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從大野澤到梁山泊:公元12世紀末以前一個黃河下游湖泊的演變史作者名: 賈長寶本章字數: 14582字更新時間: 2019-10-18 17:30:08
第二節 學術史回顧
“大野澤-梁山泊”的發展、變遷和消亡問題,自宋代以來就一直受到史地學者的關注。進入20世紀以后,學界對該問題的關注熱度呈現上升的趨勢;但大多為對文獻的校對考釋,或是在研究黃河水患史的同時,間接涉及大野澤和梁山泊的問題,而少有以其變遷史為對象的專題研究。下面簡要進行文獻綜述。
一 以“大野澤-梁山泊”變遷史為對象的專題研究
民國前期,由于社會動蕩不安,開展學術研究的條件異常艱苦。20世紀20年代,曾任山東河務局局長以及“李、黃堵口工程”總辦的林修竹(1884~1948)出版了《歷代治黃史》,該書是近代中國第一部研究黃河水患、河道變遷與治理的專著,推動了史地學界對黃河變遷問題的關注和研究。[39]1934年2月,顧頡剛與譚其驤在北京發起成立“禹貢學會”,并且創辦《禹貢》半月刊,使得這一階段成為中國近代歷史地理學發展的奠基時期。需要指出的是,這一時期的研究注重對歷史文獻的考證,有乾嘉學派的風格。同年9月,李素英(1903~1986)在《禹貢》半月刊上發表《大野澤的變遷》,[40]分“大野澤與鉅野澤”“大野澤與梁山泊”“大野澤與南旺湖”“南旺湖與會通河”四個章節,對以大野澤為代表的魯西南湖泊從先秦到明末的演遷進行了討論。全文以征引各家之言為主,未脫出《禹貢錐指》沿革地理考證的范疇,而且存在史料使用不當之處。僅舉一例:李素英為批駁胡渭“梁山泊乃大野澤下流”的說法,引《水滸》中“八百里梁山水泊”之語,認為“正和《元和志》所言‘南北三百里,東西百余里’的話合拍,這正是整個的大野澤,哪里是大野澤的下流呢?”《水滸》乃小說家之言,“八百里”乃虛指,將其與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的說法強行進行比對,缺乏說服力。李素英或許也考慮到了這一點,因此加了一句:“如必須為(胡渭之語)作解釋,只有說上流涸了,舊澤移到下流來了。”[41]這與上一節筆者對胡渭、顧祖禹“下流”之說的解釋基本相同。總的來說,該文撇開田野證據,亦不使用地圖工具,分析的深度和廣度都有所欠缺。
此外,余嘉錫(1884~1955)很早便開始關注與梁山泊有關的史地問題。在平日的治學過程中,遇“清人其他考證著作,偶爾牽涉及‘宋江’、‘梁山濼’者,大抵為隨筆摭拾,非經意之作,故因襲前人者十恒八九,鮮所訂正;甚且治絲而棼,轉增訛謬”。在這些筆記的基礎上,“益擴充而采摭之。如是者累年,積稿達四五萬言。1939年12月勒為一篇,布之于《輔仁學志》第8卷第2期。竊自謂于宋江等聚義梁山濼以及相關之事,搜輯略備……同好者頗不以為謬”。20世紀50年代初期,余嘉錫由于年衰多病(1952年突發腦溢血之后完全癱瘓)退休在家,“端居多暇,以讀書自遣,所得關于梁山濼記載日益多。視舊作約增萬余言”。于是“取舊稿重加訂補”,將17篇相關的小文章合為一稿交給作家出版社,終于趕在其逝世前印行。[42]作為該書最后一章的《梁山濼》(實則為一篇專題文章)專門考證梁山泊的沿革變遷。余嘉錫結合正史、明清地方志、文人筆記與實地考察,對梁山泊的形成、演變和消亡后的余波進行研究,其中最可稱道者為對梁山泊最盛時面積的考證。為了駁斥滕永禎等人纂修的康熙《壽張縣志》中“梁山濼僅可十里……乃小說之惑人耳”的觀點,對舊志之文考證甚詳,雖未采用任何地下勘探材料,但其論述依然顯得十分有力、可信。[43]
新中國成立以后,百廢待興,學界對黃河問題的討論主要集中于對現存水患的治理與水利開發等方面,而對黃河的歷史問題相對較少關注。20世紀中期,回北大任教的侯仁之除了向國內介紹最新的歷史地理學思想外,還致力于把中國歷史地理從史學的附庸地位中解脫出來,發展成為獨立學科。但以“大野澤-梁山泊”環境變遷史為對象的專題研究,要直到20世紀80年代以后才陸續出現(參見表0-1):
表0-1 近年來以“大野澤-梁山泊”變遷史為對象的專題研究統計
續表
在上列的九篇文章中,王乃昂和劉德岑的兩篇作為比較傳統的歷史地理研究成果,在學界影響較大。王乃昂一文分為“大野澤時期”“梁山泊時期”和“北五湖時期”三個部分,考訂史料,并引用時人的實地調查結論來判斷梁山泊四至;[44]劉德岑一文分“大野澤”“梁山泊”和“梁山泊的淤平”三個部分,用力最深的是對歷代黃河決溢、灌注“大野澤-梁山泊”的史料統計,并對李吉甫《元和志》和胡渭《禹貢錐指》中的一些說法進行了修正。[45]但二人對2~5世紀時大野澤情況的考證存在很多問題,主要有:未對濟水流經進行系統研究;忽略了滎澤對濟水攜帶泥沙的沉淀作用;對“濟水枯絕”的原因、時間和結果表述錯誤,從而導致對東晉時桓溫伐燕“鑿鉅野百余里”以及劉裕北伐后秦“開鉅野入河”等史料的解讀有誤;等等。本研究將盡力對這些問題予以修正。
張義豐研究大陸澤和大野澤的形成、發育、消亡,除文獻考證外還利用了一些考古證據,而且強調了人類活動對湖泊消亡的影響。[46]周繼中雖研究1128~1234年間黃河下游上段河道的變遷,但因1128~1168年間梁山泊受水最多、湖體最大,1168年后則是梁山泊因黃河改道而逐漸涸干的時期,因此梁山泊的角色占了絕大篇幅。[47]岳玉璽的研究時段始自五代十國時期,即從梁山泊因頻繁受黃河決灌逐漸成湖時開始討論。[48]總體來說,上述五篇文章均以沿革地理考證而見長,精于史料的運用,但后三篇在學術價值上要遜于王乃昂、劉德岑的兩篇。
王衍用、王學真原為梁山縣一中教師,因此對梁山周邊數縣的情況比較熟悉,除實地調查外,王衍用還積累了十幾年間梁山縣和鄰縣打機井的材料。他們根據湖沼土層的數據分析“大野澤-梁山泊”演變過程中的湖相沉積,從而對北宋時期梁山泊的四至、水深等問題進行解答。[49]王衍用采用的數據和方法雖然十分簡單、粗糙,卻是使用田野證據研究梁山泊環境史的第一人,后來的研究者如王乃昂、劉德岑等直接引用了其結論;1989年版的《東平縣志》利用打機井、水庫施工等材料對東平湖區湖沼土層進行分析,[50]判斷大野澤和梁山泊的面積,正與王衍用的方法完全相同。
最后三篇關于“大野澤-梁山泊”環境變遷的專題研究,則大大突破了傳統沿革地理套路的限制。山東師范大學地理系郭永盛的《歷史上山東湖泊的變遷》一文論述“大野澤-梁山泊”的衰亡與南四湖(即微山湖、昭陽湖、獨山湖和南陽湖)的形成,主要利用衛星影像的地貌分析、第四紀地質及古氣候分析資料,指出歷史時期魯西南湖泊衰退的主要原因包括氣候變干旱、森林資源遭到破壞導致水土流失加劇以及黃河的遷徙、泛濫和淤積。[51]《山東東平湖的變遷與黃河改道的關系》一文由泰安環保監測站與河南地礦局地質調查隊的工程師們合作完成,他們根據對巨野、梁山、戴廟鉆孔剖面的分析及對東平湖湖底沉積的調查,分別確定了大野澤、梁山泊、安山湖、東平湖的沉積記錄,證明東平湖是由“大野澤-梁山泊”演變而來,并對黃河決口和改道對“大野澤-梁山泊”、北五湖(即安山湖、馬踏湖、南旺湖、蜀山湖和馬場湖)和東平湖的影響進行了具體分析。[52]最后,北師大地理學與遙感科學學院的要吉花等學者,通過對巨野國莊鉆孔剖面的粒度特征分析,結合歷史文獻,解釋了大野澤環境變遷的歷史以及黃河決溢改道對其的影響。[53]
二 間接涉及“大野澤-梁山泊”變遷的研究
“大野澤-梁山泊”作為歷史時期黃河下游曾存在過的重要湖泊,與早期人類聚落發展、郡縣地理沿革、黃河變遷、漕運水利建設、洪澇災害和屯墾括地等問題都有重要聯系;因此,學界有大量研究雖并非以“大野澤-梁山泊”演遷史為具體對象,但也對其有所涉及,具體來說包括以下幾類:
(一)《禹貢》與《水經注》視域中的大野澤與古湖泊變遷研究
大野澤是《禹貢》記載的大澤之一[54]:“海、岱及淮惟徐州。淮、沂其乂,蒙、羽其藝;大野既潴,東原底平。”[55]公元前360年由梁惠王開鑿,從滎陽通往宋、鄭、陳、蔡、曹、衛諸國的鴻溝系統完成后,黃河南岸的濟、汝、淮、泗等河流都被聯系了起來,而大野澤作為該流域內的大湖,在《水經》和《水經注》中占有重要地位。[56]因此,許多針對《禹貢》與《水經注》所記載河湖水系沿革與變遷的研究,往往也會涉及大野澤。
《禹貢》是《尚書》里重要的一篇,顧頡剛認為其作者是戰國時期的西北人。他稱贊《禹貢》的“科學性”在于“以征實為目的而用了分區的方法來說明各區的地理情況”。[57]解釋《禹貢》的書非常多,以清代的胡渭用力最深。民國以后又出現了大量對《禹貢》的注釋和研究,其中以顧頡剛為代表。顧頡剛對“大野既潴,東原底平”注釋為:
大野,澤名,為濟水故瀆所入,《漢書·地理志》說“山陽郡鉅野,大野澤在北”。《元和郡縣志》說:“大野澤在鉅野東五里,南北三百里,東西百里。”鉅野今為山東巨野縣,可見在唐朝大野澤還是很廣大的。自從漢武帝元光三年,河決濮陽瓠子注巨野,下迄五代,晉開運、宋咸平、天禧、熙寧、金明昌、元至正,決入者凡六次,大野澤遂涸為平地,今已不能見其遺跡了。[58]
顧頡剛的注釋仍然是沿革地理的路數,對《元和志》大野澤“南北三百里,東西百(余)里”的錯誤記載直接引用而不加辨正(詳見本書第二章第三節);但顧頡剛直指在大野澤的變遷過程中黃河“決入”是主導因素,把時段放在漢元光到元至正之間,并且將大野澤與梁山泊視為同一湖泊,索性只用大野澤之稱,則遠超出了顧祖禹、胡渭等人的高度。
值得一提的是,在現存有關《禹貢》的古澤藪研究領域,大野澤得到的重視遠不如其他大澤多(如“云夢”和“彭蠡”)。尤其是云夢澤,因牽涉今古文尚書的問題,[59]又涉及廣大江漢平原的變遷,格外引起學者的興趣。在1934年3月的《禹貢》半月刊創刊號上,陳家驥和張公量分別撰《云土夢作乂》和《云土夢》,[60]考證過程中多有涉及云夢澤的變遷。高師第在《禹貢研究論集》中,撰《試解〈禹貢〉荊州“云土、夢作乂”與后世所謂的“云夢澤”之演變》,提出與顧頡剛等人不同的觀點,即“云土、夢”并非是兩漢以后所謂的“云夢澤”,并對云夢澤的消亡過程進行了考證;又撰《試探〈禹貢〉“彭蠡澤”之遺蹤》,結合史籍、方志與自然地理資料,討論彭蠡澤的演變和消亡。[61]云夢澤與“大野澤-梁山泊”在歷史時期的消亡過程有相似之處,其根本原因是江水、漢水泥沙的淤積。從兩漢至清末,江水和漢水長期帶來的泥沙沉積致使荊江陸上三角洲不斷地向東擴展,遂使云夢澤逐漸淤積、縮小,先秦時期尚“方九百里”,魏、晉、南朝時期僅余“三四百里”,到了唐宋時期,則變成了星羅棋布的小湖泊。明末清初,該地區最大的太白湖只是一個“周二百余里”的淺水湖泊。清光緒年間,太白湖也完全消失。如今的洪湖,是在太白湖淤塞之后迅速發展形成的,一如梁山泊淤平后出現的北五湖。
在中國科學院1982年出版的《中國自然地理·歷史自然地理》一書中,對云夢澤的關注也多于大野澤。編者提出大野澤是“由于黃河的變遷而使平原湖泊從上游向下游移動的典型”,但講述“大野澤-梁山泊”的變遷只用了半頁篇幅,而考證“云夢與云夢澤”及“云夢澤的演變過程”卻用了7頁。[62]在主流的中國歷史地理概述著作中,情形也是如此。[63]這種情形不能不引起筆者的思考。同為《尚書·禹貢》篇中的古代大“澤藪”,“云夢”比“大野”更受學者關注的原因大致有三:
(1)上文所述“云夢土作乂”與“云土夢作乂”所引起的今古文《尚書》之爭。
(2)雖然大野澤的變遷與黃河下游水利史密切相關,但云夢澤的變遷涉及歷史時期整個江漢平原地區、長江、荊江、漢水和陸上三角洲的重大變化,在研究價值上不遜大野澤。
(3)“云夢”(或“云”“夢”“云土、夢”)的資料要豐富得多,在先秦典籍中更是如此。[64]歷代志書中異常豐富的資料,為研究云夢澤的變遷提供了便利。相較之下,古代文獻中與“大野”相關的記載有限,而志書中關于“大野澤-梁山泊”的記載多為不加詳考的彼此征引,為研究帶來了難度。
在我國古代有關湖泊的所有文獻中,《水經注》的記載最全面,提供的資料也最豐富。陳橋驛曾統計過,在《水經注》中記載為“澤”的湖泊恰好有100處;不計浦、淵、潭,被稱為海、澤、藪、淀、陂、池、坈的有459處,遠超戰國時代的《禹貢》《周禮·職方》,漢代的《爾雅》與其后的《漢書·地理志》。在此基礎上,陳橋驛寫成《我國古代湖泊的湮廢及其經驗教訓》一文,對《水經注》中關于毀湖為田與廢田環湖的記錄進行了討論;又以淮河流域的大型人工湖泊“芍陂”、紹興地區的“鑒湖”和西北地區的“屠申澤”為例,分析了古代湖泊因不同原因而出現的湮廢。陳橋驛對大野澤在內的眾多湖泊的湮滅原因進行了規律性的總結:歷史上晉、冀、魯、豫地區的湖泊湮廢很普遍,除了毀湖為田外,黃河的決溢改道是最為重要的原因。他還從中國古代湖泊的湮廢中提煉出對后世的啟示。[65]
表0-2 《水經注》中記載的古代湖泊統計
2000年,陳橋驛又寫作《〈水經注〉記載的淮河》,對與大野澤密切相關的睢水、瓠子河和汶水等水系在《水經注》中的記載進行了討論,提出淮河流域“古代湖陂在歷史的變遷實在比河流更大”,并以《渠注》中記載的古代大湖“圃田澤”為例,討論了其由大到小、由整體到分散,逐漸湮廢,最后涸為平陸的過程,[66]從而對筆者研究“大野澤-梁山泊”的演遷和消亡提供了啟示。
(二)黃河、濟水變遷與運河研究視域中的“大野澤-梁山泊”
宋代以前,大野澤是和黃河變遷關系最密切的一個湖泊;[67]而宋代之后,梁山泊的發育與消亡完全由黃河下游的決溢和泛濫所主導。因此,凡是系統研究歷史時期黃河及其支流變遷與災患的著述,都會或多或少地涉及“大野-梁山泊”的問題。1939年出版的陳高傭《中國歷代天災人禍表》,涉及對歷代黃河中下游地區水患災害的統計,對理解梁山泊的發育過程有一定幫助。[68]20世紀50至70年代,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歷史地理學的發展相對較為滯后;但學界仍取得了一些關于黃河流域變遷問題的成果,這其中以岑仲勉的《黃河變遷史》和史念海的《河山集》為代表。岑著開篇先考證“黃河重源說”與《禹貢》的成書過程,之后又從黃河與商人遷都之間的關系,一直論述至20世紀30年代的河患與治河工作,可謂一部具有開創意義的黃河變遷研究專著。其中第十節的“五代及北宋的黃河”,覆蓋了河患統計、故道考證、清汴工程與梁山泊受水發育等諸多方面的材料,并且加以頗有深度的分析。[69]該書對《禹貢錐指》引述頗多,但又對胡渭的許多觀點進行了修正和補充——這為本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參考信息。僅舉一例:胡渭認為“滎澤之塞”的根本原因是“河水泛濫,填淤已久,空竇盡窒,地中伏流不能上涌”;岑仲勉則援引南宋學者程大昌(1123~1195)《禹貢山川地理圖》的說法,經過充分論證后提出,黃河河口移徙,導致滎澤失去了水源,滎澤才漸漸枯竭了。[70]而史念海出版于1963年的《河山集》,稱得上是我國第一部歷史經濟地理論文集,其中收錄的專題文章如《石器時代人們的居地及其聚落分布》《開皇天寶之間黃河流域及其附近地區的農業發展》與《黃河流域蠶桑事業盛衰的變遷》等,涉及唐代以前黃河流域歷史地理變遷的許多重大問題,對本研究中對大野澤地望四至的考證等啟發很大。[71]
20世紀80年代以后,關于黃河變遷問題的研究進入了全新的發展階段。作為該階段最重要的學術成果之一,1981年出版的史念海《河山集·二集》,稱得上是我國第一部歷史自然地理論文集。該書收錄了論述歷史時期黃河流域環境變遷的一系列文章,包括《歷史時期黃河流域的侵蝕與堆積》《歷史時期黃河在中游的側蝕》《歷史時期黃河在中游的下切》《論涇渭清濁的變遷》《周原的變遷》《歷史時期黃河中游的森林》《論兩周時期黃河流域的地理特征》《由歷史時期黃河的變遷探討今后治河的方略》《論〈禹貢〉的著作年代》等,時至今日仍具備極高的學術價值。乾嘉學派的沿革地理研究傳統,是利用文獻學的方法來考證古代的地理問題,民國至建國初期的大部分史地學者都未能脫其窠臼。史念海則突破了沿革地理學的治學傳統,在文獻分析考證的基礎上,引入現代西方地理學的野外考察方法,從而為以后的歷史自然地理研究樹立了典范。以《歷史時期黃河流域的侵蝕與堆積》一文為例,其“湖泊的淤平”一節,對大野澤演遷為梁山泊后又逐漸湮滅的過程進行了較為詳細的研究;在這篇文章里,史念海利用了大量田野材料,如梁山北麓曾發掘出漢墓,以及梁山縣南金線嶺的居民鑿井取水時在地下19米處發現有古代遺存的蓮子等,并親自進行多次實地考察,最終通過對金線嶺一帶地形的觀察,判斷其在6世紀時是大野澤的北岸。[72]史念海對大野澤變遷的研究成果與其治學方式,都對本書的寫作極有啟發。
在同一時期,對黃河變遷史展開專題研究的學者還有鄒逸麟、譚其驤、辛德勇、張含英、葉青超等人。[73]其中,與本研究關系比較密切的成果列舉如下:
在1990年出版的《千古黃河》里,鄒逸麟系統地對黃河下游河道和湖沼的變遷進行了討論。他認為,兩千多年來,黃河下游沖積平原上的湖泊和沼澤逐漸湮沒,其主要原因就是黃河泛決帶來泥沙的充填,而人為的墾殖也是以此為前提的。他針對不同歷史階段的特點,以“上古秦漢湖沼處處”“中古湖泊穩定”和“近千年湖泊衰替”作為論述的主線;又將黃淮平原的古代湖泊變遷分為三類:一是以圃田澤為代表,湖沼區因泥沙的淤淺,由深變淺,由大變小,加上人工圍墾,逐漸湮為平地。二是以大野澤為代表,起先湖區受泥沙淤高,但來水條件未變,水體就向相對低洼處移動。后來因水短缺,經人為墾殖,最后化為農田。三是以南四湖為代表,原為低洼平地,受黃河洪水灌注后,因下游宣泄不暢,蓄積成為新的湖泊或沼澤。鄒逸麟對大野澤演遷的過程和特征總結的非常準確精練。[74]此外,鄒逸麟的專題論文《宋代黃河下游橫隴北流諸道考》涉及北宋時期梁山泊受水發育的一些關鍵論據,本文也多有參考。[75]
辛德勇在1998年出版的《黃河史話》里以“九地黃河亂注”為章名,用較長篇幅闡述了自戰國中期以前到清代中期以后的黃河下游河道流經,總結了下游河道變遷的總體趨勢并解釋其原因。[76]其中,“黃河下游河道上的分支水道”一節自先秦論述至明代,內容囊括了對“大野澤-梁山泊”至關重要的濟水、汴河等,為理解大野澤變遷為梁山泊的過程提供了啟示;“湮塞的湖泊”一節,具體討論了因為黃河泛濫帶來的泥沙而淤為平地的一些下游湖泊,除大野澤外,還有大陸澤、圃田澤、雷夏澤、菏澤、滎澤和孟潴澤等。
韓昭慶1998年完成的博士論文《黃淮關系及其演變過程研究——黃河長期奪淮期間淮北平原湖泊、水系的變遷和背景》,則是從歷史自然地理學視角開展黃河變遷研究的佳作。作者利用明清治河官員的奏議、治河筆記、明清方志中對當代河流治理的記錄以及正史《河渠志》等材料,在比較完整的區域和時段內建立了黃河、淮河與人類三者之間關系的變化模式,綜合研究了在黃河長期奪淮以來特定時期內,淮北平原湖泊、水系所發生的一系列相關變化,并對這些變遷過程的背景進行了分析。該研究用全書接近一半的篇幅(第四、五、六章)分別討論了洪澤湖、南四湖與淮河中游湖群的演變及其原因,其中第五章“南四湖的演變過程”,其研究對象與“大野澤-梁山泊”同屬魯西南地區,研究時段則與本書的研究前后銜接,因此在材料與方法上都值得本研究參考。[77]
吳祥定于1994年出版的《歷史時期黃河流域環境變遷與水沙變化》一書,以跨學科的方法,利用歷史文獻、樹木年輪、降水觀測記錄和植被變遷數據等材料,重現了歷史時期黃河流域的氣候波動與人類活動情況,并在此基礎上討論了黃河下游河道的變遷和水沙變化。其對歷史時期洪泛區界線變化和黃河尾閭河道受沙狀況的討論,都對本研究有所啟示。[78]
除此以外,李金都、周志芳所著的《黃河下游近代河床變遷地質研究》,是運用地質學的視角和方法研究黃河下游河道與湖泊變遷的代表作。作者提出了黃河下游近代河床泥沙沉積的起始界面,通過對湖泊沉積物的研究恢復了黃河河床的歷史過程,并考察其內在因素。其中涉及“大野澤-梁山泊”的部分頗多,為本研究提供了一些參考資料。[79]張義豐《淮河流域兩大湖群的興衰與黃河奪淮的關系》一文認為,魯西地區自第四季以來一直處在強烈的下降過程中,這是形成湖群的地質基礎,全新世以來黃河沖積扇的不斷推進、擴大,在沖積扇前緣和魯中山地之間的這個下沉帶就形成了一片洼地,從而為大野澤在內的魯西湖群的興衰提供了地質學角度的解釋。[80]鈕仲勛等編制的《歷史時期黃河下游河道變遷圖》,作為材料豐富、考證翔實的工具書,對本書寫作很有幫助。[81]
除了黃河干流以外,古濟水是歷史時期與大野澤關系最密切的一條大河,因此,進行關于濟水變遷的專題研究,對于還原大野澤的歷史面貌有著重要意義。1982年,史念海在《陜西師大學報》上連載《論濟水和鴻溝》(上、中、下),這是目前為止所有關于古濟水的專題研究中最有價值的經典之作。這三篇文章按照從濟水上游到下游的順序,以《水經注》為綱,在科學考辨歷史文獻的基礎上,開展相當詳細的野外考察,對故瀆的流經、古湖盆地望的考證都輔以實地查勘的資料,每一處故址都力求與現代的村鎮地點對應,其翔實與嚴謹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更是批駁了許多被沿襲已久的錯誤觀點。在上篇里,史念海在簡明扼要地介紹了濟水的四段劃分(黃河北岸、黃河南岸到滎澤、滎澤到大野澤、出大野澤入海)和鴻溝系統之后,又調查了古濟水出黃河后所經的滎口、滎瀆和滎澤,再討論滎澤和大野澤之間的南濟、北濟及其支流、分流的故道;中篇先還原大野澤出東北至入海的濟水故道,然后考證“清濟”名稱的來歷,以及南濟、北濟的斷流原因和時間,最后敘述濟水故道的現狀;下篇則主要是對鴻溝系統的舊水道、開鑿時間和現狀的研究。史念海的這三篇文章創見極多,至少在以下幾個方面對本研究有很大啟發:
(1)由于滎澤特殊的地理位置——處在滎口與大野澤之間,它實際上是濟水流入大野澤之前的泥沙沉淀過濾湖;而這是討論滎澤消亡的重要前提。對于滎澤淤塞的原因與時間,史念海分別批駁了胡渭和岑仲勉的說法:胡渭提出的“伏流”說不能作為對滎澤淤塞的解釋,但其關于“滎澤存在至東漢初年”的說法是對的;岑仲勉對于滎澤淤塞的原因作出了正確的推斷和解釋,但對其淤塞的時間判斷有誤。
(2)對于濟水斷流的原因和時間,史念海采納了閻若璩(1636~1704)的部分觀點并加以完善。針對司馬彪(約240~306)《續漢書·郡國志》中“……濟水出,王莽時大旱,遂枯絕”的記載,史念海認為,當時因干旱而枯竭的只是黃河以北的那段濟水,黃河以南的濟水是由黃河分出,因此并不會受到河北濟水枯竭的影響;后來兩晉時期濟水的斷流,則是由于滎澤淤塞之后,濟水失去了“沉淀池”,其所攜帶的泥沙未經沉淀就直接流向大野澤,河道終于被逐漸淤填。在此基礎上,史念海對東晉時桓溫伐燕“鑿鉅野百余里”以及劉裕北伐后秦“開鉅野入河”等極為關鍵的史料進行了解讀,更正了古代志書中前人沿襲已久的錯誤觀點。遺憾的是,盡管幾乎所有“大野澤-梁山泊”的專題研究都是在史念海文章之后發表的,卻均未參考史念海的成果,從而繼續對上述史料作出錯誤的解讀。
(3)史念海結合自然地理知識與史料辨析,解釋了戰國時“清濟濁河”與《水經注》“濟水與河渾濤東注”兩種說法之間的矛盾,這對于理解在大野澤演遷過程中水面先縮小、后擴大的特殊過程至關重要。[82]
除黃河與濟水之外,還有一些關于如鴻溝、湛渠、五丈溝和廣濟河等黃河下游運河水系的專題研究也間接涉及“大野澤-梁山泊”。以2001年出版、由安作璋主編的三卷本《中國運河文化史》為例,上卷引用了先秦到五代十國時期有關菏水、鴻溝、汴河等運河的史料,對大野澤在上述運河系統中的作用進行了介紹和分析;中卷又將北宋初年整修后通入梁山泊的廣濟河,與6世紀前長期通入大野澤的濟水做類比,進行了詳細的討論。[83]《中國河湖大典》編纂委員會編著的該系列叢書之《淮河卷》,通過圖文并茂的方式,對今巨野、梁山、東平等地的梁濟運河、東平湖、南四湖等河湖水系進行介紹和討論,同時以水文和史志資料為依托,借鑒《水經注》的行文方式,對“大野澤-梁山泊”以及其后的北五湖之發展和變遷進行了考證。[84]
(三)《水滸》研究視域中的“大野澤-梁山泊”
《水滸》中宋江的起義在歷史上實有其事,但與之有關的史料記載卻混亂不清,甚至彼此矛盾。南宋孝宗(1162~1194年在位)時,眉山人王稱所撰的《東都事略》記載,中書侍郎侯蒙(1054~1121)向宋徽宗上書提供“制賊之計”:“宋江以三十六人橫行河朔,京東官軍數萬無敢抗者,其材必有過人,不若赦過招降,使討方臘,以此自贖,或可平東南之亂。”[85]南宋另一位著名學者、與王稱基本生活在同一時代的李埴(1161~1238),在其所著的《皇宋十朝綱要》中,有多處記載涉及宋江的生平:“己亥宣和元年十二月,詔招撫山東盜宋江。……辛丑宣和三年二月庚辰,宋江犯淮陽軍,又犯京東、河北路,入楚州界。知州張叔夜招撫之,江出降。……六月辛丑,辛興宗、宋江破賊上苑洞。”[86]數十年后,出生于江蘇淮陰的龔開(1221~1305)作《宋江三十六人贊》,詳細列舉了36名好漢的姓名和綽號,其《序》曰:
宋江事見于街談巷語,不足采著,雖有高人李嵩傳寫,士大夫亦不見黜。余年少時壯其人,欲存之畫贊,以未見信書載事實,不敢輕寫。及異時見《東都事略·中書侍郎侯蒙傳》有疏一篇……余然后知江輩真有聞于時者。于是即三十六人,人為一贊,而箴體在焉。蓋其本撥矣,將使一歸于正,義勇不相戾,此詩人忠厚之心也。余嘗以江之所為,雖不得自齒,然其識性超卓,有過人者……豈若世之亂臣賊子,畏影而自走,所為近在一身,而其禍未嘗不流四海?嗚呼,與其逢圣公之徒,孰若跖與江也?[87]
由此可見,龔開是在讀到王稱的記載之后有感而發,才寫了《宋江三十六人贊》。不久后的元至正年間,官修《宋史》成書,宋江雖無本傳,但其事跡零星見載于《徽宗本紀》《侯蒙傳》和《張叔夜傳》之中。但是,關于宋江起義的地點與活動的范圍,史料記載不一。汪應辰(1118~1176)《文定集》中收錄的《顯謨閣學士王公(師心)墓志銘》提到:“河北劇賊宋江者,肆行莫之御。既轉略京東,徑趨沐陽。”大致生活在宋徽宗年間的常州人張守,在其《毗陵集》卷十三的《左中奉大夫充秘閣修撰蔣元墓志銘》中謂:“宋江嘯聚亡命,剽掠山東一路。”金華人方勺(1066~?)在其《泊宅編》的卷五中記載,宣和二年(1120)十二月初七日,“以京東賊宋江等出入青、齊、單、濮間,有旨移知青社。一宗室通判州事,守御無策”。[88]此外,《宋史·徽宗本紀》稱:“宣和三年二月……方臘陷處州,淮南盜宋江等犯淮陽軍,遣將討捕;又犯京東、江北,入楚、海州界……”對宋江事跡記載最為詳細的《宋史·張叔夜傳》則云:“宋江起河朔,轉略十郡,官軍莫敢嬰其鋒。聲言將至,叔夜使間者覘所向,賊徑趨海瀕,劫巨舟十余,載擄獲。于是募死士得千人,設伏近城,而出輕兵距海,誘之戰。先匿壯卒海旁,伺兵合,舉火焚其舟。賊聞之,皆無斗志。伏兵乘之,擒其副賊,江乃降。”[89]
在以上這些傳世文獻的記載中,宋江一會兒是“河北劇賊”,“起河朔”,一會兒又是“淮南盜”;有時“剽掠山東”,有時“犯京東、江北,入楚、海州界”。如果提煉與宋江起義地點有關的地理關鍵詞,則可以列出包括河朔、淮陽、京東、齊魏、河北、楚州、海州、江東、沭陽等在內的長長一個單子。20世紀新發現的一些材料,如1939年出土于陜西府谷縣的北宋將領折可存(1096~1126)的墓志銘(《宋故武功大夫河東第二將折公墓志銘》),以及20世紀80年代從李若水(1093~1127)《忠愍集》卷二中發現《捕盜偶成》一詩,也沒能解決學界關于宋江起義地點等細節內容的爭論。[90]其實,更合情合理的說法應該是,宋江所領導的起義大軍是一支流動的武裝,沒有固定的據點。
但在此需要強調的是,上述所有史料都不曾將“宋江起義”和“梁山泊”聯系在一起。事實上,宋代的梁山泊由于有廣闊的水域,易守難攻,一直都是“盜寇”最常嘯聚的地區之一。史料中對此有大量的記載。《宋史·蒲宗孟傳》云:“鄆介梁山濼,素多盜,宗孟痛治之。雖小偷微罪,亦斷其足筋,盜雖為衰止,而所殺亦不可勝計矣。”[91]《宋史·許幾傳》云:“(許幾)知鄆州。梁山濼多盜,皆漁者窟穴也。幾籍十人為保,使晨出夕歸,否則以告,輒窮治,無脫者。”[92]再如《任諒傳》云:“(任諒)提點京東刑獄。梁山濼漁者習為盜,蕩無名籍,諒伍其家,刻其舟,非是不得輒入。他縣地錯其間者,镵石為表。盜發,則督吏名捕,莫敢不盡力,跡無所容。”[93]南宋洪邁《夷堅志·乙志》卷六《蔡侍郎》載,宣和六年,戶部侍郎蔡居厚“帥鄆時,有梁山濼賊五百人受降,既而悉誅之”。[94]南宋時期,梁山泊因其地理優勢,在很長時間內都是抗金活動的據點。靖康之難后不久,號為“張萬敵”的民間豪杰張榮就在梁山泊組織武裝,不時出擊金軍,給予其有力打擊。《三朝北盟會編》丙集卷一四三載,建炎四年(1130)十一月;“金人攻張榮于鼉潭湖,破其菱城。張榮,梁山濼取漁人也,聚梁山濼,有舟二三百人,常劫掠金人。……金人進兵取維揚也,榮乘間率舟船自清河而下,滿舟皆載糧食,駐于鼉潭湖,積茭為城,以泥傅之,漸有眾萬余”。[95]據《金史·斜卯阿里傳》云“天會六年(1128),伐宋主,……破賊船萬余于梁山泊。招降滕陽、東平、泰山群盜。盜攻范縣,擊走之,獲船七百艘”。[96]又《金史·赤盞暉傳》說:“從睿宗經略山東,……還屯汶陽,破賊眾于梁山泊,獲舟千余。”[97]此處所說的“賊”,其實都是指當時的民間抗金武裝。
最早將宋江起義地點安置在梁山泊的著述,是成書于南宋的話本《大宋宣和遺事》。該書以不到三千字的篇幅,粗略講述了“呼保義”宋江、“鐵天王”晁蓋、“智多星”吳加亮(《水滸》作吳用)、“玉麒麟”盧進義(《水滸》作盧俊義)等38名好漢在“梁山濼”起義造反,最后接受招安并參加征討方臘,而且宋江還受封為節度使的故事。“梁山泊”(或“梁山濼”)作為好漢們的聚義地點,究竟在哪里?《大宋宣和遺事》提到“晁蓋八個……前往太行山梁山濼去落草為寇”,又說宋江等人以梁山濼為據點,“攻奪淮陽、京西、河北三路二十四州八十余縣”,[98]竟將梁山泊搬到了太行山之中。[99]萬歷四十二年(1614)刊行的吳從先《小窗自紀》中曾提到另一種版本的《水滸傳》,所載內容與今知各本有很大不同,被認為是今本《水滸》的一個古本;該書則將宋江起義的根據地由梁山泊轉移到了淮河流域的“淮上”。[100]考慮到水滸故事的傳承與發展背景,在南宋與金朝對峙的年代,著述者出現這樣的地理認知混淆,也不足為奇。[101]在元代出現大量關于水滸故事的話本、雜劇作品的基礎上,經施耐庵和羅貫中等人的整理和再創作,今本《水滸》的故事情節終于定型,梁山泊也終于被移至山東,糾正了早期夸張的地理謬誤。
隨著今本《水滸》的廣泛流傳,在讀者心中,梁山泊似乎真的成了歷史上宋江起義的據點;同時,梁山泊在12世紀末的干涸消失,又加重了后世文人的疑惑,以致從清代開始,就有學者試圖就梁山泊的問題發表觀點“以正視聽”。袁枚(1716~1798)最早提出“宋江起義與梁山泊無關”,他在《隨園隨筆》卷十八《梁山泊之訛》一文中援引宋代史志,發表了如下觀點:
俗傳宋江三十六人據梁山泊,此誤也。按《徽宗本紀》《侯蒙》《張叔夜》兩傳紀江事者,并無據梁山泊之說。惟《蒲宗孟傳》言梁山濼多盜,宗孟痛治之,雖小偷必斷其足,盜雖衰止而所殺甚多。孫公《談圃》云‘蒲宗孟知鄆州,有盜黃麻胡依梁山濼為患’云云。此是神宗時事,與宋江之起事宣和者,已相隔數十年矣。[102]
更有甚者,有人因為不了解梁山泊地區的環境變遷史,作出的結論令人啞然失笑。清順治十六年(南明永歷十四年,1659)前后,壽張縣令準備修地方志,憑著自己對現實環境的觀察,批評說“梁山濼僅可十里,其虛言八百里,乃小說之惑人耳!”[103]近代的著名報人、詩人邱煒萲(1874~1941)在《菽園贅談·梁山泊辨》一文中的觀點也非常具有代表性:
梁山泊不知在何處,談者津津,堅稱世間確有其地。及問其地之在何處,則又東稱西指,莫定主名。大抵人情好怪,不稽事理,隨聲附和,往往而然。不為喝破,反增疑竇,使無識者日馳情于無何有之鄉,則當世之惑,而人心之害大矣。今按《宋史》并無梁山泊,而有梁山濼。梁山濼雖為盜藪,究與宋江無涉。……作者隨手扭捏一梁山泊地名,亦猶《三國演義》之落鳳坡,本無心于牽合,談者求其地以實之,不得,或遂指梁山濼為梁山泊,如今時四川之有落鳳坡者,究未可知。[104]
邱煒萲的設問“如果小說中的梁山泊真實存在,為何今日無人知道其方位?”表現出其歷史地理知識的匱乏;其“《宋史》并無梁山泊,而有梁山濼”的論述讀來更是令人啞然。《說文》曰“濼,齊魯間水也”,段玉裁引唐代釋玄應語“凡陂池,山東名為濼”,又按“濼、泊古今字,如梁山泊是也”。[105]
清初壽張縣令與邱煒萲等人近于荒謬的論述,事實上不過是20世紀20年代以前,大量學者對《水滸》和梁山泊錯誤認識的縮影。20世紀20年代至今,學界出現過三次對《水滸》的研究的熱潮,取得了很大的進展,成果卓著,但同時許多問題依然是一片模糊,懸案日多,訴訟紛紜。梁山泊的地望和變遷問題作為《水滸》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往往也得到研究者的注意。
第一次對《水滸》的研究熱潮興起于民國前期,代表人物有魯迅、胡適、李宗侗、聶紺弩、嚴敦易、趙景深、鄭振鐸等。魯迅的成果主要是《中國小說史略》的第十五篇《元明傳來之講史》(下)和《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之第四講《宋人之“說話”及其影響》,[106]此外在他的雜文、序記和書信中,涉及《水滸》的大約還有35篇左右。他指出宋江故事經歷了從民間傳說到話本,到雜劇,再到小說的演化,并以精辟之言概括出《水滸傳》即是后人薈萃諸本,取舍綴集而成。[107]胡適的研究成果也頗多,其中以初次發表于1920年7月的《〈水滸傳〉考證》[108]1921年的《〈水滸傳〉后考》[109]和1929年的《百二十回本〈忠義水滸傳〉序》[110]為代表。他研究了從傳說故事到小說成書,再到版本演變的全過程,并總結說《水滸傳》是南宋初年到明朝中葉這四百年的“梁山泊故事”的結晶。[111]基本上,這一階段的《水滸》研究以版本目錄學的考證為主,主要討論水滸故事的流傳演變及《水滸傳》的成書過程,而很少涉及梁山泊的沿革與變遷。[112]
第二次《水滸》研究的熱潮興起于1975年8月以后。該年8月份,毛澤東身邊工作人員談他對《水滸傳》的評價,說:“《水滸》這部書,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水滸》只反貪官,不反皇帝。”[113]立刻在輿論界和知識界掀起了評論、批判《水滸》的熱潮。以中科院考古研究所和山東、河南、河北地區的一些高校為代表的許多科研機構和學者,都對“水滸遺跡”和“梁山泊遺跡”進行了調查。在發表的調查報告中,有一部分具有一定的學術價值。中科院考古所專門成立“梁山調查組”,開展了對“梁山地區遺跡和民間傳說”的調查,進行田野考察的同時兼顧文獻研究,對梁山泊的演變、梁山目前的自然地理狀況、山脈交通狀況和洪澇狀況都進行了記述,并拍攝有黑白照片,一并發表在《考古》上。[114]菏澤師專中文系開展的梁山泊調查與中科院類似,他們追溯了從大野澤到梁山泊的演變,并使用了較多的地方志材料。[115]1980年,杭州大學(今浙江大學)古籍研究所教授劉操南帶著幾名研究生坐火車路過兗州,遂借機用6天時間對梁山縣治、梁山宋江寨及棘梁山、梁山泊的演變等進行調查研究。因其具備出色的史學功底與考證功夫,加之得到了縣文化局、文化館、圖書館、廣播局和地名辦公室的支持,寫出的《梁山調查記》在同類作品中學術價值最高。[116]
第三次對梁山泊及“《水滸》文化”的研究熱潮出現于2000年之后。由于旅游業的興起,梁山、東平、陽谷、鄆城四縣爭相宣稱自己對《水滸》文化遺產和旅游資源的占有權,為此不惜對簿公堂,再次引起學人(以山東籍為主)對《水滸》與梁山泊歷史的調查和討論。發表的成果如李蕊芹等《再論宋江起義與梁山泊無關》[117]、蔣鐵生《梁山泊變遷與水域遺跡探究》[118]等,常涉及對梁山泊的史料考證,但這一階段成果的學術價值和影響都比較有限。
總之,“大野澤-梁山泊”受黃河影響而發生的變遷作為傳統史地著述必定論及的經典問題,在歷史地理學脫離史學成為獨立學科之后的半個多世紀中,受到的關注還比較有限,相關專著則尚付闕如。值得高興的地方在于,從20世紀80年代至今,學界在研究觀念和方法上都有了很大的創新,從極度依賴歷史文獻的傳統沿革地理考證,轉向大量使用地質資料、應用衛星影像的地貌分析、湖相沉積分析、鉆孔巖性分析等技術手段,跨學科研究的趨勢越來越明顯。2012年北師大的研究成果中,對“大野澤-梁山泊”鉆孔沉積物沉積結構的分析技術已經達到了國際通行標準。但總的來說現有研究還很不充分,對許多關鍵問題解釋得還不清楚;偏重歷史文獻的人文學科研究與偏重技術手段的自然學科研究未能綜合,各自為戰,分野還很明顯。即使是以王乃昂、劉德岑為代表的傳統歷史地理學研究,也存在著對史料的誤用等問題。因此,運用現代地理學的方法,對“大野澤-梁山泊”的變遷史進行系統考察,就顯得非常有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