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土耳其研究(2018年第1期/總第1期)
- 李秉忠
- 3684字
- 2019-10-18 17:31:09
三 政策影響
在埃爾多安和正義與發展黨的強力介入和引導下,土耳其國家身份重塑對其內政外交的影響逐漸顯露。這種影響是延續的、長期的,大體上又可分為兩個階段:2011~2015年,國家身份認同的調整與變化,是土政府在內部及外交事務上決策的直接推動力之一;2015年之后,隨著土內外戰略環境轉差,國家利益因素的重要性和緊迫性在頻繁的應急決策中日益凸顯,國家身份對政策的影響力轉向間接,但國家利益本身由國家身份認同決定。
(一)促使土耳其調整對外戰略,外交政策整體“東向回歸”
與新的國家身份中“非西方化”的特征相對應,土外交戰略調整的核心思路是糾正全面親西方的極端立場,努力擴大在中東尤其是鄰近地區的影響力,重視以往忽視的亞洲、非洲等地區,實現平衡外交。[33]具體而言,一是要突出位于亞歐之間、可東西逢源的地理優勢,一方面繼續保持與美歐國家的友好同盟關系和經濟、安全聯系,另一方面大力發展與俄羅斯及中亞諸國、中國、印度、日本、韓國等“東方國家”的關系。二是要強調伊斯蘭屬性,借助共同的宗教、文化基礎,依托“中東第一大經濟體”的優勢,強化與地區國家,尤其是與伊斯蘭國家和突厥語國家的關系。
外交戰略“東向回調”的進程自正義與發展黨執政伊始便開始啟動,其間經歷了2011~2015年的冒進外交與“高貴孤獨”,于2016年重回實用主義軌道。雖然具體外交政策屢屢掉頭轉向,但從戰略層面看,“回調”趨勢貫穿始終。近兩年來,土耳其與美國在庫爾德問題上的核心利益出現分歧、立場嚴重沖突,2016年“7·15”未遂政變后,“居倫運動”又成土美關系的新干擾因素。土與歐盟國家在難民危機、人權、民主等問題上分歧擴大,入盟談判實質上陷入停滯;2017年土耳其修憲改制后,歐洲國家的批評之聲更是不絕于耳,埃爾多安亦稱將重新評估“入盟”目標。[34]土耳其與美歐國家漸行漸遠,與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的協調意愿和配合程度也在降低。[35]但與此同時,土與非西方國家的關系進展順利。在敘利亞問題和能源開發領域與俄羅斯、伊朗加強合作;在共同安全問題上,做出謀求加入上海合作組織的姿態,同時亦致力于在東非地區擴大軍事存在;在經濟問題上,積極開拓非洲、印度和東亞市場,[36]“東向”意愿日益顯露。
但應明確的是,所謂外交戰略“東向回調”,根本目的在于增加土耳其外交的獨立性、凸顯其獨特性,而非背離西方、徹底否定與西方世界的聯系。這是在土耳其國家身份重塑進程中把握其外交政策的關鍵。在正義與發展黨的認知中,土耳其既是歐亞大陸的中心,又是伊斯蘭世界的中心,所以不應依附于任何一個大國或大國集團,而應均衡發展多維度的對外關系,以契合土耳其多重身份、滿足其多樣性的利益需求。未來一段時期,土耳其外交政策或將繼續與西方拉開距離、積極“東向”“南下”,但最終是要在“東西之間”尋求并構建新的平衡,這是由埃爾多安及正義與發展黨政府對土耳其的國家定位決定的。
(二)在地區事務上更加積極進取,深度卷入外部沖突
與新國家身份構建中的伊斯蘭特征和“本土化”特征相對應,土耳其在地區政策上“回歸”的趨勢也愈發明顯。從主觀上看,埃爾多安和正義與發展黨政府將國家利益與伊斯蘭世界、政治伊斯蘭意識形態進行捆綁,致力于擴大作為“中東遜尼派大國”的影響力,發揮“伊斯蘭社會與民主制度完美結合”的引領作用;[37]2011年“阿拉伯之春”爆發后,地區的“革命國家”更是把正義與發展黨引領的“土耳其模式”當作中東轉型的目標和方向,[38]埃爾多安受到鼓舞,積極地想要站在“歷史正確的一邊”。從客觀上看,現階段中東地緣斗爭、熱點沖突與土耳其(被構建的)國家利益之間的關聯程度提高,其態勢發展又對土邊境安全、政權安全和社會安全造成了現實壓力。主客觀兩方面因素促使土耳其一改此前在中東相對“超脫”的態度,[39]積極介入地區事務,加入激烈的地緣爭奪。
首先,土耳其政府支持穆斯林兄弟會等政治伊斯蘭力量,與埃及的塞西政府以及海灣傳統的君主國如沙特、阿聯酋、巴林等結怨;與敘利亞政府曾經的友好關系也因此急轉直下,[40]轉而武裝敘“溫和反對派”,謀求推翻巴沙爾政權。其次,在伊斯蘭民族主義的驅動下,埃爾多安和正義與發展黨特別關注巴以沖突問題,不僅積極地充當調解者,而且給予“哈馬斯”特別支持。2010年因向加沙地帶派遣救援船只,與以色列海軍發生沖突,導致雙邊關系跌至冰點,直至2016年才略有好轉;2018年美使館遷往耶路撒冷,巴勒斯坦民眾憤怒抗議但遭以色列血腥鎮壓,導致土以關系再次破裂,雙方相互召回大使。此外,土耳其還深度介入敘利亞危機。一方面下重手遏制庫爾德力量壯大,防止敘利亞庫族與土國內反政府武裝組織“庫工黨”、親庫爾德政黨“人民民主黨”[41]形成三方互動;在卡塔爾、伊拉克、敘利亞增派駐軍,先后發起“幼發拉底之盾行動”、“橄欖枝行動”等,清除庫族武裝對邊境的威脅。另一方面積極爭奪在地區事務中的話語權,扶植代理人參與敘利亞戰場爭奪,加入沙特牽頭組建的遜尼派多國聯盟,與伊朗聯手俄羅斯推動阿斯塔納和談、規劃敘利亞危機的政治解決路線等。
未來土耳其將進一步具備積極介入地區事務的條件。一是因為修憲改制后尤其是2018年6月議會與總統大選后,土政治權力分配格局進一步固化,埃爾多安與正義與發展黨將長期執掌政權,對土國家身份與國家利益的界定很難改變,進而,其“回歸中東”的趨勢和稱霸地區的雄心也不會輕易動搖,戰略方向大體穩定。二是因為土國內反對派力量被進一步削弱,埃爾多安理順了行政體系,權力更加集中,受制約更少,能更高效地調動國家資源為其地區目標服務。在可預見的未來,土耳其將仍是中東地區一支活躍且不可或缺的力量。
(三)在國內逐漸放開宗教限制,加劇社會伊斯蘭化傾向
伊斯蘭特征在土耳其國家身份認同中逐漸“復位”,體現在國內政策上就是實行“消極世俗主義”、實現社會的“平等、民主與自由、多元”,給宗教松綁。
首先,在官方宣傳中不斷增加伊斯蘭主義和奧斯曼主義的內容,強化民眾的宗教身份。政府鼓勵宗教向公共領域滲透,試圖恢復宗教在社會生活中的引導和凝聚作用;強調奧斯曼帝國和伊斯蘭宗教的輝煌歷史,大舉慶祝所謂“收復伊斯坦布爾”(攻占君士坦丁堡)勝利紀念日,將其確定為官方節日,強化民眾的宗教和文化自豪感。在全國范圍內組織慶祝伊斯蘭教先知穆罕默德的生日等。這些舉措在凱末爾時代高度世俗化的政治和社會環境中是難以想象的。
其次,不僅逐漸取消法律對宗教行為的限制,而且將推廣宗教納入國家制度和社會規范建設。埃爾多安不顧爭議,力主廢除了建國以來禁止穆斯林女性在政府機關、議會、醫院、學校等特定場合佩戴頭巾的法令;在部分省市的公共場所實施禁酒令,[42]并且鼓勵旅店也加入禁酒行列;在全國范圍內廣建清真寺,將氣勢恢宏的宗教建筑打造為新“地標”;取消宗教學校畢業生在公共部門就業的歧視性政策;大力扶持國家宗教管理局、宗教事務委員會等官方宗教機構,擴大其權力;政府財政撥款向宗教事務委員會嚴重傾斜,該部門年度預算常居各部委之首。埃爾多安還號召民眾遵從伊斯蘭教的道德法則。[43]2016年初,國家宗教管理局發布社會指導規范,勸阻情侶或夫婦在公眾場合牽手或做出其他親密舉動,建議主婦選用不含酒精的家用清潔品等,以符合伊斯蘭教義。此外,埃爾多安還多次公開呼吁婦女多生育,為“新土耳其”貢獻力量,指責避孕和墮胎是“叛國”行為,且不符合伊斯蘭道德。[44]
最后,改革教育體制,培養“虔誠的一代”。一是增加宗教學校數量,同時通過制度設計,引導生源向宗教學校流動。比如降低宗教學校入學門檻,取消考試,將招生年齡下限由15歲改為10歲等;[45]在部分地區,相關管理部門甚至有權按照學區劃分,強制將小學生送到宗教學校學習,而不需征求學生本人及父母的意見。[46]宗教學校的注冊學生數量增長迅猛,2002年為6.5萬人,2013年增長到65.8萬人,2015年年中就已突破100萬人,且增勢不減。[47]二是增加宗教內容在學校課程設置中的比重,但僅限于伊斯蘭遜尼派教義。強迫什葉派穆斯林接受遜尼派教育,但信奉天主教和猶太教等非伊斯蘭宗教的少數學生可以免修宗教課程。事實上,其他宗教教義更多被官方視為“一種傳統或文化,而非信仰”。政府還發起“古蘭經學前教育”工程,推動宗教教育朝低齡化、家庭化、社區化方向發展。三是強化政府對宗教教育的內容、管理和師資力量的直接控制。教育部門無權插手宗教教育;宗教管理局接手創建國際伊斯蘭大學以及囊括宗教事務研究院、宗教學校、清真寺甚至幼兒園的“宗教復合體”。[48]此外,政府還放松了對民間辦學的資質要求,為宗教組織合法開設經學院大開“綠燈”;允許經學院實行寄宿制,鼓勵孩子從小接受全面的宗教浸染、過嚴格的宗教生活。
截至目前,埃爾多安和正義與發展黨的政策都還未突破世俗主義和民主制度的框架,仍可算是順應土國家身份調整的“大勢”而為。但是客觀上,土耳其社會的伊斯蘭化程度正在不斷加深,民眾對伊斯蘭宗教價值觀的認同進一步上升,這反過來又會鞏固埃爾多安及正義與發展黨的權力地位,為其繼續推行利于宗教發展的政策提供了必要條件。這是相輔相成、相互促進的過程,但它引發了兩個不確定的問題:土耳其社會日益傾向保守,未來是否會觸及一條“臨界線”?埃爾多安釋放了社會中潛藏的宗教力量,未來是否始終能夠以行政權力駕馭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