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明白你會來,所以我等
- 世事如書,我只愛你這一句
- 特立獨行的豬先生
- 7199字
- 2019-09-09 17:11:14
沈從文·張兆和
引語
他(沈從文)把信放在胸前溫了一下,然后塞進口袋里,手緊緊地抓住了它,仿佛生怕它會飛走似的。他說:“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接著吸溜吸溜地哭了起來,快七十歲的老頭像一個小孩子哭得又傷心又快樂。
一九二九年,上海,吳淞中國公學,一名男子站在講臺上。他看著下面坐滿了人,原來精心準備的開場白卻一字都說不出來,就這么呆呆地站了十分鐘。學生們就這樣看著他,就像看一個羞澀的小孩子一樣,他們竊竊私語。也許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那名男子背過身,提筆在黑板上寫道:
第一次上課,見你們人多,怕了。
學生們哄堂大笑,他們不是笑老師膽怯,而是覺得他很可愛,用笑聲寬容了他的惶恐。
這位老師便是沈從文。
這是他第一次講課,這年他由校長胡適聘請來校任教,主講現代文學選修課。他沒有任何背景,只有一張小學文憑,胡適看中的只有他的才華。這種情況在現在看來是不可想象的,也可見當時學界開放的胸襟。為了這次講課他還買了件新衣服,為了不遲到,又特意打了輛黃包車來學校,而這次講課的報酬還不夠付車費,可見他內心的激動和對這次機會的重視。后來胡適聽說了沈從文在這堂課上發生的尷尬事之后便說:“上課講不出話來,學生不轟他,這就是成功。”
在這次課上,有一個英語系的女生慕名前來聽他的課,坐在某個角落。她也許抬頭看過這位膽怯可愛的老師,并像其他同學一樣笑了笑。這個“額頭飽滿,鼻梁高挺,秀發齊耳,下巴稍尖,輪廓分明,清麗脫俗”的女生就是張兆和,她是學校公認的校花,因為皮膚黑,男生都喊她黑牡丹。那時追求她的男生很多,她還調皮地把給她寫情書的男生編號,如“青蛙一號”“青蛙二號”等,還真是調皮。
她把這些情書保存起來,卻一封都不回。她出身名門,父親張武齡是位富商,同時也關注教育,和蔡元培、胡適等人關系密切,家里四位女兒分別取名為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四姐妹此后在各自的領域里都有建樹,都非常了不起,葉圣陶說:“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
沈從文與張兆和,一個是來自湘西寧靜的鳳凰小城,行伍出身,有才華卻自卑,一個是名門之后,家境優越但也孤傲。在遇見之前,這是兩個世界中過著兩種生活的人,奇妙的緣分將他們從此聯系在了一起。
命運是很古怪的東西,把大千世界本來無法遇見的人聯系在一起,無論是貧富懸殊還是相隔萬里;緣分是很奇妙的紅繩,讓我們遇見形形色色的人,有些人讓你討厭到難以忍受,也有些人讓你一見如故,無論如何,遇見就是緣,是緣就要珍惜。
沈從文這個從鄉下走出來的男子遇見清秀典雅的張兆和,便愛得一發不可收拾,他按捺不住內心狂熱的愛慕。他把愛慕之情化作情書,第一封情書的開頭就直白地寫道:
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愛上了你!
收到一封這樣的情書,是什么感覺?也許會怦然心動,也許會惴惴不安。如今我們有了許多溝通工具,但再也找不回那種怦然心動的感覺。想象一下:在夜深人靜之時,愛慕你的男生被相思折磨得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只能把綿延的情感化作一字一句的情書,他冷得打哆嗦,搓搓手哈口氣之后繼續寫,他會為了寫上一句動人的句子翻遍詩集,會為了一個橋段看遍經典電影。在愛情中,再呆板的男生也會化作浪漫的詩人,也許他會寫著寫著突然發笑,笑得羞澀又溫柔,他從思念與渴盼中獲得了幸福。
沈從文在給張兆和的情書里寫道:
我總是愛你你總是不愛我,能夠這樣仍然是很好的事,我若快樂一點便可以使你不負疚,以后總是極力去做一個快樂人的。
每次見到你,我心上就發生一種哀愁,在感覺上總不免有全部生命奉獻而無所取償的奴性自覺,人格完全失去,自尊也消失無余。明明白白從此中得到是一種痛苦,卻也極珍視這痛苦來源。
在信中,沈從文把自己放在卑微的位置上,他對情感的表達曖昧而不庸俗,騷動卻也真誠,后來沈從文的朋友看到這些情書時大為贊嘆:“這個情書才叫真正的情書,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好的情書。”
收到如雪花般飄過來的情書,張兆和又驚又喜又惶恐。她也傾慕沈從文,要不然不會去旁聽他的課,但對他還談不上喜歡,而是欣賞的成分更多。
更重要的是,張兆和是沈從文的學生,沈從文還年長她八歲。她心理上還是越不過師生戀這世俗的鴻溝。
沈從文這只十三號“青蛙”使盡渾身解數窮追不舍,張兆和不理不睬,視而不見。這件事在學校里鬧得沸沸揚揚,沈從文還一度嚷嚷著要自殺。這讓張兆和沒了主意,該怎么辦呢?惶恐中她想到了校長胡適,于是張兆和抱著一沓情書去找胡適告狀,原以為胡適會安撫她,并答應好好管教沈從文,讓他收斂點,沒想到出現的是這樣一種情形。
張兆和:“你看,他是我的老師,寫這樣的信給我算什么樣子?”
胡適:“沈從文沒有結婚,他追求你是可以的,你同不同意也是你的自由,我覺得沈從文文章寫得挺好,挺有前途的,你們可以通通信嘛,看樣子他頑固地愛著你。”
張兆和:“可我頑固地不愛他。”
這場談話讓張兆和更加氣憤,原以為校長即使不大發雷霆,至少也會為自己主持下正義吧,哪曉得他還這么調皮地想來結個百年之好,張兆和氣憤地拿起信就走了。
胡適雖說這樣調侃式地應付了張兆和,卻也還是給沈從文寫了封信,打了預防針:“這個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愛,你錯用情了,不要讓一個小女子夸口說,她曾碎了沈從文的心。”
但正陶醉在愛情中的沈從文哪能聽得進逆耳忠言呢?倔脾氣的他情書照寫不誤。從胡適辦公室失落走出的張兆和在日記中寫道:
胡先生只知道愛是可貴的,以為只要是誠意的就應當接受,他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被愛者如果也愛他,是甘愿的接受,那當然沒話說。他沒有知道,如果被愛者不愛這獻上愛的人,而只因他愛的誠摯就勉強接受了他,這人為地,非有兩心互應的永恒結合,不但不是幸福的設計,終會釀成更大的麻煩與苦惱。
張兆和對于愛的理解是對的,愛是雙方的,需要靈魂的契合,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愛不是感動,不是單方面的付出,當愛摻雜了太多的不平等時,這份愛也就不再能給相愛的人帶來快樂。
張兆和面對沈從文的狂熱追求,冷靜中也有一絲悸動,再加上她原本就仰慕沈從文,因此張兆和想完全拒絕卻下不了決心。
后來她又收到了一封信,這封信比較長,足足有六頁,她的心理防線開始松動,她在日記里寫道:
看了他這信,不管他的熱情是真摯的,還是用文字裝點的,我總像是我自己做錯了一件什么事因而陷他人于不幸中的難過。
但他這不顧一切的愛,卻深深地感動了我,在我離開這世界以前,在我心靈有一天知覺的時候,我總會記著,記著這世上有一個人,他為了我把生活的均衡失去,他為了我,舍棄了安定的生活而去在傷心中刻苦自己。
一九三〇年,沈從文要離開中國公學,希望在離開之前與張兆和有一個結果,因此才寫了這封長達六頁的情書。在信中,他情深意切地表達著自己的愛戀,張兆和的心理防線就這樣被一點一點地打開,默許了彼此間的關系。
一九三二年七月,張兆和畢業,回到了蘇州。沈從文那時候被楊振聲邀請去了青島大學當教授,便從青島來到蘇州張家探訪,一是為了緩解一下相思之苦,二是有提親之意。
盛夏的陽光照得人睜不開眼,樹上的蟬鳴聲此起彼伏,街上的行人少得可憐。他不安地來到張家大院門前,敲開了大門,得到的答復是三小姐不在家,請進來等一等吧。
沈從文并未進門,反倒是退到大門對面的墻邊發愣,這時候剛好二小姐允和看到了沈從文并認出他來,便說三妹去圖書館看書去了,還請他進屋一坐。落寞的沈從文茫然失措,留下自己旅館的地址就匆匆地走了。
當他回到旅館正低落地望著天花板的時候,突然傳來敲門聲,開門一看,門外站著的正是自己苦苦思念的張兆和,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原來是沈從文的誠懇打動了兆和的二姐允和,待兆和回來之后,允和便要她去旅館看望沈從文,最好能邀到家里一敘,理由就說:“我家兄弟姐妹多,很好玩,請你來玩玩。”
張家人對他的包容態度讓沈從文松了一口氣,他便買了些禮物和張兆和一起去了張家。那段時間可以說是兩人關系迅速升溫,并成為最終確定下來的前奏。生性膽怯的沈從文并沒有立馬提親,七天之后便回了青島。一回青島他就迫不及待地給張兆和寫信,詢問張父的態度。他在信中寫道:“如爸爸同意,就是早點讓我知道,讓我這個鄉下人喝杯甜酒吧。”后來還讓二姐允和去試探性地征求張父的意見,張父是個思想開明的人,在兒女的婚事上并沒有強加干涉,便也欣然接受了沈從文。在得到父親明確的答復后,二姐張允和歡喜地給沈從文發了封電報,就一字:“允。”意思就是父親允許了他與張兆和的婚事,后來張兆和怕他看不懂,又自己跑去加發了一封:“鄉下人,喝杯甜酒吧!”
一九三三年九月九日,沈從文與張兆和在北平的中央公園舉行了婚禮。
沈從文四年的追求終于有了一個美好的結果。他們沒有豪華的儀式,甚至連新房都簡陋、寒酸,可他們相依相愛,這就足夠了。
婚后,他們一起去了青島。沉浸在新婚的幸福中的沈從文,創作力爆發,日后那本不朽的經典《邊城》就是在這段甜蜜的時間內定稿的,小說里那“黑而俏麗”的翠翠,便是以張兆和為原型的。
對于每個讀過《邊城》的人來說,湘西那個鳳凰小城,便是令人向往的世外桃源,大多想去鳳凰的人,心里都有一座“邊城”,還有一個叫翠翠的姑娘。
后來因為母親生病,沈從文回了一趟湘西。在路上,他又給張兆和寫了許多情書,張兆和也愉快地回信,信中沈從文叫張兆和“三三”,而張兆和叫他“二哥”。這些信后來結集出版,這便是我們現在看到的《湘行書簡》。
抱得女神歸的沈從文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歡喜,就像是一個孩子,熱烈而真誠。張兆和面對沈從文也不再是孤傲的女神,她慢慢放下身段,從高處走了下來,把曾經的矜持相待變成了婚姻中的平淡相守。
當美好的戀愛回歸了生活,一切都將不可避免地走向平淡。面對家庭主婦這個角色,張兆和是焦慮不安的,卻也很快適應了。相反,沈從文卻希望她一直保持著高傲的姿態,這樣才能滿足他作為一個男人內心的虛榮。張兆和面對這樣的沈從文,在信中寫道:
不許你再逼我穿高跟鞋燙頭發了,不許你用因怕我把一雙手弄粗糙為理由而不叫我洗東西做事了,吃的東西無所謂好壞,穿的用的無所謂講究不講究,能夠活下去已是造化,我們應該怎樣來使用這生命而不使他歸于無用才好。我希望我們能從這方面努力。一個寫作的人,精神在那些瑣瑣外表的事情上浪費了實在可惜,你有你本來面目,干凈的,純樸的,罩任何種面具都不會合適。你本來是個好人,可惜的給各種不合適的花樣給Spoil(變質、損壞)了……
當憧憬的美妙成了柴米油鹽,一切都讓人感到失落。沈從文在生活上就像一個孩子,任性而驕縱。他喜歡收藏字畫,為這項愛好花費頗多,張兆和呵斥他“打腫臉充胖子”。沈從文還把張兆和的一個玉戒指給當了,用當得的錢買了字畫,這讓張兆和氣憤不已。
張兆和發現,她并不了解眼前的這個男人,兩人在生活習慣上有著巨大的差異,幾乎無法契合,這對一段婚姻來說是個災難。
張兆和也愛美,但還是把擔起生活的重擔放在了第一位,正如她所說的:“家里誰都不節儉,事情要我問,我不省怎么辦?”她必須維護好堅強的外殼,支撐起剛組建不久的新家庭。
不久,在這段缺乏理解和契合的婚姻中,出現了另一個人,那就是高青子。一九三五年的一天,沈從文因事去拜訪他的同鄉、曾任國務總理的熊希齡,那天熊希齡不在,由作為熊家家庭教師的高青子出面接待。高青子是沈從文的忠實讀者,初次見到這位享譽全國的作家難掩興奮之情。高青子還特意穿成了沈從文小說中女主人公的樣子,兩人聊得甚是開心,沈從文曾這樣剖析他當時的情感狀態:
我真的放棄了一切可由常識來應付的種種,一任自己沉陷到一種感情漩渦里去。
男女之間曖昧的情愫暗流涌動,熱烈而讓人目眩神迷。高青子很美,張兆和也不否認,但這不是沈從文愛上她的理由,他說他在高青子那里得到了慰藉和理解,這讓沈從文沉淪了下去。
沈從文難以忍受這份不倫之戀帶來的煎熬,便向張兆和坦白了,很自然張兆和生氣回了娘家,這讓沈從文焦慮無比。這時候他想到了一個人,那就是林徽因,于是他便趕緊跑到了梁家,向林徽因講了整件事的經過。對于沈從文這場精神上的出軌,林徽因評價道:
他的詩人氣質造了他的反,使他對生活和其中的沖突迷茫不知所措。
沈從文為自己辯解說,他對高青子的感情與自己的婚姻不沖突,他依然深愛著妻子和孩子,其實他的內心煎熬得很。林徽因耐心地開導沈從文,并建議他去找有著理性思維的哲學大師金岳霖談談,希望能解此結。可這世間的情愛,又怎能輕易解開呢?
一九三七年,抗戰爆發,沈從文和許多知識分子一樣,向南方轉移,去了當時被稱為民族最后的文化血脈陣地的西南聯大教書,而張兆和留在了北京,照顧兩個年幼的孩子。
兩地分居的生活、瑣碎的家務事代替了之前的風花雪月、浪漫纏綿。張兆和在北京,帶著兩個孩子,在亂世中生活得并不容易,甚至可以說是窘迫,她的嘮叨和怨恨便也不時拋向沈從文,她對沈從文發泄說他以前不懂節儉,打腫了臉充胖子,不是紳士而冒充紳士,以前的闊綽造成了今天的艱苦。
一九三八年,沈從文與高青子在昆明相遇,沈從文還把高青子介紹到了西南聯大圖書館工作,兩人之間的流言蜚語一時間傳得沸沸揚揚,作家孫陵曾說道:
沈從文在愛情上不是一個專一的人,他追求過的女人總有幾個人,而且,他有他的觀點,他一再對我說:打獵要打獅子,摘要摘天上的星子,追求要追漂亮的女人。
身邊好友不忍心看沈從文犯錯,有的人熱心地給高青子介紹對象,比如翻譯家羅念生就是其中的人選,但沒有成功,羅念生最后娶了馬宛頤。
心已動,情已移,這段戀情終究像是一道云煙,在沈從文的世界里散了開去。高青子后來嫁給了一個工程師,沈從文發乎情止乎禮,回到了張兆和的身邊,直到晚年,沈從文才寫下頗有懺悔味道的小說《主婦》。
張兆和面對此時的沈從文,內心自然會有一道隔閡,沈從文心知肚明。他覺得張兆和不愛他了,不愿和他在一起了,還處處躲著他,甚至嫌棄他,沈從文的自卑情緒一直籠罩著他。以前,沈從文的手稿張兆和會經常看,有時還會動筆修改,如今張兆和冷漠了不少。這讓沈從文一直很不適應,也感到了沉重的壓力,他的表侄黃永玉曾說:
沈從文一看到妻子的目光,總是顯得慌張而滿心戒備。
他是那樣不自信,還說如果張兆和愛上了別人可以自由地走。
他的不自信讓他患上了憂郁癥,后來他回到了北京,在清華園療養,時間有兩個多月。在他最需要張兆和照顧的時候,她并沒有去陪伴他,甚至沒有去看望他。張兆和的不理解讓他們在婚姻的路上走得很艱辛。新中國成立后,沈從文面臨他人生即將到來的考驗,他受到來自文化界的批判,境遇更加悲慘,眾人的冷漠目光,還有妻子對他的責罵,讓沈從文無心創作,只好轉去做文物研究。
張兆和也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清秀端莊的黑牡丹了,她是妻子,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歲月早已把她磨煉成了整天和柴米油鹽打交道的婦人。她要為生計著想,為孩子的未來著想,從小衣食無憂的她如今要面臨生活的艱難,這讓她難免心生怨恨。
在這種雙重的壓力下,沈從文想到了自殺。他在家里喝下煤油,割開自己的手腕,幸好被張兆和的堂弟發現并送到了醫院搶救,可他真的受不了這個世界了。
一九六九年,張兆和已經被下放到湖北咸寧,而沈從文也作為“反動文人”要被下放改造。離開前二姐張允和去看望過妹夫沈從文,后來她回憶道:
我看望完他正要離開的時候,他喊住我說道:“莫走,二姐,你看!”只見他從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皺頭皺腦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地對我說:“這是三姐(他也尊稱我三妹為‘三姐’)給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舉起來,面色十分羞澀而溫柔。
我說:“我能看看嗎?”
沈二哥把信放下來,又像給我又像不給我,把信放在胸前溫一下,并沒有給我,又把信塞在口袋里,這手抓緊了信再也不出來了。
我想,我真傻,怎么看人家的情書呢,我正望著他好笑。忽然沈二哥說:“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
說著就吸溜吸溜哭起來,快七十歲的老頭兒像一個小孩子哭得又傷心又快樂。
一九八五年,沈從文接受一個記者的采訪,說到“十年”時期打掃女廁所的事。他自嘲地說,我在政治上不可靠,但道德上相當可靠,我打掃的女廁所之干凈,沒有任何一位女士不滿意!聽完后那女記者忍不住對他說:“沈老,您真是受委屈了!”她沒想到的是這位當時已經八十三歲的老人,竟然抱著她的胳膊,號啕大哭起來。
老了的沈從文確實越發像個孩子,他對張兆和的不舍如同孩子依賴母親一樣。在沈從文患病的五年里,他一時不見她便要呼喚,而她,總能飛快地回到他身邊。
三年后的一九八八年五月十日,沈從文因心臟病復發離世。
他這一輩子,走過很多地方的橋,也看過許多次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見過形形色色的人,終于,他還是回到了原處,葬在了他的故鄉——鳳凰。
一個士兵要不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
這句話是由黃永玉先生題寫的,鐫刻在他墓前的石碑上,這也是他一生的寫照。他墳地的對面是一個懸崖,崖上蓬勃地生長著大叢的虎耳草,對于他的愛人張兆和,他將生生世世守望她。生前與這位二哥關系很好的四妹張充和也給他寫了一副挽聯:
不折不從,亦慈亦讓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他走了,也許帶著遺憾。許多年后,他的妻子也漸漸理解了他。張兆和的晚年致力于整理沈從文的作品和書信,在整理完《從文家書》后,張兆和在后記里寫下了這一段話:
六十多年過去了,面對書桌上這幾組文字,我不知道是在夢中還是在翻閱別人的故事。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
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在,過去不知道的,現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在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卻是個稀有的善良的人。
晚了,一切都晚了,她懂了,但他早已經走了,一切都已經沒有辦法重新來過。二〇〇三年的春天,張兆和也溘然長逝,一切都將歸于塵土。
在愛情的世界里,又有幾人不帶有一絲遺憾與歉疚?完美終究是稀少。終其一生,我們會經歷種種誘惑與磨難,也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但在愛情這個命題上,理解和包容真的很重要,如果當時張兆和能多理解沈從文一些,多給他一些溫暖,即使人生坎坷,但相偎相依走過一生,日后回憶往事,也會得到更多慰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