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柳傳志:“復盤”聯想戰略
- 跟著大佬學管理(《哈佛商業評論》微管理系列)
- 哈佛商業評論
- 4773字
- 2019-09-16 15:09:07
HBR中文版:聯想當年創立的時候,你是如何理解公司管理之道的?在創業初期,聯想是如何形成公司戰略的?
柳傳志:那個時候,完全沒有任何書籍指導,也沒有任何榜樣。唯一有點沾邊的,就是當年四通創始人萬潤南,在其內部刊物《四通人》上說的一些讓人覺得耳目一新的話,比如“泥飯碗比鐵飯碗更保險”等。雖然國有企業工作是“鐵飯碗”,但永遠都是粥;我們這的飯碗是“泥飯碗”,但也可能變成“金飯碗”。
當時,我們這些人只想著如何推廣科研成果,完全沒有任何理念可循。我們賣過旱冰鞋和電子表,最后全虧了,原因是那也得會跟人打交道。
但畢竟我們還會動腦子。當時的電腦還沒有漢字,而我們能做出漢字系統,就把漢字系統放到電腦上去賣。后來發現,如果漢字系統和電腦綁在一起推銷的話,賺得比這個多,這就變成了給人家做電腦代理。這就是“懵著打”。
那個年代,中國科學院的人很馴服,根本不會去思索經營之路,連“懵”也不會。我能“懵”,就已經很不錯了。
我一邊把漢字系統和電腦打包賣,一邊覺得,我們已經學會賣電腦了,但是我們應該賣自己品牌的電腦,這是我們的追求。于是,我們設法設計生產自己品牌的電腦,這個過程基本上就是一個“懵著打”的過程。
要做自己品牌的電腦,在當時就是非常高的目標了。有很多元器件我們根本設計不了,需要找公司去買或者國外進口。進口的話,沒有批文沒有指標,這都是問題。而且我們自己設計主機板,如何讓性能價格比更高,這是設計的問題。
有了這個目標,有好幾件事同時做,包括生產、設計的問題,這就有點“瞄著打”的味道。這一步做到之后,我們再考慮往哪走。不過這個時候還沒到“自由王國”,只是知道其實是有一個目標的。
HBR中文版:“瞄著打”,換句話說就是有規劃了。聯想大概在什么時候,開始形成比較規范的戰略規劃?
柳傳志:早在上個世紀90年代初,我就提出來要有一張“海圖”,知道方位在哪,自己所在的地點和水域是怎樣的,哪個屬于遙遠的方向,就已經開始有戰略規劃的意圖了。
完整地提出要走“貿工技”,把它作為一種戰略路線來看,是在1996年前后。“管理三要素”(“建班子,定戰略,帶隊伍”)戰略的提出,大概更晚一點。
HBR中文版:聯想戰略的制定過程是一人決策制還是集體參與制?
柳傳志:1988年前后,郭為(現聯想控股旗下神州數碼董事局主席)、楊元慶(現聯想控股旗下聯想集團董事長兼CEO)來了之后,我在跟他們接觸之后覺得,他們已經有新思想、新想法。所以,在較早時,我就希望他們能夠參與到管理中來。
但由于步伐邁得太快,公司曾出過一些問題。再加上1994年上市的香港聯想后來爆出巨虧,整合過程持續到1997年。
在用人方面,我又重新退回到了保守狀態。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公司內部要出新的想法,就只能靠我自己。我除了要思考戰略,還要具體管理執行,因此承受的壓力非常巨大。
當時能讓我形成系統想法的,就是經常給員工講話,開各種各樣的會。講話的過程,實際上就是我自己在復盤,整理思路,退出“畫面”看畫的過程。
這是一個非常好的、逼迫著我自己思考的機會。不然,我就會完全陷入工作之中。自那時起,大的戰略思路主要就是一邊做一邊推出來的,以自己為主這么想的。
京港合并成統一的中國聯想之后,楊元慶開始分管聯想品牌PC業務,郭為管代理分銷業務,馬雪征、朱立南則做企劃辦的主要負責人。雖然有了班子可以討論一些重要的事情,但那時候戰略決策還是以我為主。
到了2001年分拆以后,我在聯想控股里重組領導層,把建班子的事放在第一位才真正落實下去。真的開始用班子集體做大的戰略決策,這個大約始于2000年。
HBR中文版:也就是說,之前公司戰略你個人思考比較多?
柳傳志:我平常習慣每隔一個月左右,靜下心來花5天左右的時間,把近來做的事情捋一遍,寫寫東西。
我那時身體不好,常常頭痛;在屋子里坐著寫東西,有氧氣不足的感覺。后來在釣魚臺還有香山,常常是出去散步,遛一圈回來接著寫,如此反復。當思考的東西落實在文字上時,就顯得比較嚴謹。
我講話從來都是自己寫,直到現在也依然保持這一習慣。只是現在不太會把想的東西形成文字了,但想講什么思路、提綱之類的,都是自己寫。
HBR中文版:聯想的戰略調整,哪些是主動的,哪些是被動的?
柳傳志:1994年,隨著計算機產品進口批文取消和關稅大幅下降,國外電腦行業大舉進入中國。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到底是做代理還是做自己的品牌?這是在外部環境大變化之下必須要做的選擇。
到了1997年完成香港聯想的整合之后,2000年又進行了公司的分拆(分拆為聯想集團和神州數碼),調整就是主動在做了,我就是想進入到新的領域。
2008年,聯想控股準備進入更多產業;這些部署本身就是按照我們的想法來做的,是我們主觀地、帶有前瞻性地引導企業進行戰略調整。這時候,就會把各種因素考慮得很充分,在做的時候,失敗的可能性要小很多。
HBR中文版:1994年的那項決策很困難吧?
柳傳志:非常困難。那也是生死一搏。
HBR中文版:那是不是聯想至今最重要、最關鍵的一步?
柳傳志:是。那時候做的不好,聯想會崩盤。
那時真的是內憂外患。當時我也犯了一個極其重要的錯誤,1993年,我全部心思都撲在了香港聯想上市上,沒有注意到國內電腦市場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同時,我和當時擔任總工程師的倪光南之間的矛盾已經非常尖銳了,而我自己還茫然不知。
HBR中文版:當時決定做自主品牌,大概花了多少時間?
柳傳志: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其實最大的困難,是外部環境的突然變化,很多時候沒辦法估量。比如,國家政策原本是不讓外國電腦企業進來,突然變成讓外國電腦企業進來。
或者,海關原本對走私睜一眼閉一眼,突然變成堅決要打擊走私,但是你并不知道是不是能夠真正執行到位,這種情況對所有的企業而言,都是很難處理的。環境的變化迫使企業去做調整。
HBR中文版:聯想“復盤”的提法,是怎么產生的?
柳傳志:實際是在2004年前后,聯想組織過一次對企業文化的形成、所起的作用、將來如何傳承等問題的討論,并請了咨詢公司合作。
他們提出,在聯想,應該把企業文化定義為兩個內容:一個內容是核心價值觀,還有一個內容是方法論。在提出方法論的時候,我就順便用了“復盤”這個詞。
我參加過朱立南他們聯想投資(即現在的君聯資本)的會,跟他們一起回想當初為什么都投錯了;當年,連我給他們出的主意都是錯的。這種重新想的過程,活像圍棋里復盤的過程,所以順口就說出“復盤”這個詞。其實還真的是挺像的。
HBR中文版:后來,“復盤”成了定期的制度,還是在特定時刻才會做的演練?
柳傳志:變成一種工作方法和習慣,既不是定期的制度也不是重要時刻才進行的反思。就是開任何會、做任何決策,負責人都有復盤的習慣。
聯想集團里面,也在強調復盤,連老外都會說復盤;能看得出來,復盤有點深入人心的意思。老外對“建班子”之類的概念深刻理解是有困難的,他們都是CEO說了算的;但是對復盤這種方法,他們很愿意接受,很容易接受。
HBR中文版:很多企業領導人擔心,在組織內部的不同層級都會存在“內部人控制”的問題,你是怎么處理的?
柳傳志:當年,楊元慶和郭為兩個管各自的業務,但還沒有拆分的時候,他們制定了當年的戰略,決定要做什么事。
我會下去視察,那一年突然就到了四川看郭為那邊,在西安看楊元慶那邊,兩方面傳達的情況有所不同。我就知道穿透力到底如何,是下邊的人不聽上邊的話,還是其他別的原因,我是帶著問題下去的。
最好的方式是,你在用人之前,特別是關鍵的領導人,把這個人盡量反復考察。還有一個考察機制,檢查他是不是確實按照這個去做;甚至機制靈不靈,你還可以進行抽查。一旦明確之后,就放手讓他們去做。
深入了解情況其實是很必要的,但是你不可能深入了解所有的地方,才能知道戰略執行能力強與否。更重要的是,用好領軍的人。如果一個人不了解手下有多少人是能夠獨當一面的,他就不具備獨當一面的能力。
HRBC:一家公司應該如何把握自己的發展節奏?
柳傳志:做企業不要太受外部因素的左右,自己需要心里有數。如果我要受外部因素左右,我早就響應國家號召,投入到前瞻性的科研里;可投研發的話,錢從哪來,現金流轉得起來嗎,你給我投錢嗎?
你說中國為什么出不了三星?像三星那樣,就必須用八、九年,甚至十年的時間,大批地投入;還得經受得住實戰的考驗,一度跟人打仗還賠過幾十億美元。
聯想現在有這個能力嗎?聯想集團現在的現金流雖然有42億美元,但其中20多億肯定是要做流動資金備份用的,不敢動;其余的20個億投了,明年萬一虧了,立刻就會給企業帶來巨大的風險。
因此短期之內,民營企業在這種事情上確實不敢投。我自己心里清楚,外界愛說什么說什么。很多人老拿我跟(華為創始人)任正非比,我特別佩服任正非,他敢往上走,我不行,我做不到;人的性格不同,我真的做不了這樣的事。
任正非還很謙虛,說他在核心技術上差得很遠;可能確實是,但他確實敢于把力量集中起來,去突破制高點。
我是走了100米,大家安營扎寨吃飯;休息完了,咱們再看好路,再爬100米。如果損失,最多只能損失1/5,其他部分不能受損失。這種求穩的做法,就是適合我的性格,適合此刻在中國的環境。
HBR中文版:該如何理解現在聯想控股的布局?它存在對標者么?
柳傳志:像什么,主要是說給投資者聽的。對我來說,愛像誰像誰。
有些人我到現在也沒弄清楚,比如為什么巴菲特看得那么準?我要看得準,是因為我投資了它,跟著它走。可巴菲特沒怎么做這個,全憑他個人的判斷。所以,我不能夠完全按照他的路去走。
把人的優點和缺點了解一遍,回來看我有什么本事,我的團隊有什么本事,選擇一條自己的路。我們在內部研究的時候,并不是特別想去學誰。
很多公司同事,特別是從國外回來的同事,喜歡說,我們到底是哪種模式?我們哪種模式也不是。
美國有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移的模式嗎?那是我最困難的一個階段,弄不好做錯一點,就可能進監獄。但你完全不敢動,你根本今天就活不成;所以你怎么樣有理想而不理想化,能夠很明白地保護住自己,要過好這一關。我覺得所謂的比較模式,都只是參考而已。
我認為,創新就是好好地把自己的最終目的看清楚,選擇自己認為最好的方式;有的是跟人學,有的是受人啟發自己去做。如果人家的方式已經很好了,你非要走一條自己的路,我覺得也犯不上。
HBR中文版:最高管理層到底應該公司內部產生,還是空降,這個問題一直存在很大爭議。你怎么看?
柳傳志:第一把手一定是內部產生的。所謂內部產生就是,哪怕你呆了一段時間,再當一把手,也是內部產生的。他要經過你的考驗,認可了你的文化,才算內部產生的。
但是很多子公司、子領域,并購進來,不可能內部產生,人家帶了東西進來,但他的核心價值觀和文化不一致;這時候可以慢慢融合,融合到相當長的時間以后,讓他做最高領導層也是可以的。
總之,公司的最高領導層一定要是在公司里面經過磨合,有了深厚感情,對企業文化有深刻認同的人。其他子公司的領導人,必須要認同我們的根文化,子文化可以去發揮;認同的過程,其實是要通過開會、業務研討等各種方式去完成。
HBR中文版:萬科創始人王石在微博引述“績效主義是個膿包”的發言,也引起了很多的討論。
柳傳志:是,職業經理人很容易注意績效,是因為這段績效可以來證明他自己。對職業經理人而言,他并非企業真正的主人,不是一個真正有事業心在這里做企業的人。
什么東西影響了績效主義呢?績效更多指的是凈利潤的增長,容易造成應該為未來投資的錢卻不投資。
我在從聯想集團退下來之前,跟楊元慶交代了幾個要點。其中有一個就是,一定要把給未來的投資拿出來,寧可當前的利潤增長低一點。其實利潤增長80%還是50%,對于股市投資人來說,是一個樣子的。你要把那30%堅決要拿出來,為未來投入。未來到底鋪的路對不對,那是另外一回事。但是,你必須要舍得拿。
我特別感到,有事業心的領導人是極其重要的。拿聯想來說,我退下來以后,朱立南他們沒有事業心,這企業就完了;真要有事業心,他們就會關心企業長遠發展,關心員工。我跟朱立南(聯想控股總裁)他們沒有血緣關系,但親密的感覺真的是跟家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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