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戊戌十月翁氏革職的真相
1898年12月4日(光緒二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清廷忽然頒布明發上諭,以“濫保匪人”的罪名宣布將開缺在籍的翁同龢“即行革職”。這是最早提到翁氏“薦康”的一份官方文書。該諭云:
翁同龢授讀以來,輔導無方,從未將經史大義剴切敷陳,但以怡情適性之書畫古玩等物不時陳說。往往巧借事端,刺探朕意。……今春力陳變法,密保康有為,謂其才勝伊百倍,意在舉國以聽。朕以時局艱難,亟圖自強,于變法一事,不憚屈己以從。乃康有為乘變法之際,陰行其悖逆之謀,是翁同龢濫保匪人,已屬罪無可逭,……其任性跋扈情形,事后追憶,殊堪痛恨。前令其開缺回籍,實不足以蔽辜。翁同龢著即行革職,永不敘用,交地方官嚴加管束,不準滋生事端,以為大臣居心險詐者戒。[12]
此諭以光緒帝的口吻確認翁氏在戊戌年春曾“密保康有為”,且有“其才勝臣百倍”之奏語,在客觀上加深了世人對康氏之說的信任。這一官方定論為康氏談話做了一個有力的注腳。然而,諭旨中的“薦康”同樣不可輕信,其疑點在于,如果翁曾有“薦康”行為,為何政變發生時沒有立即受到朝廷的懲處而要遲至十月才有此諭?這是一個不能忽視的問題。戊戌八月禮部尚書李端棻、內閣學士張百熙均因公開舉薦康有為而遭到“革職流放新疆”和“革職留任”的處分。[13]就連大學士榮祿也因保薦陳寶箴而被予以“降二級留任”的薄懲。[14]試想,這種氛圍下,慈禧如何會對曾經“薦康”的翁同龢網開一面?顯然,戊戌十月翁氏革職應另有隱情。
有關材料證實,這道諭旨系由軍機大臣剛毅擬稿,并體現了剛毅等人的意愿。1914年翁同龢侄孫翁斌孫應清史館協修王崇烈(字漢甫,清季國子監祭酒王懿榮之子)之邀,曾撰擬了一份《翁同龢列傳》。這份由翁氏后人撰寫并保存至今的傳稿中記載:“(翁同龢)生平坦白,同官有過,恒面規之,卒以是為小人所忌,遭讒罪廢,朝野惜之。戊戌十月旨出大學士剛毅手,先一日,剛毅獨對,褫職編管皆其所請。尚書王文韶于述旨時爭之曰:‘朝廷進退大臣以禮,編管奚為?’剛毅謬其說,曰:‘慈圣意耳。’文韶嘆曰:‘吾曹他日免官可以此為例矣。’”[15]翁斌孫明確指出翁同龢革職系遭剛毅讒言構陷。榮祿門人陳夔龍《夢蕉亭雜記》中記云:“迨八月政變,康、梁獲罪,剛相時在樞府,首先奏言:翁同龢曾經面保康有為,謂其才勝臣百倍,此而不獲嚴懲,何以服牽連獲咎諸臣?”[16]以情理推之,剛毅奏此言當在十月革黜翁氏之前,而非八月政變發生時,此處應為陳氏憶誤。《張謇年譜》戊戌十月亦記:“聞剛毅、許應骙承太后之意旨,周內翁尚書于康、梁獄,故重有革職永不敘用,交地方縣官編管之諭旨。”[17]可見,翁同龢革職似與剛毅等人的蓄意傾陷有很大關系。
戊戌年春翁、剛同值樞垣,在處理政務時意見屢有不合,二人關系未洽確為實情。翁氏之開缺與剛毅之排擠也不無關系。[18]但是,戊戌十月剛毅是怎樣以“濫保匪人”的罪名將翁羅織在康梁案中,這需要我們進行全面的分析和考證。特別是“康有為之才勝臣百倍”這句話是否可視為翁氏“薦康”的鐵證,則是問題的癥結所在。
翁同龢門人孫雄所撰《故清吏部尚書協辦大學士翁文恭別傳》曾稱言,翁氏從未說過“其才勝臣十(百)倍”之類的話。諭旨中此語實乃“剛毅輩不愜于公,設詞以傾公,且以傾德宗也”。[19]此論明顯是為翁氏辯解。一般說來,剛毅擬旨,對翁氏上奏之言恐怕不敢憑空捏造,多少必有所據。更何況一些比較可靠的材料說明,翁同龢確曾說過此話。近人丁國鈞《荷香館瑣言》記云:“世皆謂翁相國保薦康某,相國得罪后,上諭中亦及之。趙次丈侯,相國老友也,曾面質以此事。相國謂皇上一日問及康某,我對以其才勝臣十倍,然其心叵測,恐皇上不解叵字,又申言叵測者,不可測也,余未及康某一字云。”[20]文中趙次侯即趙宗建,又字次公,晚號非昔居士,常熟人,為翁同龢友人。翁氏開缺回籍后與趙往來十分密切。從趙次侯向丁國鈞轉述翁同龢的話中可知,翁氏不承認“舉薦”過康,但并不否認自己說過贊譽康氏之才的話,只是他說過康氏之才“勝臣十倍(而非‘百倍’),然其心叵測”之語。王崇烈在《〈翁文恭公傳〉書后》中也證實翁氏說過“其才勝臣十倍”一語。王氏云:
康有為成進士后,感憤時事,急于致用,每作危言論天下事,康實具有世界知識者,造次上書常熟不報后,以所著《日本變政考》乞為奏進御覽。夫此豈常熟肯為者乎?康固不知也。忽一日,德宗于常熟獨對后,示以《日本變政考》,意甚慍常熟不為奏進,并諭以試論康有為之才如何,常熟見天顏不霽,惶悚對曰:“康有為才具勝臣十倍,其他非臣愚所能知也。”當剛、翁同值時,自親王外,滿臣以剛居首,圣眷亦隆,自剛銜怨之后,其于常熟早蓄排擠之計,至是得其間矣。[21]
所謂《翁文恭公傳》實即民初任職清史館的王崇烈(王懿榮之子)在翁斌孫所擬《翁同龢列傳》基礎上,又根據清廷檔案資料寫成的,當是后來《清史稿·翁同龢傳》的祖本。據王氏言,上述情況因其“事屬瑣屑,例不應引入正傳”,故“用述顛末,作為書后,以存紀實”,以便“后人窺知當時政局之真跡”。[22]由于撰擬翁同龢傳時,王崇烈曾向翁斌孫征求過意見,故上述說法有可能得之于翁氏后人之口,或者至少經過了他們的證實。因此,在原始材料缺乏的情況下,這段記述與《荷香館瑣言》所記情況均是較為可信的有源史料。這段經過演繹、流傳下來的口碑材料提供了值得注意的細節和線索:其一,康氏“感憤時事,急于致用”,“造次上書常熟”,但均為翁氏所拒;其二,在光緒帝“諭以康有為之才如何”時翁同龢說過“康有為之才勝臣十倍,其他非臣愚所能知也”的話;其三,光緒帝與翁同龢君臣二人的對話與奏進《日本變政考》有關。
若將丁國鈞、王崇烈的記述進行比較,我們就會發現,翁同龢確曾說過“康有為之才勝臣十(百)倍”之言,但這只是半句話。“其才勝臣十(百)倍,然其心叵測(其他非臣愚所能知也)”才是語意完整的一句話,這其中毫無“舉薦”康氏之意。當時對康氏才識予以肯定,同時貶斥或鄙視其人品心術的大臣并非翁氏一人。戊戌年六月,協辦大學士孫家鼐在奏折中亦言:“康有為之為人不端,而才華尚富……愿皇上采其言,而徐察其人品心術。”[23]廣東學政張百熙在奏請免調康氏參加特科片中,也稱康“通達時務,信為有用之才,若再能心術純正,操履廉潔,尤屬體用兼備”。[24]特別是翁與孫家鼐,關系素密,政治傾向亦相近,孫對康的如此評價,也可印證翁氏說出“康有為之才勝臣十(百)倍,然其心叵測”這樣的話不足為奇。
進一步而言,翁氏奏此言的具體時間亦可考證出來。王崇烈言“其才勝臣十(百)倍”之語是在奏進《日本變政考》時所說,其時間當在戊戌年三四月間,這與剛毅所擬諭旨“今春力陳變法,密保康有為,有其才勝伊百倍之語”完全吻合。以此為線索查證戊戌年春季的翁氏日記,可以發現,四月初七、初八日(5月26、27日)兩天的日記非常值得分析。
初七日記云:上命臣索康有為所進書,令再寫一份遞進。臣對:與康不往來。上問:何也?對以此人居心叵測,曰:前此何以不說?對:臣近見其《孔子改制考》知之。
初八日記云:上又問康書,臣對如昨,上發怒詰責。臣對:傳總署令進,上不允,必欲臣詣張蔭桓傳知,臣曰:張某日日進見,何不面諭?退乃傳知張君,張正在園寓也。[25]
這里所言康書,正是《日本變政考》。此書本于三月二十三日(4月13日)已由翁代呈御前,但很快被轉呈慈禧,故光緒帝令翁傳旨讓康再抄一份進呈。由于當時康氏之進用已引起慈禧不滿和守舊勢力的仇視,深知利害關系的翁同龢公然兩次抗旨,遂致君臣二人發生爭論。“康有為之才勝臣十倍,然其心叵測”一語應該是此刻所講。當時是樞臣見起,剛毅得以親聞翁氏此言。戊戌十月在向慈禧進言并草擬諭旨時,剛毅斷章取義,將“其才勝臣十倍”說成“百倍”,作為翁氏“薦康”的證據,同時將“其心叵測”一句隱去不言;又故弄玄虛,將翁面奏之言,說成“密保”,此舉可謂陰巧卑劣。翁氏接到諭旨后自知是誣陷卻無法申辯,只好將日記中“其才勝臣十倍”半句刪去,僅留下“其心叵測”半句。這正是我們今天在翁氏日記中看不到“其才勝臣十(百)倍”之語的原因。以前曾有人懷疑“其心叵測”一句是翁氏后來刪改日記時添加用以飾人耳目者,現在看來,這種推論似乎并不準確。
戊戌年四月初七日(5月26日)翁氏向光緒帝奏言“康有為之才勝臣十倍,然其心叵測”一事,從翁氏日記的另一處記載中也能得到證實。光緒二十五年十一月十八日(1899年12月20日)清廷再下諭旨,重申懸賞緝拿康、梁,其中再次提及“翁同龢極薦康有為,并有‘其才勝臣百倍’之語”,并將翁之舉薦與康、梁“陰構逆謀,幾陷朕躬于不孝”之事相提并論。[26]十一月二十一日(12月23日)翁氏見到此諭后在日記中寫道:“《新聞報》紀十八日諭旨,嚴拿康、梁二逆,并及康逆為翁同龢極薦,有‘其才百倍于臣’之語。伏讀悚惕!竊念康逆進身之日,已在微臣去國之后,且屢陳此人居心叵測,不敢與往來。上索其書至再至三,卒傳旨由張蔭桓轉索,送至軍機處同僚公封遞上,不知書中所言如何也。厥后臣若在列,必不任此逆猖狂至此!而轉因此獲罪,唯有自艾而已。”[27]此記意在為自己辯解。這里提到戊戌年四月初七、初八兩日奉旨索取《日本變政考》之事,再次證實“其才勝臣百倍”一語確在奏呈《日本變政考》時所說,否則翁同龢在讀諭旨時不會無端涉及此事的。而且可以肯定,此時他已將四月初七日日記刪改過。“因此獲罪,惟有自艾而已”一語,流露出翁氏遭剛毅陷害而有口難辯的無奈心情。
澄清了翁氏奏言“康有為之才勝臣十(百)倍”一語的真相后,我們有理由認為,清廷上諭稱翁“濫保匪人(康有為)”并沒有事實依據,完全是剛毅利用其地位和權力對翁同龢的蓄意陷害。翁氏革職實際上是戊戌年春清廷高層內部權力斗爭的余緒。至此,我們也明悉了剛毅等人遲至戊戌十月才敢提出“薦康”罪名將翁革職的原因。毫無疑問,康氏談話造成的輿論氛圍為翁氏政敵提供了可乘之機。在這層意義上說,諭旨中的“薦康”之說不過是對康氏之說及梁鼎芬的“造膝密薦”之論進行了新的編造而已,它們之間有內在的聯系,有學者從新舊兩派均指認翁曾“薦康”的表面現象來推論此事的真實性,看來并不確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