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司馬遷的“新史學”及其觀念意識
一、“新史學”的意義
司馬遷以降較正式及完整的中國史籍,可以劃分為古史與今史,就體裁而言,前者蓋指編年體,后者蓋指紀傳體。事實上,體裁之異,其背后實有觀念意識乃至研究方法之變動以作支撐,否則古史學自司馬遷以迄汲冢發掘,其間沉滯約三個半世紀,雖有荀悅撰《漢紀》而無以挽狂瀾,此事實難以理釋。反過來看,所謂“今史”也者,在當時實即相當于今日之所謂“現代史學”或“新史學”。這種史學有別于“古史學”或“舊史學”,由司馬遷開創,好事者繼起,然后由班固改創,陳壽遵承,乃至東漢政府取之以為國史修撰的新體,民間、官方,風起繼作,于是得以橫掃史壇,驅逐古史而取得“正史”的地位。從開創以至繼起改創,實際上已得視為一種學術運動。這種新史學運動因何觀念意識以開創發展,憑何條件而獲得史學上幾乎定于一尊的地位,并使史學得以成為傳統學術的大宗?此誠值得深思求解者。
新史學運動從開創至奠定,實非朝夕可蹴之事。司馬遷在西元前1世紀前期撰《史記》(以下視論述情況而還稱其《太史公》原名)而卒后,如班彪所言,“好事者亦頗著述,然多鄙淺,不足相繼”。這些“好事者”事實上包括了大儒劉向、劉歆、揚雄,甚至班彪在內,積此許多繼起努力的經驗,然后始有西元第一世紀中期的班固改創。班固改創之功得到東漢政府認可及采法,遂為以后的政府及民間史家所遵行,殆四史(《史記》《漢書》《東觀漢記》及《三國志》)陸續完成,新史學始得實際的奠定。兩晉以降,“自是世有著述,皆擬班、馬,以為正史,作者尤廣,一代之史至數十家;唯《史記》《漢書》,師法相傳,并有解釋”,[1]洵洵乎其盛矣。
據上所述,新史學運動三百余年間實可分為兩期,由司馬遷以至班彪為前期,是開創模仿之期,由班固以至陳壽為后期,是改創奠定之期。此運動不但使新史學之紀傳體著作得以奠定及幾乎獨尊,抑且其觀念意識更帶動了兩晉以降史學其他方面的發展。推本溯源,不禁要問:司馬遷為何開創此一新學術?它是如何被開創的?關于這問題,日人內藤虎次郎就學術上的統一趨勢提出解釋,比較偏重了時代環境的刺激與司馬遷的反應之關系。[2]誠然,“刺激——反應”的理論可以用之于解釋此問題,但并不完全,蓋司馬遷主觀之創意也不能忽略,故下文即由此入手以專作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