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滿族經濟史
- 楊思遠
- 4926字
- 2019-10-12 19:07:41
第二節 肅慎人的采集狩獵活動
關于肅慎人的經濟活動,我們大都只能依據考古文獻進行推斷。古代文獻留給我們的資料極其有限,僅僅知道從傳說中的虞舜時代至西周康王時,他們向中原王朝繳納的貢物是“楛矢石砮”和名為“麈”的野獸,把這兩者結合起來考察,前者是他們的狩獵工具和武器,后者無疑是一種獵物。[14]按照恩格斯“由于有了弓箭,獵物變成了日常的食物,而打獵也成了普通的勞動部門之一”[15]的觀點,周初及以前的肅慎人,應以狩獵為業。
一 肅慎故地東北部肅慎人的漁獵生活
在中國經濟史學界,人們都習慣將“漁獵”劃歸同一種經濟類型,似乎已約定俗成,但無可否認的是,在古代東北地區的某些氏族中,即便同屬漁獵經濟,其生產經營之重點亦大異其趣:或側重于山林狩獵(漁撈次之),或側重于江河漁撈(狩獵次之)。[16]
肅慎故地的考古發現,不僅烏蘇里江流域出土的生產工具有石鏃等狩獵工具[17],而且吉林地區西團山文化各遺址,亦普遍出土了相當數量的石鏃。據長蛇山遺址的統計資料,在612件文物中,石鏃占157件;若從單項來看,石鏃是出土文物中數量最多的一種。[18]事實證明,狩獵確屬肅慎人的主要生產方式。
肅慎人當然不會止步于以“采取現存的天然產物為主”的狩獵時期。越過這一階段,就進入“學會用人類的活動以增加天然產物生產”的時期。恩格斯指出:“在此以前,我們可以把發展過程看作是一般的,適用于一定時期的一切民族,不管他們所生活的地域如何。但是,隨著野蠻時代的到來……自然條件上的差異,就有了意義?!?a id="w019">[19]它能“影響到社會的發展,——加速或者延緩社會發展進程”。尤其“在文化初期”,“具有決定作用”。[20]有著遼闊地域的肅慎人,越過狩獵進入更高級的生產方式,由于自然賦予各地區的條件不同和各地區距鄰近華夏族遠近不等而受到中原先進經濟文化影響不一,他們社會內部發展呈現的不平衡性,將更加明顯。在這方面,史書未給我們留下任何記錄,但從現有考古資料可以看到,西周以后就整個肅慎社會來說,狩獵生產雖據主導地位,但各地差異頗大。[21]
松花江下游、烏蘇里江流域和黑龍江中下游地區,是肅慎故地偏東和偏北部分。這一帶,氣候寒冷,無霜期短,與松花江上游地區比較,又離先進民族較遠。這些因素,必將影響到這部分肅慎人進入“用自己的活動以增加天然產物生產”的進程。已經發掘的一些原始文化遺址出土文物表明,這一地區的文化遺存確實沒有肅慎區域西南部豐富,較為原始。[22]以黑龍江省饒河縣小南山遺址為例,出土的“生產工具只見石器,而且多數是打制的”,又“多為矛鏃之類,沒有發現用于農業生產的工具”,也“沒有發現金屬制品或仿金屬制品的任何痕跡”。發現的生活用具,比較先進的,只有陶器。但陶器不僅“種類很少,僅有罐缽兩種”,而且“紋飾也很簡單”,“都是夾砂粗紅陶”。從出土的文物可以推斷,這里農業生產尚未出現,陶器使用還處在初期階段,更沒有使用金屬制品,經常作為他們狩獵生產用的工具和防御外來侵襲的武器,是“粗制的、未加琢磨的石器”。[23]
歷史上已經產生的民族生產方式可以劃分為采集漁獵、游牧生產、農耕生產和工業生產四種類型。需要說明的是,現實經濟生活中,任何一個民族都不可能只局限于一種生產方式,漁獵兼采集、半農半牧、農工二元、工農牧并重是廣泛存在的,一個民族只有一種生產方式只是理論抽象。[24]對于肅慎人來說,伴隨著原始狩獵生產存在的,有漁業和采集業?!皩?看颢C為生的民族,是從未有過的;靠獵物來維持生活,是極其靠不住的”[25]。小南山遺址雖然沒有提供這些方面的明確資料,但這部分肅慎人也必然捕捉魚類、采集野果、野菜和挖掘塊根,在捕獲不到野獸時用以維持其生存。按社會發展的進程一般是如此,而且在相距小南山遺址不遠屬于挹婁時期的牡丹江流域各遺址中,也出土了反映肅慎人早期有這兩種生產的文物。如在牡丹江下游地區,發現的石器種類雖“不多”,但出土了大量的“石網墜和陶網墜”。[26]又如在牡丹江中上游地區,更發現了有燒痕的魚、龜碎骨,而且魚骨在各種遺骨中是最多的。[27]另外在肅慎區域南部的吉林市猴石山遺址中,又發現了一片燒過的核桃殼,這些地區的上述發現,無疑可以佐證小南山遺址的主人有捕魚和采集生產。根據這里狩獵生產還停留在使用石器階段推測,漁業和采集業很可能在這部分肅慎人的經濟生活中,還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28]
二 肅慎故地西南部肅慎人的社會經濟面貌
以吉林、長春市為中心的松花江上游地區,是肅慎分布區的西南部分,這里氣候比烏蘇里江和黑龍江上游地區暖和,是東北平原的中部地區,又與從事農業生產的漢族相鄰,這些有利條件,是其他肅慎地區無法比擬的,必然使其最早進入較高級的生產方式。事實正是如此,吉、長地區大量的考古發現表明,這部分肅慎人在春秋戰國時期已步入了“用自己的活動以增加天然產物”的生產時期。[29]
首先,這里出土的器物,主要是石器,其次是陶器,最后是青銅器。青銅器數量雖然不多,但除西團山一地外,各地皆有發現。青銅制品有:“長方銎扇狀斧、穿空弧刃刀等生產工具,柄部下呈鋸齒狀的刀、矛等武器,以及環、扣和連珠裝飾物?!?a id="w030">[30]絕大多數遺址有青銅制品出土表明,松花江上游地區的肅慎人已進入使用青銅器時期。當然總體來看,由于石器在生產工具中仍占首位,發現的青銅器制品還不豐富,所以這一地區的肅慎人使用青銅器還處于金石并用時代。至于這里青銅器的出現,根據考古研究,沒有發現冶煉廠址,又結合其形制和冶金技術分析,認為可能是從部落之外的先進地區交換得來。[31]這種分析顯然較為合理,同時也反映出肅慎人進入青銅時代與歷史上一般部族進入青銅時代的不同特點。這個特點之所以值得重視,在于作為中國的一個少數民族,在其經濟早期發展階段,就受到了先進地區的影響。
這一地區出土的陶制品,雖較中原地區的器形簡單,但與烏蘇里江一帶相比,不僅器形精致,且數量和種類也多,已有了壺、罐、缽、碗、鬲、鼎和甑等。據長蛇山遺址發掘后的統計,在612件文物中,陶器有228件,[32]約占文物總數的三分之一。這些材料說明,這里的陶器應用早已出現,并已成為肅慎人的主要生活用具。這一時期的陶質,基本為褐色素面砂質陶,[33]在晚期遺址中才有了細泥硬陶和細沙硬陶。[34]器形:“陶壺、陶罐上附有橋狀橫耳,陶缽、陶碗上多有疣狀把手”[35],“直口筒狀鼎、實心把豆”,[36]構成這一地區陶器的特色。在晚期的遺址中,“出現了細把豆卷沿和折沿的罐”。[37]西團山遺址出土的“淺袋錐足鬲”,[38]反映了這里陶器的出現深受中原龍山文化的影響。在陶器制作方面,除土城子發現有“輪制”的外,[39]一般多為手制,手制陶器用泥條盤壘,表面打磨光滑,因火候低和燒窯技術不高,陶制品分成上褐下紅色,晚期的陶器有慢修制的痕跡。[40]
該地區出土的石器,也比烏蘇里江附近小南山遺址發現的先進。石器“以磨制石器為主”[41],只有“少量的琢制和打制”石器。以長蛇山發現的60件石斧為例,打制的6件,占10%;磨制的54件,占90%。[42]磨制石器經兩步加工而成,“第一步打制(石鏃是制壓)成胚,第二步是磨制成器”[43]。
其次,這一地區使用的生產工具,還停留在石器階段。在出土的石制工具中,從單項看,雖然石鏃最多,但以生產部門分類,農業生產工具已居首位。還是以長蛇山的統計為例,在發現的石器中,狩獵工具是石鏃和石矛兩種,石鏃157件,石矛5件,共162件;農業生產工具包括了砍伐和松土用的石斧、石鋤、石錛和石鑿,收割用的石刀和石鐮,加工谷物用的碾磨器和磨盤,其數量共達168件。[44]與狩獵工具比較,雖然從數量上看農業生產工具只多了6件,但石鏃多,由于這種狩獵工具的特點不同于農業生產工具,一枚石鏃只能使用一次,損耗若干枚石鏃,不一定能獵獲一只野獸。農業生產工具則不同,各種工具皆可以多次使用,不像石鏃是一次消耗。所以,農業生產工具從絕對數量上看超過狩獵工具,表明這里狩獵雖是生產部門之一,但農業生產已經有了較大發展。[45]再聯系西團山遺址兩個石棺墓里發現許多碳化了的作物籽粒來看[46],可以斷定,這一地區的谷物種植,已經不是為了牲畜飼養的需要,而已“成為人類食物的重要來源”[47]。由此推斷,這一地區的社會經濟已進入以農業生產為主的階段,農業生產是該部肅慎人從事的主要勞動,狩獵退居次要地位。這一地區石制工具的主要特征:石斧“多扁平斜刃”,或“梯形圓刃”。但在一些地區由于出土地點不同,可以看到有規律的差異:石棺中出土的石斧是前者多,后者少;遺址中出土的是后者多,前者少。[48]為何有這種現象,需進一步研究。石刀為雙孔半月形,直背弧刃,長30~40厘米不等。亞腰石鋤一般長15~20厘米,寬8~10厘米。石鏃系“錐狀長身”,或說“有翼石鏃和帶鋌石鏃”。
最后,在家禽飼養方面,這一地區出土的家畜遺骨表明,豬骨是最多的一種。[49]不僅在居住址內的灰坑中發現了豬牙,而且在各地墓葬的棺內、棺外都有豬下顎骨和豬牙,由此推斷,豬是松花江上游地區普遍飼養的一種家畜。另外,從土城子遺址出土的文物中發現隨葬的豬牙也是最多的,由此推測,肅慎人大量飼養豬。再從猴石山等地發現了用豬陶俑隨葬的情況,[50]結合史書說其后裔挹婁“好養豬,食其肉,衣其皮”[51],可知豬不僅是肅慎人祭祀死者的貢品,也是他們的衣食來源。豬在肅慎族由狩獵經濟向農業經濟過渡的晚期經濟生活中,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西團山文化早期的遺址中并未發現馬、牛遺骨,但在晚期的遺跡中有所發現。這一事實說明,在肅慎人后期飼養的家畜中,不僅豬的數量增多了,而且牲畜種類也多了起來,也就是說,這時肅慎人飼養的家畜有豬、馬、牛等。不過,從出土的馬、牛遺骨數量來看,[52]直到這時他們飼養大牲畜還不多,還不普遍。在西團山文化各遺址中從來沒有發現過羊骨,這不是因考古發掘不深入,而是證實了一個史實:肅慎人不養羊。雖然《太平御覽》記錄的《肅慎國記》中有羊,但很有可能是衍文,因為不僅三國以前的文獻中沒有一處談到肅慎及其后裔有羊,而且晉至唐的歷朝正史在肅慎、勿吉和靺鞨傳中,也皆明確記載其無羊。[53]
在漁獵生活方面,這一地區各遺址中都發現了石網墜和陶網墜,表明松花江上游地區的肅慎人也從事捕魚業。從陶、石網墜普遍存在于各遺址中看,網捕是這一地區肅慎人捕魚的主要方法,較使用投擲石塊和魚叉更為先進。捕魚既作為一項生產活動存在于這一地區,那么魚類無疑也是這部分肅慎人食物來源的一個方面。但是,“在西團山I區10號墓出土了90個陶網墜,它比起文物的總量來說,還占很小的比例,因此不能說捕魚是主要的勞動手段”[54]。這就說明,這里雖有漁業,但只是一種輔助性的生產活動。
在紡織活動方面,有相當數量的紡輪出土,反映了這一地區紡織制品的生產已有了一定發展。各遺址出土的陶紡輪,在發現的陶器制作品中或居首位,或僅次于網墜。如在長蛇山出土的228件陶器中,紡輪占65件,僅比網墜少,而其他陶制品只2~20件不等。[55]紡輪出土多的原因,除了織布用紗線以外,聯系到同時出土了大量漁網墜,也為了編織漁網的用線,所以,織制布匹和編織漁網,是其手工制品的兩個主項。猴石山發現的一把青銅刀鞘上有附著的麻布,對了解這部分肅慎人在秦以前紡織技術達到的水平和紡織物所用原料,提供了極有價值的依據。這一文物經有關部門分析鑒定,麻布的紗錠條桿系用紡輪手捻而成。從經緯曲折情況判斷,當時可能有了較原始的織布機。[56]又據介紹,“布紋經緯細密,經向密度每英寸52根,緯向密度每英寸26根,紡錠約等于12支,條桿不勻”[57]。這一發現,既驗證了史書關于其后裔挹婁有“麻布”的記載,[58]也揭示了早在先秦時代,肅慎人用麻纖維紡捻成紗線,用原始的織布機把它織制成麻布。
綜上所述,用肅慎故地西南部肅慎人的社會經濟面貌對照恩格斯認定的摩爾根史前社會諸文化階段分期法,這一地區的社會經濟呈現出了一幅復雜的圖景:它既有蒙昧時代中級、高級階段舊事物的殘存(如打制石器和使用石鏃狩獵等),也有野蠻時代高級階段的新因素(如農業已有了相當發展及因此而引起的后面將討論的貧富差距),而主要的,是野蠻中級階段的內容(如原始農業生產、織布機和青銅器已出現等)。[59]
肅慎人的采集狩獵活動,因地域不同,其發展進程不同。根據上面對肅慎區域內各地社會經濟活動的考察,肅慎人的社會生產幾乎囊括了史前社會蒙昧和野蠻兩個時代的內容??傮w來看,除松花江上游毗鄰先進的華夏文明的地區外,絕大多數肅慎人生活的地區,還是以狩獵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