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覺世之道:王陽明良知說的形成
- 楊正顯
- 8989字
- 2019-09-30 10:47:32
四、圣人之道:心即理
陽明在龍場時期,其所思所想自然圍繞著“丁卯之禍”的前因后果,尤其是針對當時官員們的種種反應與作為,深入剖析。因為這些人的作為(尤其與陽明親近之人),沖擊著陽明的內心,促使他重新思考,究竟是過去遵循的道德觀念不合時宜呢,還是說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道德價值無法彰顯出來?如果是道德觀念不合時宜,那么什么樣的道德觀念才是合時宜的?假如道德觀念并未有任何不合時宜,又為何這個社會無法彰顯道德的價值呢?此外,身為當時國家中流砥柱的士大夫們,為什么沒有辦法堅持甚至是放棄了平常口說筆論的道德觀念,而汨沒于私欲之中,與宦官同流合污呢?其原因何在呢?這一切的問題都促使陽明對于他所信仰的價值觀念體系,重新做一次檢查,來尋求問題的根源,并進而提出他的看法。而這思考的最終目的,自然是要恢復一個道德完善的社會。
(一)對李東陽作為的反思
由于在“誅八虎”事件中,是以鏟除宦官為目的,因此不論是贊成或是反對,即便是默不作聲,皆標志著官員們自身對此事件的立場。不同的立場,也無形中形成一個分隔點,區分了這些平常相與談學論道、詩文酬唱、互動頻繁的士人圈子,形成一個“君子與小人”、“是與非”、“正義與邪惡”陣營之兩方。就以大學士李東陽為例,由于其與劉瑾等交通的作為,不但引起士人間的紛紛議論,尤其對其門生故吏而言,其內心所受的煎熬,更是不言而喻。但是,終究有門生對老師下達最后通牒,羅玘(字景鳴,稱圭峰,1447—1519)在寫給其師的信中說道:
今則天下皆知忠赤竭矣!大事亦無所措手矣!《易》曰:“不俟終日。”此言非歟?彼朝夕獻諂以為當依依者,皆為其身謀也。不知乃公身集百詬,百歲之后,史冊書之,萬世傳之,不知此輩亦能救之乎?白首老生受恩居多,致有今日,然病亦垂死,此而不言,誰復言之。伏望痛割舊志,勇而從之,不然,請削生門墻之籍,然后公言于眾,大加誅伐,以彰叛恩者之罪,生亦甘焉!生蓄誠積直有日矣![108]
雖說此信只是一封老師與學生間的書信,但是卻可以說是當時道德觀念蕩然無存的最佳陳述。此信開頭即說天下之人都知道“忠”這個價值觀念已經不存在了,其原因是李氏是忠于宦官,而非忠于國君。也因此,士大夫們對于所謂經國大業也沒有實踐的空間。這顯示出當時輿論對于朝局的發展是相當失望的,而應為此局勢負責的人就是李東陽。而身為他的門生,羅玘在忍耐相當長的時間后,終于提出要不請老師回頭,要不就請老師削去其門生之籍。羅玘眼見其師在宦官把持的朝廷里,仍然安居于大學士之位,不僅完全沒有毅然辭官的動作,更沒有要與宦官對抗的舉動,毫無羞恥心。正所謂“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對羅玘來說,情何以堪。事實上,李東陽自己也知道外界是如何評價他的,他在寫給另一門生喬宇[109](字希大,號白巖,1457—1524)的信中,即為其自身在“丁卯之禍”后,未能如同劉健與謝遷一般乞休致仕,辯解說:
走處身無狀,不能勇決必退,以逃貪冒之譏。夙昔初心,中間時勢,皆希大所深信而洞燭者,無容喋喋……自逆賊擅權,老奸附和,四三年來,修《會典》者,退降升職,修《實錄》者,擠黜大半,當是時,旁觀坐視,不能救正,咎有所歸。[110]
不論是“誅八虎”事件后,未能與劉健、謝遷般離開朝廷;或是在宦官當權時,也未能對其擅權行為而有所“救正”,都使得李氏遭到外界的非難。而李氏在此信中,雖想得到喬宇的諒解與認同,但顯然并未如愿。所以,李氏在另一封信中說道:
近兩得書,寒溫外別無一語,豈有所懲,故為是默默者邪?計希大于仆不宜爾,或前書過于自辯,致希大不自安,蓋于希大有不容不盡者,若今道路謗責之言,洋洋盈耳![111]
從所謂“寒溫外別無一語”,可以想見李喬師生間的關系,已經到了相敬如“冰”的情況,已非過去往來密切、相互酬唱的關系。而當時社會上充斥對李氏譴責的輿論,更證明身為李氏的門生,在“丁卯之禍”后,承受很大的心理壓力,因此才會不惜說出“請削生門墻之籍”的話來。這同時也顯示過去一同詩文酬唱的士大夫們,也必定因此事件,彼此間的關系起了微妙的變化,也就是說,不僅是被貶謫的一方人生有了重大的變化,另一方也是一樣,承受著與宦官同流的惡名將永遠留在史冊上的壓力,就如同如羅玘所言一般。
不過,當時仍有些士大夫們并未持與羅、喬兩人一樣的態度,反而因平時與李氏的交情與關系,而寬恕李氏之所為。陽明好友崔銑就曾說道:
往西涯公(李東陽)處于劉瑾、張永之際,不可言臣節矣!士惠其私,猶曲貸而與之,幾無是非之心,景鳴(羅玘)責引大義,愿削門人之籍。[112]
所謂“不可言臣節矣”,就是如同羅玘所言“忠赤竭矣”,也就是說李東陽道德觀念的淪喪。而仍有士大夫因為私交而原諒李氏,對于崔氏而言,簡直是毫無“是非之心”的做法。值得注意的是,崔氏此語亦顯示出兩個當時重要的現象,一是崔氏本身也是李東陽的學生,而從學生口中說出老師沒有道德觀念的評價,可見李氏門下士仍然有不少人不滿其師的作為;另一則是即使當時是士大夫“幾無是非之心”的景況,仍然有人是秉持道德的觀念,不為流俗所傾倒,隱然存有一“撥亂反正”的伏流在。
陽明對李東陽的態度,亦是從親密走向疏遠。早年李氏與王華之間的關系是密切的,這從其為王華母親寫祝壽詩的動作中可以看出[113]。另外,《年譜》亦記載當陽明會試落第之時,李東陽親自來安慰鼓勵的事情[114];而當陽明墜馬受傷,李氏同樣也來慰問[115]。這些事情表明了在“丁卯之禍”以前,李王兩家來往頗多,但之后則是趨于疏遠。例如在李東陽的文集中只有一封回給王華的信[116],信中除針對王華于南京吏部尚書致仕的事,給予祝賀外,并無語及陽明被貶謫之事。自此以后,從李東陽文集及王陽明的文集中,絲毫未見有任何往來的跡象。這種不相往來的情形,間接表明了兩家人關系的決裂,其個中原因當然與李東陽在“誅八虎”事件中的作為,脫不了干系。而對于陽明而言,過去感情交好,在政治上、文壇上有一定地位的座師,如今淪落與宦官們同流合污,其間巨大的情感落差,必定沖擊其過去所信奉的價值觀念。且在劉瑾等人掌權時期中,多少官員們,靠著行賄而得美官、超遷等,世風日下,更加深陽明對現實的不滿[117]與反省。這個反省的過程,是陽明價值觀念轉變的過程,更是其中心思想的起點。
(二)“一心運時務”的思想理論
當陽明選擇了赴龍場任官后,相較于過去北京時的生活,改變是相當大的,不管是從生理層面,或是心理層面來看。生理層面指的是面對牢獄之災、廷杖、貶謫、泛海歷險到后來居住于貴州地區種種生活上的困難與不便,這些經歷皆非當初上疏前所能料想到的。這些外在生理的改變也漸漸影響到其內在心理的層面,因而調適身心以因應現實環境,成為他初到龍場驛時最重要的事情。例如因為無糧可吃故向當地人學習農事,或是蓋房子來居住、上山砍柴等,完全過著與當地土人一樣的生活。陽明也常常感嘆自己的處境,例如以鸚鵡自況,說到“能言實階禍,吞聲亦何求!”[118]過年時候,觸景傷情,回憶過往在北京的時光,有詩云:“炎荒萬里頻回首,羌笛三更謾自哀。尚憶先朝多樂事,孝皇曾為兩宮開。”[119]這些抒發當時感受的詩文,在在都反映出陽明初到龍場時的苦悶心情。但是,隨著生活逐漸適應,陽明也頗能自得其樂,優游其間,例如有詩云:“絕域煙花憐我遠,今宵風月好誰談?交游若問居夷事,為說山泉頗自堪。”[120]不過,即使陽明在生活上已經沒有適應的問題,其內心卻仍然有其困擾在。之前曾提到,從陽明在獄中所作的詩,可以知道他對當時的橫逆之來,是采取退讓的態度,而其往后的做法也是照著《明夷》的卦意而為。到了龍場,仍然采取這樣的處世態度,例如他在給劉寓生(字奇進,石首人)的詩中,以《蹇》卦來勉勵,他說“蹇以反身,困以遂志。今日患難,正閣下受用處也”。[121]這個卦意也曾是陽明在獄中時所認同的。可是,這樣的處世態度究竟要到什么時候才結束呢?現今處于“明夷”之時,那未來的人生,又是什么呢?對于這個新的“出處”問題的思考,一直盤旋在其心中,所以他在詩中提到:“也知世事終無補,亦復心存出處間。”[122]陽明自認現今無法對國家社會有所貢獻,但是往后又該如何呢?對此問題,他朝向著兩個方向來思考,一是辭官歸隱,所以此時期的詩文中處處可見其思鄉及歸隱之情;二則有用世之意。例如他以桃花自況,詩云:
雪里桃花強自春,蕭疏終覺損精神。卻慚幽竹節逾勁,始信寒梅骨自真。遭際本非甘冷淡,飄零須信委風塵。從來此事還希闊,莫怪臨軒賞更新。[123]
所謂“遭際本非甘冷淡,飄零須信委風塵”,隱約地說明自己現今的處境并非是其原本的個性,只不過委身于風塵之中。透露出陽明對于未來仍抱有一絲的希望,只不過說這個希望還不足以讓他毅然而然舍棄歸隱的想法。
陽明對于未來人生方向看法的轉變,是與其針對現實環境所做的思考相關的。鑒于當時士大夫們的“小人”行為,社會是一“小人得志”的社會,因此陽明此時的思考重心是緊扣著如何成為“君子”的概念,也就是說在現今之時,如何讓“君子”得以行其志。例如說他在《何陋軒記》中說道:
昔孔子欲居九夷,人以為陋。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嗟夫!諸夏之盛,其典章禮樂,歷圣修而傳之,夷不能有也,則謂之陋固宜。于后,蔑道德而專法令,搜抉鉤縶之術窮,而狡匿譎詐無所不至,渾樸盡矣!夷之民方若未琢之璞,未繩之木,雖粗礪頑梗,而椎斧尚有施也,安可以陋之?斯孔子所謂欲居也歟?[124]
陽明自己蓋了一個房子,援引孔子所言“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之語,意味著在這個簡陋的房子里,住了一位“君子”,正是其夫子自況。而此文末段所言,莫不是針對當時“蔑道德”的情況而發的。陽明除了在此文中,以“君子”自居,在其他文章中,也充斥著他對于“君子”內涵的探究。例如:他討論何謂“君子”,有《君子亭記》;何謂“君子的體用”,有《玩易窩記》;何謂“君子之行”,有《遠俗亭記》;何謂“君子之政”,有《重修月潭寺建公館記》等。這樣一而再地討論“君子”意涵的動作,充分表達出其想要做君子的意圖。但是,要如何做,才能成為“君子”呢?陽明認為一個人之所以不能成為“君子”的關鍵,在于“一己之私”,他曾經回憶說道:
尋謫貴陽,獨居幽寂窮苦之鄉,困心衡慮,乃從事于性情之學。方自苦其勝心之難克,而客氣之易動;又見夫世之學者,率多娼嫉險隘,不能去其有我之私,以共明天下之學,成天下之務,皆起于勝心客氣之為患也。[125]
他認為當時的學者的問題,就是不能去其“有我之私”,所以才不能明天下之學等,一切問題的根源是“勝心客氣之為患”。所以,去除此“勝心客氣”,即是“君子”。用傳統學術語匯來說,即是去除“私欲”,而陽明采用的方法即是“靜坐”。《年譜》記云:
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靜一;久之,胸中灑灑……因念:“圣人處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語之者,不覺呼躍,從者皆驚。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126]
所謂“端居澄默”,指的是靜坐功夫,而所謂“靜一”,則是指周敦頤(字茂叔,號濂溪,1017—1073)在其《通書》中所言“無欲故靜”的境界[127],也就是說,陽明通過靜坐功夫,想要達到圣人的本體境界——無欲。而經過一段時間的鍛煉,陽明也的確達到灑脫的境界,即心中無私欲的拘束。但是,面對當時險惡的生活環境,如何能夠自由自在,無入而不自得,而不會覺得不適應呢?陽明之所以有這個問題,是因為他并沒有辦法時時都能保持在其所體悟到的灑脫境界,也就是說,“私欲”可以暫時去除,但是無法時時都保持在無私欲的狀態下。所以,陽明反復思考圣人是如何解決這個問題的,最后,他體悟到“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這個說法有兩個重點:一所謂“向之求理于事物者”是指朱子的說法,例如陽明早年讀書之法是受到朱子的啟發,《年譜》記云:
一日讀晦翁上宋光宗疏,有曰:“居敬持志,為讀書之本,循序致精,為讀書之法。”乃悔前日探討雖博,而未嘗循序以致精,宜無所得;又循其序,思得漸漬洽浹,然物理吾心終若判而為二也。[128]
顯然早年陽明遵循朱子的辦法是無能做到內心與物理合一的境界,但是,值得說明的是陽明對朱子此疏內容的認識,到了龍場之時有更進一步的理解,只要回頭細看朱子此疏,即能明白。疏云:
蓋為學之道,莫先乎窮理,窮理之要,必在于讀書。讀書之法,莫貴于循序而致精,而致精之本,則又在于居敬而持志,此不易之理也……若夫讀書,則其不好之者,固怠忽間斷而無所成矣!其好之者,又不免乎貪多而務廣,往往未啟其端而遽已欲探其終,未究乎此而忽已志在乎彼,是以雖復終日勤勞不得休息而意緒怱怱,常若有所奔趨迫逐而無從容涵泳之樂,是又安能深信自得,常久不厭,以異于彼之怠忽間斷而無所成者哉?孔子所謂“欲速則不達”、孟子所謂“進銳者退速”,正謂此也。誠能鑒此而有以反之,則心潛于一,久而不移,而所讀之書,文意接連,血脈通貫,自然漸漬浹洽,心與理會,而善之為勸者深、惡之為戒者切矣!此循序致精所以為讀書之法也。若夫致精之本則在于心,而心之為物,至虛至靈,神妙不測,常為一身之主,以提萬事之綱而不可有頃刻之不存者也。一不自覺而馳騖飛揚以徇物欲于軀殼之外,則一身無主,萬事無綱,雖其俯仰顧盼之間,蓋已不自覺其身之所在,而況能反覆圣言,參考事物,以求義理至當之歸乎?孔子所謂“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孟子所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者,正謂此也。誠能嚴恭寅畏,常存此心,使其終日儼然不為物欲之所侵亂,則以之讀書,以之觀理,將無所往而不通;以之應事,以之接物,將無所處而不當矣!此居敬持志所以為讀書之本也。[129]
朱子前半段在談如何通過讀書來窮理與循序以致精的原因,這也是陽明當時的認知,即“格物窮理”,所以才有“格竹子”的做法。然后,陽明再進一步循序讀書,希望達到“心與理會”的境界,但是仍然停留在“物理吾心終若判而為二”的階段,而朱子此疏末段所謂“致精之本則在于心”的說法,卻未見陽明提起。如今,陽明領略到“格物致知”之旨,才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顯然陽明已經克服之前的問題,而其克服之道即是“心即理”。
再回到朱子談“致精之本則在于心”的說法,朱子的意思是常存此不為物欲侵擾的“心”來應接萬事萬物,自然無不恰當。但是朱子于此有沒有解釋如何常存此不為物欲侵擾的“心”呢?而陽明對此則提出“心即理”的說法,此說法即是第二個重點,“圣人之道”已經具足于每個人的身上,所以不須向外尋求。但是,何謂“圣人之道”?從當時陽明對“圣人”的看法,可窺知一二。當時陽明心中“圣人”的典型可能是“舜”,因為“舜”與陽明當時所處的情況是接近的,而舜并不因為他本身深處山林與野生動物朝夕相處,而對其“成圣”有任何的阻礙。例如陽明此時有《象祠記》,在記中針對以象之為人是“為子不孝、為弟則傲”的,為什么還要建祠祀之的問題來討論“圣人之道”的內容。他說:
君子之愛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烏,而況于圣人之弟乎哉?然則祀者為舜,非為象也……而象之祠獨延于世,吾于是益有以見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澤之遠且久也。象之不仁,蓋其始焉爾,又烏知其終不見化于舜也?……斯可以見象之既化于舜,故能任賢使能而安于其位,澤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懷之也……斯義也,吾將以表于世,使知人之不善,雖若象焉,猶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雖若象之不仁,而猶可以化之也。[130]
陽明認為舜最終感化了弟弟象,使其當地的居民得到良好的照顧與管理,而這一切都是舜的德性使然。最后,陽明體悟到假使一個君子能夠修養德性至極處,即使面對像象這樣品行的人,仍然可以感化之。也就是說,所謂“圣人之道”即是“德性”,而這個德性是每個人原本即具有的,所以不須向外尋求。所以陽明過去在讀朱子讀書之法時,將重點錯置在格物窮理一邊,而沒有注意那“不為物欲侵擾之心”,也就是舍本逐末。因此,陽明認為只要時時以那“不為物欲侵擾之心”為主,面對事物之來,應之無不恰當。
但是這個“德性”的內容為何?又該如何“修德”呢?陽明在此所謂“德性”是“心之德”,又謂之“明德”。陽明在其《五經臆說》中,有一條解釋《易》卦的釋文,談到此“心”的內涵。釋文云:
日之體,本無不明也,故謂之大明。有時而不明者,入于地,則不明矣。心之德,本無不明也,故謂之明德。有時而不明者,蔽于私也。去其私,無不明矣。日之出地,日自出也,天無與焉。君子之明明德,自明之也,人無所與焉。自昭也者,自去其私欲之蔽而已。[131]
此釋文以太陽為喻,來說明“心之德”的性質。陽明認為人的“心之德”,就如同太陽一般無不明的,沒有熄滅的一天,其之所以不明,也就如同太陽隱沒于地平線下。也就是說,人的“心之德”被“欲望”所遮蔽,才會不明。所以只要去除此“欲望”,自然能夠使其本身之“明”重現,如同太陽一般。所以君子要自明其“明德”,就是“去其私欲之蔽”,也就是朱子所謂此“心”常為一身之主。所以能否做到自明其明德,就是“君子”與“小人”的分野處。在陽明離開龍場赴任廬陵知縣前,當時的提學副使席書(字文同,號元山,1461—1527)曾有與陽明一封書信,信中曾引述陽明對其所言:
陽明曰:“吾以子為大人之問,曾耳與目之問乎!天之所以與我者,莫大者心,莫小者耳與目也。子事文業以為觀聽之美,固未矣!心至大而至明,君子先立其大而不晦其明。開廣居、懸藻鑒,物來能容,事至順應,蘊中為道德,發言為文章,措身為事業,大至參天地贊化育而有余矣!何以小者為哉?孔子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孟子曰:‘從其大者為大人,從其小者為小人。’入途不慎,至有君子小人之判,術可不擇歟乎?”[132]
陽明在此書中明白說到“天之所以與我者,莫大者心”,而此“心”的性質是“至大而至明”的。所以一個所謂“君子”,即必須“先立其大而不晦其明”,也就是自明其明德,如此就可以參贊天地化育。而孔子的“君子儒”、孟子的“大人”,就是靠著這個“心”來做到的。所以說“圣人之道,吾性自足”,指的就是這個“理”即在“心”,但是在此有一隱含的前提,那就是他認為圣人也有私欲的,只不過圣人能夠時時自明其明德,也就是說太陽永不下山。這個前提,是與當時學術界的共識“圣人無欲”的說法相左的,陽明則認為圣人有私欲,但因為靠著“自明其明德”的功夫而達到無私欲的境界。這個前提將會是其往后思想上的盲點,導致他必須說明為何圣人能夠時時自明其明德,而一般人不能;另外,這個“去欲”的功夫要如何做呢?
當陽明體認到這個“圣人之道”時,驗證于《四書》、《五經》,皆能吻合,使他更有信心去闡述這個理論。例如他給貴陽士子的詩有云:“汗牛誰著五車書,累牘能迯一掬余。欲使身心還道體,莫將口耳任筌魚。”[133]詩前半段即是否定辭章記誦之學,而后半段中所謂“欲使身心還道體”,即是在說明真正的做法應是去除私欲,而能明自己本身就具有的“明德”,而不是當時所認為的口耳之學。陽明曾經對這詩末所謂“筌魚”做解釋,他說:
得魚而忘筌,醪盡而糟粕棄之。魚醪之未得,而曰是筌與糟粕也,魚與醪終不可得矣。《五經》,圣人之學具焉。然自其已聞者而言之,其于道也,亦筌與糟粕耳。竊嘗怪夫世之儒者求魚于筌,而謂糟粕之為醪也。夫謂糟粕之為醪,猶近也,糟粕之中而醪存。求魚于筌,則筌與魚遠矣![134]
陽明以魚、筌、醪、糟粕來說明當時學術界的弊病。他認為儒者所應追求的是魚與醪才是,但是現今的學者卻去求筌與糟粕,根本是弄錯方向。換句話說,陽明認為現今學者在理解這個代表圣人之學的《五經》時,一味地討論外在的形式問題,而不是去探求圣人在此《五經》中所要表達的真意。顯然,從此詩中可以理解到陽明自己認為這個“自明其明德”的說法,正是“圣人之學”的真意。往后,他也以闡揚這個“圣人之學”為己任,所以在其赴任廬陵知縣的途中,再次經過濂溪祠,有詩云:
曾向圖書識面真,半生長自愧儒巾。斯文久已無先覺,圣世今應有逸民。一自支離乖學術,競將雕刻費精神。瞻依多少高山意,水漫蓮池長綠蘋。[135]
所謂“曾向圖書識面真”,意思是過去讀書時,感覺好像理解其真意了,但事實上不然,也就是說,陽明直到現今才真正體會儒家學說的意旨。除了悔恨其早年弄錯學術的方向外,更重要的如今將自己比喻為道(斯文)的先覺、圣人時代的逸民,也就是說他自認他自己已經掌握到“圣人之學”。
當陽明從廬陵回到北京任官時,弟子徐愛(字曰仁,號橫山,1487—1517)在給另一弟子汪淵(字景顏)的詩,詩中有云:
時平眾競仕,意氣輕皐夔。一或遭險巇,惶惑失所持。哀哉中無主,此心任物移。君獨志賢圣,力學同余師。天子命出宰,人悒君自怡。時務良艱難,一心運有余。莫析政與學,皆當去支離……[136]
在此詩中,徐愛指出當時的士大夫官員的問題,認為這些人平時的作為好像是超越了古代的皐陶與夔,但是一遇到困厄之時,就惶恐不安,若無依靠的樣子。主要的原因是這些人心中無主,所以才會隨波逐流。然而,因為汪淵也與徐愛一樣師從陽明,所以,心中有主,靠著“一心”,對于再艱難的時務都可以應付,游刃有余。然徐愛這樣的看法,其實是來自陽明,陽明在給王道(字純甫,號順渠,1487—1547)的信中說道:
汪景顏近亦出宰大名,臨行請益,某告以變化氣質。居常無所見,唯當利害、經變故、遭屈辱,平時憤怒者到此能不憤怒,憂惶失措者到此能不憂惶失措,始是能有得力處,亦便是用力處。天下事雖萬變,吾所以應之不出乎喜怒哀樂四者。此為學之要,而為政亦在其中矣。[137]
陽明認為面對國家時務的問題,也不會出于“一心”的范圍;也就是說陽明認為通過一個人自身的“心”,即能因應人事酬變。而這“一心運時務”的看法,不但是陽明當時的教法,也貫串至貶謫龍場后的思想脈絡。
陽明因為目睹當時士大夫的無恥行徑,開始思考為什么這些人的作為與其平日相較,大相徑庭呢?尤其是平日奉若神明的圣賢教訓,在當時文壇與政壇有著崇高地位的李東陽身上,更顯得諷刺無比。除了李氏的作為震撼了陽明,當時士大夫們袖手旁觀的態度,更令他心寒。是什么因素造成這種毫無是非觀念以及小人得志的情況?陽明一方面對于政治上小人得志的情況深感不滿,思索著如何成為“君子”。他認為其中的癥結點在于能否“去除私欲”。另一方面,對于如何能夠像圣人舜一樣,處在山林之中,依然可以自由自在。陽明通過對朱子思想的反省,體認到圣人也只是靠著那“心之德”來應萬物的,而此“心之德”也原都具足于每個人身上,其間的差別在于圣人能時時去除私欲,一般人則不能。所以說不論是成為君子或是圣人,其必要條件都是那“無私欲”的“心”。靠著這個“心”,即能應接萬事萬物,而這也是陽明“一心運時務”的思想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