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十六樓，電梯鈴如同雷鳴，把藍喬從慌亂中驚醒，而陷入更大的焦慮中。

她想起從前在醫(yī)院實習的時候，那時見過急診中心送來的割腕患者，也見過人在跳樓之后摔成粉碎的樣子，但她從未在結(jié)果形成之前見過他們。

所以，她精于補救，疏于拯救。

這對她來說，就像是要吉他手彈棉花，看上去都是用弦的，功能卻大相徑庭。

進門前，藍喬低聲問：“我該怎么做？”

“和她聊天。”小王說：“她既然指定要你來，一定有話對你說。”

“或者聊一聊你和她之間的連接點。她以前也是空中乘務員，對嗎？”

藍喬說：“她三個月之前辭職了。”

小李皺了皺眉，“那還是別提了，我們要盡量穩(wěn)定她的情緒，任何能引起刺激的事情，都要保持緘默。”

藍喬點頭。

小李去敲門。

里面?zhèn)鱽砹智迩宓穆曇簦拔艺f了，除了藍喬，我誰也不見。你們進來，我就跳下去。”

“她來了。”

小李給藍喬使了個眼色。

藍喬說：“清清，是我。”

“藍喬？”

“我可以進去嗎？”

“門沒鎖。”

藍喬推開門，棕色大門上留下幾道汗手印，關上的剎那又被風吹干。

林清清坐在陽臺的窗戶上，臉沖外，腿蕩在空中，輕的像兩條柳枝。

“你說的對，之前選的那件婚紗腰身太緊，人一胖，就穿不下了。”林清清回過頭，白色頭紗被風吹起，給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層看不透的憂傷。

她問：“好看嗎？”

“好看。人長得漂亮，穿什么都好看。”

林清清哈哈大笑，身體前仰后合，藍喬攥著手心，心也跟著她上上下下。

“我就是被這樣的話，從小騙到大。小的時候，周圍人都說我長得漂亮，將來肯定能嫁得好。長大了，大家說這是個看臉的社會，林清清你一定能混的好。后來，我當了空姐。你猜怎么樣？我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長得好看的人還真他媽的是太多了。除了每天往臉上抹各種各樣的化妝品以外，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林清清背對藍喬，她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但那聲音是顫抖的，這并非簡單的回憶，更像是一種控訴，充滿悲憤，掙扎和茫然。

“清清，我知道這個世界太艱難了，但我們也只能堅持著活到最后。”

“可我現(xiàn)在生不如死。他不來看我，也不接我電話。我不知道他在哪兒，想找也找不到。你說，我要是死了，一尸兩命，他會不會心疼？”

王警官拉了拉藍喬的衣袖，示意她消防人員已經(jīng)準備好下降，她們需要林清清從陽臺上轉(zhuǎn)過身，以最大限度保護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清清，你轉(zhuǎn)過來，我給他打電話。好不好？”

“他還是給你打電話了。我媽說的對，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男人一旦得到你，就會像扔手紙一樣把你扔進垃圾桶。我是個垃圾，可悲的是連這個存放自己的垃圾桶都是租來的。”

看著林清清坐在窗戶上，兩只腳蕩秋千似的前后搖晃，巨大的心理壓力讓藍喬幾乎喘不過氣。

“你把我叫來是為了讓我看著你跳下去？如果是這樣，你永遠都看不到廖成志痛哭流涕的樣子，就算他跪在你面前，你不過也只是一塊冰冷的石碑。”

“用你的電話打給他。我的他不接。”

說著，林清清將手里的電話扔了下去，把圍觀的人嚇了一跳，有人驚嘆：“好險！”也有人咒罵道：“要跳就趕快跳，亂扔東西，自己死還要拉個墊背的啊。”

高空墜落最怕這種圍觀的，下面的警察趕了一波又一波，人還是沒散。

“你轉(zhuǎn)過來，我在你眼前打。”

林清清晃蕩的身體停了，她扶著窗戶站起身，突然間，腳下一哆嗦，藍喬的心也跟著提到嗓子眼，她叫了聲：“林清清！”

“我的婚鞋掉了。”

藍喬喊道：“通了！”

這一聲來的及時，林清清沒有回頭往下看，而是慢慢轉(zhuǎn)身坐下，把腳收進窗內(nèi)，但半個身子還露在外面。

屋子里安靜極了，只聽到風從窗口吹進來，林清清手握窗沿，一眼不眨的看著藍喬，藍喬張了張嘴，莫名的“恩”了一聲。

她不善于撒謊。

她從未保存過廖成志的號碼。

林清清笑了，眼淚順著笑臉往下淌，嘴里不斷的說：“藍喬，連你也騙我。”

站在藍喬身后的兩名警官目測他們到陽臺的距離，希望能在林清清有所行動之前將她拉下來，但距離有點兒遠，恐怕沒那么容易。

李警官小聲在藍喬耳邊說：“想辦法向前。”

藍喬反應過來，伸手說：“我忘了他的電話，你記得嗎？”

林清清淚眼婆娑看著藍喬，“你過來。”

藍喬向前三步，后面的人默默跟著向前一步。

但是，林清清早就看穿了他們的把戲，等藍喬走到窗邊的時候，她一只手抓過藍喬的肩膀，輕聲說：“你們退回去，不然，我真的會拉一個墊背的。”

藍喬沒有著力點，又怕亂動會害林清清出意外，所以不敢輕易閃躲，只能任由她擺布。計劃失敗，兩個人又退回到原點。

林清清趴在藍喬的肩上，冷笑道：“你真以為我叫你來是要給他打電話的嗎？”

直到此刻，藍喬才隱約察覺到林清清的用意，不禁低頭淺笑著說：“你恨我？”

那簇動的眉頭，帶著若有似無的疼。

“一開始我只是嫉妒你。”林清清說：“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辦法能消除心里的妒火，不如我們一起去死吧。”

說著，她手上一用力，藍喬半個人飛出窗外。一瞬間，她腦中一片空白，只看到眼前閃過一道橘紅色的光，她聽到有東西落地的聲音。

不過，不是向外。

林清清被消防員從外面推進了陽臺里，但是相互作用時力道猛了些，藍喬半個身子晃到外面，橫在那兒，幸好半空中她抓到了什么。

“抓住了。”

藍喬轉(zhuǎn)過頭，看到季燃。

他是來營救的消防員，吊在半空中，而她抓住的正是他的胳膊。

風在兩棟樓之間打著旋兒，發(fā)出恐怖的嘶吼，索命似的。季燃身上的繩子被風吹彎，他另一只手用力抓著窗邊，脖子上爆出青筋。

藍喬記得上樓時李警官說的話，她看到樓下的救生氣囊，放在地上，宛若一個巨大的墳墓。

“我不能害你。”

季燃察覺到胳膊上的重量在變輕，他威脅到：“你松開手，我就跟著跳下去。”

他一只胳膊擎著藍喬，眼睛里迸出血絲，只道：“相信我。”

房間里王警官照看林清清，李警官趕來幫忙，攔腰將藍喬拉回去，反手拽住季燃身上的安全繩，三個人跌進屋內(nèi)。

季燃邊拆身上的安全鎖，邊對對講機吼道：“你們他媽的是來救人的，還是來害人的。”

對方沉了口氣回道：“我是行動指揮官，王一為。”

“我是剛才差點兒從十六樓摔死的消防員。”

“季燃？”對方聽出了他的聲音，道歉說：“下次，我們一定注意。”

季燃眼睛像鷹一樣盯著屋內(nèi)兩名年輕的警官，“下次，你親自上來，人命關天，什么菜鳥都往上沖。你們救不了人，隨便讓別人送了命。”

這個“別人”顯然讓季燃緊張了，李警官和王警官都不約而同看向坐在地上的藍喬。她正試著從地上站起來，扶著墻的手突然一松，眼前恍惚了一下，人已經(jīng)在季燃懷里。

他抱著她離開現(xiàn)場。

“我……”

“我現(xiàn)在又累又氣，你最好別說話。”

藍喬閉上嘴，像一只被大浪打翻的小船，狼狽而又安穩(wěn)的待在他臂彎里。

“來了來了。”

一下樓，一群人嘩啦啦圍上來，除了幾個身穿白大褂的醫(yī)生，縫隙中還露出照相機的長鏡頭，季燃把藍喬護在懷里，回頭吼道：“都他媽給老子讓開。”

趕來的醫(yī)生愣在原地，發(fā)現(xiàn)救錯了人，不禁問：“那個穿婚紗跳樓的孕婦呢？”

后面?zhèn)鱽砝罹俚穆曇簦霸谶@里。產(chǎn)婦有出血！”

還是一樣的一群人小跑著圍過去，醫(yī)生為了救人，記者呢？這種新鮮事被報道出去，都是帶血的微笑。

藍喬想說什么，但季燃板著臉，她只好乖乖待在他懷里，直到他把她放到消防車敞開的車廂里。

“隊長，剛才真是嚇死我了。你沒事吧？”

肖哲肩上扛著安全繩，和另外幾個人跑過來問。

季燃說：“沒事。”

他背對他們，眼睛始終盯著藍喬。

“上面風那么大，你手磨破了吧？”

陳大富正要過去，唐海峰眼睛最尖，瞥到一雙高跟鞋，攔了一下，下巴輕挑。

肖哲說：“我們?nèi)ド厦鏅z查一下。”

“陳子鳴。”

季燃忽然點名。

陳子鳴剛轉(zhuǎn)過身，站在原地，小聲問肖哲，“副隊，我怎么辦？”

“你自己看著辦。”

說完，肖哲三人立刻閃人。

“我怎么這么倒霉。”

陳子鳴嘟囔著，走過去。

季燃說：“去和他們要個藥箱來。”

“你受傷了？”

藍喬聽出陳子鳴口氣中的不耐煩，臉色微紅，欲跳下車離開，又被季燃架著放回車上。他轉(zhuǎn)頭說陳子鳴，“讓你去你就去，廢話真多。”

看著陳子鳴賭氣的背影，藍喬倒是笑了，“他好像不太喜歡我。”

“你又不是人民幣。有我喜歡還不夠？還是你嫌自己身上招來的事不夠多？”

藍喬詫異，“你聽到了？”

“你以為我想聽？我也奇了怪，和你有關的事，隔多遠都往耳朵里鉆。”

藍喬低著頭，手在消防車的擋板上劃過來，劃過去，沉默著在心里頭自顧自回道：“是啊，可你聽不到我的心里話，在窗外看到你的那一刻，我真是安心極了，但是，也擔心極了。”

情緒像潮水，被巨浪推著在藍喬心里拍打，一下又一下，帶著呼嘯聲。

她能感受到自己對季燃不滅的愛意，與日俱增。

可恐懼像魔鬼，死纏著她不妨。

真是讓人心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