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陽明學的鄉里實踐:以明中晚期江西吉水、安福兩縣為例
- 張藝曦
- 4643字
- 2019-09-30 10:38:38
第三節 宋元明江西北部及其鄰近地區的理學發展
在程朱學的重鎮徽州府,朱熹得到無比的尊榮,如嘉靖本府志便率直主張朱熹的地位足以與孔子相提并論,既然《史記》有作《孔子世家》,方志也應有《世家》,故曰:
孟之后,得其傳者,濂洛關閩,朱子世家婺源,乃孔子集圣大成,太史公作世家,朱子集諸儒大成,仿孔子作世家云。[38]
此地受朱子學術的影響最深,許多人在朱熹回鄉省墓時執經館下,[39]此后師從饒魯或董夢程,[40]饒魯、董夢程皆江西饒州人,二人都是朱熹的門人黃干的弟子,黃干是福建人。
入元以后,程朱學仍有其在當地的師弟淵源,不過有不少是地方性的讀書人。[41]也有人是自習有得。[42]但至元末明初,他地的學術才是重點,以下根據康熙本府志《儒碩傳》取其要者抄錄之:
汪克寬……祁門桃墅人,十歲,父應新取祖華與饒雙峰問答之言授之,克寬玩索有得,乃取朱子四書自定句讀,知為學之要。嘗侍父之浮梁受業可堂吳仲迂……教授宣、歙,四方聞風從游者甚眾。……明洪武二年(1369)太祖命行人禮聘纂修《元史》。
趙汸……休寧龍源人……盡取朱子書夜讀之,由是有悟,遂篤志圣賢之學……已而從虞集游,獲聞吳澄之學,乃筑東山精舍讀書不出。……洪武二年(1369)以修《元史》就征……
朱升……休寧回溪人,少師陳櫟,復往學于九江黃澤,歸,讀書紫陽祠中……
范準……休寧漢口人,師事朱楓林(按:即朱升),及趙東山(按:即趙汸)、汪蓉峰,至正壬辰寇起,束書從楓林避地三年……游于閩,從學者益眾,久之,歸隱云溪……[43]
饒雙峰即饒魯。汪克寬先讀饒魯的語錄有得,然后又師事饒魯的弟子吳仲迂[44],趙汸雖以徽州汪炎昹為師,又從虞集游而得吳澄之學,吳澄是饒魯再傳[45],所以汪、趙二人分別是饒魯的再傳與三傳弟子,汪克寬更被同鄉稱為“考亭世嫡門生第四人”,朱升少年先就近師事徽州休寧陳櫟,此后仍往江西九江師事黃澤,黃澤在《宋元學案》中雖被歸入以吳澄為代表的《草廬學案》,但其學術并無明顯師承。趙汸、朱升崛起徽州以后,當地士人如范準便就近以二人為師,朱升還曾前往程朱學的另一個重鎮福建講學,吸引不少當地士人前來學習。從汪克寬到趙汸到朱升,都從江西饒、吳這一線的學術傳承而來,反而跟徽州當地學術傳統的淵源不深。
盡管是程朱學的重鎮,但徽州當地明顯可見的學術師承或淵源,到元末明初以后已漸潛伏不彰,汪克寬、趙汸、朱升等人都是這個時代的人,他們盡管也師承當地士人,但其學術所師從宗主的對象主要卻在江西而不在徽州,這固然顯示江西在理學上有其獨特的成就與吸引力,但同時也讓我們有必要注意到,徽州當地在宋元之際整個學術傳承有中斷的可能,如汪炎昹、陳櫟都無直接的學術師承淵源,應是這個原因使得當地的讀書人轉師江西饒魯一支的學術。值得一提的是,徽州當地的學者胡炳文不滿饒魯之學,認為“饒魯之學本出朱子,而為說多與朱子抵牾”,故常深正其非,胡炳文本身無師承,在當地有其學術勢力,但似亦無法與饒魯這一支直接承自朱熹的學術抗衡。
更以下徽州士人所師事的對象,亦多與宋元以來的程朱學術沒有直接的淵源關系。如謝復師事吳與弼:
謝復……祁門學西人……不干仕進,力追考亭遺軌,聞吳康齋倡道小陂,與從父璽往從之,康齋擬之程門呂與叔……復悼四禮久廢,毅然舉行為鄉人倡,晚居西山,學者稱西山先生。
汪循選擇跟隨莊昹:
汪循……休寧鵬源人,弘治丙辰(1496)進士……循少游莊昹之門,以涵養踐履為功,家居十余年未嘗一謁郡縣……[46]
吳與弼與莊昹的學術雖仍守宋儒軌轍,但二人都是自悟得來,與宋、元以來的理學傳承并無明顯可見的關系。[47]
寧國府在宋、元兩代的學術發展則單純得多,宋代有人從朱熹學,或與楊簡等人為師友[48],但入元以后當地學術卻是一片空白,明初亦然。直到明中期王學興起以后,當地講會如水西講會方才吸引不少知名的王學學者前來講學,所以本地的學術傳承反不明顯。僅見汪景師事湛若水,其他皆師事鄒守益、王畿、王艮、羅汝芳、李材等王學學者[49],又或者盡管并無明顯的師承淵源,但皆受到講會的影響,并積極參與當地的講學活動[50]。寧國府學術之興,主要是受到王學的刺激使然,在此之前,寧國府在學術思想界只占了很邊緣的位置,由于學術根基不深,因此當地并無知名人物可以在當地主持學術,反而有很多是外地前來講學,并吸引當地士人聚眾聽講。前來講學的以王學學者為主,以浙中、泰州、江右這三個學派為多。
接著有必要看江西一帶的學術發展。饒州府是江西理學的淵藪,尤其程朱學為其學術主流[51],饒魯以后,當地逐漸自我形成學術傳統,先有吳中“盡得其緒”,入元以后,則有朱公遷、王逢等人習于吳中門下,何英又承自王逢,但此后便不見再有著名的傳人。當地繼起的理學家如胡居仁主要傳承了撫州府吳與弼之學,余佑又師承胡居仁,但這卻是跟宋元學術沒有直接淵源的另一支學術[52],而且如此,這一支的學術并未能大張其勢力,甚至可能至此中斷。此后如張吉或舒春芳主要從讀古人書而自得,如史桂芳與王學學者耿定向相往來。[53]
南康府與九江府皆因朱熹曾在此地白鹿洞書院講學,不少人就學朱熹門下,此后又有人師事饒魯。[54]入元以后,九江府如黃澤學宗程朱,其人在《宋元學案》被歸入《草廬學案》,其學術則與吳澄并無明顯師承關系。
明中期多元學術紛起之際,兩地士人或師王守仁,或師湛若水,此后或就近前往南昌府參加李材或羅汝芳的講學活動。[55]值得一提的是,文士宏習業于南昌府布衣朱試門下,并傳其學,朱試并無師承,他主張折中朱陸之說,與另一位南昌的布衣學者章潢并稱兩布衣。文士宏則獨契王畿、羅汝芳等王學學者之說,以為直接痛快,他更倡導講學:
捐資買房嚶鳴會館,孟月九日為大會,每月四日為小會……聚徒講學,聽者常數百人。更以別業呈獻巡道葛寅亮,創建陽明書院,課文造士。[56]
但此后兩地便少見再有人以學術聞名。[57]
兩地學術在宋代系因朱熹來此講學而興,但人去政息,不久學術便趨中衰。即使在明中期學術風氣甚盛時,兩地也未有重振的跡象,似已在學術思想界被邊緣化。
江西南昌府在宋代便有不少人學習理學[58],但以下并無明顯可見的理學傳承或淵源,因此入元以后,當地士人如丁儼必須前往他地游于吳澄門下。明初如張元禎、楊廉兩人雖以理學聞名于世,但在《明儒學案》中楊廉無傳,張元禎則被列入《諸儒學案》,二人在學術上皆無明顯的師承淵源。
逮及王學興起,駐在南昌的官員提學副使邵銳與巡按御史唐龍意圖阻止當地士人就學王守仁門下,王守仁得到當地士人魏良弼、魏良政、魏良器三兄弟的大力支持,遂能輕易排除阻礙,據府志載:
提學副使邵銳、巡按御史唐龍,持論與守仁異,戒諸生毋往謁,諸生多畏避,而良政兄弟獨不顧,深為守仁所許。[59]
邵銳的學術傾向程朱學,唐龍則是浙江金華章懋的學生,在一個多方學術勢力競逐的時代,邵銳、唐龍在學術上與王守仁處在一種競爭的狀態,加上王守仁之學因與作為官方意識形態的程朱學立異,引起許多爭議與官方的側目,因此邵、唐二人對王學并不友善。當時南昌府的學術既值空窗期,無論是王守仁或邵、唐二人都有意在此競逐伸張其學術勢力,當地士人的支持與傾向則是決定哪一方勝出的關鍵,因此三魏兄弟毅然師從王守仁,為王學在當地的發展奠下重要的基礎。萬歷本府志作者也指出:
周元公(按:即周敦頤)復以中正仁義主靜立極于西山東湖之濱,其遺風余教猶未泯也,嘉靖初,王陽明先生復倡以致良知之,迄今陳仁義談性命者,皆其倡導之力,則一郡風教之助,豈鮮淺哉![60]
當地士人先從王守仁學[61],此后如徐即登就近師事李材。師事羅洪先的萬廷言則是江右王學的殿軍,《明儒學案》對他的評價是——“念庵之學得先生而傳”。萬煒、鄒元忠更與鄒元標往來。李材的學術其實受到吉安王學學者鄒守益的啟發甚多,羅洪先與鄒元標則都是吉安府吉水縣人,同時也是吉安王學的學術領袖,顯示南昌府受到吉安府學術的影響甚大。[62]
廣信府在宋代也有多人師從呂祖謙、張九成這兩位浙江的理學家,更有人親往福建學于朱熹或其門人黃干門下,也有人從真德秀學。[63]廣昌府地緣上接近撫州,本以習陸學者最多,但在陸九淵去世以后,不少弟子轉師朱熹。[64]當地陸學的勢力遂迅速衰退,同樣的現象也可以在江西如建昌府等幾個府看到。
整體而言,廣信府這一帶在宋代多接受外地學術的影響,而且不定于一家,因此不僅朱、陸兩家之學而已,即連浙江一帶的張九成、呂祖謙之學,福建的黃干之學也有人前往學習。但這也反映出當地并無重要理學家的現象。
入元以后,當地理學趨于沉寂。由于當地既無重要理學家[65],以致學術衰微甚快,同治府志遂引黃宗羲的論說:
黃宗羲論:陸氏之學流于浙東,而江右反衰矣。至于有元許衡、趙復以朱氏學倡于北方,故士人但知有朱氏耳,然實非能知朱氏也,不過以科目為資,不得不從事焉。則無肯道陸學者,亦復何怪!陳靜明(按:陳苑)乃能獨于殘篇斷簡之中興起斯人,豈非豪杰之士哉![66]
入明以后,當地理學又有重振的機會。當時吳與弼倡學于撫州府,黃初、周文、婁諒等皆往從之,徐宏則師從吳與弼的門人胡居仁。其中以婁諒的門人最著名,如潘潤、夏尚樸都可在《明儒學案》中找到名字。明中期眾家紛起,諸說紛呈之際,夏尚樸更力主師說,與王守仁的學術對抗,但其學術最后并未流行,以致府志作者還為夏尚樸抱不平,說:
近來良知一派,尊若日星麗天,江河行地,而先生之學似失其傳,亦時為之哉![67]
婁諒學術似失其傳的同時,明中期并起的王守仁與湛若水兩家學術卻在廣信府得到很好的發展,如呂懷師事湛若水,徐樾則卒業于泰州學派王艮,二人并各自成為學派的代表人物。徐樾的弟子李九韶在當地也甚有名,以下如楊時喬的學術雖源出李九韶,但他甚不喜王學,《明儒學案》把他列入《甘泉學案》。[68]
建昌府是北宋李覯及其摯友陳次公的故鄉。建昌府因鄰撫州府,當地士人以師事陸九淵為多,尤其以南城士人為最,方志上說:
是時南城游陸先生門者前后多人。[69]
又舉出許多實例:
獨(童)伯虞為最早。曰:劉造……曰:吳顯仲……曰:朱繹之……曰:李季遠……曰:張少石……以兄弟學者,曰:廖幼卿、廖懋卿。以群從兄弟學者,曰:符初、符敘。[70]
陸九淵門下眾多[71],而其門人弟子更可影響及于家族族人,如傅夢泉與劉恭皆協同族人多人共同從學門下:
傅夢泉,字子淵,號若水,南城人,與同族圣謨、仲昭、齊賢、克明并游陸子象山門,而子淵更兼從朱晦庵、張南軒游。
劉恭,字伯協,南城人,與群從兄弟伯文同師陸象山……[72]
當地不少士人先后師事陸、朱二人,傅夢泉這位陸門高弟即是一例。[73]此后也有人外出習于陸九淵的學術傳人楊簡門下。[74]
但建昌府的理學傳承卻未能延續下去。正德本府志無理學或儒林傳,而同治本府志的《理學傳》則在宋末黃應龍之后直接接到明中晚期如羅汝芳等人,元與明初的理學發展呈現幾乎空白的狀態。即使在《儒林傳》,元代亦僅劉塤一人,其學術無所師承。入明以后,洪敏聞吳與弼倡學而往從之,鄧康師事吉安羅倫,并影響何垕、何喬壽等人。吳、羅二人都是自起一家的,顯然建昌府并未形成自我的學術傳統,所以直到明初仍然依傍在他地的理學之下。王學興起后,既有前往吉安學習者[75],也有如李經綸,無所師承,但不喜王學,積極出外尋求同好:
王、湛二家之學盛行,綸弗以為是,作《衛道錄》,作《大學稽中傳》,念時無知者,聞羅整庵作《困知記》,辨心性之異,以辟王、湛,大喜,上書以質所學。整庵方自貴重,懲兩家聚生徒,各立門戶,故少所容接,而綸辭又過侈,遂沮抑之,綸乃大失望,走南都,謁祭酒黃佐,佐深契之。與之講樂律,然亦未遑張其學術也。[76]
但此多元紛呈的情形很快趨于一,羅汝芳、鄧元錫這兩位重要的王學學者出身當地,確定了王學取得流行優勢的地位。二人各有門人弟子。[77]他家學術則鮮少見知名傳人。[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