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危機與重構:唐帝國及其地方諸侯
- 李碧妍
- 16576字
- 2019-09-30 10:51:37
第一節 河南節度使與張巡
惟宋三葉,章圣皇帝東巡,過其廟,留駕裴回,咨(張)巡等雄挺,盡節異代,著金石刻,贊明厥忠。與夷、齊餓踣西山,孔子稱仁,何以異云。
這段出于《新唐書·忠義傳》“贊”中的記載描寫了11世紀初宋真宗東巡中的一段經歷。據說真宗來到了當時的應天府,途經一座先賢的祠廟,先賢磊落不凡的品行與功業深深吸引了當時的真宗,使其“留駕裴回”。在向旁人咨詢了先賢的所行所事后,真宗決定將他們的業績“著金石刻”,因為在他看來,這些先賢“忠義”的品質足以并且應當彰顯于后世。
祠廟供奉的先賢是唐代的兩位重要將領——張巡和許遠。實際上,即使真宗不將他們的功業“著金石刻”,張、許的事跡也已經廣布民間,并且,其實早在唐代,張、許就已經獲得了“立廟睢陽(即宋代應天府),歲時致祭”[1]的榮譽。自唐以來,張、許的功績一直受到人們的高度推贊。人們推崇他們的“忠義”乃在于在安史叛亂時期,張、許等人以寡弱的軍隊對抗數十倍于己的叛軍,其堅守睢陽(宋州)等地,前后四百余戰,殺敵十余萬眾,城破之日罵賊不屈而全部遇難。而因張巡等人死守睢陽一線長達年余,叛軍錯失了南下江淮的機會,而江淮地區恰是帝國的財賦來源地。[2]
對于當代的歷史學家而言,張巡的這種堅守睢陽、保全江淮的意義也已為他們所認可。只要我們稍稍翻閱一些簡明的通史類著作,我們便不難發現,有關安史叛亂初期河南戰局的描述基本上就是圍繞張、許的事跡而展開的。譬如:
河南方面,唐的地方官張巡、許遠等,也在人民的支持下,堅強地守住雍丘(今河南杞縣)、寧陵、睢陽(今河南商丘南)一線,遏阻了叛軍南下的道路。[3]
在此前后,在南陽(河南鄧縣)和睢陽的戰斗也異常激烈。南陽是江、漢的屏障,睢陽是通向江淮的要道,而江淮一帶是唐朝的重要財富來源地。叛軍占據中原地區后,江淮財富不得不經由江、漢二水運抵洋川(陜西洋縣),再由洋川運到唐軍的后防基地扶風(陜西扶風)。安史集團為了切斷唐朝廷的經濟命脈,接連派大軍猛攻南陽和睢陽。唐將魯炅守南陽歷時一年,南陽失陷后又退保襄陽(湖北襄陽),抵擋住了叛軍南下的道路。唐將張巡、許遠苦守睢陽,和優勢叛軍前后進行大小四百余戰,殺敵12萬。睢陽最后陷落時,安史集團已丟失長安,無力再向江淮進擾。江漢和江淮地區的保全,使唐朝在經濟上有所依賴,對戰爭的結局有重大影響。[4]
相似的論述也出現在由西方學者編纂的著作中,譬如崔瑞德(即杜希德)在《劍橋中國隋唐史》中就寫道:
同時,他(指安祿山)的軍隊出擊并占領了河南北部周圍的地區。他在這里第一次遇到堅決的抵抗。汴州東面和東北面的濮州和曹州在叛軍面前巋然不動,雍丘縣一個足智多謀的地方將領(指張巡)的頑強抵抗使叛軍不能向陳州南進。為了阻止叛軍向西南進入長江中游,鄧州節度使魯炅奉命指揮一支基本上由黔中(今貴州)和嶺南的非漢族部隊組成的大軍。雖然安祿山在756年陰歷五月把他擊退并圍之于鄧州,但他得到一支經藍田關的來自京師的部隊的救援,叛軍被迫北撤。[5]
從史料記載看,安祿山率主力自靈昌(滑州)渡河,將戰亂延伸到河南時為天寶十四載十二月。當月,陳留(汴州)、滎陽(鄭州)、東京就先后陷入叛軍之手。次年正月,安祿山在東京稱帝,并著手西進。不過由于安祿山的決意西進,所以盡管朝叛對峙開始于河南,但實際上河南并不是安史之亂前期朝叛對抗的主戰場。如果我們翻看一下上引的這些歷史著作,我們會發現,此時期的河南實際上也不是學者著墨過多的一個地區。不過,在這種有關河南的相對精簡的論述中,張巡的話題卻是人們都會談到,也幾乎是唯一會談到的話題。
按張巡率兵抵抗叛軍最初可能在天寶十五載(756)初,其為叛軍所殺時為至德二載(757)十月。也就是說,張巡在陳留郡東部與睢陽郡西部一帶與優勢叛軍對抗了將近兩年。然而,現在引起我們重新探討張巡問題的興趣在于,正如學者們所指出的,作為保全帝國經濟命脈的功臣張巡,其身份實際上只不過是王朝的一名“地方官”。據史載,張巡起兵初的官職只是譙郡(亳州)太守屬下的真源令,其手下之兵也多為臨時招募的義兵。這種功績與身份的巨大落差,不由得使人對唐廷在叛亂發生后所實施的河南政策產生懷疑。難道帝國真的準備依靠這樣一位“地方官”和這樣一批軍隊與叛軍進行戰斗?顯然,唐廷不可能無視河南的重要性。事實上,早在安祿山起兵的當月,玄宗就下令“置河南節度使,領陳留等十三郡,以衛尉卿猗氏張介然為之”[6]。這是唐廷在安史之亂爆發后于內地設立的第一個藩鎮,其意義當然不可能被輕視。而且在張巡的時代,河南節度使作為負責河南軍政事務的最高統帥基本是一直設立的。此外,誠如上引史論所顯示的,學者將堅守南陽的魯炅看作與堅守睢陽的張巡同等重要的人物。然而,魯炅是唐廷任命的首任南陽節度使,也就是說,他的職責與他的身份是匹配的,而這與張巡的情況顯然截然不同。
如此來說的話,我們的疑問產生就一點不奇怪了,既然在叛亂伊始,唐廷就已經在河南設立了節度使,那為什么在隨后的兩年左右時間里,我們卻幾乎看不到這些節度使有多大的表現?或者說,他們的作用為什么始終無法與張巡相提并論,以至于無法引起學者的關注,而河南的存亡最終還是不得不維系在張巡、許遠這樣的地方官身上?要解答上述的困惑,我想或許還是從河南節度使的選任中來尋找線索比較有效。因為我們發現,與張巡長達兩年持之以恒地對抗叛軍不同,河南節度使在這兩年里卻換任得相當頻繁。
一、玄宗的意愿
叛亂發生后的第一任河南節度使是張介然,他在叛亂伊始就被玄宗任命為陳留太守、河南節度采訪使[7],領陳留、睢陽、靈昌、淮陽(陳州)、汝陰(潁州)、譙、濟陰(曹州)、濮陽(濮州)、瑯邪(沂州)、彭城(徐州)、臨淮(泗州)、東海(海州)等十三郡。[8](見圖1)張介然通常是一個不被注意的人物,他任使極短,在他到達陳留后不久,陳留就被叛軍攻陷,而他與在陳留的近萬士兵也被安祿山所殺,帝國在河南最重要的軍事基礎就此瓦解。不過在這里,我們卻仍舊要對張介然的出身給予一定的關注。據《舊唐書·張介然傳》載:
圖1 安史之亂前期河南節度使所轄十三州
(此圖以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9]第五冊《隋·唐·五代十國時期》為底圖改繪。以下未作說明的地圖,皆以《中國歷史地圖集》第五冊為底圖。)
張介然者,蒲州猗氏人也。本名六朗。謹慎善籌算,為郡守在河、隴。及天寶中,王忠嗣、皇甫惟明、哥舒翰相次為節將,并委以營田支度等使。進位衛尉卿,仍兼行軍司馬,使如故。及加銀青光祿大夫,帶上柱國,因入奏稱旨,特加賜赍。介然乘間奏曰:“臣今三品,合列棨戟。若列于帝城,鄉里不知臣貴。臣,河東人也,請列戟于故鄉?!毙谠唬骸八o可列故鄉,京城佇當別賜?!苯槿话葜x而出,仍賜絹五百匹,令宴集閭里,以寵異之。本鄉列戟,自介然始也。哥舒翰追在西京,薦為少府監。安祿山將犯河洛,以介然為河南防御使,令守陳留。
張介然起家的地區在河隴,到天寶年間,他已經先后在三位河隴藩帥手下擔任“營田支度”這類主管節鎮后勤軍需的重要使職,同時還兼領“行軍司馬”這一節鎮僚屬體系中的“上介”。[10]除此之外,張介然還帶有“銀青光祿大夫”、“上柱國”這類高品的散階與勛銜,并且享有“本鄉列戟,自介然始”的特殊寵譽。叛亂爆發前不久,他剛被時“廢疾于家”的河西、隴右節度使哥舒翰追在長安,并推薦為少府監,顯示了其與哥舒翰之間不同尋常的賓主關系。實際上,張介然正是帶著這種明顯的河隴藩帥使府僚佐及與哥舒翰關系頗為密切的身份出為河南節度使的。
如果我們聯系唐廷任命張介然為河南節度使前后針對安史叛亂的其他一些重要人事安排,我們會看到,在任命張介然前不久,中央任命封常清為范陽、平盧節度使,使于洛陽募兵備討。而在張介然之后,中央很快又任命高仙芝為討賊副元帥,領飛騎、彍騎、新募兵及邊兵在京師者出潼關進討。封常清是當時來朝的現任安西節度使,而高仙芝則是已在長安多年的前安西節度,他們與張介然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他們都是出身西北軍事集團的重要人物。而此集團中另一位更加重要的人物哥舒翰,此時也在長安,并在封常清、高仙芝喪敗后,被拜為兵馬元帥。
叛亂初期的這一連串任命西北軍事集團將領出為討賊統帥的舉措應該并非巧合,唯一巧合的,可能只是他們當時都在長安。黃永年先生曾經從帝國軍事格局的角度入手,指出其實早在安史之亂前,帝國的北部邊境就已經形成了以范陽為中心的東北軍事集團,與以河西、隴右為中心的西北軍事集團,兩個集團的首領分別是安祿山與哥舒翰。在安祿山于天寶十載(751)兼領河東節度使之前,西方集團的實力本略高于東方。西方節鎮原本較多,在河西、隴右兩大鎮之外還有安西、北庭,北面的朔方、河東與西方的關系也更密切些。不過當安祿山以范陽、平盧節度使的身份又兼領河東后,其“東北三師”的實力就開始高出哥舒翰的“西方二師”。況且安祿山的黨羽安思順此時又充當了朔方節度使。所以,在玄宗大批啟用西方系統的將領擔任討賊統帥的同時,我們也看到他立刻罷免了安思順的朔方節度使一職,以郭子儀取而代之,并最終從哥舒翰之請殺掉思順。[11]
黃氏的論述并沒有涉及張介然,不過我們以為,把任命張介然擔任河南節度使一事同樣放在這一大背景下來考察將是有意義的。也就是說,玄宗在天寶十四載底對張介然的這一任命,即使沒有取悅其府主哥叔翰的意圖,至少也與玄宗本人以西制東的戰略原則相吻合。
然而令玄宗遺憾的是,他所任命的西方將領在與安祿山的對抗中相繼潰敗,即使后來,真正從西北增調過來的部分河隴、朔方軍隊開始進駐潼關[12],數量上占優勢的他們也仍舊敵不過來自東北的叛軍。而以西軍自恃的玄宗也因此不得不逃往劍南,并重新考慮其戰略政策。
二、新的考慮
張介然死后,河南節度使因之一度廢置。而安祿山在攻陷陳留后,卻任命了自己的河南節度使李庭望,俾守陳留。此后安祿山引兵西進,叛軍在河南的實力受到削弱,但其東略勢頭并未因此而消減。于是,地當要害、控引江淮的睢陽就成了叛軍東略最重要的對象:
祿山以張通儒之弟通晤為睢陽太守,與陳留長史楊朝宗將胡騎千余東略地,郡縣官多望風降走。[13]
不過,東平(鄆州)太守吳王祗已在此時起兵,于是“郡縣之不從賊者,皆倚吳王為名”[14],分散在河南各地的軍隊至少在政治上找到了向心的目標。同時,“單父(睢陽屬縣)尉賈賁帥吏民南擊睢陽,斬張通晤”[15]。這是叛軍在河南遭到的第一次重大失敗,它迫使原本欲引兵東徇的李庭望不敢再輕易行動。到了天寶十五載正月,幾乎與吳王同時起兵的濟南(齊州)太守李隨已到睢陽,其時有眾數萬,于是唐廷有了與在陳留的叛軍河南主力對峙的資本,李隨也因此被任命為河南節度使。而與之一同被任命的還有許遠,他以前高要(嶺南高要屬縣)尉的身份被任命為睢陽太守兼防御使。有關李隨此后的命運史料沒有留下記載,推測他可能很快就去世了。而他留在睢陽的軍隊則應由許遠統率,成為此后張巡、許遠死守睢陽的主要力量。
繼李隨后被任命為河南節度使的是吳王祗。很可能是因為已經注意到了李祗作為宗室的號召力,玄宗在天寶十五載二月已經任命其為靈昌太守、河南都知兵馬使。而當時在雍丘的張巡其實就是打著“吳王先鋒使”的旗幟來抗賊的。李祗由東平移鎮靈昌,很可能是為了與睢陽的李隨形成對陳留叛軍的南北夾攻。三月,李祗敗安祿山將謝元同于陳留,同月被任命為陳留太守,河南節度使。[16]不過陳留的大部實際上此時仍在叛軍的掌控中,因此李祗的駐地當仍在靈昌。
這年春天,除了隨、祗等人的起兵外,濮陽丞尚衡率郡人王棲曜等成功攻拔了祿山將邢超然占領的濟陰郡[17],而四萬叛軍為時兩個月的雍丘攻勢也在張巡大小三百余戰的努力下瓦解。與此同時,中央開始在南陽(鄧州)設置節度使,并將嶺南、黔中、襄陽子弟五萬人屯葉(臨汝屬縣)北,以備叛軍南下,這對河南而言顯然也是個好消息。
然而就當河南中部的形勢開始變得較為樂觀時,河南節度使的人選卻又出現了變動,據《資治通鑒》載:
五月丁巳,(魯)炅眾潰,走保南陽,賊就圍之。太常卿張垍薦夷陵(峽州)太守虢王巨有勇略,上征吳王祗為太仆卿,以巨為陳留、譙郡太守,河南節度使,兼統嶺南節度使何履光、黔中節度使趙國珍、南陽節度使魯炅……戊辰,巨引兵自藍田出,趣南陽。賊聞之,解圍走。[18]
按照《資治通鑒》的敘述看,李巨出任河南順勢也解除了南陽的圍困,這可能得益于他率領了一部分軍隊隨行[19],給叛軍造成了一定的威懾。不過李巨此次出任的目標畢竟還是河南,雖然我們并不認為到了河南后,他還擁有統轄嶺南、黔中、南陽的實際權力,不過僅就這一名號而言,也足以顯示出中央對李巨的期望。
在《舊唐書·李巨傳》中,有關李巨出任一事有更為詳細的記載:
及祿山陷東京,玄宗方擇將帥,張垍言巨善騎射、有謀略,玄宗追至京師。楊國忠素與巨相識,忌之,謂人曰:“如此小兒,豈得令見人主!”經月余日不得見。玄宗使中官召入奏事,玄宗大悅,遂令中官劉奉庭宣敕令宰相與巨語,幾亭午,方出……尋授陳留、譙郡太守,攝御史大夫、河南節度使。翌日,巨稱官銜奉謝,玄宗驚曰:“何得令攝?”即日詔兼御史大夫。巨奏曰:“方今艱難,恐為賊所詐,如忽召臣,不知何以取信?”玄宗劈木契分授之,遂以巨兼統嶺南節度使何履光、黔中節度使趙國珍、南陽節度使魯炅,先領三節度事……巨至內鄉(南陽屬縣),趣南陽,賊將畢思琛聞之,解圍走。巨趣何履光、趙國珍同至南陽,宣敕貶炅,削其章服,令隨軍效力。至日晚,以恩命令炅復位。
上述的記載有兩點值得注意:其一,本傳稱當安祿山攻陷東京后,玄宗開始著手選擇將帥,這里的將帥明顯應有一定所指,它指的就應當是河南地區的將帥。也就是說,當張介然、封常清失守河南、東京后,玄宗就已經開始考慮新的河南統帥人選了。另外,當玄宗接受其婿張垍的建議俾令夷陵太守李巨入京后,由于楊國忠的阻擾,李巨實際上又在長安賦閑了月余。換言之,如果沒有道里、權臣的阻礙,李巨赴任河南可能會更早一些。指出以上兩點是想說明,在虢王李巨之前,李隨和吳王李祗被任命為河南節度使或許只是中央的一個權宜之計,玄宗要的是一位親信大臣,而不是來自河南的地方官員出任統帥之職,盡管后者也有不俗的表現。所以說,同為宗室出任,李巨的權力要高于李祗。不過宗室間的這種替任對唐廷來說畢竟還是有利的,吳王業已建立起來的號召力可以很自然地為虢王所利用,所以當李巨來到河南后,同樣有“假(張)巡先鋒使”[20]的舉措。
如果說虢王李巨的出使才是玄宗在繼張介然后對河南節帥人選所做的真正審慎的選擇,那么它將透露出完全不同于此前任命張介然的戰略意圖,那就是改變由邊鎮將領統兵的局面,而代之以宗室出任。而這一精神,我們將在兩個月后玄宗頒布的《命三王制》中看得更加清楚。
在這兩個月里,唐廷發生重大變故,潼關被亂軍攻陷,玄宗不得不南逃四川,而太子李亨則分道北上,著名的《命三王制》就是玄宗在這一背景下頒布的。制云:
太子亨宜充天下兵馬元帥,仍都統朔方、河東、河北、平盧等節度采訪都大使,與諸路及諸副大使等計會,南收長安、洛陽……永王璘宜充山南東路及黔中、江南西路等(“永王璘宜充山南東路及黔中、江南西路等”此句當從《唐大詔令集》作“永王璘宜充山南東道、江南西路、嶺南、黔中等”)節度支度采訪都大使,江陵大都督如故……盛王琦宜充廣陵郡大都督,仍領江南東路及淮南、河南等路節度采訪都大使……豐王珙宜充武威郡大都督,仍領河西、隴右、安西、北庭等路節度支度采訪都大使……應須兵馬、甲仗、器械、糧賜等,并于當路自供。其諸路本節度采訪支度防御等使虢王巨等,并依前充使。[21]
隨著西北軍事集團的潰敗,邊將領兵的方針也被玄宗放棄,取而代之的則是皇子分統諸道。而就河南來說,此前對虢王巨的任命并未更革,顯示了這一任命仍是玄宗此戰略調整中的重要環節。不過此制文除了以上所說的目的外,也許還含有另一個更加深刻的意圖,那就是玄宗要以分封諸王來遏制太子李亨。[22]而我們的研究將會發現,玄、肅二帝間的這一矛盾也將對此后河南節帥的選任造成影響。
回到虢王巨的任命上來。不同于此前的河南節度使,虢王李巨此時的治所在彭城。與之前的睢陽和靈昌相比,彭城顯然是一個更為安全的治所。雖然由于不再是戰場的前線,多少帶有示弱的意味,但無疑是一個更適合統帥駐扎的地區。
三、肅宗的企圖
在天寶十五載春,除了河南中部外,一股來自河南東部的勢力也值得我們注意:
時北海(青州)太守賀蘭進明亦起兵,(顏)真卿以書召之并力,進明將步騎五千渡河,真卿陳兵逆之,相揖,哭于馬上,哀動行伍。進明屯平原城南,休養士馬,真卿每事咨之,由是軍權稍移于進明矣,真卿不以為嫌。真卿以堂邑(博平屬縣)之功讓進明,進明奏其狀,取舍任意。敕加進明河北招討使,擇交、冬馥微進資級,清河(貝州)、博平(博州)有功者皆不錄。[23]
河南東部因魯中山地的存在,在安史叛亂初期免于戰火的侵擾,不過它與中部的聯系也因此受到了阻礙。相反,它與河北的交通卻并沒有因黃河的阻隔而受到影響。所以當這個地區支持唐廷的地方勢力開始起兵后,他們往往會首先呼應河北的同人。[24]顏真卿是當時的平原(德州)太守,同時身兼河北招討、采訪、處置使,其時正組織著河北地區的義兵對抗叛軍。從上述的記載看,賀蘭進明為人高傲而頗有政治心計,在他來到河北后便開始有意凌駕顏真卿之上,但史料證明此人并無過人的將帥之才:
祿山已陷河間(瀛州)、信都(冀州)等五郡,進明未有戰功,玄宗大怒,遣中使封刀促之,曰:“收地不得,即斬進明之首?!边M明惶懼,莫知所出,(第五)琦乃勸令厚以財帛募勇敢士,出奇力戰,遂收所陷之郡。[25]
而據《顏魯公行狀》的記載,賀蘭進明因失律于信都城下,本有詔抵罪,幸賴顏真卿“縱之使赴行在”[26],暫時躲過了懲治。不僅如此,這次西行還為賀蘭進明此后的仕途帶來了不錯的運氣,史稱:
上(指肅宗)命(房)琯以(賀蘭進明)為南海(廣州)太守,兼御史大夫,充嶺南節度使;琯以為攝御史大夫。進明入謝,上怪之,進明因言與琯有隙,且曰:“晉用王衍為三公,祖尚浮虛,致中原板蕩。今房琯專為迂闊大言以立虛名,所引用皆浮華之黨,真王衍之比也!陛下用為宰相,恐非社稷之福。且琯在南朝佐上皇,使陛下與諸王分領諸道節制,仍置陛下于沙塞空虛之地,又布私黨于諸道,使統大權。其意以為上皇一子得天下,則己不失富貴,此忠臣所為乎?”上由是疏之(指房琯)。[27]
房琯正是曾向玄宗建言令諸子分總天下節制的大臣,此時奉使至靈武冊立肅宗,并深得肅宗好感。然而賀蘭進明的一番進言卻動搖了肅宗對房琯的信任,當然,這也是因為他一語點出了肅宗的痛處所在。很快,賀蘭進明被肅宗任命為河南節度使,而不是原本應該去的嶺南。
這樣一來,我們便發現河南現在出現了兩位節度使,一位是玄宗任命的虢王巨,另一位則是肅宗任命的賀蘭進明。這種兩節度并立的局面顯然正是“雙懸日月照乾坤”[28]的中央矛盾在河南的翻版。不過賀蘭進明此時還未去河南赴任,當然,虢王巨能否接受前者的替任也還是個未知數,至少,現在河南的軍政事務確還由其負責領導。
四、張巡的困境
現在讓我們來談一下于雍丘抗賊的張巡的問題。自從玄宗出逃長安后,處于與河南叛軍作戰第一線的張巡便失去了與朝廷的聯系,史稱:
(李庭望將)令狐潮圍張巡于雍丘,相守四十余日,朝廷聲問不通。潮聞玄宗已幸蜀,復以書招巡。有大將六人,官皆開府、特進,白巡以兵勢不敵,且上存亡不可知,不如降賊。巡陽許諾。明日,堂上設天子畫像,帥將士朝之,人人皆泣。巡引六將于前,責以大義,斬之。士心益勸。[29]
在此后四五個月的時間里,張巡數次擊破了李庭望、令狐潮等叛軍的攻勢。同時由于顏真卿的努力,河北、河南、江淮諸道業已知道了肅宗即位靈武的消息,“徇國之心益堅矣”[30]。
不過這種僵持局面并沒有維持太長時間,河北、河南的戰局又漸漸開始倒向叛軍一邊。首先是河北,到至德元載(即天寶十五載)十月時,受安祿山之命穩固后方的史思明、尹子奇已經成功地將河北的大局重新控制在叛軍手里。身為河北招討采訪等使的顏真卿不得不放棄平原等郡,渡河南走。
(十月,)尹子奇將五千騎度(渡)河,略北海,欲南取江、淮。會回紇可汗遣其臣葛邏支將兵入援,先以二千騎奄至范陽城下,子奇聞之,遽引兵歸。[31]
若不是回紇兵的入援,河南東部被攻陷的將不僅是北海一郡。但是很明顯,河北的失守現已將戰火引入了河南東部的膠萊平原一帶。于是在這年底,唐廷“置北海節度使,領北海等四郡”[32]。這是唐廷在山東半島附近設立的第一個節度使。
再來看河南,在西部,被圍多年的潁川郡(許州)由于期年救兵不至,終于為祿山將阿史那承慶攻克。而在中部,雖然張巡頂過了李庭望、令狐潮數月的攻勢,但是到至德元載十二月的時候,由于魯(兗州)、東平、濟陰諸郡先后淪陷,虢王巨“引兵東走臨淮”[33],而祿山將楊朝宗帥馬步二萬,將襲寧陵,絕巡餉路。于是張巡不得不拔離雍丘,東守寧陵以待之,開始與睢陽太守許遠合勢抗賊。史稱:
是日,楊朝宗至寧陵城西北,巡、遠與戰,晝夜數十合,大破之,斬首萬余級,流尸塞汴而下,賊收兵夜遁。敕以巡為河南節度副使。巡以將士有功,遣使詣虢王巨請空名告身及賜物,巨唯與折沖、果毅告身三十通,不與賜物。巡移書責巨,巨竟不應。[34]
寧陵之戰后,張巡被敕以河南節度副使,但虢王巨吝于賞貲,張巡的節度副使當然也只是一紙虛名。所以在此后的睢陽之戰中,張巡只能以這樣一番話語告慰將士:
吾受國恩,所守,正死耳。但念諸君捐軀命,膏草野,而賞不酬勛,以此痛心耳![35]
而在許遠方面,其爭取糧餉的努力也遭到了虢王巨的阻擾:
先是,許遠于城中積糧至六萬石,虢王巨以其半給濮陽、濟陰二郡,遠固爭之,不能得;既而濟陰得糧,遂以城叛。[36]
更糟糕的是,至德二載(757)正月,安慶緒殺安祿山取而代之,以尹子奇代替李庭望為河南節度使,
甲戌,子奇以歸(媯)、檀及同羅、奚兵十三萬趣睢陽。[37]
尹子奇率領河北勁卒的這次南下非同小可,許遠不得不告急于在寧陵的張巡,請其于睢陽城與許遠合兵。當時兩者士卒相加亦只有六千八百余人,而就是這不到七千人的軍隊在此后的十個月里苦苦拖住了十幾萬的叛軍,上演了安史之亂中最慘烈的死守睢陽的戰役。
五、最后的對決
現存史料都表明,在當時的河南,其實并不只有張、許這一支抗賊力量。首先是賀蘭進明,他可能差不多與尹子奇南下同時重新回到河南,并成功接替了虢王巨擔任河南節度使。據《舊唐書·許遠傳》載:
虢王巨受代之時,盡將部曲而行,所留者揀退羸兵數千人、劣馬數百匹,不堪捍賊。
這不知是不是李巨有意針對賀蘭進明的行為,但此舉削弱了河南的抗賊力量則不言而喻。不過就賀蘭進明而言,其本部的軍事力量倒并沒有因李巨的“盡將部曲而行”而顯得孱弱,《舊唐書·張巡傳》中就說:“時賀蘭進明以重兵守臨淮。”《資治通鑒》也記載:“河南節度使賀蘭進明克高密(密州)、瑯邪,殺賊二萬余人?!?a id="w38">[38]顯然作為新任河南節度使的賀蘭進明手頭是有不少士卒的。除了賀蘭進明外,靈昌太守、河南都知兵馬使許叔冀其時拔眾奔彭城、譙郡[39],史稱其“麾下精銳”[40],軍事力量并不亞于當時的節度使賀蘭進明。此外,在彭城和譙郡,尚有尚衡和閭丘曉的軍隊。
但不幸的,在睢陽日蹙之時,這些河南將領都沒有發兵援助睢陽,甚至在張巡派出大將南霽云一一向其告急請師時,仍舊逗留不進。對這些河南將領,尤其是節度使賀蘭進明坐視睢陽危亡的行為,史家的解釋是:
初,房琯為相,惡賀蘭進明,以為河南節度使,以許叔冀為進明都知兵馬使,俱兼御史大夫。叔冀自恃麾下精銳,且官與進明等,不受其節制。故進明不敢分兵,非惟疾巡、遠功名,亦懼為叔冀所襲也。[41]
房琯與賀蘭進明的矛盾,成了導致張、許失援的一大因素。不過更進一步來說,作為統帥河南軍政大局的河南節度使,此時已經喪失了對借安史之亂而涌起的各地方軍閥的控制力,這可能才是導致睢陽城孤守更為根本的原因。
或許是終于意識到了河南戰局的危亡,至德二載八月,肅宗以平章事張鎬兼河南節度、采訪處置等使,代賀蘭進明。另據《舊唐書·張鎬傳》和《新唐書·張鎬傳》載,張鎬此時還持節都統淮南等道,顯然是準備集合東南諸道兵力,合力北上救援睢陽。史稱:
張鎬聞睢陽圍急,倍道亟進,檄浙東、浙西、淮南、北海諸節度及譙郡太守閭丘曉,使共救之。曉素傲很,不受鎬命。比鎬至,睢陽城已陷三日。[42]
張鎬終究還是沒來得及趕上救援睢陽,而在睢陽城陷十天后,廣平王以郭子儀及回紇等軍收復東京,各地叛軍紛紛撤歸河北,而此時已撤至陳留的尹子奇也為郡人所殺。
十一月,張鎬率魯炅、來瑱、吳王祗、李嗣業、李奐五節度徇河南、河東郡縣,除能元皓據守北海、高秀巖據守大同外,其余皆攻克。十二月,位于范陽的史思明以所部請降,并率其河東節度使高秀巖亦以所部來降。到了次年二月,安慶緒所署北海節度使能元皓舉所部來降。于是河南、河東、河北至少在名義上已經全部歸順唐廷,對于唐廷來說,現在只差對據守鄴郡(相州)一帶的安慶緒給予最后一擊了。
不過在此時,以宰相身份出為河南節度使的張鎬已向肅宗手書密表,上言:
“思明兇豎,因逆竊位,兵強則眾附,勢奪則人離。包藏不測,禽獸無異,可以計取,難以義招。伏望不以威權假之?!庇衷唬骸盎莘烙乖S叔冀,性狡多謀,臨難必變,望追入宿衛。”[43]
但此時的肅宗正欲寵納史、許諸人:
會中使自范陽及白馬來,皆言思明、叔冀忠懇可信,上以鎬為不切事機,(乾元元年五月)戊子,罷為荊州防御使;以禮部尚書崔光遠為河南節度使。[44]
張巡時代的最后一任河南節度使也就此被罷職。
六、真實的影像
以上我們以河南節度使的選任為線索,考察了安史叛亂第一階段河南的政治形勢。我們可以將考察的結果以下表的形式展示出來:
表1 安史叛亂初期河南節度使任命表
我們在傳統上習慣于將藩鎮節帥的選任僅僅置于一個縱向的時間序列中來進行考察,但在這里,我則試圖在更為復雜的橫向關系網中來為這些河南節帥尋找定位。從上表來看,較之于叛軍集團相對穩定的節帥任命,唐廷方面的節帥更迭則要頻繁得多,其背后所隱藏的復雜的政治矛盾正是上文所論述的主題。
就玄宗而言,其戰略部署原打算以西方軍事集團的張介然、封常清牽制東北叛軍的西進,最終達到憑借河隴軍事力量擊潰叛軍的目標。但隨著兩京的先后陷落,玄宗的這一軍事計劃也宣告破產,取而代之的是以諸王尤其是皇子分統諸道。虢王巨的任命在一定程度上正體現了這一戰略思想的轉變。而李隨與吳王祗先后以河南地方勢力的身份被任命為河南節度使,可能只是一個權宜之計。在唐廷與叛軍爭奪河南的同時,唐廷內部的爭奪也在進行。肅宗以賀蘭進明代替虢王巨為河南節度使,正是其決意與玄宗爭奪河南政治統治權的表現。但當賀蘭進明來到河南后,實際上已經無法控制憑借安史之亂業已成長起來的河南地方軍閥,如許叔冀等人。肅宗在此時也在調整策略,其以宰相張鎬出統河南諸道,試圖集合東方諸軍救援睢陽并收復河南失地。但張鎬實際上也遇到了與賀蘭進明同樣的問題,面對這些逐漸坐大的地方軍閥,有效的控制力已經無法施行。雖然在睢陽失陷后,張鎬杖殺了不受稟命、不肯發兵施救的譙郡太守閭丘曉,但對于許叔冀等人,卻也是無可奈何,并最終因諫招史、許諸人被肅宗指為不切事機而罷職。隨后任職河南節度使的崔光遠,其節度性質與此前已有根本不同。許叔冀之輩的實力已經壯大,而自身軍事力量不夠的河南節度使已經無法凌駕于其上,當然也就要改弦易轍了。
回過頭來還要談一下張巡。無疑,在安史之亂爆發后,朝叛之間的矛盾成為當時河南的主要矛盾。但正如上文所分析的,在當時的河南,除了朝叛矛盾外,其實還交織著玄宗與肅宗、中央與地方、地方與地方這多重矛盾。而從另一角度來講,所謂朝叛矛盾,與其說指的是唐廷與叛軍,倒還不如說張、許與叛軍可能更恰當。因為當朝命的河南節帥們從陳留、睢陽一步步地退到彭城、臨淮時,張巡卻在雍丘、寧陵、睢陽一線死死抵住了叛軍長達約兩年的攻勢。因此,我們現在再來探討張巡的問題,如果能將他們保全帝國經濟命脈的作用置于這樣一種維度下來理解,或許就會對其意義有更加深刻的認識。
張巡沒有顯赫的官職,他的抗賊之舉全然出于對王朝的忠義[45],但他和許遠等人的努力自始至終都沒有得到唐廷方面多大的支持。唐廷雖然一次次地派遣新的河南節帥,但實際上卻并沒有緩解睢陽等地的壓力。而來自他郡的支援與牽制也相當有限,逐漸崛起的周邊實力軍閥以隔岸觀火的心態坐視睢陽的糧盡人亡。所以說,張巡與許遠正是在這樣一種惡劣的生存環境下為保全帝國的經濟命脈戰斗的。
回頭,讓我們再來談談本文開頭引用的那段宋真宗途經睢陽廟的記載:
惟宋三葉,章圣皇帝東巡,過其廟,留駕裴回,咨(張)巡等雄挺,盡節異代,著金石刻,贊明厥忠。與夷、齊餓踣西山,孔子稱仁,何以異云。
實際上,當我們查看有關宋代的史料,發現真宗在大中祥符元年(1008)東封泰山的行程中,其實根本沒有經過(實際上也不可能經過)當時的應天府。[46](見圖2)換言之,這段引起我們話題的記載很可能只是子虛烏有。不過,我們不用譴責傳記作者歐陽修是否道聽途說了這一事件,因為在真宗東巡時,歐陽修(1007—1072)只不過是一個一歲的孩童。當然,我們也沒有必要去揣測歐陽修是否刻意杜撰了這樣一個記載,因為只要對比一下《舊唐書·忠義傳》和《新唐書·忠義傳》中有關張巡事跡詳略懸殊的篇幅,我們就不難想象文忠公即便不是張、許的忠實擁躉,至少也對他們有特別的偏愛。實際上,文忠公的那篇《跋〈唐張中丞傳〉》[47],以及《新唐書·忠義傳》“贊”中的那句“與夷、齊餓踣西山,孔子稱仁,何以異云”已經將他對張、許的態度公之于眾了。而顯然,即使這一事件真出于杜撰,歐陽修也不會因此背上任何的政治負擔,因為張、許所享有的聲譽,已經足以讓他們在宋代也同樣獲得民間崇拜與官方祭祀的待遇。
圖2 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東巡路線圖
(此圖以《中國歷史地圖集》第六冊《宋·遼·金時期》為底圖改繪。)
與歐陽修的記載不同,兩個世紀后的文天祥或許真是去過睢陽廟的,《詞苑叢談》載:“文丞相北去時,有題張許廟沁園春一調?!?a id="w48">[48]其詞曰:
為子死孝,為臣死忠,死又何妨。自光岳氣分,士無全節,君臣義缺,誰負剛腸。罵賊睢陽,愛君許遠,留得聲名萬古香。后來者,無二公之操,百煉之鋼。人生翕欻云亡。好烈烈轟轟做一場。使當時賣國,甘心降虜,受人唾罵,安得留芳。古廟幽沉,儀容儼雅,枯木寒鴉幾夕陽。郵亭下,有奸雄過此,仔細思量。[49]
歐陽修與文天祥刻畫了睢陽廟氣脈莊重的形象,廟中的張巡和許遠以其“忠義”的品質或是深得帝王的敬譽,或是暗合忠臣的信念,或是具有震遏奸雄的力量。“儼雅”、“雄挺”與“幽沉”是宋人刻繪張許儀容、形容張許事跡、描摹睢陽氣場的語匯。
然而,同樣表現張巡與睢陽的主題,唐人筆下的忠臣形象與空間場域卻給人帶來截然不同的感受。韋應物《睢陽感懷》詩言:
豺虎犯天綱,升平無內備。長驅陰山卒,略踐三河地。張侯本忠烈,濟世有深智。堅壁梁宋間,遠籌吳楚利。窮年方絕輸,鄰援皆攜貳。使者哭其庭,救兵終不至。重圍雖可越,藩翰諒難棄。饑喉待危巢,懸命中路墜。甘從鋒刃斃,莫奪堅貞志。宿將降賊庭,儒生獨全義??粘俏ò坠?,同往無賤貴。哀哉豈獨今,千載當歔欷。[50]
張巡的事跡固然忠烈可嘉,但他終究身處在一個矛盾紛紜、無法自拔的河南戰場。同樣,莊嚴幽沉的睢陽祠也無法掩蓋睢陽城曾經的累累白骨與敗土頹垣。對于后代的學者或文人來說,時間的不可追還與距離的難以企及是塑造忠臣形象天然的培養皿,它幫助人們按照自己的要求凸顯或建構忠臣卓爾不群的品性。但培養皿又往往是這樣一個空間,它容易抽空誕生此一形象的原始情境。因此,作為與張巡同時代并且親臨戰爭發生地的唐人,他們的感受或許就更為真切,并且似乎更具有洞悉歷史本相的力量。因為他們明白,無論張巡的忠臣形象如何高大偉岸,卻終究是脫不了慘烈與悲壯的色彩。
在距張巡的抗賊大約十余年后,大歷十才子之一的詩人李端途經睢陽,寫下了以下這首五言律詩。也許,李端筆下那凄清哀婉的景象與欲哭無淚的感受才最為真切地表達了張巡與睢陽的主題:
睢陽陷虜日,外絕救兵來。世亂忠臣死,時清明主哀。荒郊春草遍,故壘野花開。欲為將軍哭,東流水不回。[51]
因為張、許這一支力量,帝國在河南暫時渡過了安史之亂爆發后的第一波危機。但是,安史之亂還沒有結束,而河南節度使已被證明不能再起多大作用了,地方軍閥業已成長起來,河南的政治地理格局勢必將因此發生大的變動。至少,原本不太被關注的河南東部與西部即將進入我們的研究視線。而在結束了河南節度使的任命后,采取何種措施來應對新的危機將是擺在肅宗面前的新的難題。
[1] (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卷192《忠義中·張巡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唐)韓愈撰,馬其昶校注,馬茂元整理:《韓昌黎文集校注》卷2《張中丞傳后敘》曰:“愈嘗從事于汴徐二府,屢道于兩府間,親祭于其所謂雙廟者。”(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6頁)《柳宗元集》卷5《唐故特進贈開府儀同三司揚州大都督南府君睢陽廟碑并序》亦曰:“朝廷加贈(南霽云)特進揚州大都督,定功為第一等,與張氏、許氏并立廟睢陽,歲時致祭。”(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42頁)
[2] 據(唐)李肇《唐國史補》卷上等記載,張巡守睢陽時“糧盡食人”之事曾遭人非議,但自李翰撰巡傳上之,眾議乃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9頁)按李翰《張巡中丞傳》今已不傳,而《進張巡中丞傳表》則收于《全唐文》卷430[(清)董誥等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
[3] 翦伯贊主編:《中國史綱要》(上冊),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02頁。
[4] 朱紹侯、張海鵬、齊濤主編:《中國古代史》(上冊),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581頁。
[5] [英]崔瑞德編,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西方漢學研究課題組譯:《劍橋中國隋唐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第453頁。
[6] (宋)司馬光編著,(元)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卷217“天寶十四載十一月”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
[7] 上引《資治通鑒》作“河南節度使”,《舊唐書·玄宗紀》、《新唐書·玄宗紀》、《新唐書》卷191《忠義上·張介然傳》作“河南節度采訪使”,《舊唐書》卷187下《忠義下·張介然傳》[(后晉)劉昫等撰,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新唐書》卷170《劉昌傳》作“河南防御使”。當從《舊唐書·玄宗紀》《新唐書·玄宗紀》及《新唐書》本傳為是。
[8] 《資治通鑒》卷217“天寶十四載十一月”條稱:“(玄宗)置河南節度使,領陳留等十三郡。”“至德元載正月”條胡注引《新唐書》卷65《方鎮表二·河南》稱:“是載始置河南節度使,治汴州,領陳留、睢陽、靈昌、淮陽、汝陰、譙、濟陰、濮陽、淄川、瑯邪、彭城、臨淮、東海十三郡?!卑春幽瞎澏仁固鞂毷妮d十一月已置,不當于至德元載始置,此其一。其二,新表所載十三郡中,淄川郡較其他十二郡較遠,或疑不當在此十三郡中,當補入者為東平郡或魯郡。鑒于《新唐書·方鎮表》普遍存在較多問題,十三郡之名目因此亦未必完全正確,但大致以河南中部為其范圍則是不錯的。
[9] 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北京,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年。
[10] 有關唐代行軍司馬的研究可參見李顯輝:《唐代藩鎮使府節度行軍司馬考論》,陜西師范大學2004年碩士學位論文。和張介然同時,在開元、天寶年間擔任節帥行軍司馬的來瑱、李棲筠、裴冕、鮮于仲通等人,都是此后肅宗、代宗時期的重要人物。
[11] 參見黃永年:《安史之亂》,《六至九世紀中國政治史》,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第314~348頁。
[12] 《資治通鑒》卷217“天寶十四載十二月”條載:“壬辰,上(指玄宗)下制欲親征,其朔方、河西、隴右兵留守城堡之外,皆赴行營,令節度使自將之,期二十日畢集。”此制發布于張介然于陳留敗亡后。當封常清、高仙芝敗退潼關時,《資治通鑒》又稱:“是時,朝廷征兵諸道,皆未至,關中忷懼。會祿山方謀稱帝,留東京不進,故朝廷得為之備,兵亦稍集。”哥舒翰代高仙芝成為副元帥后,史又稱:“河隴、朔方兵及蕃兵與高仙芝舊卒共二十萬,拒賊于潼關?!保ā杜f唐書》卷104《哥舒翰傳》)當然,實際人數可能并無如此之多(據《資治通鑒》記載,實際人數可能是八萬,號稱二十萬)。而且駐守潼關的朔方軍應該只是朔方軍的一部分,或者主要是籍名于朔方軍旗下的一些蕃兵,因為郭子儀所領的朔方軍主力此時正在北方作戰。而河隴軍隊的大部倒可能隨著其統帥哥舒翰被任命為副元帥,主要由西方被調駐潼關一帶了。所以此后高適在為玄宗陳潼關敗亡之勢時只稱其時屯駐潼關的為“蕃渾及秦、隴武士”(《舊唐書》卷111《高適傳》)。肅宗之子建寧王倓在馬嵬驛之變后也曾對前者言“今河西、隴右之眾皆敗降賊,父兄子弟多在賊中……朔方道近,士馬全盛”(《資治通鑒》卷218“至德元載六月”條)云云。
[13] 《資治通鑒》卷217“天寶十四載十二月”條。
[14] 《資治通鑒》卷217“天寶十四載十二月”條。
[15] 《資治通鑒》卷217“天寶十四載十二月”條。
[16] 《資治通鑒》卷217“至德元載三月戊辰”條?!缎绿茣肪?《玄宗紀》作二月己亥,此從《資治通鑒》。從《資治通鑒》上文的記載看,謝元同在當年三月乙卯的時候還在和令狐潮等其他一些叛軍將領同攻張巡所守的雍丘,后為張巡所敗。而其時吳王祗擔任的是靈昌太守,所以我推測最后真正擊敗謝元同的是在陳留(雍丘是陳留的屬縣)的張巡,而不是吳王祗。但考慮到張巡是打著“吳王先鋒使”的旗幟抗賊的,所以這次勝利可能因此被寄于吳王祗名下,而吳王祗也因此被任命為河南節度使。
[17] (宋)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卷222《相二》“尚衡”條引《定命錄》稱尚衡為“濮陽丞”,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1706頁?!顿Y治通鑒》卷217“至德元載正月”條稱“濮陽客”,現從《太平廣記》。
[18] 《資治通鑒》卷218“至德元載五月”條。
[19] 另據《舊唐書》卷187下《忠義下·許遠傳》載,此后虢王巨為賀蘭進明接任,“盡將部曲而行”,可見虢王巨在赴任時是帶了一定數量的部曲的。
[20] 《資治通鑒》卷219“至德二載十一月”條。
[21] 《全唐文》卷366賈至《玄宗幸普安郡制》。該制又收入《文苑英華》卷462、《冊府元龜》卷122《帝王部·征討》?!短拼笤t令集》卷36擬作《命三王制》[(宋)宋敏求編,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55頁,據商務印書館1959年排印本重印]?!顿Y治通鑒》卷218“至德元年七月”條亦有該制的記載。《唐大詔令集》的文本與《文苑英華》《冊府元龜》《全唐文》三者相差較大,本書采用《全唐文》的文本,并參?!短拼笤t令集》等。
[22] 詳見本書第四章第一節的論述。
[23] 《資治通鑒》卷217“至德元載三月”條?!敖弧⒍ァ币蔀椤澳z東腹”之誤。
[24] 如此前提到的濟南太守李隨,《全唐文》卷514殷亮《顏魯公行狀》就稱“濟南太守李隨下游奕將訾嗣賢渡河,得博平偽太守馬,據其郡。各有眾數千,或至萬人,相次于平原,共推公為盟主”。而此時的賀蘭進明據《顏魯公行狀》載,亦是“(顏真卿)以書過河,招北海太守賀蘭進明,統馬步兵五千來助”。
[25] 《舊唐書》卷123《第五琦傳》。
[26] 《全唐文》卷514殷亮《顏魯公行狀》。
[27] 《資治通鑒》卷219“至德元載十月”條。賀蘭進明之奏對見《全唐文》卷346《論房琯不堪為宰相對》。
[28] (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8《上皇西巡南京歌·其十》,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441頁。
[29] 《資治通鑒》卷218“至德元載七月”條。
[30] 《資治通鑒》卷218“至德元載七月”條。
[31] 《資治通鑒》卷219“至德元載十月”條。
[32] 《資治通鑒》卷219“至德元載(十二月)”條?!缎绿茣肪?5《方鎮表二·青密》稱至德元載:“置青密節度使,領北海、高密、東牟、東萊四郡,治北海郡?!?/p>
[33] 《新唐書》卷192《忠義中·張巡傳》。
[34] 《資治通鑒》卷219“至德元載十二月”條。
[35] 《資治通鑒》卷219“至德二載三月”條。
[36] 《資治通鑒》卷219“至德二載七月”條。
[37] 《資治通鑒》卷219“至德二載正月”條。
[38] 《資治通鑒》卷219“至德二載七月”條。
[39] 《資治通鑒》卷219“至德二載八月”條云:“靈昌太守許叔冀為賊所圍,救兵不至,拔眾奔彭城。”《資治通鑒考異》(以下簡稱《考異》)曰:“《實錄》云:‘拔其眾南投睢陽郡’,按《張中丞傳》云:‘許叔冀在譙郡?!w叔冀欲投睢陽,為賊所圍,遂投彭城、譙郡耳。今從《新紀》。”《資治通鑒》后又云:“是時,許叔冀在譙郡,尚衡在彭城,賀蘭進明在臨淮?!卑础缎绿茣肪?《肅宗紀》:“靈昌郡太守許叔冀奔于彭城?!薄缎绿茣肪?92《忠義中·張巡傳》亦曰:“許叔冀、尚衡次彭城。”《舊唐書》卷10《肅宗紀》則從《實錄》云:“拔眾投睢陽郡。”睢陽必誤,彭城、譙郡二說不知孰是,故此處從《考異》言,兼采二說。
[40] 《資治通鑒》卷219“至德二載八月”條。
[41] 《資治通鑒》卷219“至德二載八月”條。
[42] 《資治通鑒》卷220“至德二載十月”條。
[43] 《舊唐書》卷111《張鎬傳》。
[44] 《資治通鑒》卷220“乾元元年五月”條。
[45] 此后韓愈在評價張、許事跡時就言:“當其圍守時,外無蚍蜉蟻子之援,所欲忠者,國與主耳?!保ā俄n昌黎文集校注》卷2,第74頁)
[46] 參見(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90“大中祥符元年十月—十一月”條,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
[47] (宋)歐陽修:《集古錄跋尾》卷7,《歐陽修全集》,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第1179頁,據世界書局1936年版影印。
[48] (清)徐釚撰,唐圭璋校注:《詞苑叢談》卷6《紀事一》,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34頁。
[49] 唐圭璋編纂、王仲聞參訂、孔凡禮補輯:《全宋詞》第五冊《沁園春·題潮(?。╆枏堅S二公廟》,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4182~4183頁。
[50] (唐)韋應物著,陶敏、王友勝校注:《韋應物集校注》卷6《感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416頁。
[51] 《全唐詩》卷285《過宋州》,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32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