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序三
- 幽夢影全鑒(典藏誦讀版)
- (清)張潮
- 2339字
- 2019-09-09 11:45:17
[清]石龐
張心齋先生家自黃山,才奔陸海[1]。柟榴賦就[2],錦月投懷;芍藥詞成,繁花作饌。蘇子瞻十三樓外[3],景物猶然;杜牧之廿四橋頭[4],流風仍在。靜能見性,洵哉人我不間[5],而喜嗔不形[6];弱僅勝衣,或者清虛日來,而滓穢日去。憐才惜玉,心是靈犀;繡腹錦胸,身同丹鳳。花間選句,盡來珠玉之音;月下題詞,已滿珊瑚之笥[7]。豈如蘭臺作賦[8],僅別東西;漆園著書[9],徒分內外而已哉[10]!
然而繁文艷語,止才子余能;而卓識奇思,誠詞人本色。若夫舒性情而為著述,緣閱歷以作篇章,清如梵室之鐘[11],令人猛省;響若尼山之鐸[12],別有深思。則《幽夢影》一書,余誠不能已于手舞足蹈、心曠神怡也!其云“益人謂善,害物謂惡”,咸仿佛乎外王內圣之言。又謂“律己宜秋,處世宜春”,亦陶熔乎誠意正心之旨。他如片花寸草,均有會心;遙水近山,不遺玄想。息機物外,古人之糟粕不論;信手拈時,造化之精微入悟。湖山乘興,盡可投囊[13];風月維潭,兼供揮麈[14]。金繩覺路,宏開入夢之毫;寶筏迷津,直渡廣長之舌[15]。以風流為道學,寓教化于詼諧。為色為空,知猶有這個在[16];如夢如影,且應作如是觀[17]。
湖上晦村學人石龐序[18]
【注釋】
[1]陸海:南朝梁鐘嶸《詩品》卷上有:“陸才如海”之贊語。陸,指西晉陸機,后以“陸海”比喻才華橫溢。
[2]柟(nán)榴賦:即《柟榴枕賦》,作者是三國時廣陵張纮。事見《三國志·吳書·張纮傳》:“(張)纮見柟榴枕,愛其文,為作賦。陳琳在北見之,以示人曰:‘此吾鄉里張子綱所作也。’”柟:同“楠”。
[3]蘇子瞻:即蘇軾(1037—1101年),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北宋著名文學家。十三樓:宋代杭州名勝,亦稱“十三間樓”,蘇軾在杭州時,常在此處理事務,于詩文中也多有提及。
[4]杜牧之:即杜牧(803—852年),字牧之,曾在揚州做官,多風流之舉,所作懷念揚州的詩篇流傳甚廣。廿四橋:二十四橋,唐代揚州著名的景觀。
[5]洵哉:確實,誠然。不間:沒有區別。
[6]喜嗔不形:高興和生氣的情緒都不顯露出來。嗔:怒,生氣。
[7]笥(sì):盛飯或衣物的方形竹器。
[8]蘭臺:指班固(32—92年),東漢史學家、文學家,漢明帝時任蘭臺令史,所以被稱為班蘭臺。賦:指《兩都賦》,分《西都賦》和《東都賦》兩篇,兩都指東漢西都長安和東都洛陽。
[9]漆園:指莊子,他曾經做過漆園吏。
[10]徒分內外:莊子著書立說,只是分為內、外篇。內外,指《莊子》的“內篇”和“外篇”,實際上《莊子》還包括“雜篇”,“內外”之說并不確切。
[11]梵室:佛殿。
[12]尼山:孔子的出生地,在山東曲阜,此處代指孔子。鐸:以木為舌的大鈴,銅質。古代天子搖響木鐸召集民眾,以宣布政教法令。意思是上天是要孔子宣揚大道,引導民眾。
[13]投囊:投入囊中,指將一時所感收集起來。
[14]揮麈(zhǔ):指清淡。
[15]“金繩覺路”以下四句:金繩覺路、寶筏迷津,出自唐代詩人李白的《春日歸山寄孟浩然》詩:“金繩開覺路,寶筏渡迷川。”金繩、寶筏都是佛教語,比喻引導人到達彼岸的神圣佛法。入夢之毫:指蒙授五色筆的傳說。相傳南朝江淹夢人授以五色筆,其后文采俊發。廣長之舌:指佛的舌頭,據說佛舌廣而長,可覆面上至發際,比喻能言善辯。
[16]為色為空,知猶有這個在:佛教公案,出自《景德傳燈錄》卷四,禪宗四祖道信訪法融禪師,法融引導四祖前往他的禪修處,途中遇虎。四祖故意顯出害怕的樣子,法融說:“猶有這個在。”后來四祖在法融打坐的石頭上寫了個“佛”字,法融不敢坐。四祖說:“猶有這個在。”并向法融講解“一切煩惱業障本來空寂,一切因果皆如夢幻”等禪理。
[17]如夢如影,且應作如是觀:泛指對某一事物作如此的看法。語出自《金剛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18]石龐(1671—1703年),清安徽太湖人,字天外,號晦村學人、天外生等,一生不取仕途,好結友交游,工詩賦詞曲,善書法,著有《因緣夢》傳奇、《天外談》、《悟語》等。
【譯文】
張潮先生家在黃山,像西晉的陸機那般富有才華。寫就了像《柟榴枕賦》那樣的文章,如同皎潔的月亮投影于懷中;吟詠芍藥的華美詞章寫就,繁花當作美食。蘇軾詩中寫過的十三樓,景象美好依舊;杜牧吟詠過的二十四橋,流風余韻尚存。人于安靜中能夠頓悟佛性,誠然是我與他人沒有區別,高興和生氣的情緒都不顯露;盡管虛弱到僅能承受衣物的重量,卻可以一天天地變得清高淡泊,并且遠離那些渣滓污穢。因憐惜才華而愛護有加,心如一點即通的靈犀;胸中文章如錦繡,身如丹鳳般卓爾不群。這些如同花間選出的佳句,都發出如寶石輕擊般的清響;又如同月下題就的詞章,已然堆滿珊瑚笥內。豈止是像班固寫作《兩都賦》一樣,僅僅是分成《東都賦》、《西都賦》;也不像莊子寫作《莊子》,只是分內篇、外篇而已!
然而繁復的文辭和華美的語句,只是才子微不足道的技能而已;能夠寫出卓越奇特的思想,這才是文人的本色。至于舒展性情靈氣來著書,根據自己的閱歷來寫作,寫出的文章就如同佛寺的鐘聲,令人猛然醒悟;像孔子的木鐸一般高響,催人深思。那么《幽夢影》一書,我實在不能僅是手舞足蹈、心曠神怡而已。書中寫到“對世界沒有損害的就是善人,對世界有損害的就是惡人”,這與儒家外王內圣的言論有相似之處。又說“約束自己時應該帶有秋天的嚴厲之氣,對待別人時應該帶有春天的寬厚之氣”,也是融入了《大學》中正心誠意的宗皆。其他如一草一木,都有會心之處;遙水近山,不遺漏玄妙的想法。置身物外沒有了機心,古人的廢棄無用之說也就不會論及;
有時又似信手拈來,把對大自然精微的認識寫入感悟。湖光山色,乘興而游,所思所慮盡可以投入囊中;評談風月,更可以揮麈縱論。就好像是用金繩開辟道路,打開入夢之筆;又像是用寶筏渡過迷津,辭采如佛的舌頭善辯莫測。把風流作為道學,教化寓于詼諧之中。以色相為虛空,是仍舊存有分別心;人生如夢幻如泡影,一切都應該這么看。
湖上晦村學人石龐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