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村調查與社會科學的中國化:費孝通“江村調查”80周年紀念文集
- 周曉虹 張靜 樂江
- 4887字
- 2019-10-18 16:58:50
序言
1936年夏天,在廣西大瑤山花籃瑤調查中失去新婚妻子的費孝通,應在吳江開弦弓村幫助農民開辦生絲精制合作社的姐姐費達生之邀,利用出國前的兩個月空隙,去鄉下療養身心,在不經意間開始了后來聞名遐邇的“江村調查”。兩年后,在馬林諾夫斯基的指導下,年輕的費孝通寫成了《開弦弓:一個中國農村的經濟生活》的博士論文,欲圖“描述中國農民的消費、生產、分配和交易等體系”,并借此刻畫出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傳統文化在現代西方影響下的變遷”趨勢。1939年,這部以《中國農民的生活》為題、由羅特里奇出版社出版的著作,不但當時因對“文野之別”的跨越成為國際人類學界的開山之作,而且在20世紀80年代翻譯成中文(《江村經濟——中國農民的生活》,以下簡稱《江村經濟》)后成為中國社會學重建年代里最具典范性和感染力的作品。
歲月如梭,一晃80年過去了。2016年適逢費孝通先生“江村調查”80周年,為紀念這一中國社會學乃至整個社會科學發展史上的里程碑事件,北京大學社會學系、南京大學社會學院和中共吳江區委宣傳部,在10月22~23日的金秋時節,于吳江區七都鎮開弦弓村,假借太湖大講堂和太湖群學書院,聯袂舉辦了“紀念費孝通教授‘江村調查’80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來自中國、英國、美國、日本和韓國的120余位社會學家、人類學家,以及數百位來自全國各地的社會學子和普通民眾,圍繞江村調查的緣起與社會背景、江村調查的理論與方法蘊意、江村調查與文化自覺意識的養成、江村調查對社會科學中國化的推動、江村調查的學術與社會影響,以及費孝通先生提出的差序格局的理論意義、云南三村與鄉土中國研究及追隨費孝通先生從事學術研究的經歷,展開了熱烈的討論與鋪陳,貢獻了110場講演!在研討會召開的那幾天里,太湖之濱、開弦弓村旁到處都是熱烈的討論與會心的切磋,真是“群賢畢至,少長咸集”。
22日上午的開幕式由南京大學社會學院院長周曉虹教授主持,江蘇省社會科學聯合會黨組書記、常務副主席劉德海,中共吳江區委書記梁一波,中國社會學會副會長、吉林大學常務副校長邴正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所長陳光金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發展研究院院長張翼教授,英國倫敦政治經濟學院(LSE)王斯福(Stephan Feuchtwang)教授,中國吳江區委宣傳部部長樂江,北京大學社會學系主任張靜教授都做了熱情洋溢的致辭,他們對費孝通教授80年前對開弦弓村所做的深入細致的調查,以及其后“江村調查”對社會學和人類學界產生的巨大而深遠的影響給予高度肯定。在隨后及閉幕式上安排的7場主題講演中,次年7月出任中國社會學會會長的上海大學李友梅教授、來自費孝通先生母校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的王斯福教授、曾長期擔任韓國人類學會會長的首爾大學的金光億教授、日本神戶大學的佐佐木衛教授、吉林大學的邴正教授,以及主辦方——北京大學和南京大學的兩位長江學者特聘教授朱蘇力和翟學偉,圍繞江村調查形成的研究范式、差序自我、鄉土中國研究與文化自覺、《江村經濟》中體現的田野調查方法、多元一體文化觀,以及費孝通思想中同樣常為人關注的“差序格局”理論做了精彩論述。
在22日下午、22日晚上和23日上午的三個時段中,主辦方安排了18場分論壇和7場青年論壇,共計103場講演。18場分論壇的主題分別涉及江村經濟(兩場)、差序格局、文化自覺、學術史(兩場)、宗教研究、經濟與消費、土地與鄉村、本土化、鄉村政治、費孝通與現代性、家庭與代際關系、家庭與城鎮、文化與鄉土變遷、心理與政策、城鎮研究,以及江村的過去、現在與未來;而7場青年論壇則涉及農村生活、江村調查、鄉村再調查、云南三村、鄉土重建與差序格局、家庭與城鎮,以及民族與經濟結構。這些講演和報告不僅反映了費孝通先生的“江村調查”所開創的中國社會學傳統一代代薪火相傳,而且體現了社會學重建后中國幾代社會學人直面社會現實的探索勇氣和腳踏實地的學術品格。
研討會結束后,為了使費孝通先生的學術思想和各位學者的精彩分析產生更為深遠的影響,我們與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相商,出版這部《江村調查與社會科學的中國化——費孝通“江村調查”80周年紀念文集》(以下簡稱《文集》)。根據研討會的110場講演,我們選擇了36篇論文匯集成冊。《文集》大致可以分為6個部分。第一部分的5篇論文與“江村調查”有著最為直接的關系,張靜以費孝通的《江村經濟》為例,指出燕京學派嘗試以專業研究者的角色,為中國社會學和人類學注入新的活力和思想;孫飛宇梳理了費孝通在“江村調查”前的思想轉變,即從社會變遷到社會平衡;郭大水研究了《江村經濟》對經典社會學在理論和方法兩方面的超越;佐佐木衛認為《江村經濟》在調查方法和分析框架上受到馬林諾夫斯基的深刻影響;而王建民則通過江村調查探究了費孝通的學術心態史,由此述及了個人與學術和國家之間的關聯。
第二部分的8篇論文也都與“江村調查”有著直接或間接的關系。周曉虹認為江村調查體現了費孝通的文化自覺意識,是社會科學中國化或本土化有意識的努力。金光億、李建新、周飛舟和方文的4篇論文,接續周曉虹論文的前半段主題,以不同的方式討論了文化自覺的形成途徑及養成方式,其中不乏細致的探索和耐心的勾連,由此瞥見了費孝通思想形成的草蛇灰線;而謝立中、王勛和馮鋼的論文則討論了周曉虹論文的后半段主題,他們從江村調查、費孝通一生的研究對中國化或本土化的追求,一直討論到更為抽象的社會學的中國知識問題。
第三部分的5篇論文全部述及“差序格局”——費孝通先生于20世紀40年代論述中國鄉土社會特征時提出的獨特概念。王斯福的論文通過與西方文明的比較,分析了差序格局這一源自中國親屬制度的地方性概念具有的普遍道德與變動可能;翟學偉梳理了自潘光旦到費孝通或自“倫”(淪)到差序格局的概念起源,并認定這一水到渠成的表述乃是“中國社會結構的基本特征”;與翟學偉不同,朱蘇力認為差序格局只是中國農耕社會的基本格局,但卻不是中國所獨有的格局,更不是歷史和文化中國的基本格局。此后的兩篇論文都涉及由差序格局所引發的群(公共)己關系問題:仇立平從源自自我主義的“己”,討論了整個社會公共性的建構問題;而鄭震以與仇立平相反的方式,提出與費孝通相反的觀點,即差序格局并非是費孝通意義上的自我中心主義,傳統中國的德行并非限于“私德”,由此我們也不能以為只有西方意義上的“公”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公。
與前面三個部分相比,第四部分的6篇論文主題相對零散一些。包智明和陳占江的論文認為費孝通終其一生都在思考一個問題,即在中國現代性的進程中怎樣找到傳統與現代之間的接榫之處或契洽之點,并富有創造力地將此稱為“費孝通問題”。作為一種呼應,金一虹和楊笛以為,費孝通的姐姐、蠶絲專家費達生的一生同樣也是追尋現代性的一生。唯一不同的是,她是以實踐而不是以理論的方式踏入現代性之中的,就像費孝通所言,姐姐一直考慮的是“怎樣去解決技術現代化和經營社會化的問題”。接下來的兩篇論文所討論的主題在時間上正好接著費孝通的江村調查和費達生的蠶絲業實踐,張云熙的論文敘述了費孝通抗戰期間自英國回來后在云南的農村調查,并討論了祿村、易村和玉村即所謂“云南三村”調查對以江村調查為開端的中國農村研究的理論與方法意義;楊渝東的論文則更往后,以抗戰后寫成的《鄉土重建》為契機,討論了費孝通先生借鄉土重建之議題解決中西方文化困境的設想,并因此成為兩種文化間的“擺渡人”。隨后,褚建芳的論文討論了費孝通的宗教觀。顯然,依功能主義的觀點來看,宗教觀念實際上是人們用以應對生活需要的一種手段或工具;唯因宗教研究以及對生活系統其他部分的研究都是以“人”為中心展開的,其對宗教問題的關照就不能不與“直面生活的人類學”發生勾連。最后的那篇《吳文藻與中國社區研究》,是《文集》收入的唯一一篇出自本科生之手的論文,作者朱晨宇借討論吳文藻在中國社會學中開創的社區研究,觸及了“社會人類學的中國時代”所開創的社會學中國化努力。
表述零散的主題總需要更多一些文字,要簡述《文集》第五部分的6篇論文同樣不易。前兩篇屬于個人經驗的分享,兩位作者回憶了當年追隨費孝通先生做研究的經歷:楊善華曾隨費先生“四訪江村”,而且至今完整保存著當年的筆記;李德濱則是在費先生的指導下開始黑龍江移民研究的。后四篇論文雖沒有與楊善華和李德濱相似的經歷,但他們述及的主題則多少與農村這個費孝通一生關注的領域相關:張樂天討論了如何確定農村研究的主題——如果說費孝通從事江村調查的時代這一主題是傳統與現代的接續,那么張樂天后來的成名作《告別理想》一書的主題則是計劃經濟時代的制度——公社制度。周燕玲、陳映芳的論文與田毅鵬的論文似乎有某種因果關聯:前者從發展經濟學的角度,對一度炙手可熱的“農民工”研究進行了深入反思,指出其具有在發展主義的偏好下,按市場邏輯將農民或農民工勞動力化的傾向;后者則討論了在農村勞動力不斷流入城市的背景下,鄉土公共性的危機與重建之路。最后,周大鳴、廖越的論文從一門新興的學科——路學切入,討論了現代交通對聚落方式的影響,以及由此引發的中國城鄉社會結構的變遷。
《文集》的最后部分,即第六部分的6篇論文主題比較集中,討論的是江村調查及整個費孝通學術思想的社會影響。李友梅的論文提出,費孝通的江村調查能夠讓人領悟一種基于“從實求知”“實事求是”原則的認識論與方法論,其足以使我們將之作為一種“江村學”范式來理解和學習;徐珂和劉豪興的論文則不僅交代了《江村經濟》的成稿背景、作者在此后遭受的榮辱,也對“江村學”建立的意義提出了自己的見解。王銘銘的論文最初是應《社會科學百科全書》編委會之邀而撰寫的詞條,這16000字的長文確實如其本人所說,反映了他“一直懷有在國際社會科學界恢復費孝通先生思想世界之整體面貌的心愿”。接下來,羅教講和馮帥帥的論文以數據化的方式呈現了費孝通的影響力,他們通過計算范式將數據來源延伸至學術研究領域之外,并因此將費孝通一生的社會影響納入進來;作為一種補充,周云和彭書婷的研究考察了《江村經濟》80年來在英語世界持續不輟的影響——不僅限于社會學和人類學,這一著作還影響其他35個社會科學甚至自然科學領域。最后,似乎是為《文集》作一個必要的結語,王莎莎的論文以江村調查為原點,考察了80年來的中國鄉村研究。總體上說,“以江村為代表的微觀社區研究在一定程度上仍然是認識中國社會的基本方法,而學界對江村在各個時期的追蹤考察所積累的研究資料,更使得社會變遷的樣貌能夠在江村人的社會生活中清晰地呈現”。至此,36篇學術論文以各自精彩但又相互契合的方式,完整地呈現了費孝通先生的江村調查及其一生在中國社會科學進而在中國近代以來的偉大變遷中的歷史意義。
自1984年進入南開大學攻讀社會學學位以來,我就一直浸淫在由《江村經濟》《鄉土中國》《生育制度》等經典文本構建起的費孝通的學術世界中,但真正較為深入地理解費孝通及其學術意義和社會影響,卻是最近幾年的事情。尤其是從2015年年底與北京大學的同人和吳江區委宣傳部及七都鎮的友人們合作,開始籌備舉辦“紀念費孝通教授‘江村調查’80周年學術研討會”以來,對費孝通先生的理解更是與日俱深。我與張靜教授在費先生江村調查80周年的日子里舉辦一個學術性的紀念會議的想法一經提出便獲得了社會學界和吳江各界的熱情支持。北京大學的潘乃谷教授、馬戎教授是這個會議最早的贊同者;此后,七都鎮黨委書記查旭東、鎮長肖軍、副鎮長王志萍都給予了積極的回應:查書記不僅在幾年前支持我建立了擁有600平方米用房的太湖群學書院,這次還代為聯系了吳江區委常委、宣傳部長樂江,樂部長對本次會議的召開做出了不可缺少的貢獻。北京大學社會學系和南京大學社會學院的同人們——周飛舟、成伯清、吳愈曉、蔣海云、陸遠、時昱和曹慧中,為會議的舉辦貢獻了各自的智慧和才干。費孝通先生的家人對會議也給予了積極支持,他的女婿張榮華先生專門委托自己的兒子張喆與會。費先生的后代加上費先生調查時年僅8歲、現在88歲的村民沈寶法先生(《江村經濟》一書插頁里與費先生合影的小男孩)的出席,使本次會議進一步彰顯了傳統與現代的自然接續,也使我們的努力獲得了一種悠遠的回應。
是為序。
周曉虹
2017年仲夏
于南京紫金山東麓朗詩綠郡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