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從今往后,咱們只有死別,再無生離
- 世事如書,我只愛你這一句
- 特立獨行的豬先生
- 5005字
- 2019-09-09 17:11:14
錢鐘書·楊絳
引語
錢鐘書與楊絳,注定是要相遇的。
有的時候,人和人的緣分,一面就能注定。
一九一〇年,錢鐘書生于江蘇無錫,十歲入東林小學,后來在輔仁中學讀書,一九二九年考入清華。在清華的入學考試中,他的數學只考了十五分,但是國文和外語皆考了滿分,按照當時清華的入學標準為正常入學,并非破格錄取。
楊絳,本名楊季康,一九一一年七月出生于北京。她在家中排行老四,父親楊蔭杭是一位正直的知識分子,一直在政法系統內工作,她的母親是位勤儉持家、教子有方的典雅婦人,楊絳后來回憶起自己父母的相敬如賓時說道:
我們姐妹中,三個結了婚的,個個都算得賢妻。我們都自愧待丈夫不如母親對父親那么和順,那么體貼周到。
在這種家庭里長大的楊絳,身上自然有著知書達理的特質。一九一七年,楊蔭杭因得罪權貴被停職,于是楊家舉家回到了無錫。親友介紹了無錫的一處舊宅給楊蔭杭,這處舊宅就是錢鐘書家,雖然最后沒有成交,但錢、楊兩家此時已經有了往來。
后來楊絳隨著家人遷往蘇州,在振華女中讀書。有個同學費孝通挺喜歡楊絳的,對她展開了熱烈的追求。中學畢業后,楊絳一直想報考清華大學外語系。雖然那年清華大學開始招收女生,但是南方沒有名額,心有不甘的楊絳只好選擇報考東吳大學。在她大四那年,學校因學潮停課了,同學們便想著北上去燕京大學借讀,楊絳心底還是想去清華,正好那時候費孝通已經在燕京大學念書了,他就很積極地接楊絳和同學們去燕京大學參加考試。考完了之后楊絳急著去清華大學看望老朋友,她的同學孫令銜正好也要去清華看望表兄,于是兩人結伴而行,這位表兄就是錢鐘書。
孫令銜和表兄敘完舊之后接楊絳同回燕大,表兄送了他們一程,這是錢鐘書與楊絳第一次相見。初春的微風穿過古月堂,沁入少年少女的心。初次見面,楊絳看著眼前這位身著青布大褂,腳踏毛底布鞋,戴一副老式眼鏡的風度翩翩的少年,心弦被微微撥動了一下。
錢鐘書與楊絳,注定是要相遇的。
有的時候,人和人的緣分,一面就足夠了。
后來兩人再次見面,約在了清華大學工字廳。錢鐘書說道:“我沒有訂婚。”楊絳答:“我也沒有男朋友。”
對話就是這樣直白,一旦遇到了自己心動的那個人,不需要太多的言語,從對方的瞳孔里,你會看到光。其實,當時錢鐘書是有過婚約的,女方是葉公超的堂妹,不過兩人互相沒感覺,也就沒有后文了。而楊絳呢,則有一個費孝通追在后面跑,并時常表白,自詡是楊絳的“男朋友”。
后來錢鐘書與楊絳開始書信往來,一通起信來,兩人便欲罷不能,基本上一天一封,到后來錢鐘書要放假回家了,楊絳感到失落,直呼這是墜入愛河了。那時錢鐘書對楊絳說,他志氣不大,只想一生做做學問,楊絳覺得錢鐘書與她志趣相投,兩人甚是合拍。
錢鐘書與楊絳都是無錫人,小時候見過面,只是印象不深而已。他們兩個算得上是門當戶對、珠聯璧合,連楊絳的母親都說:“阿季(楊絳)的腳下拴著月下老人的紅絲呢,所以心心念念只想考清華。”
一九三三年,錢鐘書畢業了,兩人面臨第一次分別,雖然當時清華大學希望他留校,但錢鐘書淡淡地說:“清華無人可為我師。”正好那時候他的父親在上海光華大學擔任中文系主任,所以錢鐘書就去了上海,在光華大學任教。而這時候的楊絳還沒畢業,分離異地,只能把思念化作文字,兩人書信往來越發頻繁。盡管楊絳說自己不太愛寫信,但錢鐘書依舊寫個不停,還寫了不少情詩,比如下面這幾首。
纏綿悱惻好文章,粉戀香凄足斷腸。答報情癡無別物,辛酸一把淚千行。
依穰小妹劇關心,髾瓣多情一往深。別后經時無只字,居然惜墨抵兼金。
良宵苦被睡相謾,獵獵風聲測測寒。如此星辰如此月,與誰指點與誰看。
困人節氣奈何天,泥煞衾函夢不圓。苦雨潑寒宵似水,百蟲聲里怯孤眠。
錢鐘書每天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他的父親錢基博看在眼里,心中便有了打算。有一天他看到一封楊絳寄過來的信,才知道他們兩個的關系已然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了。看到楊絳在信中寫婚姻大事不能她與錢鐘書認可就行,還須兩家父母兄弟皆大歡喜,他們兩人之快樂乃徹始終不受障礙,錢基博深覺楊絳知書達理,越發歡喜起來,不禁夸楊絳真乃性情女子。
兩人談婚論嫁的事也就此擺到了臺面上來。雙方家長本來就相識,于是就按照禮節為錢鐘書與楊絳兩人訂了婚。雙方家長挺開心的,倒是他們二人有點懵,明明是自由戀愛,到頭來反像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不過不管怎么說,這婚是這樣訂了。
一九三五年七月十三日,錢鐘書與楊絳在無錫舉行婚禮,一時間羨煞旁人,對于這對才子佳人的結合,胡河清曾贊嘆:
錢鐘書、楊絳伉儷,可說是當代文學中的一雙名劍。
錢鐘書如英氣流動之雄劍,常常出匣自鳴,語驚天下;楊絳則如青光含藏之雌劍,大智若愚,不顯刀刃。
因為在婚前錢鐘書以第一名成績考取了英國庚子賠款公費留學生,所以婚后他便帶著楊絳同去游學。剛到英國,因為吃不慣房東做的飯,錢鐘書日漸消瘦,楊絳只好到外面去找房子,然后置辦廚具。有了廚房,楊絳就“卷袖圍裙為口忙,朝朝洗手作羹湯”,兩口子的生活倒也溫馨甜蜜。多年后,楊絳回憶她與錢鐘書的婚姻時不禁甜蜜地說道:
我已不記得哪位英國傳記作家寫他的美滿婚姻,很實際,很低調。
他寫道:我見到她之前,從未想到結婚;我娶了她十幾年,從未后悔娶她,也從未想要娶別的女人。
我把這段話讀給鐘書聽,他說:我和他一樣。我說:我也一樣。
錢鐘書在學術上是滿腹才情的大才子,但是在生活中卻像是需要照顧的孩子,往往幫忙也成了幫倒忙,因此家務就全落到了楊絳的肩上。而楊絳也確實上得廳堂,下得廚房,錢鐘書時常弄壞家里的東西,每次都是楊絳來收拾。臺燈壞了,修;墨水染了桌布,洗;每次家中物品損壞了,楊絳總是回答:“不要緊。”嗯,不要緊,楊絳就是這么全能,所以錢鐘書說她是“最賢的妻,最才的女”。
到了英國后,楊絳本打算進女子學院研修文學,但名額已滿,于是她自修西方文學,經常往圖書館跑,兩人甚至還比賽,看誰讀的書多,讀完兩人還要相互點評一番。楊絳是這樣說的:
作為鐘書的妻子,他看的書我都沾染些,因為兩人免不了要交流思想的,我們文學上的交流是我們友誼的基礎,彼此有心得,交流是樂事、趣事。
一九三七年五月,錢鐘書與楊絳的女兒錢瑗在牛津出生,小名阿圓,錢瑗的到來讓錢鐘書滿是歡喜,他得意地說:“這是我的女兒,我喜歡的。”七月,抗日戰爭爆發,此時的錢鐘書雖身在國外卻也心系祖國還有家人,但因錢瑗尚在襁褓之中,只好延期回國。
一九三八年九月,錢鐘書夫婦乘坐法國郵船阿多士二號回國,出發前錢鐘書已經答應清華大學文學院院長馮友蘭的邀請回清華任教,但此時國內戰事變幻,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和私立南開大學早已合并成了西南聯合大學并且遷往了云南昆明,于是錢鐘書只好從香港上岸,然后再乘船到越南,最后輾轉到昆明,前往西南聯大任英文系教授,一年后去往了藍田國立師范學院任英文系主任。
楊絳則帶著錢瑗繼續乘郵船北上到上海,此時的錢楊兩家人都已經到了上海法租界避難。抗戰期間本來生活條件就艱苦,吃還好,住的話那就是得擠在一起。楊絳雖然有點不自在,但倒也和和氣氣地與錢鐘書的家人相處,獲得錢家老小一致好評,錢父大呼老錢家得福。
一九四一年夏,錢鐘書從藍田國立師院辭職回到上海,準備度過暑假后重返西南聯大任教,卻因聘書遲遲未送到而未能成行,十二月一日珍珠港事件爆發,上海淪陷,錢鐘書無法離開,只好留在了上海,隨后任教于震旦女子文理學校。
一九四二年年底,錢鐘書對楊絳說:“我想寫一部長篇小說,你支持嗎?”楊絳甚是歡喜,說那就寫吧,這部小說便是《圍城》。每次錢鐘書寫完一章,楊絳就忍不住立刻拿來讀,讀完又催他趕緊寫。在《圍城》里,可以看出錢鐘書在戰爭環境中的困頓和壓抑。抗戰結束后,《圍城》出版,一時引起熱議。錢鐘書在序中說:“這本書整整寫了兩年,兩年里憂世傷生,屢想中止。由于楊絳女士不斷的督促,替我擋了許多事,省出時間來,得以錙銖積累地寫完,照例這本書該獻給她。”
而另一部短篇小說集《人·獸·鬼》問世時,錢鐘書也特意說道:“贈予楊季康:絕無僅有地結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
楊絳既是一位勤懇的妻子,又是一位懂他的情人,更是能幫助他的朋友,這實屬難得。
楊絳對錢鐘書的寬容和保護還能從一些小事上看出來,比如后來住在清華的時候,錢家的鄰居是梁思成與林徽因家。那時候錢鐘書養了一只小貓,林徽因也養了一只貓,兩家的貓經常打架,錢家的貓太小,常常受林徽因家的貓的欺負,于是錢鐘書特備長竹竿一根,將其置于門口,不管多冷的天,聽見貓兒叫鬧,就急忙從熱被窩里出來,拿了竹竿,趕出去幫自己的貓兒打架。
楊絳擔心丈夫為貓而得罪人,便引用他自己的話勸他:“打狗要看主人面,那么,打貓要看主婦面了!”示意他那只貓可是林徽因的貓,不要傷了兩家的和氣。可錢鐘書顧不上這些,照打不誤,還說:“理論總是不實踐的人制定的。”哈哈,看吧,錢鐘書就是這樣心直口快,坦然得像個老小孩,每次都是楊絳替他處理一些人情世故上的問題。
一九七〇年,錢鐘書和楊絳也響應號召下干校,那時的他們哪怕勞動再忙、身體再疲憊,也不忘去看對方一眼,說上幾句話,據鄭土生后來回憶:
我們的干校在河南信陽的息縣,我和楊先生分在菜園班,錢先生一開始被分去燒開水,但他老是燒不開,后來專門負責去郵電所取信。
錢先生經常借著到郵電所取報紙、信件的機會,繞道來菜園,隔著小溪和楊先生說幾句話。
好在這段下放干校的時間不長,一九七二年三月,他們回到了北京,住進了北京師范大學的教職工宿舍。那里的環境并不好,蚊蟲多,再加上錢鐘書有哮喘病,有次因為打掃衛生時吸入了過多的塵土,而被送往醫院,搶救了四個小時才轉危為安。這些艱難的日子里都是楊絳在身邊照料他。
后來他們又住到了三里河新蓋的國務院宿舍,一家人這才安定下來。女兒錢瑗陪伴在父母身邊,錢瑗生性活潑,看人看事也很準,有次錢鐘書在家改卷子,讓錢瑗幫忙記成績,錢瑗就對錢鐘書說:
“爸爸,英若誠跟吳世良要好,他們是朋友(男女朋友)。”
錢鐘書問:“你怎么知道?”
錢瑗回答:“全班學生的課卷都是用藍墨水寫的,只有他倆用的紫墨水。”
英若誠與吳世良的地下情就這樣曝光了,最后他們也有情人終成眷屬,他們的兒子就是著名喜劇導演英達。
然而調皮又可愛的錢瑗命運困苦,她的第一任丈夫王德一,在那個十年開始后,不斷地遭到批斗,最終不堪受辱自殺身亡。直到一九七四年,錢瑗才與第二任丈夫楊偉成組成了新的家庭,過上了溫馨的生活。然而,天不假年,一九九五年,錢瑗開始出現咳嗽的癥狀,后來是腰疼,當時她沒有太在意,以為是擠公交造成的,直到走路都困難時才到醫院檢查,被確診是脊椎癌。錢瑗生病時也正好趕上她父親錢鐘書生病,于是,楊絳要同時照顧兩個人,其辛勞可想而知。
有一天,楊絳去看錢瑗,因為之前每次打電話,錢瑗都是嘻嘻哈哈的,因此她以為女兒的病不會重到那個地步,但是,這一次,看到女兒在病床上連翻身都困難,她明白了女兒病情的嚴重,心痛不已。
女兒的心里也明白。
她看著女兒,女兒看著她。
她們都不知道說什么,一句話都沒有。
一九九七年三月四日,錢瑗在安睡中去世了。周圍的人不敢把這個消息告訴錢鐘書,只能假裝錢瑗一切都好。最后錢鐘書知道后悲痛萬分,不能言語,但他也理解楊絳心里的苦。
后來楊絳說:“我要寫一個女兒,叫她陪著我。”錢鐘書點頭表示同意。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十九日,錢鐘書病逝。楊絳接連失去了女兒和丈夫,悲痛之余她開始寫往事,于是有了《我們仨》這本書,她在扉頁上寫了這樣一句話:
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
每次讀《我們仨》,我都會感動不已,就像看一位老者拿筆繪制一幅幅日常生活中家人相處的畫面。溫馨的美好的一家人,一些日常的瑣事,雖然平常,卻也飽含溫情。楊絳這樣感嘆道: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
沒有了愛的人,便也沒有了家,獨居的楊絳先生從此深居簡出,鮮少見客,但有例外。有一次社會學家費孝通來拜訪楊絳先生,他曾在年少的時候瘋狂追求過楊絳,多年來兩人雖無愛情但也是老友一場,談話之余難免觸景生情。離別之際,楊絳先生望著費孝通踽踽走下樓梯時淡淡地說:“樓梯不好走,你以后再不要知難而上了。”
一語雙關,費孝通也只好點頭答應。
楊絳先生每天整理手稿寫寫字,獨居多年。歲月帶走了她的親人,卻給了她一個精神家園,在那個家園里,他們一家人,永遠不分離。
楊絳先生曾翻譯過英國詩人蘭德的一首詩,并以此自況:
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
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
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