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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京內外士大夫的評說

身在北京的各級官員和士人比外國人更關注此事的緣由。現在留下的文獻雖有限,仍然可以窺見時人的心態和見解。

翁氏開缺發生得似乎很突然,就連翁的同僚、戶部左侍郎、總署大臣張蔭桓也頗感意外。這一天張氏也在頤和園,直至午初,軍機章京凌福彭(字潤臺)、軍機大臣廖壽恒(字仲山)來訪后,方知翁氏開缺之消息。這讓他驚駭不已,急忙“往晤常熟(翁同龢),并詢慶邸(奕劻)”,[9]意在打聽內幕。張氏探聽到的消息,在稍后他與日本公使的談話中,略見梗概。張氏告訴日本人:“翁氏免官,其原因之來甚遠,先年日清事件主張開戰者,即是此人。該事件以來,清國多災多難,爾后翁所主張之諸多政策不合時宜。又由于翁氏在清廷內部往往被視為專權驕恣。此種狀態漸為積累,遂導致此次結果。”張又言及翁反對皇帝與德親王行握手禮,對陪侍外國使節態度消極并對皇帝“大放怨言”。[10]顯然,張氏是從追究翁同龢失職的角度解釋翁氏開缺原因的,在反對皇帝與德國親王握手等涉外活動方面,張也認為翁太過守舊。

葉昌熾在四月二十八日(6月16日)日記中寫道:“閱邸鈔,虞山師奉旨放歸。朝局岌岌不可終日,如蜩如螗,如沸如羹,今其時矣。柬蔚若,得復云:‘近日號令,但恨兩耳不聾,鄙人亦求瑱甚切。’”[11]虞山,指翁同龢;蔚若乃吳郁生之字,葉、吳均是江蘇人,且為翁氏門生。從兩人信函往來中透露的信息分析,葉昌熾與吳郁生對四月二十三日開始頒布的新政“號令”并不贊同,認為翁的放歸與此相關。至少,他們是將翁置于新政的對立面,這與竇納樂、赫德將翁氏視為“守舊”可謂一致。

與政變后康、梁連篇累牘大談翁氏因“薦康”被開缺的情形不同,翁開缺當時,康、梁對其中的內情也顯得未知就里。五月初七日(6月25日),梁啟超致函夏曾佑稱,“覃溪以阻天津之幸,至見擯逐”。[12]“覃溪”為清代學者翁方綱的號,這里指代翁同龢;所謂“天津之幸”則指慈禧到天津閱兵之事。此時夏曾佑在天津編輯《國聞報》,與梁關系極密,以致被汪大燮斥為“康黨”。[13]梁啟超所說因阻天津閱兵而被罷官,應是康、梁對翁開缺原因的最早解釋。不管從何得此消息,這樣解釋未免膚淺。五月十七日(7月5日)梁致夏的另一封信中又說:“常熟去國,最為大關鍵,此間極知其故,然不能形諸筆墨,俟見時詳之。南海(康有為)不能大用,菊生(張元濟)無下文,仆之久不察者,率皆由此而生也。”[14]僅僅相隔十天,其說法就有了新的變化,梁雖提及“常熟去國”與康、張、梁等新黨人物不能得到相應安置有關聯,但是,翁氏究竟是因為支持還是反對新政而獲罪,仍是語焉不詳。梁自稱“此間極知其故”,只是“不能形諸筆墨”,但是,他知道的內情是否比其他官員更有權威性,并不能得到證實。有一點可以斷定,在康、梁當時的言說中,重心也在官場的人事糾葛上,并未明確提及翁氏支持或反對變法的問題,更沒有他們在政變后反復申說的翁氏“薦康”情節。

京外官員對此事也有反映。四月二十九日(6月17日),鄭孝胥在南京聞知翁氏開缺的消息后,聯系數日前頒布“明定國是”詔的背景分析道:“翁既逐出,擬旨者乃剛毅、錢應溥、廖壽恒等也。度其情形,翁必主上以變法自強,滿洲人及守舊之黨,遂構于太后而去之。翁去則上孤,而太后之焰復熾,滿朝皆傖楚,而亡在旦夕矣。”[15]鄭氏是新派人物,又是翁極力贊許的后進,[16]這可能是他揣測翁因主上變法而遭黜的原因。同在張之洞幕中的陳慶年則是另一種說法。四月三十日(6月18日)陳氏日記記云:

朱強甫見過,知康有為等為侍講學士徐致靖所保,著于二十八日召見。下晚,王雪臣招飲,知二十五日諭旨;或謂學士之子仁鑄主張康學。康黨如梁啟超、譚嗣同并尊康,黃遵憲亦附之,故均見保。翁同龢喜康,徐以是深結于翁。二十七日忽有朱諭罪狀,翁著開缺回籍……以是知二十三日有上諭變法,殆亦有翁主康說而然也。康之命意在解散君權,以便其改制之邪說。如朝廷知是保之由來,恐不免于罷斥。數日之內,能鼓動翁老至此,其勢力甚大,令人生畏。彼固不料甫逾一日,失其所倚也。[17]

朱克柔(字強甫)、王秉恩(字雪臣)與陳慶年都是張之洞的幕僚。張與翁素不相能,又極力反康,“翁同龢喜康”、“主康說”的言論出現在張氏幕府中自然不意外。其實,朱、王等人也不了解真相,說翁氏喜康也是猜測,他們對翁氏開缺流露出幸災樂禍的情緒。五月初九日(6月27日),張氏的另一位僚屬惲祖祁在常州發電給張之洞:“常熟端節出京,聞因諫事拂慈圣意。”[18]看來他聽到的又是另一種說法,對于真實原因均不詳知。

當時的報章也從側面反映出人們對此事的看法。五月初九日《申報》刊載了題為《圣怒有由》的一篇文章,稱翁之開缺與恭親王臨終遺囑有關。文章說,

此次恭忠親王報疾之時,皇上親臨省視,詢以朝中人物誰可大用者?恭忠親王奏稱,除合肥相國積毀銷骨外,京中惟榮協揆祿,京外惟張制軍之洞,及裕軍帥祿,可任艱危。皇上問戶部尚書翁同龢如何?奏稱是所謂聚九州之鐵,不能鑄此錯者。甲午之役,當軸者力主和議,會建三策……時翁大司農已入軍機,均格不得行,惟一味夸張,力主開戰,以致十數年之教育,數千萬之海軍覆于旦夕,不得已割地求和。外洋乘此機會,德踞膠澳,俄租旅大,英索威海、九龍,法貰廣州灣,此后相率效尤,不知何所底止?此皆大司農階之厲也。于是,向之不滿意于大司農者,至此咸不甘以仗馬貽譏,交章劾奏,皇上保全晚節,遂令解組歸田。[19]

這篇由“天津采訪友人”所寫恭王遺言的情況,很具細節,猶如親耳所聞。不論其確否,也不論《申報》刊此文章有無政治背景,有一點大約可以肯定,即當時榮祿治下的直隸官場在贊譽榮祿、張之洞、裕祿“可任艱危”的同時,已經流傳著翁氏開缺系因朝廷追究甲午主戰誤國罪責的說法,只不過是借助于已經去世的恭王之口說出而已。如果聯系到上述傳言與榮祿的關系,以及張蔭桓從慶王處打聽內幕的情形,似乎可以斷言,榮祿、慶王散布出來的內情也就如此,即翁氏開缺系因辦理政務失當所致。

吳汝綸的記述也印證了直隸官場的傳聞。五月十六日(7月4日),身在保定的吳汝綸致函周馥評論說:“朝局倏忽一變,國師黯然南歸。然此三年中,所失不小。以三尺法論之,似仍是情重法輕,不足相抵。惜人才希少,繼之者未必勝之。鄭五作相,時事可知,顧念時危,惻然心悸。”[20]翁氏當國的三年,正是甲午至戊戌間,此間內憂外患,翁氏身兼樞譯,難辭其責,故吳氏對翁的開缺毫無惋惜之情,甚至斷言處罰太輕。無獨有偶,文廷式后來也有相似的評論:

戊戌四月,恭親王薨。不逾月而常熟開缺回籍。忠王平日亦不悅常熟,而比其薨逝,人尤危之。蓋本朝厚待師臣,忠王未嘗不體上意護持之也。然數年以來,失膠州、失旅順,失長江之利,東三省隱與俄,廣西、云南隱與法,江浙屬英,閩屬倭,皆欺中國臣民而徇外國之請。伊古以來,亡天下之魂,未有甚于今日!又行昭信股、西鋪稅、藥牙稅……削百姓,殆無生路。常熟任樞廷、譯署,且兼戶部,難逃天下后世之責矣。[21]

如果說吳汝綸的淮系色彩濃厚,議論不免有立場問題,文廷式則是翁同龢的得意門生,甲午時期最積極主戰的人士,他后來對翁之失職亦不諱言,可見當時對翁氏有意見者不在少數。因此,上諭中對翁“近來”種種不勝任樞務的指責不能說全無憑據。

那么,翁同龢本人又是怎樣看待此事的呢?他雖然向弟子表示“人臣黜陟,皆屬天恩”,[22]內心卻另有想法。翁氏日記中雖盡力隱諱,仍露出蛛絲馬跡。五月十二日(6月30日),翁氏離京前夕,孫家鼐(燮臣)、徐郙(頌閣)兩位老友前來話別,很晚才離去。孫、徐似乎向翁氏透露了什么消息,使翁顯得感慨萬千。他在日記中寫道:“晚燮臣、頌閣來話別,直至戌正二(刻)乃去,真深談矣。余何人也,仿佛謝遷之去耶?為之一嘆!”[23]這段話,暗藏著翁氏對自己受黜原因的判斷。上世紀70年代,臺灣學者黃彰健最先對翁氏這段隱含深意的話進行了解讀:明朝嘉靖年間內閣輔臣楊一清曾用計排擠比自己資歷深厚的大學士謝遷。翁同龢顯然是用這個“謝遷之去”的典故來暗示自己是在軍機處遭人排擠才離職的,他當然不承認自己不勝樞臣之任,而是從派系斗爭方面尋求原因的。[24]翁離京后,其侄孫翰林院編修翁斌孫向葉昌熾透露,翁之開缺,“木訥令兄有力焉”。[25]所謂“木訥令兄”即指剛毅。可見,翁同龢堅信是剛毅從中作祟。翁氏門人幾乎都持此論。沈曾植《寄上虞山相國師》詩云:“松高獨受寒風厄,鳳老甘為眾鳥侵。”又云:“睚眥一夫成世變,是非千載在公心。”[26]所謂“睚眥一夫”也指剛毅。孫雄、唐文治甚至認為在翁氏生日這天宣布將其開缺,就是剛毅這位陰險小人的惡毒計策。[27]

翁氏的政敵也對其開缺極為關注。六月初八日(7月26日),鹿傳霖在家書中稱:“翁六吃洋債成頭并為王幼霞(王鵬運)所劾,又以諫上帶寶星、用文廷式觸怒,遂被斥去。榮相本議入樞,裕(裕祿)代夔(王文韶,字夔石)督直,乃有人以其與禮邸姻親,同樞不便為辭擠之使出,裕竟入樞,純是一班唯諾敷衍之人。國事真不可聞。”[28]鹿氏不僅敵視翁同龢,對軍機處的新調整也不滿意,他對翁氏的評價毫不涉及政見新舊,純粹從朝局變化和人脈關系發論,也算是一家之見。

從上述對翁同龢開缺事件的反應看,不管是在京洋人,還是京官士大夫,甚至翁同龢本人,大多從朝中人事糾葛和權力斗爭的因素去解釋翁氏遭黜的原因;即使提及政見新舊,也多認為翁氏守舊;論者對翁既有同情,也有批評,也有追究甲午戰后交涉失誤的說法。但是,有一點是無可懷疑的,當時沒有任何人明確提及翁氏“薦康”之事,即使康、梁本人也是如此。還有一個被人們忽視的細節:康有為政變后在香港首次宣揚翁氏“薦康”說時,唯恐世人不信,特別強調:“有謂翁(同龢)為守舊黨,實非也。”[29]這句解釋,在不經意中恰好說明了一種事實,在政變前很多人都認為翁氏是“守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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