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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20世紀上半期的美國史學

20世紀上半期是美國社會劇烈變革的時代,也是美國史學破舊立新的時代。一批又一批專業史學家走上前臺,一本又一本史學著作不斷問世。且不說史學家與史學家之間有著立場與觀點的不同,就是同一個史學家在不同時期思想也有變化。如此豐富且復雜的史學時代,很難用三言兩語就道盡全部。然而,從學術回顧的角度,對這一時期的美國史學作一個概括,確實是必要的。當我們嘗試從整體著眼,忽略不同史學家在具體學術觀點上的差異,追尋他們在史學理論與史學方法上的共性時,我們的確可以發現,他們身上普遍存在著一股與時代相呼應的氣息。正是這股氣息,塑造了他們不同于19世紀,也不同于20世紀下半期的史學特色。這種富有時代氣息的史學,被后世美國史學家稱為“進步主義史學”(Progressive History)。

“進步主義史學”在更多的時候被稱作“新史學”(New History)。這一概念的最早使用者是美國史學家厄爾·W.道(Earle Wilbur Dow),1898年他在一篇書評中首先使用了“新史學”一詞。[1]但真正使這一概念發揚光大的是著名的進步主義史學家魯濱遜(James Harvey Robinson,1863-1936),他在1912年出版了著名的《新史學》(The New History)一書,明確界定了以他為代表的“新”史學家群體所踐行的“新史學”的基本理論與框架,成為這批向“舊”史學發起挑戰的“新”史學家群體的宣言書。因此,這批史學家群體便自稱為“新史學派”。然而,“新史學派”并不特指魯濱遜及其弟子所組成的魯濱遜學派。從更廣泛的意義上看,“新史學”的理念得到了當時絕大部分史學家的認可與吸收。因此,用“新史學”這一概念概括20世紀上半期的美國史學是可行的。如果一定要對“進步主義史學”和“新史學”這兩個概念加以區分,那么可以這么說:“進步主義史學”是后世史學家賦予20世紀上半期美國史學的稱呼,是用時代特點來定義史學特點,以區別于19世紀或二戰以后的史學;而“新史學”是20世紀上半期的美國史學家自己賦予自己的稱呼,是用自己的“新”來對抗傳統的“舊”,具有鮮明的主體意識。

一 新史學(進步主義史學)的產生

后世美國史學家為何稱20世紀初到二戰期間的美國史學為“進步主義史學”?這主要源于那個“進步”的時代。19世紀末20世紀初,隨著工業化時代的到來,美國社會在高速發展的同時,也滋生了各種社會弊病。工業化帶來了社會財富的飛躍,卻加速了貧富分化的到來。在國民財富達到879億美元的1900年,仍然有至少1000萬的人口生活在貧困之中。貧富不均進而引發社會矛盾,階級對抗運動不斷發生。1893~1898年,美國社會平均每天罷工多達1171次。工業化的發展也加速了社會人口的流動,城市建設的速度趕不上人口增加的速度,因此社會問題突出。此外,壟斷資本家也開始干預政治,造成民主的喪失與腐敗的猖獗。總之,19世紀末的美國社會,在各個方面都面臨著嚴峻的考驗。劍拔弩張的現實矛盾敲響了社會的警鐘。工人階級挺身而出,發出了全面改革的呼聲。1905年,西部礦工聯合會聯合社會主義者在芝加哥成立了世界產業工人聯合會,宣布使用階級斗爭對付敵視工會的工商業主,以此起彼伏的罷工向各種政治團體施加壓力。新聞界隨之加入進來,派出大批記者揭發工商業界的違法活動,史稱“黑幕揭發運動”。知識分子也沒有置身事外,伊利(Richard T. Ely)、塞利格曼(Edwin R.A. Seligman)、維布倫(Thorstein Veblen)等經濟學家都對經濟放任主義大加批判。這些都促使政府不得不進行改革,以適應民眾的需求。[2]在1900年前后,主導美國政府的共和黨形成了以西奧多·羅斯福、羅伯特·拉福萊特、艾伯特·貝弗里奇為首的改革派,帶領美國政府也加入了改革的隊伍。這一系列的改革運動便被稱為“進步主義運動”(Progressive Movement)。因為社會改革的成效使人們相信:“理性可以推動社會進步,美國人必有一個美好的未來。”[3]雖然一戰以后社會改革的力度有所減弱,但進步主義運動并未中止;到20世紀30年代經濟大蕭條時期,富蘭克林·羅斯福的“新政”(New Deal)更為進步主義運動注入了新的活力。因此,20世紀初至二戰之間的這段歷史時期被稱為“進步主義時代”(Progressive Era)。

在這個群情激揚的“進步主義時代”,歷史學家也沒有缺席。他們同經濟學家一樣,時刻關注社會問題,并通過自己的著作為社會改革注入活力。他們在風起云涌的社會運動中看到了社會不同階層之間的對立與沖突,并將這種視角帶入歷史研究中,以不同社會階層之間的“對抗”(Conflict)重新解讀歷史。貝克(Carl Lotus Becker)在《紐約政黨,1760~1766》(Political Parties in New York,1760-1766)一書中提出,革命斗爭不僅僅是人類權利的抽象歷史中的一章,而主要是商人、工人和農民之間為了“地方自治”(Home Rule)以及“誰來自治”(Who Rule at Home)的經濟和政治斗爭。[4]利比(Orin Grant Libby)在他的《十三州投票聯邦憲法的地理分布,1787~1788》(The Geographical Distribution of the Vote of the Thirteen States on the Federal Constitution,1787-1788)一書中,強調了債務人和債權人之間的沖突。[5]比爾德(Charles Austin Beard)在《最高法院與憲法》(The Supreme Court and the Constitution)一書中一反頌揚美國憲法的傳統論調,指出美國憲法由“頑固的、保守的、商業的和金融的利益”所主導,沒有代表大多數“債務人”的利益。[6]帕靈頓(Vernon Louis Parrington)的代表作《美國思想的主流》(Main Currents of American Thought)中,充斥著“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資本主義”和“農業主義”的字眼。[7]貝克、比爾德、帕靈頓,都是20世紀上半期美國極具影響力的史學家。在他們的引導與號召下,以“對抗”視角[8]解讀歷史成為美國史學界風靡一時的研究取向。正是這種與時代同呼吸、共步伐的特征,賦予了20世紀上半期的美國史學強烈的時代特征。因此,這一時期的美國史家以及他們所創造的美國史學被稱為“進步主義史家”與“進步主義史學”。

這種強烈的時代特征雖然是時代賦予的,但也有思想上的根源,即美國的實用主義(Pragmatism)傳統。作為一種哲學理論,實用主義已經影響了美國一個多世紀。而在20世紀上半期,對美國史學家影響最大的實驗主義者是皮爾士(Charles Sanders Peirce)、詹姆斯(William James)和杜威(John Dewey)。皮爾士認為,對社會群體的調查應該朝著一個假設的歐米茄點(Omega Point)進行,在那里,沒有約束的調查會產生真理。詹姆斯認為,當一個問題不能通過經驗檢驗得到明確的回答時,問題就是活的;無論是傳統的東西(如宗教信仰)還是激進的東西(如反帝國主義),都可以在個人或集體的經驗中進行檢驗。杜威吸收了詹姆斯關于真理檢驗的觀點,并將這些觀點更加明確地擴展到社會分析中。[9]總之,實用主義者認為,真理(Truth)需要檢驗(Test);只用通過檢驗、被證明為有用的東西才是真理;真理不是死的,是活的,是基于個人或集體的經驗而不斷變動的。將這種實用主義的思想運用到歷史研究上,就會產生一種實用主義傾向的歷史目的論和認識論。亦即,歷史應該服務于現實,只有滿足現實需要的歷史才是有用的;歷史不是死的,是活的,活在不同時代人們的認識中。

這種實用主義取向的歷史目的論和認識論在進步主義史家的著作中俯拾皆是。“邊疆理論”的創始人特納(Frederick Jackson Turner)是“第一個將實用主義思想納入歷史學術研究的人”[10]。他在1890年的文章《歷史的意義》(The Significance of History)中說,每一代人都寫歷史,因為它的關注點會隨著社會條件的變化而變化。1910年,他在就任美國歷史協會主席時發表的演講中更說:歷史學家應該有意識地使用現在作為他們的指導,因為“最近的歷史給過去的事件賦予了新的意義”[11]。比爾德也認為,歷史研究應該照亮過去,以推動現行政治的民主改革。[12]然而,對歷史學的實用主義取向闡述得最為明確的當屬魯濱遜。他在哈佛求學時是詹姆斯的學生,后來在哥倫比亞大學任教時又是杜威的同事兼好友。他與杜威“常常在學校的林蔭道上交流心得”[13],后來兩人又共同參與創辦社會研究新學院(The New School for Social Research),因此他受杜威影響也很大。他對實用主義思想的強調在《新史學》一書中表達得很清楚:“歷史觀念是不斷變化的,將來會有一種新的觀念發生,這是十分可能的”;歷史無疑是“一個果園,里面種著不同種類的果樹,會結出不同味道的果實”。[14]正是這種強烈的實用主義思想傾向,促使20世紀上半期的美國史學家以飽滿的熱情關注現實問題,以歷史作為“了解自己、了解同類、了解人類的種種問題與前景”的途徑之一。這也是魯濱遜眼中歷史“最重要”的功用。[15]

從外部看,美國進步主義史學的興起也與歐洲史學思潮變動的影響有關。這種影響在魯濱遜身上也體現得最為明顯。19世紀60年代以后,蘭克的科學派史學開始受到來自歐洲大陸的全面挑戰。斯賓塞(Herbert Spencer)、布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巴克爾(Henry Thomas Buckle)、格林(Richard Green)等人發起轟轟烈烈的“文化史運動”,要求突破政治史的狹隘框架,拓寬歷史研究領域,以人類的全部文化作為歷史研究的對象。[16]其中的典型代表是德國的史學家蘭普雷希特(Karl Lamprecht,1856-1915),他主張研究事件發生的原因,并倡導運用心理學研究歷史,與蘭克所提倡的客觀記敘歷史、重建過去的主張完全不同。[17]就在“文化史運動”風起云涌之際,美國的魯濱遜來到德國弗萊堡大學求學,在潛移默化中受到了“文化史運動”的影響。他在《新史學》一書中對傳統政治史學狹隘性的批判、對擴大歷史研究范圍的強調、對運用心理學研究歷史的偏好,不能說與這種影響無關。正如張廣智先生所說,魯濱遜的思想“實際上是對19世紀60年代以來歐洲文化史運動的一種繼承,但卻以一種全新的姿態出現于美國史壇”[18]。當這種新的史學思想通過《新史學》一書傳達到美國史家的耳中時,它瞬間就獲得了無比的青睞。

二 特納、魯濱遜、巴恩斯:“新史學”理論的建構

如果說進步主義時代的每個領域都有一批改革者,那么進步主義史家就是歷史學界的改革者。他們擎著“新史學”的旗幟,向傳統“舊”史學發起挑戰。但挑戰的過程并不簡單。盡管“新史學”來勢洶洶,但“舊”史學依然負隅頑抗;“新史學”雖然對“舊”史學口誅筆伐,但在一定程度上也繼承了“舊”史學的遺產;就“新史學”群體內部看,他們的觀點也存在著一定的差異。要梳理清楚這段紛繁復雜的歷史,也許我們可以打破大多數學者采用的整體論述的方法,將一些代表性史家放回到時間線上,考察他們的代際關系及其流變。

進步主義史家的前輩是傳統科學派史家(Scientific School)。美國的科學派史家活躍于19世紀下半期,他們大都有過德國留學的經歷,是科學派鼻祖、德國史學家蘭克(Leopold von Ranke,1795-1886)的嫡傳或再傳弟子,因此將蘭克的史學思想帶回美國,帶動了科學派史學在美國的成長。科學派史學強調歷史是一門科學,認為可以通過科學的研究方法找到歷史的真相。美國的著名科學派史學家埃梅爾東(Ephraim Emerton,1851-1935)就說過:“歷史可以位列科學是基于其科學研究方法的事實。”[19]如果自然科學所研究的是自然界,那么歷史科學所研究的就是原始的歷史材料。他們堅信,通過對原始材料的深入審察,努力消除歷史學家個人的主觀色彩,就可以找到歷史的真相。美國科學派史家還把蘭克創造的Seminar研討班形式復制到美國。這種形式打破了史學著作由個人(尤其是貴族)獨立完成的傳統,開創了歷史研究的合作方式,促進了美國史學家群體的專業化。如果說在19世紀下半期赴德留學、接受德國專業史學訓練的史學家是美國的第一代專業史學家,那么在這批史學家的指導下成長起來的美國本土史學家就是美國的第二代專業史學家。[20]

很多進步主義史家都是受過科學訓練的第二代專業史學家。著名的“邊疆論”的創始人特納(Frederick Jackson Turner,1861-1932),就是科學派史學家向進步主義史學家轉變的最好例證。他1861年生于威斯康星州,在威斯康星大學獲得學士、碩士學位;1888年進入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師從著名科學派史家赫伯特·亞當斯(Herbert Baxter Adams)攻讀博士學位,1891年獲得博士學位。赫伯特·亞當斯是最早將蘭克的Seminar研討班形式帶回美國的人物之一,使他任教的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成為美國科學派史學的重鎮。特納,以及他的同學伍德羅·威爾遜(Thomas Woodrow Wilson),就是在赫伯特·亞當斯的指導下成長起來的美國史家。但新一代史家并沒有完全接受老一代史家的思想;相反地,他們在很多觀點上向老一代史家發起了挑戰。

特納對赫伯特·亞當斯的挑戰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反對導師的“胚芽論”(Germ Theory)。亞當斯認為,古代條頓民族的民主“胚芽”被盎格魯-撒克遜人帶到英國,繼而傳到美洲,融入新英格蘭城鎮民主,最后體現在美國憲法中。這是一種典型的美國文化“歐來說”。特納對此并不認同,他認為,美國政治制度并不是來自歐洲的民主“胚芽”,而是來自美國的西部。他在代表作《邊疆在美國歷史上的重要性》(The Significance of the Frontier in American History,1893)一文中明確說:“美國制度的特殊性是,它們不得不使自己適應于一個越來越擴張的民族所發生的變化,這些變化是:越過一個大陸,征服廣大的原野,以及在進入一個區域以后把邊境地帶的原始經濟和政治條件發展成為復雜的城市生活。”[21]二是反對導師從政治制度與憲法的角度考察美國歷史。亞當斯在他的研討班教室內掛著這樣一句格言——“歷史是過去的政治,政治是當今的歷史”[22],可見他對政治史的篤信。但特納認為,政治并不是歷史研究的全部內容;“社會生活的某一部分脫離了其它部分就無法理解,經濟生活與政治生活相互碰觸,修正與制約。就是宗教生活也需要連同政治生活和經濟生活一起加以研究,反之亦然”;“所以歷史研究的范圍應包括政治史、經濟史、藝術史、宗教史等,它們都是人類通過了解過去來了解自身所作出努力的真正的組成部分”。[23]對美國制度“歐洲起源論”的反對、對政治史研究取向的不滿,正是進步主義史學(新史學)的“嚆矢”[24]。所以,史學家霍夫斯塔德(Richard Hofstadter,1916-1970)稱特納為“進步主義史家第一人”[25]

雖然特納向傳統史學發起了挑戰,但通過仔細對比,我們可以發現,在特納的挑戰對象中,科學的歷史研究方法似乎并不在其列。實際上,特納不僅沒有反對,甚至還繼承了上一輩史家對科學研究方法的強調。他曾經這樣描述史學家審察史料的方法:“作者首先要確定它是否屬實,然后確定它是否是當時的記錄或寫作的年代。接著需弄清記事的人有什么樣的機會去發現真相,記事人的個性如何?他是否能睜大眼睛不帶偏見的講述呢?如果不能,那記事人的偏見是什么?他的局限又在哪兒?其次是最困難的任務:解釋事件的意義。原因必須弄清,結果必須看到。地區性事件必須聯系世界性事件來加以敘述。一切都必須用適當的選擇、強調和觀點來加以敘述,要有歷史的想象力與同情心,不以現在的信條判斷過去,也不把現在的觀念塞到過去之中。”[26]可見,特納并未拋棄歷史研究方法的科學性;只不過,他在科學研究方法的基礎上增加了“解釋事件的意義”這一層,這是與傳統科學派史學迥然不同的地方。

作為“進步主義史家第一人”,特納吹響了“新史學”運動的第一聲號角。繼特納之后,將“新史學”理論發揚光大的是魯濱遜(James Harvey Robinson,1863-1936)。魯濱遜比特納小兩歲,生于1863年;1887年獲哈佛大學文學學士學位;后赴德留學,在弗萊堡大學師從史學家愛德華·霍爾斯特(Hermann Eduard von Holst,1841-1904)攻讀歐洲中古和近代初期史,1890年獲博士學位。1891年開始在賓夕法尼亞大學任教;1895年被聘為哥倫比亞大學歐洲史教授;1919年辭去教職,在惠特尼(Dorothy Payne Whitney)的資助下,與比爾德(Charles A. Beard)、范伯倫(Thorstein Veblen)、杜威(John Dewey)等人共同在紐約創辦“社會研究新學院”(后改名為新學院大學),任執行委員會主席,至1921年退休。魯濱遜的代表作就是他的《新史學》(The New History)。該書問世于1912年,與特納的代表作《邊疆在美國歷史上的重要性》相比,晚了近20年。但20年的時間也讓特納開創的“新史學”在魯濱遜手中形成了系統的理論框架。

在《新史學》一書中,魯濱遜仔細剖析了“舊”史學的弊病,闡述了“新史學”的價值、性質及研究方法。在魯濱遜看來,舊史學存在三種弊病:毫無意義的人名地名記載、偏重政治軍事、排斥普通事實。這三種弊病有違歷史學的根本價值。因為,歷史學的根本價值不是記錄無用的歷史知識,而是幫助我們理解自己、理解同胞、理解人類的問題與前景;因此,要變革舊史學,踐行“新史學”,即跟隨社會變化和社會科學進步的步伐,改變歷史學的觀念與目的,使歷史學在我們的思想生活中扮演前所未有的重要角色。關于史學的性質,魯濱遜是這樣表述的:史學是科學的,但史學的科學性不在于它能夠像物理學、生物學一樣變成一門純粹的科學——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們并沒有直接觀察人類過去現象的方法;史學的科學性在于歷史是歷史的(historical),即歷史具有延續性(the continuity of history),而追尋緩慢變化的事業本身就是一個科學問題。其意很明顯:歷史學雖不是一門純科學,但是研究歷史的方法和手段可以是科學的。他進一步說,不能將歷史研究的范圍局限在某個種類(如政治史)里,因為歷史源遠流長、內容豐富、范圍廣闊,包含人類社會的各個方面;而為了盡可能地對“包含人類社會方方面面”的歷史形成全面的認識,歷史學就必須同其他關于人類的各種新科學——人類學、史前考古學、社會心理學、動物心理學、比較宗教學等——聯合,才能增強它的力量、發揮它的進步作用,并對人類有所貢獻。此外,魯濱遜還論述了歷史學對普通人(common man)的價值,即歷史學的社會教育價值。他認為,教育應該為普通人的生活服務,而當時的“普通人”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工廠中的普通工人,因為工業化的發展使工人成了最普遍的社會群體;因此,針對工人的工業教育就顯得非常重要;工業教育的目標在于讓工人消除壓抑,意識到自身工作的重要,并升起對未來的希望;而歷史教育恰可以達到這一目標,因為只有歷史學可以告訴工人他們所操作的機器的存在理由;當工人掌握了這些歷史知識,他們就可以在改善地位的同時,消除經濟效益與生活福利的矛盾,進而消除貧困,實現社會公平。[27]

對比特納與魯濱遜的思想,我們可以看到一種繼承與發揚的關系。特納反對單純政治史的研究取向,強調地理因素與經濟因素的作用;魯濱遜更進一步,不僅強調地理因素與經濟因素,更強調心理因素的作用,把人類社會的方方面面都納入歷史研究的范圍中,并提倡歷史學與社會科學的結盟。同特納一樣,魯濱遜沒有拋棄科學的歷史研究方法,而且表述得更為準確。此外,魯濱遜強調歷史的教育價值,這種實用主義的思想,早在特納身上就已體現出來。特納曾經說過,歷史的價值在于“為培養優秀的公民提供訓練”[28];我們“認識過去不是為了了解過去發生的事情,而是為了從現在去預察未來;寫歷史是為了用歷史”[29]。總之,“新史學”理論發展到魯濱遜時期,開始顯示出成熟之勢。并且,隨著魯氏門人的不斷增多,這種新理論開始躍出哥倫比亞大學,流傳至美國各地的學術機構,吸引了更多的年輕學子,使“新史學”群體不斷壯大。

魯氏門人中,對“新史學”理論繼續添磚加瓦的是他的學生巴恩斯(Harry Elmer Barnes,1889-1968)。他于1913年畢業于美國錫拉丘茲大學,后到哥倫比亞大學攻讀歷史學和社會學,1918年獲得博士學位,導師就是魯濱遜。他1918~1929年在哥倫比亞大學教授歷史,后成為自由撰稿人,偶爾在一些小學校兼職。巴恩斯是一位多產學者,先后出版了30多本書、100多篇專業論文、600多篇文章和書評。1925年,他與他人合著的《社會科學的歷史與未來》(The History and Prospects of the Social Sciences)一書出版,該書共10章,由10位專家分別論述10種社會科學(歷史學、人文地理學、生物學、社會心理學、文化人類學、社會學、經濟學、政治學、法理學、倫理學)的發展歷程及未來趨勢。該書導言(Introduction)與第一章“歷史”(History)都由巴恩斯所作。他在導言中說,此書的問世,是為了給社會問題的解決提供實用性的指導;因為,思想變革和科技變革所導致的社會問題的解決,只能依賴于以社會生活為研究對象的社會科學的進步。[30]明確將歷史學也納入社會科學的范疇,可見巴恩斯將史學與社會科學“結盟”的強烈意愿。在第一章“歷史”中,巴恩斯提出了一個與“新史學”對等的概念,即“綜合史學”(Synthetic History),重申了魯濱遜關于擴大歷史研究范圍的主張。他指出,史學應當涵蓋對于文化或文明發展過程的各個方面的解釋,即思想、習俗、藝術、自然科學、物質文化、經濟形式、政治社會團體等各個方面的歷史,這最接近史學客觀性的目標。他還說,“新史學”或“綜合史學”孕育于近代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進步及工業革命和社會變動;在“新史學”觀念的影響之下,思想史、科學史、技術史、經濟史、社會史、政治制度史、法律史、地理知識在歷史學中的應用、世界史、文化史成為史學研究領域的幾大發展趨勢;而“新史學”最根本的特點之一是強調歷史對于現實的價值,即將歷史學作為幫助人類擺脫過去羈絆、求得美好未來的有效途徑。[31]

也是在1925年,巴恩斯同時出版了自己獨立撰寫的《新史學與社會科學》(The New History and the Social Studies)一書,重點論述新史學與社會科學之間的關系。全書共10章,除第一章討論歷史學的過去與未來(即傳統史學與新史學)外,余下幾章分別討論歷史學與地理學、心理學、人類學、社會學、科技史、經濟學、政治學、倫理學幾種社會科學的關系以及歷史學與社會思想的關系。巴恩斯說,科技進步與工業革命所孕育的現代文明,必須由社會科學來解釋,甚至加以指導與控制;要達到這一目的,各種社會科學必須有效結合起來,綜合研究。對于歷史學與社會科學的關系,他認為是毋庸置疑的,因為“新史學”的目標就是重建人類多樣化的活動:從歷史學的角度看,只有根植于多樣化的社會科學,這一目標才能實現,因為社會科學是揭示多樣而復雜的社會文化狀況的必要手段;從社會科學的角度看,只有帶著歷史眼光與歷史方法,才能深入地研究各種社會現象。[32]

從“新史學”理論的建構歷程看,魯濱遜的貢獻是不容置疑的。但美國后世史學家在討論進步主義史學時,對魯濱遜大多著墨不多。這或許是由于其專業研究領域的緣故。魯濱遜的主要研究領域是歐洲中世紀和近代史,不是美國史,終生都沒有寫出一部具有重大學術價值的美國史著,因而在美國的本國史研究領域影響不大。畢竟,“每個民族都有文化本位主義,總是對本民族的或研究本民族的有所偏愛,美國人未能逃脫這一文化上的局限。歐洲對美國而言是外國,因而研究外國歷史,就不如研究美國歷史受學術界的重視”[33]。此外,魯濱遜雖然“在理論上的建樹頗多,但實際的研究較少……他曾有過宏大的計劃,但由于在開辦新式教育以培養學生的創造性思維方面,投入太多的時間和精力,以及其他種種原因,這一計劃沒有付諸實踐,因而沒能產生一項經典性的研究成果”[34],這也是影響其學術地位的一個因素。

三 特納、比爾德、貝克、帕靈頓:美國史研究的巨擘

相對于魯濱遜,美國后世史家討論得最多的進步主義史家是比爾德、貝克、帕靈頓,當然也包括特納。這幾位史學家之所以受到如此密切的關注,主要是因為他們立足美國史研究,并開創出全新的研究路徑。特納所開創的美國史研究理論被稱為“邊疆論”。他在1893年發表的《邊疆在美國歷史上的重要性》一文中,論述了“邊疆”對美國歷史的重要性。他在文中提出,17~19世紀的美國史,就是美國人從東部不斷向西部邊疆拓展的歷史。在他看來,邊疆的拓展不僅僅是土地的拓展,更是美國文化遠離歐洲文化、逐漸美國化(Americanization)的過程與結果。具體而言就是:在西進運動(Westward Movement)中,不但歐洲不同種族的移民在邊疆地帶經歷了“美國化”,成為混合的種族(mixed race),促進了美國民族(American People)的形成,并且邊疆地帶那種重視自由平等、強調獨立自主的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也促使美國的民主政治從杰弗遜式民主(Jeffersonian democracy)轉變為杰克遜式民主(Jacksonian democracy)。總之,在特納眼中,邊疆在美國史上的意義就如同地中海對于古希臘人的意義,是一個民族突破舊習慣、產生新經驗以及追求新制度與新動力的關鍵所在。[35]

除了《邊疆在美國歷史上的重要性》,特納還撰有《美國歷史上的問題》(Problems in American History,1892)、《歷史的意義》(The Significance of History,1891)等其他文章。綜合這些文章,可以看到特納在美國史學研究上的一些基本思想。首先是“邊疆史觀”,即對邊疆重要性的強調。這與他對亞當斯“胚芽論”的反對,在本質上是一致的,都是為了掙脫歐洲文化對美國的束縛,關注美國自身的因素,塑造美國的獨立性以及美國史學的“主體性”。其次是“沖突史觀”,即美國不同地理區域間有不同的特質,當這些區域的移民向西部邊疆拓展時,各自不同的學校制度、政府體系、文學與思想便開始在交匯處發生沖突。[36]再次是“經濟史觀”,即對歷史上經濟因素的重視。他發表了大量關于美國經濟史的文章,討論經濟因素在美國歷史上的作用。

特納的“沖突史觀”在他的學生貝克那里得到了繼承與發揚。貝克(Carl Lotus Becker,1873-1945)畢業于威斯康星大學,本、碩、博階段一直師從特納學習歷史,其間還一度到哥倫比亞大學師從奧斯古德(H.L. Osgood)和魯濱遜進修,可以說是第二代進步主義史家中的代表人物。他完成于1909年的博士學位論文《紐約政黨史,1760~1776》(The History of Political Parties in the Province of New York,1760-1776)就是從階級沖突的角度解讀1776年美國革命的一部作品。貝克指出,革命前夕的紐約殖民地可以劃分為三個階級:極少數的土地與商業貴族階級、數量稍多的中產階級以及絕大多數的窮人。從當時紐約政黨的運作看,1776年美國革命在本質上是一種“二元革命”(dual revolution):從外部看,革命是掌握殖民地議會的極少數貴族,尋求中下階級人民支持反抗英國,爭取殖民地的自治(home-rule)與獨立(independence)的斗爭;從內部看,革命則是中下階級人民在反抗英國的同時,受到民主思想的啟蒙,向掌握殖民地政治的極少數貴族爭取自由與平等的斗爭。[37]

同樣秉承“沖突史觀”和“經濟史觀”的還有比爾德(Charles Austin Beard,1874-1948)。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比爾德將這種對美國歷史的解釋發揮到極致,成為影響整個美國史研究領域的標桿。在進軍美國史研究領域之前,比爾德的興趣是歐洲史。這或許與其留學英國(牛津大學)的經歷以及魯濱遜的影響有關。雖然比魯濱遜小11歲,但比爾德與魯濱遜之間的關系可以說是“親密的朋友與合作者”[38]。魯濱遜1895年至1919年在哥倫比亞大學任教,比爾德于1902年入讀該校,可以說是魯濱遜的學生。1904年獲得博士學位后,比爾德即留校任教。至1919年,比爾德與魯濱遜等在紐約共同創辦“社會研究新學院”。同事期間,比爾德與魯濱遜合作撰寫了幾部廣泛流傳的歐洲史教科書,如《近代歐洲的發展》(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Europe,1907)、《近代歐洲史閱讀材料》(Readings in Modern European History,1908-1909)等。這些教科書貫徹了魯濱遜對于歷史“實用性”的主張,試圖建立起過去與現在之間的聯系,使過去從屬于(subordinate)現在,給予近期歷史更多的論述空間;同時,減少對政治、軍事事件的論述,增加對經濟因素的論述,如工業革命、商業與殖民地、歐洲國家改革及科學進步等。[39]

在歐洲史領域研究了幾年以后,比爾德開始將注意力集中到美國史。他對美國史的考察,貫徹了他在歐洲史研究時期對經濟因素的重視。在1912年出版的《最高法院和憲法》(The Supreme Court and the Constitution)一書中,他雖然贊揚了國父們制定憲法的能力,但仍然認為:美國憲法由“頑固的、保守的、商業的和金融的利益”所主導,沒有代表大多數“債務人”的利益。[40]1913年,緊隨《最高法院和憲法》之后,《美國憲法的經濟解釋》(An Economic Interpretation of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United States)問世。這部書深化了《最高法院和憲法》一書中的觀點,批判美國憲法的制定在根本上是少數人士為了爭取經濟利益私心運作的結果。他指出,當時擁有參政權的美國人可以區分為兩類:擁有動產(personalty)的人和擁有不動產(realty)的人;由于“擁有動產的人”深恐手中掌握的政府公債有貶值的危險,需要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來維護經濟的繁榮與穩定,因此在1787年制憲會議中積極運作,促成了美國憲法的誕生,并塑造了一個相對強大的中央政府。[41]這本書一經出版就成為美國史學界的熱議話題,并以一種創新姿態被迅速接受。在1915年的《杰斐遜民主的經濟起源》(The Economic Origins of Jeffersonian Democracy)一書中,比爾德重申了他對經濟利益在政府行動中的重要性的強調。[42]一直到1927年,在比爾德與夫人瑪麗·比爾德(Mary R. Beard)合著的《美國文明的興起》(The Rise of American Civilization)一書中,他對經濟因素的強調都沒有改變;不僅如此,之前一直隱藏的“沖突史觀”開始顯現出來,成為解釋美國歷史的又一尺度。在這本書中,比爾德夫婦將美國內戰視為繼1776年美國革命之后的“第二次革命”,是“工業的北方”與“農業的南方”經濟利益沖突的結果;并且,由于工業化與資本主義在內戰結束后的快速發展,最終導致美國國內外的多種沖突:在國內是農民與勞工階級的反抗,在國外則是海外擴張與國際沖突。[43]雖然這本書遭到很多批評,但比爾德所開創的社會經濟研究取向(socio-economic approach)確實為當時的美國史研究開創了一種新范式。

由特納開創、貝克繼承、比爾德發揚的“經濟-沖突史觀”,到了帕靈頓手中,更增加了一個新的視角——思想視角。帕靈頓(Vernon Louis Parrington,1871-1929)是哈佛大學的畢業生,畢業后在恩波里亞學院教英語和法語;1897年至1908年在俄克拉荷馬大學教授英語和現代語;1908年到西雅圖華盛頓大學任助理教授。在華大期間,帕靈頓與政治學家詹姆斯·史密斯(James Allen Smith)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史密斯的代表作《美國政府的精神》(The Spirit of American Government,1907)將美國憲法稱為一份由“財富和文化”階級的代表起草的、阻止民眾的“反動文件”,并探討了這份“反動文件”與具有浪漫的平等主義精神的《獨立宣言》之間的對立。這一想法深深影響了帕靈頓,他在1927年出版的《美國思想的主流》(Main Currents of American Thought)一書的扉頁中,聲稱“將此書獻給James Allen Smith”。《美國思想的主流》是帕靈頓的代表作,共三冊,論述1620~1920年三百年間的美國思想史。與特納之關注邊疆、比爾德之關注憲法不同,帕靈頓的關注點是美國的思想。思想是一個極其廣大的范圍,不僅涵蓋政治,也涵蓋文學、哲學、藝術等其他領域。換一句話說,只要是文字(包括藝術品),就可以成為思想的承載體。因此,帕靈頓在導言中說,他要考察的是那些已經被認定為傳統美國思想的“胚芽思想”(germinal ideas)在美國的文字(American letters)中產生和發展(genesis and development)的歷程。對于這段漫長的歷程,帕靈頓的觀點是:三百年來美國思想發展的歷程就是進步與反動之間的沖突(conflict between progress and reaction),亦即“理性、樂觀主義、民主政治、思想自由”共同對抗“非理性、悲觀主義、貴族政治、宗教教條主義”的斗爭。[44]然而,他并不是就思想而論思想,而是從政治、經濟和社會發展的層面,論述它們如何誕生、如何被反對,以及對國家精神和制度的影響。也就是說,“思想”是一條線索,牽動這條線索的,不是思想本身,而是其背后的政治、經濟和社會因素。

從特納到貝克,到比爾德,再到帕靈頓,“經濟史觀”與“沖突史觀”在兩代進步主義史家的本國史研究中得到了貫徹。在他們的引領下,很多立足美國史研究的史學家都以這種取向解讀美國歷史,其影響一直延伸到20世紀40年代。20年代的響應者有施萊辛格(Arthur Meier Schlesinger Sr.,1888-1965),他畢業于哈佛大學,求學期間曾受到比爾德的影響。他的著作,如《1763~1776年間的殖民地商人和美國革命》(The Colonial Merchants and the American Revolution,1763-1776,1918)、《美國人民的政治和社會發展,1865~1940》(Political and Social Growth of the American People,1865-1940,與Homer C. Hockett合著,1925)、《美國社會史》(History of American Life,與Dixon Ryan Fox合著,1928-1943)等書,從書名就可以看出他強調經濟與社會因素的鮮明特點。30年代的繼承者有柯蒂(Merle Curti,1897-1997),他是特納在哈佛大學指導的最后一個博士生,博士論文則由施萊辛格指導。他是美國歷史上第一個在大學正式開設美國思想史課程的人。通過《美國教育家的社會理想》(The Social Ideals of American Educators,1935)、《美國思想的成長》(The Growth of American Thought,1944)等著作,柯蒂將社會史與思想史完全結合起來。他注重的不是思想內部的流變,而是思想與外部社會的聯系。“社會影響”(Social Impact)是他最常用的概念。可以這么說,他的書不是美國思想的歷史,而是美國思想的社會史,關注的是思想背后的社會和經濟力量。[45]40年代依然有跟隨者,如納文斯(Joseph Allan Nevins,1890-1971)。在他的著作中,也可以看到對經濟因素與“沖突史觀”的強調。他為美國石油大王洛克菲勒(John D. Rockefeller)所做的傳記《洛克菲勒傳》(John D. Rockefeller:The Heroic Age of American Enterprise,1940)收集了大量資料(包括洛克菲勒家人提供的原始材料、報紙文獻,以及眾多人物的訪談資料等),旨在探討企業家洛克菲勒與時代環境之間的關系。[46]在與康瑪格(Henry Steele Commager,1902-1998)合著的《美國:自由人民的故事》(America:The Story of a Free People,1942)一書中,納文斯仍將自由(Free)觀念的發展以及孕育自由觀念的社會環境作為美國歷史發展的主題,認為美國歷史就是一個智力發達的國族渴望自由、愿意為自由而抗爭的發展史。[47]

四 “新史學”理論與美國史學

從上述幾位史家對“新史學”基本理論以及美國史研究理論的構建中,我們可以歸納出進步主義史學或“新史學”在思想內容上的基本要點:(1)歷史研究的范圍包括人類社會的方方面面,不限于政治史;(2)歷史學必須與社會科學結盟,進行綜合研究,以實現對人類社會整體的認識;(3)歷史雖然不是一門科學,但歷史研究的方法是科學的;(4)歷史研究的目的是幫助我們理解現在,不只是記錄過去發生的事:(5)在美國史研究方面,側重于“經濟-沖突”角度的解釋。如果再將此與傳統科學派史學的理論進行對比,我們更會發現,“新史學”理論雖然以科學派史學為箭靶,但二者之間也有一些繼承關系。首先,“新史學”雖然否認了歷史學的科學性,但并未否認歷史研究方法的科學性,這與傳統科學派史學是一致的,如特納、魯濱遜對科學歷史研究方法的強調。其次,“新史學”雖然批評傳統科學派史學單純政治史的研究取向,但自己并未放棄政治史,它強調的是歷史研究范圍的擴大,是從“文化及社會史的角度,進一步詮釋政治史的議題”[48],如貝克、比爾德對美國政治制度的關注。恰如美國史學家約翰·海厄姆(John Higham)所說:美國進步主義史家或“新史學”派史家是接受了19世紀末美國“科學派史家”的基本原則而不自知。[49]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進步主義史學開始走向衰微。孕育進步主義史學的社會土壤是19世紀末以來激烈的社會沖突。但在二戰爆發以前的40年代初,美國經過了三四十年的發展,社會沖突逐步緩和,經濟空前繁榮,社會也基本穩定。改革的使命基本完成,人們不再需要劇烈的社會變動,持續了幾十年的“農民階級對抗資產階級”的歷史主題已經無法喚起人們的共鳴。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使人們的研究興趣回到外交、軍事史和政治方面來,并引導人們去注意目前和剛過去的事情——所有這一切傾向擾亂了史學的發展”,同時也“有力地削弱了進步的信念,削弱了人們相信美國人賦予特殊的使命。在廣島事件和歐洲集中營事件揭露之后,只有那些最頑固的樂觀主義者繼續咕咕著關于人類的進步是不可避免的陳詞濫調”。[50]二戰結束以后,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的崛起對美國的國際地位和個人主義價值觀帶來嚴重挑戰,美國一時間“談赤色變”,反共意識形態彌漫于整個社會。時代的主題由追求“進步主義”轉變成反對“共產主義”。因此,傾向于維持現狀、肯定美國的價值觀的保守主義便成為二戰以后的主要社會思潮。在這種思潮的影響下,美國史學也開始發生轉變。新一代史學家對進步主義史學發起全面清算,他們否認進步主義史學的“沖突觀”,強調“一致性”(Consensus)是美國歷史的主流,他們因此得名“一致論學派”或“新保守主義史學”。[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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