書首。

撰述《十二諸侯年表》時,更徑直批評“儒者斷其義,馳說者騁其辭,不務綜其終始”。此兩處所言及之《春秋》,其實所指為《左氏春秋》,故于《吳太伯世家》遂更直接云:“余讀《春秋》古文,乃知中國之虞與荊蠻句吳兄弟也。”蓋稍前時自魯恭王壁所出土者乃是古文之《左氏春秋》,在西漢世不被視為傳經之作,因而也就不被立于學官,[29]但卻是桓潭所謂“經而無傳,使圣人閉門思之十年,不能知也”之傳。

由此可知,儒家弟子傳聞以及所傳聞,繼續“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如此,孔子之《春秋》被董仲舒等人扭曲如彼,至于諸子之隨意利用史事以立說則更無論矣,以故司馬遷遂于漢興“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時,祖述孔子所定《春秋》教之原意,依據六藝學——亦即古史學——之原貌,并參考以史傳經、以事見義而言事合一之古文《左氏春秋》,論考歷史發生之行事,稽其發展成敗興壞之理,于是整齊舊史,開創其新史學。其《自序》聲稱欲“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又稱欲“以拾遺補藝,成一家之言,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蓋即指此而言。此處所謂的六經異傳殆即針對儒家弟子之人人異端,而所謂的百家雜語則是針對隨意用史立說之諸子學而言也。

總而言之,儒家者流蓋出于孔子,孔子所學則本于王官,尤其源于史官,所以章學誠“六經皆先王之政典”“六經皆史”之說殆近于真。然而,孔子雖是私家修史之祖,且不無“述中帶作”,但所承來自古史學,被弟子各安其意為口傳解釋,以致漸失其真,尤其《春秋》一藝,漸漸脫離了孔子作《春秋》以及“《春秋》教”之原意與用心,遂將《春秋》“屬辭比事”“屬辭比事而不亂”之藝,帶往以王道義法辨是非之經學方向發展,至漢初已是孔子創制,“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之絕對真理;復因董仲舒之論說,竟至變成“《春秋》以斷事”之陰陽災異學經典。是則可知,原出王官之六藝古史學,凝斂而為子學之儒家,復為后學之儒家子弟,反以仁義禮智之儒學解釋之,而奉以為經。此由儒藝而至儒經之變化——六藝學之變經,遂令經學由古史學之宗子變成別子;及至《春秋》經學引入陰陽災異之術,是為《春秋》的經變,令此古史學再變質,與早期儒學大不相同矣,或可稱之為“今文儒學”或“新儒學”。[30]《春秋》學不論經學化或災異化,要之至漢武帝朝已自成新學術,以故使古史學之承傳流變因以不明,孟子所謂“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之認識,自漢以后遂鮮有深識于此者。

其后主張“六經皆史”,“六經皆先王之政典”的章學誠,竟于其《文史通義·答客問中》,申論其自謂出于王官政典之《春秋》史學是“家學”,而批評唐宋以降已不明此旨,其說云:

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義昭乎筆削。筆削之義,不僅事具始末、文成規矩已也;以夫子義則竊取之旨觀之,固將綱紀天人,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變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以獨斷於一心。及其書之成也,自然可以參天地而質鬼神,契前修而俟后圣,此家學之所以可貴也。[31]

其實此說不僅有自我矛盾之嫌,兼且亦籠統混亂。因為就先秦學術而言,“孔子所學”是王官之古史學,“孔子之學”始是李斯所謂之“私學”,為“百家語”之一的儒家“家學”。而且,筆削的方法或許蘊有獨斷于一心,而欲綱紀天人、推明大道之意者,但是殆不可能輕易臻至事具始末,而通古今之變的史學境界。

退一步而論,后世以馬、班史學為主流,而此新史學之正式創始者是司馬遷,其人頗有意于“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又欲“拾遺補藝,成一家之言,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是則后世史學之主流發展,誠與《春秋》古史學——古文《左氏春秋》學一脈相承有關;但觀司馬遷上述正、繼、本、拾、協諸言,可知其史學之淵源亦不僅“本乎《春秋》”一藝,而是推本于由孔子所傳、源出于官學的全部六藝之學,否則即無以解釋其《太史公》一書為何撰有禮、樂、律、歷等八書。至于司馬遷所欲成就之“一家之言”,誠如其《自序》所述,概是“罔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事”,以通古今之變,而“俟后世圣人君子”之家學。因此,縱使孔子作《春秋》,內有筆削之義而文成規矩,而又有綱紀天人、推明大道之意,然大體仍是承傳古史學,闡明王制義法,而頗加予一己之筆削及意見而已,尚未完全脫離官方之史學方法以及價值系統。此與司馬遷自言之史學方法,以至其“是非頗繆於圣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之獨立史學價值相比,[32]二者可謂大有差距。何況司馬遷治史追求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如此才能真正成就“事具始末”,“通古今之變而成一家之言”的“家學”。其詳愿留下章再贅。章氏不明《春秋》學之由藝變經,再因經變而為災異之學,是司馬遷所不敢自比者;更不明古史學與新史學間之流變發展,以及二者性質與宗旨之異同。于是執《春秋》經學之說以論《春秋》古史學,復將《春秋》古史學與《太史公》新史學混為一談,殆有違于原始察終以及屬辭比事而不亂之旨,難怪其于《文史通義》開章高論《易教》《書教》《詩教》之余,尚缺《春秋教》之篇章也。


[1] 見《周禮·地官司徒》之“大司徒”及“保氏”職掌,頁15及21。

[2] 孔子原無內圣外王之言,此言乃后世儒者所發揮。《禮記·大學》載儒學作為“一以貫之”之學云:“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可見當初并無內圣外王之分。

[3] 文章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史語所集刊》4~3,1934年版。

[4] 參見《史記·孟子荀卿列傳》,卷七十四,頁2348。

[5] 詳見《荀子·儒效篇第八》,(王先謙《荀子集解》,臺北,世界書局《新編諸子集成》本,1978年,后同)頁73~93。

[6] 孟子見齊宣王,“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之。’曰:‘臣弒其君,可乎?’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孟子·梁惠王下》),此是在君主面前說明人民對暴君有革命權。又,孟子之時,已是“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以故孟子大力宣揚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并自稱“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聲言是為了繼承三圣(指禹、周公、孔子)之后,欲以辯來“息邪說,距跛行,放淫辭”,至謂“能言距楊、墨者,圣人之徒也”(《孟子·滕文公下》),則是繼立德、立功、立言之后,欲以立辯衛道,其學說境界實高于荀子。

[7] 墨子稱引詩書,以故《淮南子·主術訓》謂“孔、墨皆修先圣之術,通六藝之論”,而同書《要略》篇更謂“墨子學儒者之業,受孔子之術”云。按:孔子所取之詩書僅是王官所存之少數,例如,詩有三千而孔子僅取三百,因此有佚詩佚書之名。孔、墨既是皆修先圣之術,即有可能同取材于王官,以故所謂“墨子學儒者之業,受孔子之術”者,殆可置疑。本文以下所引諸子書,均據臺北,世界書局,《新編諸子集成》,但標點符號則作者自為。

[8] 參見《漢書·藝文志》,卷三十,頁1746。

[9] 本段述兼愛之內容與引文,請詳見孫詒讓《墨子間詁》卷四《兼愛》上、中、下三篇,述天志之內容與引文,見卷七《天志》上、中、下三篇,不贅注。

[10] 《孟子》末章載孟子曰:“由堯舜至於湯,五百有余歲,若禹皋陶,則見而知之,若湯則聞而知之;由湯至於文王五百有余歲,若伊尹萊朱則見而知之,若文王則聞而知之;由文王至於孔子五百有余歲,若太公望散宜生則見而知之,若孔子則聞而知之。由孔子而來至於今百有余歲,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公羊傳》則三謂“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見隱公元年冬十二月、桓公二年三月、哀公十四年春三條。

[11] 語見《谷梁傳》桓公二年正月條,頁6。按:《禮記》成書于周、秦之間,以故應為聞而知之或所傳聞而知之之說,蓋《論語》無載此言,而亦少見如此整齊長篇之言論。

[12] 詳見《墨子間詁》卷九《非儒下》,上篇已佚。

[13] 詳見《荀子·非十二子篇》,卷三,頁59~66。

[14] 詳見《文史通義·內篇一》(臺北,華世出版社,1980年版),卷一,頁28。

[15] 詳見《荀子·勸學篇第一》,卷一,頁71。

[16] 孔子曾庭訓其子孔鯉,說“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論語·季氏》)。他曾解釋說:“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表示詩不僅可以表達情志、有利交際,且可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增廣知識,起碼此亦為孔門詩教之目標。

[17] 此二經須先讀,其實至漢代猶然,如前述的劉歆,就是“少通《詩》《書》而善屬文”;著名詩篇《孔雀東南飛》中,蘭芝自謂“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也是其例。余例尚多,于此不贅。

[18] 《論語·八佾》載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類似之言亦見于《禮記·中庸》,所謂“子曰:吾說夏禮,不足征也;吾學殷禮,有宋存焉;吾學周禮,今用之,吾從周”是也。

[19] 《史記·酈生陸賈列傳》載陸賈“時時前說稱《詩》《書》”。高帝罵曰:“乃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陸生曰;“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高帝不懌,乃謂陸生曰:“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敗之國。”陸生乃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嘗不稱善,左右呼萬歲,號其書曰《新語》(見《史記》卷九十七,頁2699)。本文所據《新語》的版本是世界書局《新編諸子集成》。

[20] 例如,《漢書·藝文志·六藝略》以《春秋》為例,指出“及末世口說流行,故有《公羊》《谷梁》《鄒》《夾》之傳。四家之中,《公羊》《谷梁》立于學官,《鄒氏》無師,《夾氏》未有書”,可見形諸文字者稱為傳,仍為口傳者亦稱為傳。

[21] 見《史記·匈奴列傳》,卷一百一十,頁2919。

[22] 《新論》收入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日本京都:中文出版社,1972年版)之《全后漢文》,卷一四,頁546。

[23] 引文見《公羊傳》魯哀公十四年春之末章,頁67。按:公羊高解說《春秋》,當時僅是口傳,至漢景帝時始由其玄孫公羊壽與胡毋生錄而為書,內多稱引讖緯以闡述《春秋》之微言大義。前引班固所謂“末世口說流行,故有公羊、谷梁、鄒、夾之傳”,即指此而言。

[24] 三策見《漢書·董仲舒傳》,卷五十六,頁2498~2523。關于董仲舒的問題,本書后文將有詳論。

[25] 《春秋》開始即記“隱公元年春王正月”,而此月不記任何事,徑跳至記“三月,公及邾儀父盟於蔑”。按:“隱公元年春王正月”,蓋是魯奉周正朔,周禮又備於魯,故為魯史官例行之記事法罷了。然而,《公羊傳》則作如此解說:“隱公元年春王正月。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也。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此說遂被后之儒者謂為“五始”,并引申出一套“大一統”觀念。

[26] 董仲舒《史》《漢》皆有傳,引文見于《史記·儒林列傳·董仲舒傳》;對此,《漢書·董仲舒傳》但謂“仲舒遂不敢復言災異”,質疑無司馬遷之強烈。

[27] 此處引文見《史記·儒林列傳》之太史公曰。

[28] 《公羊》在漢武帝朝已列入學官而大盛,《谷梁》則至宣帝朝始列學官,皆為今文經。劉向奉宣帝詔治《谷梁》,劉歆則推崇不受重視之古文《左傳》,且曾數次非難其父,事詳見《漢書·楚元王傳·劉歆附傳》,卷三十六,頁1967~1971。又,劉氏父子將《太史公》書列入“春秋類”,若非因經學太盛,或故意忽略司馬遷觀念之故,則應是格于漢世史書少而未便獨立分類之現實。或許既是因經學太盛而又格于漢世史書少,以故無奈為此分類,而令經、史分流之觀念需延后始能呈現,是則亦為學術發展史之無奈也。

[29] 十歲誦古文是司馬遷于《自序》之自述,而遷曾從孔安國學古文《尚書》,以故征引皆古文說,事詳見《漢書·儒林傳·孔安國傳》,卷八十八,頁3607。

[30] 漢人尚“新”,以故書有《新書》《新語》《新論》諸名,國則有王莽之新朝,以故筆者從早期儒學之流變而言,視漢之儒學實為“新儒學”,同理漢之史學實為“新史學”。若“新儒學”必指宋明儒學,“新史學”必指當代史學,則是拘執而不通變耳。

[31] 詳見《文史通義》內篇四,頁137~143。

[32] 語見《漢書·司馬遷傳》末班固之贊曰,卷六十二,頁2737~2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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