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來自東方的他者:中國古詩在20世紀美國詩學建構中的作用
- 吳永安
- 3237字
- 2019-09-30 10:55:00
第一部分 相見時難:漢詩與20世紀初期美國現代詩歌運動
We cannot escape in the coming centuries,even if we would,a stronger and stronger modification of our established standards by the pungent subtlety of oriental thought,and the power of condensed oriental forms.
在未來許多世紀中,犀利微妙的東方思想及其凝縮形式中的強大力量,對我們既有準則的沖擊將越發強烈。就算想要逃也逃避不了。[1]
中國詩歌在20世紀初美國現代詩歌運動興起之時進入美國文壇,很快便受到廣泛關注。在此之前,英語世界雖已經出現對中國古詩的零星翻譯,但選擇范圍過窄,一部《詩經》被翻來覆去地用英文重寫了好幾次,尚且有些版本的直接源頭并非中文。在1910年即被艾略特視作現代主義運動中“里程碑”式的一年[2],事實上也有一定數量譯介中國古詩的作品問世,但問津之人以東方學家居多,認真研讀漢詩的英美詩人尚未形成氣候。但是,1915年龐德《神州集》出版之后,中國古詩短短幾年間在美國詩壇掀起一股熱潮。《松花箋》《群玉山頭》等作品以及相當數量宣稱自己受到中國古詩啟發的美國詩人涌現出來。或筆談或面談,或合作或論戰,他們用帶有歐洲中心論的主觀,積極勤奮地解讀這些用“最適合寫詩”的中國表意文字凝結成的簡短詩行[3],儼然成為那個時代美國文壇的一道特殊風景。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后的二三十年里,中國詩歌逐漸式微,淡出美國讀者視野。這次中國古典詩歌熱延續了十數年,波及二三十名詩人,在中美文化交流史上留下了光彩一筆。過程多少有些無意識,中國作家參與者也甚少,疏漏和偏誤之處更不勝枚舉。但重要的是,這次運動可被看作中國文學被動進入世界文壇的第一次舉動,它為后世的中國想象留存了一張“舊影”[4]。在由第一次世界大戰所引發的全球化運動中,美國現代詩人用與眾不同的前衛詩學向世界清楚地展示了漢詩,以及中國語言的高度可塑性,即美國現代詩人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去塑造與發展漢詩帶來的思想,如龐德眼里的漢詩代表韻文實驗的高度壓縮和凝練,在洛威爾看來漢詩接近實驗性散文的理想途徑。無論在具體哪一種實驗中,漢詩對美國現代詩歌運動中諸多愿景的實現都起到了催化作用,給為社會思維定式所困的現代詩人提供了另一種敘事方式和思考路徑,得以重新發現和突破自我。更重要的意義是在高度現代化的社會背景下,合法化并鞏固歐美詩學中早已萌芽的現代性特色鮮明的諸多想法,如探求亞當語言、使用抽象句法、對呈現的片段化和異化的追求等。
在最近三十年內,漢語和英語世界中關于此課題的研究著述已經達到一定數量。研究者注意力多集中在“什么是”問題上,即有哪些美國詩人翻譯和吸納了中國詩歌,包括中國詩歌所代表的中國文化和哲學內容等;而少有人把研究問題設為“怎么是”,即吸納了中國詩歌元素的美國現代詩歌究竟達成什么樣的修辭學和詩學效果,這些詩歌對詩人自己和讀者產生的作用如何?而且,即使對“什么是”這一問題的討論,目前也鮮有人問“什么不是”,即中國詩歌對美國詩學的影響的限定在哪里?什么作用真正和漢詩有關?因果關系有多么堅固?這些疑團必須解開,否則研究很容易陷入盲目和虛幻,被主觀臆測以及零星旁證左右的被動境地。主觀意識產生的詮釋能力往往強大到具有壓倒推理分析的潛在危險。如果單憑中國古詩和某些美國現代詩之間的“相似”,或者觀察有何種中國元素,如句法、用詞、意境等融入美國詩歌,而忽略美國詩人在翻譯和改寫中有意識/下意識放棄的成分,則難以構成對研究事物的完整理解。例如,龐德在1915年寫給哈里特·蒙羅(Harriet Monroe)的信中寫到,他努力要“讓藝術得到應有地位,作為普遍接受的準則和文明的燈火”(to set the arts in their rightful place as the acknowledged guide and lamp of civilization)[5]。這段話和“為往圣繼絕學”有一定相似性。但如果認為龐德當時閱讀了北宋明儒張載論述之后而發此言則過于武斷。
另一種傾向是在研究中美詩歌交互活動中把目光專注于龐德單獨一位詩人。龐德對中國詩歌譯介的貢獻毫無疑問是巨大持久的。艾略特將龐德當作是“我們時代中國詩的發明者”[6]。這是權威詩人做出的權威論斷。當對這一時期的文學轉型和詩歌交流認識尚淺之時,僅以龐德一位詩人論事是一種方便,也多少出于無奈。實際上,根據薩義德在半個世紀之后的觀察,豈止幾首漢詩,整個東方本質上而言都是歐洲的發明[7]。如今,學界廣泛認為美國詩歌現代化運動是具有多重流派、多個源頭的思想革新。過于突出龐德造成的認識缺陷至少體現在兩方面:忽略龐德身前(如休姆)、身后(如威廉斯)和身邊(如洛威爾)的人物以及他們對中國詩歌在美國的接受和傳播所產生的作用。龐德在眾多詩人隊伍中出列的結果,是讓他的詩學實踐諸如并置、零度風格、直接描寫物體的做法與流行于他同時代詩人中的思想運動脫節,這些做法夸大并最終歪曲中國詩歌對龐德個人,乃至對美國詩人整體產生的影響。根據休·肯納(Hugh Kenner)的觀察,即便沒有龐德和費諾羅薩,漢詩也會對當時的自由詩運動以及文學審美發生重大影響[8]。
其次,將現代化運動中所有英漢詩歌交流的主要源頭歸結到一個人,勢必生成如下潛臺詞: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中國詩歌在這一階段突然流行有理由被認為是一種偶然和巧合。如果龐德在1912年未能接觸到費諾羅薩的遺稿,那么歷史將會怎樣演進?如果接觸遺稿的不是龐德,若費氏遺孀將文稿托付龐德身邊的其他同樣在進行意象主義創作實踐的詩人[9],那么現代主義運動會產生何種變化?對這些問題的嚴肅研究超出了本書范圍,但這些問題本身至少說明,中國古詩在美國詩歌現代化過程中起到激發作用,它作為一種“外在”,必須被“看見”才能產生作用,成為影響整個運動的“契機”。而契機本身在進入之后則面臨退居二線,被發展潮流邊緣化的宿命。這與實際歷史發展相當吻合。
試圖對這場運動獲得真實的理解,注意力當投放在“英美詩歌發展的必然趨勢”上,而非單純去討論或者發掘中國詩歌本質如何,或者簡單羅列美國詩人勤奮和錯誤的翻譯,如何在詩作中提及中國和使用中國元素。筆者相信“中國詩歌的本質”或者所謂“中國元素”乃是不定的概念,容易受到觀察者的認識角度與個體傾向的影響。發現中國詩歌的普遍特點,漢詩英譯的常見偏誤,以及洋溢著中國風的詩歌元素是容易的,但發現只是認識的第一步。中國古詩本身的創作、結集、詮釋早已完畢,是“死的書本”,而現代化運動中的美國詩人尚處在發現、理解和馴化其他文明詩歌進行之時,是“活的作者”。因此,在分析研究美國詩人對中國詩歌的接受之前,若試圖清楚辨析為什么這些詩人出于機緣巧合邂逅中國詩歌——來自半個地球之外、歷史上千年之前、文化和思想上相似之處甚少的文學作品時,能夠在較短時間產生與詩學輸入不相稱的興趣和靈感。尤其是這次事件發生的歷史大背景乃是美國或者整個西方世界正處于現代化的黃金時期而中國傳統文化的經典大廈正在被外部和內部合力解構或者拆除的20世紀初,則當從檢查“看見”事件的關鍵人物在尚未直接接觸到可讀的中國古詩之前的思想狀態和認識取向入手[10],目的是獲悉美國詩人“看見/觀看”中國古詩時抱持的觀點,“看見/觀看”之后的反應,呈現觀看的后果和后果背后的原因,即對詩歌現代化運動造成廣泛影響的思想源頭,同時也盡可能在論述中降低本書作者自身的主觀性,與“論從史出,論從實出”的理想保持一致。
[1] Fenollosa & Pound,1959,p.58.
[2] Brooker,1994,p.46.
[3] 關于對中國文字是表意符號的看法以及它最適合用來寫詩的論斷,源自費諾羅薩然后被龐德發揚光大。見Fenollosa & Pound,1936.
[4] 中國古詩翻譯成英文之后,有不少作品成為經典的英文詩,而不單純是經典的譯文詩。詳見鐘玲,2003,pp.34-44.
[5] Pound & Paige,1971,p.48.
[6] Eliot,1928,p.14.
[7] 翻開薩義德《東方學》(Orientalism)正文第一頁就能讀到這句話:The Orient was almost a European invention,and had been since antiquity a place of romance,exotic beings,haunting memories and landscapes,remarkable experiences...見Said,2003,p.1.
[8] 原文是“composition à la mode chinoise was one of the directions the vers-libre movement,guided by current intuitions of beauty,was fated to explore had there been no Fenollosa and no Pound”,見Kenner,1971,p.196.
[9] 龐德1914年所編的《一些意象派詩人》(Des Imagistes)便收錄了阿倫·厄普沃德(Allen Upward)、弗蘭克·弗林特(Frank Flint)、理查德·阿爾丁頓(Richard Aldington)、弗萊契以及威廉斯等人的作品。
[10] 事實上,龐德在看到費氏遺稿之前,早已多次造訪過大英博物館。因此他的確已經看過眾多題寫在繪畫和器皿上的中國古詩。只是當時對他而言尚“不可讀”或者不可詳讀。詳見Holaday,19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