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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音律

小序

【原文】

作文之最樂者,莫如填詞,其最苦者,亦莫如填詞。填詞之樂,詳后《賓白》之第二幅,上天入地,作佛成仙,無一不隨意到,較之南面百城①,洵有過焉者矣②。至說其苦,亦有千態萬狀,擬之悲傷疾痛、桎梏幽囚諸逆境,殆有甚焉者③。請詳言之。

他種文字,隨人長短,聽我張弛,總無限定之資格。今置散體弗論,而論其分股、限字與調聲葉律者。分股則帖括時文是已。先破后承,始開終結,內分八股,股股相對,繩墨不為不嚴矣;然其股法、句法,長短由人,未嘗限之以數,雖嚴而不謂之嚴也。限字則四六排偶之文是已④。語有一定之字,字有一定之聲,對必同心,意難合掌⑤,矩度不為不肅矣;然止限以數,未定以位,止限以聲,未拘以格,上四下六可,上六下四亦未嘗不可,仄平平仄可,平仄仄平亦未嘗不可,雖肅而實未嘗肅也。調聲葉律,又兼分股限字之文,則詩中之近體是已。起句五言,則句句五言,起句七言,則句句七言,起句用某韻,則以下俱用某韻,起句第二字用平聲,則下句第二字定用仄聲,第三、第四又復顛倒用之,前人立法亦云苛且密矣。然起句五言,句句五言,起句七言,句句七言,便有成法可守,想入五言一路,則七言之句不來矣;起句用某韻,以下俱用某韻,起句第二字用平聲,下句第二字定用仄聲,則拈得平聲之韻,上去入三聲之韻,皆可置之不問矣;守定平仄、仄平二語,再無變更,自一首以至千百首皆出一轍,保無朝更夕改之令,阻人適從矣。是其苛猶未甚,密猶未至也。至于填詞一道,則句之長短,字之多寡,聲之平上去入,韻之清濁陰陽⑥,皆有一定不移之格。長者短一線不能,少者增一字不得,又復忽長忽短,時少時多,令人把握不定。當平者平,用一仄字不得;當陰者陰,換一陽字不能。調得平仄成文,又慮陰陽反復;分得陰陽清楚,又與聲韻乖張。令人攪斷肺腸,煩苦欲絕。此等苛法,盡勾磨人。作者處此,但能布置得宜,安頓極妥,便是千幸成幸之事,尚能計其詞品之低昂,文情之工拙乎?予襁褓識字,總角成篇,于詩書六藝之文,雖未精窮其義,然皆淺涉一過。總諸體百家而論之,覺文字之難,未有過于填詞者,予童而習之,于今老矣,尚未窺見一斑。只以管窺蛙見之識,謬語同心;虛赤幟于詞壇,以待將來。作者能于此種艱難文字顯出奇能,字字在聲音律法之中,言言無資格拘攣之苦,如蓮花生在火上⑦,仙叟弈于橘中⑧,始為盤根錯節之才,八面玲瓏之筆,壽名千古,衾影何慚!而千古上下之題品文藝者,看到傳奇一種,當易心換眼,別置典刑。要知此種文字作之可憐,出之不易,其楮墨筆硯非同己物⑨,有如假自他人,耳目心思效用不能,到處為人掣肘,非若詩賦古文,容其得意疾書,不受神牽鬼制者。七分佳處,便可許作十分,若到十分,即可敵他種文字之二十分矣。予非左袒詞家,實欲主持公道,如其不信,但請作者同拈一題,先作文一篇或詩一首,再作填詞一曲,試其孰難孰易,誰拙誰工,即知予言之不謬矣。然難易自知,工拙必須人辨。

【注釋】

①南面:古時將面朝南坐視為尊。

②洵(xún):實在,誠然。

③殆:幾乎,恐怕。

④四六排偶之文:簡稱為四六文,指的是一種用四字、六字作為排比對偶的駢體文。

⑤對必同心,意難合掌:同心,指的是作駢體文的語句需按照規則相互對應。合掌,指的是作文的聲律、聯意重復。

⑥韻之清濁陰陽:通常來講,清濁多指音韻,陰陽多指聲調,清聲母的字是陰調,濁聲母的字是陽調。說法不一。

⑦蓮花生在火上:佛家經常會出現火中蓮花的故事,這里指歷經艱險而自在地存活。

⑧仙叟弈于橘中:出自《搜神記》,講的是有一個人在園子里的大橘中跟仙人下棋。

⑨楮(chǔ):紙。

【譯文】

寫文章最能讓人快樂的,莫過于填詞,而讓人感到最為痛苦的,也莫過于填詞了。填詞的快樂,詳見之后的《賓白》第二款“語求肖似”,上天入地,作佛成仙,沒有一樣是無法隨意達成的,與南面之尊、百城之成相比,實在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至于談到它的痛苦,也是千態萬狀,與悲傷疾痛、桎梏幽禁等逆境相比,應該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請聽我詳細地表述出來。

其他文字,長短都是根據個人的意愿,松弛均任憑自己安排,總之不會有限定的死板條件。現在放下散體不說,就先說說分股、限字與調聲葉律。分股就是科舉考試寫的八股文。先破題后承題,開頭議論,結尾總結,文章分為八股,股與股相互對應,這種文章的規則不能說不嚴格,不過每股的寫法、每句的寫法,長短都由作者自己來定奪,沒有字數限制,雖然嚴格也不能算是太過嚴格。它的限定字數,也只是四六排比對偶的駢文。每一句都有固定的字數,每個字都有一定的聲調,對偶一定要相互對應,字的意思也不能重復,規定不能說不嚴格,不過它只是對字數進行限制,并沒有限制位置;只有聲調被限制,卻沒有限制它的格律,上句用四個字下句用六個字可以,上句用六個字下句用四個字也可以,仄平平仄可以,平仄仄平也未嘗不可,雖然嚴格但實際上也未必嚴格。要協調聲律,又要分股、限定字數,這是詩里面的近體詩。起始句是五個字,那么句句都要是五個字,起始句是七個字,那么句句都要是七個字,起句使用的是哪個韻,那么下面都要用相同的韻,起句的第二個字是平聲,那么下一句的第二個字一定要用仄聲,第三句與第四句又要顛倒使用。前人在制定規則的時候,可以說是嚴苛且考慮周到。不過起句是五個字,每句都是五個字,起句是七個字,則句句都是七個字,都有現成的規則可以參考。想寫五言詩,那么不用去惦記七言的句子;起句用哪個韻,下面都要用一樣的韻,起句的第二字使用平聲,下句的第二個字必然要使用仄聲,就只需要選擇平聲的字,上聲、去聲、入聲的字都不用考慮;遵守平仄、仄平的規律,就不會再有其他的改動,從一首到千萬首都如出一轍,保證沒有朝令夕改,這樣的規則讓人無所適從。這便說明了它的要求并非那么嚴格,它的嚴密還沒有達到極限。至于填詞,則句子的長短,字數的多少,聲調的平上去入,音韻的清濁陰陽,全都有固定不變的格式。長句少一個字也不行,短句多一個字也不行;再加上忽長忽短,字數時少時多,讓人很難把握。應當用平聲的時候就用平聲,用一個仄聲都不行;該用陰調的時候就用陰調,換一個陽調都不行。其聲調須平仄成文,同時還要考慮陰陽的反復;一定要將陰陽分辨清楚,又需要與聲韻乖張。簡直讓你抓肝撓肺,煩惱得痛不欲生。如此苛刻的法則,都是在折磨人。作者處于這樣的情況之下,只要能夠將詞句安置得宜,放置妥當,已經算是千幸萬幸的事情了,還要顧慮其詞品的高低,文采的精巧還是笨拙嗎?我在襁褓之中時就開始識字了,童年的時候曾寫過滿篇文章,對于詩書六藝這類文章,雖然還沒有精通其要義,但是淺顯地涉及過。對諸體百家進行總結來討論,覺得文字的難,并沒有超過填詞的,我從孩童時期就開始學習,到現在年老了,也沒能窺見其一斑。只不過是用管窺蛙見的見識,姑且說給同道中人聽聽;在詞壇虛立旗幟,來期待未來的有識之士。作者能夠在這種艱難的文字創作中彰顯出奇特的才能,字字均在聲韻律法之中,句句均沒有被規則所束縛的痛苦,就像是蓮花上生活、跟神仙在橘子里面下棋一般,才能夠稱得上是盤根錯節的才華,八面玲瓏的妙筆,名垂千古,無愧于世!而上下幾千年品鑒文藝的人,看到傳奇這種文體的時候,都應該換一種眼光和心氣來對待,另外制定一個典型來衡量。要清楚,這種文字寫起來十分困難,寫出來不易。里面的文字就像并非是出自自己的手,而像是從別人那里借來的;自己的見聞思想往往并無法發揮作用,處處受人所限,不像詩賦、散文,能夠讓人們奮筆疾書,不被任何鬼神所約束。如果有七分的妙處,應當算作十分;如果已經達到了十分,那么就應當是其他文體的二十分了。我并非是在偏袒填詞人,著實是想要主持公道。如果不相信,那么就請寫作的人選擇同一個題目,先寫一篇文章或者詩歌,再寫一篇戲文看看,哪一種困難哪一種容易,哪一種拙劣哪一種工整,如此便明白我所說非虛了。不過困難與容易只能自己知曉,工整拙劣則一定要讓別人來判定。

【原文】

詞曲中音律之壞,壞于《南西廂》①。凡有作者,當以之為戒,不當取之為法。非止音律,文藝亦然。請詳言之。填詞除雜劇不論,止論全本,其文字之佳,音律之妙,未有過于《北西廂》者。自南本一出,遂變極佳者為極不佳,極妙者為極不妙。推其初意,亦有可原,不過因北本為詞曲之豪,人人贊羨,但可被之管弦,不便奏諸場上,但宜于弋陽、四平等俗優②,不便強施于昆調,以系北曲而非南曲也。茲請先言其故。北曲一折,止隸一人,雖有數人在場,其曲止出一口,從無互歌迭詠之事。弋陽、四平等腔,字多音少,一泄而盡,又有一人啟口,數人接腔者,名為一人,實出眾口,故深《北西廂》甚易。昆調悠長,一字可抵數字,每唱一曲,又必一人始之,一人終之,無可助一臂者,以長江大河之全曲,而專責一人,即有銅喉鐵齒,其能勝此重任乎?此北本雖佳,吳音不能奏也。作《南西廂》者,意在補此缺陷,遂割裂其詞,增添其白,易北為南,撰成此劇,亦可謂善用古人,喜傳佳事者矣。然自予論之,此人之于作者,可謂功之首而罪之魁矣。所謂功之首者,非得此人,則俗優競演,雅調無聞,作者苦心,雖傳實沒。所謂罪之魁者,千金狐腋,剪作鴻毛,一片精金,點成頑鐵。若是者何?以其有用古之心而無其具也。

今之觀深此劇者,但知關目動人,詞曲悅耳,亦曾細嘗其味,深繹其詞乎?使讀書作古之人,取《西廂》南本一閱,句櫛字比,未有不廢卷掩鼻,而怪穢氣熏人者也。若曰:詞曲情文不浹③,以其就北本增刪,割彼湊此,自難貼合,雖有才力無所施也。然則賓白之文,皆由己作,并未依傍原本,何以有才不用,有力不施,而為俗口鄙惡之談,以穢聽者之耳乎?且曲文之中,盡有不就原本增刪,或自填一折以補原本之缺略,自撰一曲以作諸曲之過文者,此則束縛無人,操縱由我,何以有才不用,有力不施,亦作勉強支吾之句,以混觀者之目乎?使王實甫復生,看演此劇,非狂叫怒罵,索改本而付之祝融,即痛哭流涕,對原本而悲其不幸矣。

嘻!續《西廂》者之才,去作《西廂》者,止爭一間,觀者群加非議,謂《驚夢》以后諸曲,有如狗尾續貂。以彼之才,較之作《南西廂》者,豈特奴婢之于郎主,直帝王之視乞丐!乃今之觀者,彼施責備,而此獨包容,已不可解;且令家尸戶祝④,居然配饗《琵琶》,非特實甫呼冤,且使則誠號屈矣!予生平最惡弋陽、四平等劇,見則趨而避之,但聞其搬演《西廂》,則樂觀恐后。何也?以其腔調雖惡,而曲文未改,仍是完全不破之《西廂》,非改頭換面、折手跛足之《西廂》也。南本則聾瞽、喑啞、馱背、折腰諸惡狀,無一不備于身矣。此但責其文詞,未究音律。從來詞曲之旨,首嚴宮調,次及聲音,次及字格。九宮十三調,南曲之門戶也。小出可以不拘,其成套大曲,則分門別戶,各有依歸,非但彼此不可通融,次第亦難紊亂。此劇只因改北成南,遂變盡詞場格局:或因前曲與前曲字句相同,后曲與后曲體段不合,遂向別宮別調隨取一曲以聯絡之,此宮調之不能盡合也;或彼曲與此曲牌名巧湊,其中但有一二句字數不符,如其可增可減,即增減就之,否則任其多寡,以解補湊不來之厄,此字格之不能盡符也;至于平仄陰陽與逐句所葉之韻,較此二者其難十倍,誅之將不勝誅,此聲音之不能盡葉也。詞家所重在此三者,而三者之弊,未嘗缺一,能使天下相傳,久而不廢,豈非咄咄怪事乎?更可異者,近日詞人因其熟于梨園之口,習于觀者之目,謂此曲第一當行,可以取法,用作曲譜;所填之詞,凡有不合成律者,他人執而訊之,則曰:“我用《南西廂》某折作對子,如何得錯!”噫,玷《西廂》名目者此人⑤,壞詞場矩度者此人,誤天下后世之蒼生者,亦此人也。此等情弊,予不急為拈出,則《南西廂》之流毒,當至何年何代而已乎!

【注釋】

①《南西廂》:明朝李日華等人曾經將雜劇《西廂記》改為傳奇劇本,稱為《南西廂》,而下文所提及的《北西廂》指的是王實甫的雜劇《西廂記》。

②弋(yì)陽、四平:指的是弋陽腔、四平腔,二者均是當時地方戲曲的聲腔,粗獷清越,不過被文人所輕視。

③不浹(jiā):不融洽。

④家尸戶祝:每家每戶都進行祭拜。

⑤玷(diàn):白玉上的污點。

【譯文】

詞曲中的音律最差的,當屬《南西廂》。所有戲曲的創作者,都應當以其為戒,而不應當將它作為模仿的范本。不僅音律是這樣,文字也不能學習。請讓我一一詳細解說。填詞尚不去說雜劇,就只說全本,上面文采絕佳,音律絕妙的,沒有能超過《北西廂》的。自從南本出來之后,于是最好的變成了最不好的,絕妙的變成了極為難聽的。推究《南西廂》創作的本意,尚情有可原,不過由于《北西廂》是戲曲中的佼佼者,人人稱贊,但是只能配樂演唱,并不便于在舞臺上表演,只適合弋陽腔、四平腔等通俗藝人來演唱,不便將其強加于昆曲,因為它是北曲而不是南曲。請先讓我講述一下其中的緣故。北曲的一折戲,只能讓一個人來演唱,即便有幾個人在唱,曲詞也只能讓一個人來唱,從來不會出現相互唱和這樣的情況。弋陽、四平這些唱腔,字數多、音律少,一唱到底,還有一個人張嘴,幾個人接腔的,名義上是一個人,實際上出自多人之口,因此我深深了解到了《北西廂》的容易。昆曲曲調悠長,一字可以抵上幾個字,每唱一曲,從始至終都必須要一個人來完成,沒有人能夠幫腔,如長江大河那般悠長的曲子,全都交給一個人來演唱,如果沒有銅喉鐵齒,又如何能夠擔此重任?這個北本雖然好,但是昆曲無法演奏。寫《南西廂》的人,想要彌補這個缺陷,因此將其唱詞割裂,增添了賓白,將北曲改為了南曲,撰寫了這部戲曲,也可以稱得上是善用古人,喜歡頌揚好事了。不過從我這里來講,這個人作為戲曲創作者,可以稱得上是功之首,而罪之魁了。之所以說他是功之首,是由于沒有這個人,那么尋常優伶競相扮演,高雅的曲調被埋沒,作者的良苦用心雖然傳遞下來,實際上相當于并沒有傳遞。之所以說他是罪魁禍首,是由于他將千金狐腋,剪成了細碎的鴻毛,將一片精金變成了廢鐵。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結果呢?是由于他雖然有沿用古人做法的心意,但是卻沒有相對應的能力。

如今觀看這部戲的人,只知道其情節動人,詞曲好聽,但是他能細細品味其中的滋味,深入去了解其中的詞句嗎?若是讓善于讀書研究古時傳統的人,將《西廂記》的南本拿過來一品,考察其句其字進行比較,沒有不拋下卷軸掩鼻,責怪其臭氣熏人的。如果有人說:詞曲文理不通,是由于它依照北本增刪而成,割去了那里,填補了這里,自然不易貼合,雖然有文才卻沒有可以施展的地方。但是賓白的文詞,都由作者自己所著,并非依照原本而來,為什么能用才能卻不用,有力氣卻不施展,只寫一些粗陋低俗的語言,來污染聽眾的耳朵呢?更何況曲文之中,很多都不是按照原本進行的刪減,作者可以寫一折戲來填補原有的疏漏,也可以自己撰寫一首曲子來作為銜接,這些都是沒人會去束縛的,所有一切都由自己掌控,為什么有才華而不用,有能力卻不施展,還要寫一些勉強、支吾的話語混淆視聽呢?如果王實甫復活,看到這出戲,恐怕不是狂叫怒罵,將改過的劇本找來燒掉,就是痛哭流涕,嘆息原本的不幸遭遇。

哎!續寫《西廂記》作者的才華,跟《西廂記》作者的才華相比只差一點。而觀眾群起非議,稱《驚夢》之后的曲子,都像是狗尾續貂。不過那個人的才華,較之寫《南西廂》的作者,豈止是主人與奴婢的差距,簡直是帝王與乞丐的差距!可是從現在的觀眾看來,卻對《西廂記》續寫部分倍加指責,而對《南西廂》百般包容,讓人費解;而且還讓《南西廂》家喻戶曉,居然與《琵琶記》相提并論,不僅王實甫要喊冤,恐怕連高適也要叫屈了!我平生最厭惡弋陽、四平等唱腔的劇目,看到了就慌忙避開,不過聽聞其將《西廂記》搬過來上演,就興高采烈爭前恐后地去看。為什么呢?因為其唱腔雖然難聽,但是曲文卻沒有改動,依然是完整的《西廂記》,并不是改頭換面、殘缺不全的《西廂記》。南本集聾瞽、喑啞、馱背、折腰等多宗弊病,沒有一樣是不具備的。這樣說只是批評它的文詞,并沒有去推究它的音律。自古以來戲曲創作的宗旨,首先要嚴格宮調,其次要注重聲音,再次要注意字格。九宮十三調,是南曲的門戶。短小的戲劇可以不用拘束于此,但是如果是成套大曲,就需要分門別類,各自都要找到各自的位置,不僅彼此之間不能混淆,次序也不能混亂。這部劇由于將北本改為了南本,于是詞場的格局全都已經變更:有的因為前曲與前曲字句相同,后曲與后曲體段不合,于是將別的曲調隨意選取了一首作為關聯,這就是為什么南本宮調會不能完全契合的原因;有的那支曲子跟這支曲子碰巧一樣,其中如果有一兩句的字數不相符,如果能增能減,那么就進行增減,不然就任由它是多是少,來解決不能填補的難處,這就是為什么字格無法完全符合;對于平仄陰陽以及每句的押韻,跟這兩者比較要難上十倍,改都改不完,這就是聲音為什么不能完全押韻的原因。填詞人所看重的就是這三點,不過《南西廂》中這三點弊病,一個也不少,能夠讓天下眾口皆傳,經久不衰,難道不是匪夷所思的一件怪事嗎?更讓人覺得奇怪的是,最近填詞人由于《南西廂》經常在舞臺上演唱,觀眾已經習以為常,經常稱這部戲是戲曲中最好的,可以讓人效仿,作為曲譜來用的;所填的詞,只要是不符合規則的地方,一旦有人拿來詢問之,就說:“我用《南西廂》某折作對子,怎么算是錯了呢!”哎,玷污了《西廂記》名聲的就是這些人,敗壞了填詞規矩的就是這些人,誤導了后人的也是這些人。這種類型的弊病,我不著急指出,那么《南西廂》這類的毒瘤,會影響到何時啊!

【原文】

向在都門,魏貞庵相國取崔鄭合葬墓志銘示予,命予作《北西廂》翻本,以正從前之謬。予謝不敏①,謂天下已傳之書,無論是非可否,悉宜聽之,不當奮其死力與較短長。較之而非,舉世起而非我;即較之而是,舉世亦起而非我。何也?貴遠賤近,慕古薄今,天下之通情也。誰肯以千古不朽之名人,抑之使出時流下?彼文足以傳世,業有明征;我力足以降人,尚無實據。以無據敵有征,其敗可立見也。時龔芝麓先生亦在座②,與貞庵相國均以予言為然。向有一人欲改《北西廂》,又有一人欲續《水滸傳》,同商于余。余曰:“《西廂》非不可改,《水滸》非不可續,然無奈二書已傳,萬口交贊,其高踞詞壇之坐位,業如泰山之隱,磐石之固,欲遽叱之使起而讓席于余,此萬不可得之數也。無論所改之《西廂》,所續之《水滸》,未必可繼后塵,即使高出前人數倍,吾知舉世之人不約而同,皆以‘續貂蛇足’四字,為新作之定評矣。”二人唯唯而去。此余由衷之言,向以誡人,而今不以之繩己,動數前人之過者,其意何居?曰:存其是也。放鄭聲者,非仇鄭聲,存雅樂也;辟異端者,非仇異端,存正道也;予之力斥《南西廂》,非仇《南西廂》,欲存《北西廂》之本來面目也。若謂前人盡不可議,前書盡不可毀,則楊朱、墨翟亦是前人,鄭聲未必無底本,有之亦是前書,何以古圣賢放之辟之,不遺余力哉?予又謂《北西廂》不可改,《南西廂》則不可不翻。何也?世人喜觀此劇,非故嗜痂③,因此劇之外別無善本,欲睹崔張舊事,舍此無由。地乏朱砂,赤土為佳,《南西廂》之得以浪傳,職是故也。使得一人焉,起而痛反其失,別出新裁,創為南本,師實甫之意,而不必更襲其詞,祖漢卿之心,而不獨僅續其后,若與《北西廂》角勝爭雄,則可謂難之又難,若止與《南西廂》賭長較短,則猶恐屑而不屑。予雖乏才,請當斯任,救饑有暇,當即拈毫。

《南西廂》翻本既不可無,予又因此及彼,而有志于《北琵琶》一劇。蔡中郎夫婦之傳,既以《琵琶》得名,則“琵琶”二字乃一篇之主,而當年作者何以僅標其名,不見拈弄其實?使趙五娘描容之后,果然身背琵琶,往別張大公,彈出北曲哀聲一大套,使觀者聽者涕泗橫流,豈非《琵琶記》中一大暢事?而當年見不及此者,豈元人各有所長,工南詞者不善制北曲耶?使王實甫作《琵琶》,吾知與千載后之李笠翁必有同心矣。予雖乏才,亦不敢不當斯任。向填一折付優人,補則誠原本之不逮,茲已附入四卷之末,尚思擴為全本,以備詞人采擇,如其可用,譜為弦索新聲,若是,則《南西廂》《北琵琶》二書可以并行。雖不敢望追蹤前哲,并轡時賢,但能保與自手所填諸曲(如已經行世之前后八種,及已填未刻之內外八種)合而較之,必有淺深疏密之分矣。然著此二書,必須杜門累月,竊恐饑為驅人,勢不由我。安得雨珠雨粟之天,為數十口家人籌生計乎?傷哉!貧也。

【注釋】

①不敏:不聰明,多用于自謙。

②龔芝麓(lù):指的是龔鼎孳(zī),字孝升,號芝麓,歷任刑、兵、禮部尚書,善詩文,與李漁有交往。

③嗜痂(jiā):一種怪癖。南朝的劉邕有吃病人身上瘡痂的怪癖。

【譯文】

過去在京城,魏貞庵相國拿崔鄭合葬墓志銘給我看,讓我寫《北西廂》的翻本,來更正之前的謬誤。我以無法勝任謝絕了。我認為既然已經是在天下廣為流傳的書,不管是對是錯,最好都任憑其發展,不要鉚足了勁兒去一較高下。如果比較之后是我的不是,那么全天下的人都會怪罪我;如果比較之后是我在理,那么全天下的人也會出來為難我。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世人都以遠為貴,以近為賤,仰慕古代而菲薄當代,這是天下人的通病。誰愿意將千古不朽的名人,貶低到今人之下呢?他的文章能夠在世上流傳,已經是一個明證;我的能力足以讓人降服,卻沒有實際證據。用沒有證據的去跟有證據的較量,其失敗的結局是可以預見的。當時在座的還有龔芝麓先生,以及貞庵相國,他們都說我說的在理。過去曾經有一個人想要更改《北西廂》,還有一個人想要續寫《水滸傳》,跟我商議。我說:“《西廂記》并不是不能改,《水滸傳》也不是不能續,不過讓人遺憾的是這兩部書已經廣為流傳,萬人交口稱贊,它們高高占據著詞壇的座位,已經像泰山那么沉穩,磐石那么堅固,想要將它們趕走將座位讓給我,這是萬不可去期待的事情。不管是所更改的《西廂記》,還是所續寫的《水滸傳》,未必能夠趕得上原作,即便能夠做到高出前人數倍,我認為天下之人還是會不約而同,均以‘續貂蛇足’這四字作為新作的評點。”這兩人(在聽完我的一番話之后)連忙稱是離開了。這是我發自肺腑之言,一向是用來告誡世人,現在不來約束自己,犯下了數落前人的過錯,有何種意思?我說:將正確的保留下來罷了。孔子所說的舍棄鄭聲,也并非是仇視鄭聲,不過是保存雅樂罷了;所謂的僻異端,也并非是仇視異端,而是要保存正道罷了;我之所以要力斥《南西廂》,并非是想要仇視《南西廂》,不過想讓《北西廂》的本來面目保留下來罷了。如果說前人都不能非議,前人的書都不能毀掉,那么楊朱、墨翟均是前人,鄭聲也未必沒有底本,如果有的話也算是前書,為什么古代的圣賢們會不遺余力地斥責回避呢?我還認為《北西廂》不能更改,《南西廂》則不能不翻改。為什么呢?世人都喜歡看這部戲,并非是由于他們將不好的東西作為嗜好,而是因為除了這部劇之外沒有其他好的版本,想要看到崔鶯鶯與張生的故事,除此別無選擇。土地缺少了朱砂,紅土就是好的,《南西廂》之所以被廣泛流傳,原因就在于此。假使一個人能夠站出來改正它的過失,別出心裁,創作出南本,師承王實甫的本意,而不去更改抄襲其中的詞曲,按照關漢卿的思想,而不只是僅僅續寫,如果要跟《北西廂》比較高低,可以說是難之又難,如果只是跟《南西廂》比較高低,恐怕作者還不屑比較呢。我雖然缺少才干,卻請求擔此重任,不再為生計問題而奔忙,便馬上動筆。

《南西廂》翻本既然不能沒有,我又因此及彼,想要改動《北琵琶》一劇。蔡中郎夫婦的故事的流傳,既然是因為《琵琶記》而得名,那么“琵琶”這兩個字就應當是一篇中的中心,而當初作者為什么只寫出了琵琶的名字,卻不說明其真正含義呢?如果趙五娘在化妝之后,果然身上背著琵琶,前往張大公那里告別,彈奏出一段哀傷的北曲出來,讓看戲的人不禁痛哭流涕,難道不是《琵琶記》中一件暢快的事情嗎?而當初作者卻沒有想到這些,怎么可能是元朝人各有所長,而善于寫南詞的人不會創作北曲呢?讓王實甫寫《琵琶記》,我知道他一定會跟千年之后的李笠翁有所同感。我雖然缺少才能,也不敢不擔當此任。我過去寫過一折戲交給了表演者,來彌補高適原本欠缺的地方,現在已經附在了第四卷的結尾處,我還想要擴充全本,來作為填詞人的參考,如果有可以采用的地方,就譜寫成新曲,如果是這樣,那么《南西廂》《北琵琶》這兩本書可以一起傳唱。雖然不敢追上前代賢人,但與當代的圣賢并駕齊驅,總能將自己親手創作的各個曲目保存下來(如已經在世上流傳的前后八種曲目,以及寫好但是沒有刊印的內外八種)放在一起進行比較,一定能夠看出深淺、疏密的差距。但是要寫這兩本書,一定要閉門創作好幾個月,我擔心受到生計的驅使而停筆,迫不得已。哪里可以讓天上掉下錢糧,來維系我一家幾十口人的生計呢?傷心啊,因為貧窮。

恪守詞韻

【原文】

一出用一韻到底,半字不容出入,此為定格。舊曲韻雜出入無常者,因其法制未備,原無成格可守,不足怪也。既有《中原音韻》一書,則猶畛域畫定①,寸步不容越矣。常見文人制曲,一折之中,定有一二出韻之字,非曰明知故犯,以偶得好句不在韻中,而又不肯割愛,故勉強入之,以快一時之目者也。杭有才人沈孚中者,所制《綰春園》《息宰河》二劇,不施浮采,純用白描,大是元人后勁。予初閱時,不忍釋卷,及考其聲韻,則一無定軌,不惟偶犯數字,竟以寒山、桓歡二韻,合為一處用之,又有以支思、齊微、魚模三韻并用者,甚至以真文、庚青、侵尋三韻,不論開口閉口,同作一韻用者。長于用才而短于擇術,致使佳調不傳,殊可痛惜!夫作詩填詞同一理也。未有沈休文詩韻以前,大同小異之韻,或可葉入詩中。既有此書,即三百篇之風人復作,亦當俯就范圍。李白詩仙,杜甫詩圣,其才豈出沈約下,未聞以才思縱橫而躍出韻外,況其他乎?設有一詩于此,言言中的,字字驚人,而以一東、二冬并葉,或三江、七陽互施,吾知司選政者,必加擯黜,豈有以才高句美而破格收之者乎?詞家繩墨,只在《譜》《韻》二書②,合譜合韻,方可言才,不則八斗難克升合,五車不敵片紙,雖多雖富,亦奚以為?

【注釋】

①畛(zhěn)域:兩物之間的界限。

②《譜》《韻》:《譜》指的是沈約的《四聲韻譜》,《韻》指的是周德清的《中原音韻》。

【譯文】

一部戲整出都用一個韻,不允許有半個字的出入,這是規定好的格式。過去的曲子之所以用韻繁雜,出入無常,是由于它的規則并不完備,原本就沒有成型的規則可以遵守,也不足為怪。既然出了《中原音韻》這部書,劃清了詞曲的界限,那么就半步都不能逾越。經常可以看到的文人創作的曲目,同一折之中,必有一兩個字不在韻,并不能說其是明知故犯,由于偶然得來的好句往往并不押韻,又不想忍痛割愛,因此勉強塞進去,以圖一時之快。

杭州有一個才子名叫沈孚中,他寫了《綰春園》《息宰河》這兩部劇,其并沒有采用浮華的辭藻,只是用了白描,大有元人的后勁。我在初次閱讀的時候,便愛不釋手,對其聲韻進行考究之后,卻發現沒有一處規律,不僅偶爾會使用錯字,居然還將寒山、桓歡這兩韻混淆在一起。有的還將支思、齊微、魚模這三個韻一起使用,甚至將真文、庚青、侵尋三韻,不管開口還是閉口,都當成通韻來使用。這個人擅長彰顯自己的才華但是卻缺少技巧,導致曲調很好卻無法流傳,實在可惜!寫詩作詞的道理是相同的,沈休文的《詩韻》還沒有出現之前,大同小異的音韻,或許可以寫入同一首詩之中。可是既然有了這本書,就算是《詩經》的作者重新創作,也應當遵守這個規范。詩仙李白,詩圣杜甫,他們的才華難道在沈約之下嗎?也沒有聽聞由于自己才華橫溢而跳出韻律之外,更何況是其他人呢?如果有一首詩在這里,每句都說到點子上,每個字都為之驚嘆,卻用一東、二冬共同來押韻,或者用三江、七陽互相使用,我覺得考官必然會將其篩選掉,難道因為才華橫溢、詩句優美就要破格錄取嗎?填詞的人要遵守的,只在《四聲韻譜》《中原音韻》這兩本書,符合曲譜與音韻,才能去談才華,不然就算是才高八斗也難以與一升相提并論,學富五車也比不過一張紙,雖然多且富,又能怎么樣呢?

凜遵曲譜

【原文】

曲譜者,填詞之粉本,猶婦人刺繡之花樣也,描一朵,刺一朵,畫一葉,繡一葉,拙者不可稍減,巧者亦不能略增。然花樣無定式,盡可日異月新,曲譜則愈舊愈佳,稍稍趨新,則以毫厘之差而成千里之謬。情事新奇百出,文章變化無窮,總不出譜內刊成之定格。是束縛文人而使有才不得自展者,曲譜是也;私厚詞人而使有才得以獨展者,亦曲譜是也。使曲無定譜,亦可日異月新,則凡屬淹通文藝者①,皆可填詞,何元人、我輩之足重哉?“依樣畫葫蘆”一語,竟似為填詞而發。妙在依樣之中,別出好歹,稍有一線之出入,則葫蘆體樣不圓,非近于方,則類乎匾矣。葫蘆豈易畫者哉!明朝三百年,善畫葫蘆者,止有湯臨川一人②,而猶有病其聲韻偶乖,字句多寡之不合者。甚矣,畫葫蘆之難,而一定之成樣不可擅改也。

曲譜無新,曲牌名有新。蓋詞人好奇嗜巧,而又不得展其技倆,無可奈何,故以二曲三曲合為一曲,熔鑄成名,如《金索掛梧桐》《傾杯賞芙蓉》《倚馬待風云》之類是也。此皆老于詞學、文人善歌者能之,不則上調不接下調,徒受歌者揶揄。然音調雖協,亦須文理貫通,始可串離使合。如《金絡索》《梧桐樹》是兩曲,串為一曲,而名曰《金索掛梧桐》,以金索掛樹,是情理所有之事也。《傾杯序》《玉芙蓉》是兩曲,串為一曲,而名曰《傾杯賞芙蓉》,傾杯酒而賞芙蓉,雖系捏成,猶口頭語也。《駐馬聽》《一江風》《駐云飛》是三曲,串為一曲,而名曰《倚馬待風云》,倚馬而待風云之會,此語即入詩文中,亦自成句。凡此皆系有倫有脊之言③,雖巧而不厭其巧。竟有只顧串合,不詢文義之通塞,事理之有無,生扭數字作曲名者,殊失顧名思義之體,反不若前人不列名目,只以“犯”字加之。如本曲《江兒水》而串入二別曲,則曰《二犯江兒水》;本曲《集賢賓》而串入三別曲,則曰《三犯集賢賓》。又有以“攤破”二字概之者,如本曲《簇御林》、本曲《錦地花》而串入別曲,則曰《攤破簇御林》《攤破錦地花》之類,何等渾然,何等藏拙。更有以十數曲串為一曲而標以總名,如《六犯清音》《七賢過關》《九回腸》《十二峰》之類,更覺渾雅。予謂串舊作新,終是填詞末著。只求文字好,音律正,即牌名舊殺,終覺新奇可喜。如以極新極美之名,而填以庸腐乖張之曲,誰其好之?善惡在實,不在名也。

【注釋】

①淹通:精通,貫通。

②湯臨川:指的是湯顯祖,因其為臨川人,故稱。

③有倫有脊:意思是有根有據,有模有樣。

【譯文】

曲譜是填詞的參照,就像是婦人刺繡時要參照的花樣,描一朵,刺一朵,畫一葉,繡一葉,笨拙的不能進行刪減,巧手的也不能增加。不過花樣雖然沒有固定的樣式,但是盡可以有著日新月異的變化,曲譜則是越舊顯得越好,稍微趨向新奇,就會出現差之毫厘、謬以千里的謬誤。事情的情節新奇百出,文章也有著無窮的變化,但是卻不能超出曲譜中的固定格式。束縛文人讓其有才華卻無法施展的,就是曲譜;厚待詞人而讓他們有才華可以施展的,也是曲譜。讓曲沒有固定的譜,也可以日異月新,那么只要是稍微精通文學的人,都可以填詞,為何元朝人以及我們這些人會如此被看重呢?“依樣畫葫蘆”這句話,看上去竟然是為填詞而出現的。妙在依照樣本之中,可以分辨出詞曲的好壞,稍微有一點出入,就會讓葫蘆的形狀畫得不圓,不是近似于方,就是類似于扁,畫葫蘆難道這么簡單嗎?明朝三百年,善于畫葫蘆的人,只有湯顯祖一人,而且還有人會批評他聲韻偶爾使用不妥,句子長短不契合。畫葫蘆的難點,就是一旦成形就不能擅自更改啊。

曲譜沒有新的,曲牌名卻有新的。應該是作詞者偏好新奇巧妙,卻無法展露自己的技能,在百般無奈之下,就將二曲三曲合成了一曲,融合成了一首新曲,像《金索掛梧桐》《傾杯賞芙蓉》《倚馬待風云》這類的都是這樣。這些都是熟悉詞學、擅長譜曲的文人才可以辦到的,不然上下曲調不連接,只能被演唱的人所嘲笑。不過就算音調協調,也需要文理貫通,才能夠連成一個整體。例如《金絡索》《梧桐樹》這兩首曲子,串成了一首曲子,名字叫作《金索掛梧桐》,用金索掛在樹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傾杯序》《玉芙蓉》這兩首曲子,串成了一首曲子,名字叫作《傾杯賞芙蓉》,倒杯酒來賞芙蓉,雖然是捏造,但也是人們掛在嘴邊的話。《駐馬聽》《一江風》《駐云飛》這三首曲子,串成為一曲,取名為《倚馬待風云》,身靠馬背等待風云聚匯,這句話就算放在詩歌之中,也是自成詩句。只要是這些有根有據的,雖然新奇巧妙,卻又不會過于新奇巧妙。竟然還有只顧得上串聯,卻不顧念意思是否通順,是否合乎情理,將幾個字生搬硬套連在一起作為曲名,沒有了顧名思義的傳統,倒不如過去的人不列名目,只加上一個“犯”字在題目之前,比如原名為《江兒水》又加入了兩支其他曲子,就叫做《二犯江兒水》;原名為《集賢賓》的串入了三支其他曲子,則被稱為《三犯集賢賓》。還有一些是用“攤破”這兩個字來概括,比如原曲名為《簇御林》《錦地花》之后又加入了其他曲子,則稱為《攤破簇御林》《攤破錦地花》這樣的,多么渾然天成,多么會掩蓋缺點啊。還有一些將十幾首曲子串成以后標出總名的,比如《六犯清音》《七賢過關》《九回腸》《十二峰》這些,更讓人覺得渾然高雅。我認為串聯舊曲作新曲,終究還是填詞要掌握的基本能力。只要是文筆好,音律正,就算是再舊的曲牌名,也能讓人覺得新奇喜愛。如果用十分新奇美好的曲牌名,卻填進去庸俗、陳腐、乖張的曲詞,誰又會喜歡呢?好壞主要在于內容,而并非在于名稱。

魚模當分

【原文】

詞曲韻書,止靠《中原音韻》一種,此系北韻,非南韻也。十年之前,武林陳次升先生欲補此缺陷,作《南詞音韻》一書,工垂成而復綴,殊為可惜。予謂南韻深渺,卒難成書。填詞之家即將《中原音韻》一書,就平上去三音之中,抽出入聲字,另為一聲,私置案頭,亦可暫備南詞之用。然此猶可緩。更有急于此者,則魚模一韻,斷宜分別為二。魚之與模,相去甚遠,不知周德清當日何故比而同之,豈仿沈休文詩韻之例,以元、繁、孫三韻,合為十三元之一韻,必欲于純中示雜,以存“大音希聲”之一線耶①?無論一曲數音,聽到歇腳處,覺其散漫無歸,即我輩置之案頭,自作文字讀,亦覺字句聱牙,聲韻逆耳。倘有詞學專家,欲其文字與聲音媲美者,當令魚自魚而模自模,兩不相混,斯為極妥。即不能全出皆分,或每曲各為一韻,如前曲用魚,則用魚韻到底,后曲用模,則用模韻到底,猶之一詩一韻,后不同前,亦簡便可行之法也。自愚見推之,作詩用韻,亦當仿此。另鈔元字一韻,區別為三,拈得十三元者,首句用元,則用元韻到底,凡涉繁、孫二韻者勿用,拈得繁、孫者亦然。出韻則犯詩家之忌,未有以用韻太嚴而反來指謫者也。

【注釋】

①大音希聲:指的是最大最美的聲音是一種無聲之音。出自《老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

【譯文】

詞曲的韻書只有《中原音韻》這一本可以作為參考,這是北韻,而不是南韻。十年之前,武林人士陳次升先生曾經想要彌補這種缺陷,于是寫了《南詞音韻》這本書,差不多完成的時候又停了下來,著實讓人可惜。我認為南韻幽深玄妙,終究難以成書。填詞的人將《中原音韻》這本書中的平、上、去三音之中抽掉了入聲字,而另外創建了一種聲,擅自放在案頭,也可暫時當成南詞來使用。不過這件事并不著急。還有比這件事更著急的事情,就是“魚模”一韻,絕對需要一分為二。“魚”跟“模”,相差太多,不知道周德清當初為什么會將二者放在一起,難道是效仿沈休文《詩韻》中的體例,用了元、繁、孫這三個韻,合成了十三元中的一個韻,一定是想要單純地表現復雜,來保存“大音希聲”這一特點嗎?不管一曲之中有幾個音,聽到有停頓的地方,都會覺得散漫沒有歸屬感,就算我們將其放在了案頭,當成文章來讀,也會覺得字句詰屈聱牙,聲音難聽。如果有詞學專家想要讓自己的文字跟聲音相媲美,應當讓“魚”就是“魚”,“模”就是“模”,二者不可混淆,我認為這樣才算妥當。就算無法完全區分,或者每支曲子可以各是一韻,如前曲使用了“魚”,那么就用“魚”韻到底,后曲使用了“模”,那么就用“模”韻到底,就像是一首詩只能用一個韻,后面的詩歌與前面的不同,這是簡單可行的方法。據我推斷,寫詩用韻,也應當效仿這種方法。另外應把“元”字韻提出,跟“繁”“孫”區分為了三個韻,用“十三元”中的韻,首句使用“元”韻,那么就用元韻到底,只要是涉及繁、孫這兩個韻的都不能使用,用“繁”“孫”這兩個韻的時候也是這樣。違反韻律是詩人的忌諱,沒有由于用韻太過嚴格而被人所指責的。

廉監宜避

【原文】

侵尋、監咸、廉纖三韻,同屬閉口之音,而侵尋一韻,較之監咸、廉纖,獨覺稍異。每至收音處,侵尋閉口,而其音猶帶清亮,至監咸、廉纖二韻,則微有不同。此二韻者,以作急板小曲則可,若填悠揚大套之詞①,則宜避之。《西廂》“不念《法華經》,不理《梁王懺》”一折用之者,以出惠明口中,聲口恰相合耳。此二韻宜避者,不止單為聲音,以其一韻之中,可用者不過數字,余皆險僻艱生,備而不用者也。若惠明曲中之“揝”字、“攙”字、“燂”字、“臜”字、“餡”字、“蘸”字、“颩”字,惟惠明可用,亦惟才大如天之王實甫能用,以第二人作《西廂》,即不敢用此險韻矣。初學填詞者不知,每于一折開手處,誤用此韻,致累全篇無好句;又有作不終篇,棄去此韻而另作者,失計妨時。故用韻不可不擇。

【注釋】

①急板小曲則可,若填悠揚大套:小曲跟大套均是昆曲中的曲調,前者短小而急促,有板無眼或者一板一眼,后者則較為舒緩悠揚。

【譯文】

“侵尋”“監咸”“廉纖”這三個韻,均為閉口音,而“侵尋”韻,相比較“監咸”韻、“廉纖”韻而言,有著一些差異。每到了收音的地方,“侵尋”雖然是閉口音,但是發音依然帶著清亮,至于“監咸”“廉纖”這兩個韻則稍有不同。這兩個韻,都用作急板小曲就可以,如果填寫的是悠揚大套的曲詞,則最好避免。《西廂記》中“不念《法華經》,不理《梁王懺》”這一折中使用了這兩個韻,是由于出自惠明之口,聲音與口氣剛好吻合。這兩韻應當避免使用,不只是由于聲音,還由于一韻之中,能夠用的字只有幾個,其他均是生僻字,只是備用卻不經常使用。如惠明曲中的“揝”字、“攙”字、“燂”字、“臜”字、“餡”字、“蘸”字、“颩”字,只有惠明可以使用,也只有才氣沖天的王實甫才能用,如果有第二人寫《西廂記》,也不敢使用這么險的韻。初學填詞的人不知道其中的緣由,每逢一折戲的開頭,都會誤用此韻,連累整篇文章都沒有好的句子;還有一些沒有寫完就放棄了這個韻而另寫的,浪費了時間。因此用韻不能不選擇。

拗句難好

【原文】

音律之難,不難于鏗鏘順口之文,而難于倔強聱牙之句。鏗鏘順口者,如此字聲韻不合,隨取一字換之,縱橫順逆,皆可成文,何難一時數曲。至于倔強聱牙之句,即不拘音律,任意揮寫,尚難見才,況有清濁陰陽,及明用韻,暗用韻①,又斷斷不宜用韻之成格,死死限在其中乎?詞名之最易填者,如《皂羅袍》《醉扶歸》《解三酲》《步步嬌》《園林好》《江兒水》等曲。韻腳雖多,字句雖有長短,然讀者順口,作者自能隨筆,即有一二句宜作拗體,亦如詩內之古風②,無才者處此,亦能勉力見才。至如《小桃紅》《下山虎》等曲,則有最難下筆之句矣。《幽閨記·小桃紅》之中段云:“輕輕將袖兒掀,露春纖,盞兒拈,低嬌面也。”每句只三字,末字葉韻,而每句之第二字,又斷該用平,不可犯仄。此等處,似難而尚未盡難。其《下山虎》云:“大人家體面,委實多般,有眼何曾見!懶能向前,弄盞傳杯,恁般靦腆。這里新人忒殺虔,待推怎地展?主婚人,不見憐,配合夫妻事,事非偶然。好惡姻緣總在天。”只須“懶能向前”“待推怎地展”“事非偶然”之三句,便能攪斷詞腸。“懶能向前”“事非偶然”二句,每句四字,兩平兩仄,末字葉韻。“待推怎地展”一句五字,末字葉韻,五字之中,平居其一,仄居其四。此等拗句,如何措手?南曲中此類極多,其難有十倍于此者,若逐個牌名援引,則不勝其繁,而觀者厭矣;不引一二處定其難易,人又未必盡曉;茲只隨拈舊詩一句,顛倒聲韻以喻之。如“云淡風輕近午天”,此等句法自然容易見好,若變為“風輕云淡近午天”,則雖有好句,不奪目矣。況“風輕云淡近午天”七字之中,未必言言合律,或是陰陽相左,或是平仄尚乖,必須再易數字,始能合拍。或改為“風輕云淡午近天”,或又改為“風輕午近云淡天”,此等句法,揆之音律則或諧矣③,若以文理繩之,尚得名為詞曲乎?海內觀者,肯曰此句為音律所限,自難求工,姑為體貼人情之善念而恕之乎?曰:不能也。既曰不能,則作者將刪去此句而不作乎?抑自創一格而暢我所欲言乎?曰:亦不能也。然則攻此道者,亦甚難矣!變難成易,其道何居?曰:有一方便法門,詞人或有行之者,未必盡有知之者。行之者偶然合拍,如路逢故人,出之不意,非我知其在路而往投之也。凡作倔強聱牙之句,不合自造新言,只當引用成語。成語在人口頭,即稍更數字,略變聲音,念來亦覺順口。新造之句,一字聱牙,非止念不順口,且令人不解其意。今亦隨拈一二句試之。如“柴米油鹽醬醋茶”,口頭語也,試變為“油鹽柴米醬醋茶”,或再變為“醬醋油鹽柴米茶”,未有不明其義,不辨其聲者。“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口頭語也,試將上句變為“日出東邊西邊雨”,下句變為“道是有情卻無情”,亦未有不明其義,不辨其聲者。若使新造之言而作此等拗句,則幾與海外方言無別,必經重譯而后知之矣。即取前引《幽閨》之二句,定其工拙。“懶能向前”“事非偶然”二句,皆拗體也。“懶能向前”一句,系作者新構,此句便覺生澀,讀不順口。“事非偶然”一句,系家常俗語,此句便覺自然,讀之溜亮,豈非用成語易工,作新句難好之驗乎?予作傳奇數十種,所謂“三折肱為良醫”④,此折肱語也。因覓知音,盡傾肝膈。孔子云:“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多聞,吾不敢居,謹自呼為直諒。

【注釋】

①暗用韻:通常在句末押韻,不過有時也會在句中押韻,這便是“暗用韻”。

②古風:于六朝時期形成,是較為自由的一種詩體形式。

③揆(kuí):量,度。

④三折肱(gōng)為良醫:指的是斷了三次臂骨,自己就會得到醫治的經驗。意思是實踐出真知。

【譯文】

音律的難點,并不是去讀鏗鏘順口的文章,而是去讀那些佶屈聱牙的句子。鏗鏘順口的文章,如果這個字的聲韻有所不合,隨便找個字便能夠替換,不管怎么讀都是通順的,都能夠成文,一下子寫出幾支曲子來又有什么難的。至于佶屈聱牙的句子,不被音律所束縛,肆意發揮還很難表現出才華,更不用說要辨明清濁陰陽和明用韻、暗用韻,還有絕對不適宜用韻的規定,死死地約束在里面嗎?詞牌中最容易填寫的,有《皂羅袍》《醉扶歸》《解三酲》《步步嬌》《園林好》《江兒水》等曲子。韻腳雖然多,字句雖然長短不一,但是讀者讀起來十分順口,作者自然可以任意創作,就算有一兩句應當寫成拗體,也就像詩中的古體,缺少才氣的人在這里,也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而見其才華。至于像《小桃紅》《下山虎》這類的曲子,就難以有讓人們下筆的句子。《幽閨記·小桃紅》中間一段寫道:“輕輕將袖兒掀,露春纖,盞兒拈,低嬌面也。”每句雖然只有三個字,最后一個字押韻,但是每句的第二個字又必須用平韻,不能用仄聲。這些地方,看起來很難,但是實際用起來并不都是難的。《下山虎》中寫道:“大人家體面,委實多般,有眼何曾見!懶能向前,弄盞傳杯,恁般靦腆。這里新人忒殺虔,待推怎地展?主婚人,不見憐,配合夫妻事,事非偶然。好惡姻緣總在天。”只是“懶能向前”“待推怎地展”“事非偶然”這三句,便能夠讓人們絞盡腦汁。“懶能向前”“事非偶然”這兩句,每句有四個字,兩個是平聲兩個是仄聲,最后一個字押韻。“待推怎地展”這一句有五個字,最后一個字押韻,在五字之中,平聲占了一個,其他四個都是仄聲。這樣的拗句,如何下筆?南曲之中這種類型的句子頗多,比這難十倍的也有,如果每個詞牌都一一去引證,則不勝枚舉,而讀者想必也生厭;不引用一兩處來界定難易,人們未必都知曉。只能隨手拿出一首舊詩,用其生韻顛倒一下來說明。例如“云淡風輕近午天”這類句法,自然容易看出它的妙處,如果變為了“風輕云淡近午天”,則雖然是佳句,但是不奪人耳目。更何況“風輕云淡近午天”這七個字之中,未必每一個字都符合音律,有的陰陽用錯,有的平仄不對,一定要再換幾個字,才能合拍。或者改成“風輕云淡午近天”,或者改為“風輕午近云淡天”,這類句法,以用音衡量是和諧了,但是如果用文理來衡量,還能稱得上是詞曲嗎?天下的觀眾,有愿意說這句詩因為音律的局限,難以求精,體貼人情姑且原諒其缺陷的嗎?回答的都是:不能。既然都回答說不能,那么作者將這句刪去不寫可以嗎?還是自創一種格式暢所欲言呢?回答說:都不行。但是從事這種工作的人,也太難辦了。想要變難為易,要怎么做呢?回答說:有一個便利的方法,詞人或者用到它的人未必全都知曉。使用的人偶然合拍,就像是途中遇到了故人,是出人意料的,并不是我知道這個人在路上所以前往見他。只要是佶屈聱牙的句子,不符合自創的新句,只應當引用成語。成語掛在人們的嘴邊,即便字稍有變動,稍微改動了一下聲音,念起來也是順口的。新造的句子,有一個字拗口,不僅念著不順口,更讓人無法了解其中的意思。現在我們也隨意造出一兩句來嘗試一下。比如“柴米油鹽醬醋茶”,這是人們的口頭禪,試著改為“油鹽柴米醬醋茶”,或者改為“醬醋油鹽柴米茶”,沒有不明白其中含義,辨別不出聲音的。“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也是口頭語,試著將其上句改為“日出東邊西邊雨”,下句改為“道是有情卻無情”,也沒有不知道其中含義,辨別不出其聲音的。如果讓新造的語言變成這種拗句,那么跟外國話又有什么差別?一定要經過重新翻譯之后才能明白其中的含義。就拿之前《幽閨記》中的兩句來評點這種做法的優劣。“懶能向前”“事非偶然”這兩句,均為拗句。“懶能向前”這一句,是作者重新寫的,這句話便顯得晦澀,讀起來不順口。“事非偶然”這一句,是家常俗語,這句話讀起來便自然得多,讀起來也順暢、響亮,難道不是用現成熟語容易工整,自創的新句難以寫好的最有力的證明嗎?我寫了幾十種戲曲,正所謂久病成良醫,這是我的經驗之談。由于想要找到知音,所以說出這樣的肺腑之言。孔子說:“益友有三種:一種是正直的朋友,一種是寬容的朋友,一種是見多識廣的朋友。”我雖不敢稱見多識廣,不過請允許我認為自己還算正直和寬容吧。

合韻易重

【原文】

句末一字之當葉者,名為韻腳。一曲之中,有幾韻腳,前后各別,不可犯重。此理誰不知之?誰其犯之?所不盡知而易犯者,惟有“合前”數句。茲請先言合前之故。同一牌名而為數曲者,止于首只列名,其后在南曲則曰“前腔”,在北曲則曰“么篇”,猶詩題之有其二、其三、其四也。末后數語,在前后各別者,有前后相同,不復另作,名為“合前”者。此雖詞人躲懶法,然付之優人,實有二便;初學之時,少讀數句新詞,省費幾番記憶,一便也;登場之際,前曲各人分唱,合前之曲必通場合唱,既省精神,又不寂寞,二便也。然合前之韻腳最易犯重。何也?大凡作首曲,則知查韻,用過之字不肯復用,迨作到第二、三曲,則止圖省力,但做前詞,不顧后語,置合前數句于度外,謂前曲已有,不必費心,而烏知此數句之韻腳,在前曲則語語各別①,湊入此曲,焉知不有偶合者乎?故作前腔之曲,而有合前之句者,必將末后數句之韻腳緊記在心,不可復用;作完之后,又必再查,始能不犯此病。此就韻腳而言也。韻腳犯重,猶是小病,更有大于此者,則在詞意與人不相合。何也?合前之曲既使同唱,則此數句之詞意必有同情。如生旦凈丑四人在場,生旦之意如是,凈丑之意亦如是,即可謂之同情,即可使之同唱;若生旦如是,凈丑未盡如是,則兩情不一,已無同唱之理;況有生旦如是,凈丑必不如是,則豈有相反之曲而同唱者乎?此等關竅,若不經人道破,則填詞之家既顧陰陽平仄,又調角徵宮商②,心緒萬端,豈能復籌及此?予作是編,其于詞學之精微,則萬不得一,如此等粗淺之論,則可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者矣。后來作者,當錫予一字③,命曰“詞奴”,以其為千古詞人,嘗效紀綱奔走之力也④。

【注釋】

①烏知:哪里知道。后面的“焉知”的意思與此相似。

②角徵(zhǐ)宮商:中國古代音樂術語。宮商角徵羽,指的是古代五聲音階中的五個音級,也指發音部位。

③錫:同“賜”,賜予。

④紀綱:泛指奴隸,奴仆。

【譯文】

句尾的最后一個應當押韻的字,稱為韻腳。一首曲子之中,有幾個韻腳,前后各有差別,不能有所重復。這個道理誰不知曉?誰會去犯這種錯誤?并非人們都知曉而容易犯的錯誤,只有“合前”這幾句。現在請讓我先說一下其中的緣由。使用同一個牌名而寫幾支曲子的,只有開頭的一支曲子可以列上名字,在南曲中稱為“前腔”,在北曲中則稱為“么篇”,猶如詩的題目中有其二、其三、其四。曲子結尾的幾句,有前后曲子各有差異的,有前后都相同,不再重寫的,名為“合前”。這雖然是填詞人偷懶的方法,不過交給了表演者,實際上卻有兩處便利;開始學的時候,少讀幾句新詞,省去幾番工夫去記憶,這是其中的一點便利;上場的時候,前曲由不同的人分著唱,“合前”的曲子一定是全場一起唱,既省去了精力,也不會顯得寂寞,這是其中的第二點便利。不過合前的韻腳最容易重復。為什么呢?只要是寫一首曲子,就知道要檢查韻腳,用過的字不能再用,等到寫到了第二、第三首曲子,則開始只為了省力,只顧著做前詞,卻不顧及后語,將“合前”的句子置之度外,說前曲已經有了,就不要太花心思了,又怎知這句話的韻腳在前曲之中雖然各有不同,但是都加入到這首曲子之中,怎知不會偶然重復的呢?因此寫“前腔”的曲子,才有“合前”的句子,一定要將前后幾句的韻腳牢記于心,不可重復使用;寫完之后,一定要檢查,才不會犯這種毛病。這是針對韻腳而言的。韻腳如果重復了,還算是小毛病,還有比這更大的毛病,就是詞的意思與說的人不相符。為什么呢?合前的曲子既然讓全場一起演唱,那么這幾句話的意思一定要能讓大家產生共鳴。比如生、旦、凈、丑四人都在場上,生、旦的意思是這樣,凈、丑的意思也要是這樣,也就是所說的他們有共同的感情,因此可以共同演唱;如果生、旦是這樣,凈、丑卻未必如此,則兩種感情不一樣,那么就沒有共同演唱的道理;更有一些生、旦是這樣,凈、丑一定不是這樣,那么怎么可能會有兩種相反的曲子大家一同演唱的呢?這樣的訣竅,如果不經人說破,那么填詞家只顧著陰陽平仄,又調節了角徵宮商,心中思緒萬千,如何能夠顧及這一點呢?我寫這篇文章,針對戲曲中的精妙之處,道出的不足萬分之一。如此粗俗淺顯的言論,可以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者。后面的作者,應當賜給我一個字號,稱我為“詞奴”,因為我正在為千古詞人而奔波效力啊。

慎用上聲

【原文】

平上去入四聲,惟上聲一音最別。用之詞曲,較他音獨低,用之賓白,又較他音獨高。填詞者每用此聲,最宜斟酌。此聲利于幽靜之詞,不利于發揚之曲;即幽靜之詞,亦宜偶用、間用,切忌一句之中連用二三四字。蓋曲到上聲字,不求低而自低,不低則此字唱不出口。如十數學高而忽有一字之低,亦覺抑揚有致;若重復數字皆低,則不特無音,且無曲矣。至于發揚之曲,每到吃緊關頭,即當用陰字①,而易以陽字尚不發調②,況為上聲之極細者乎?予嘗謂物有雌雄,字亦有雌雄。平去入三聲以及陰字,乃字與聲之雄飛者也;上聲及陽字,乃字與聲之雌伏者也。此理不明,難于制曲。初學填詞者,每犯抑揚倒置之病,其故何居?正為上聲之字入曲低,而入白反高耳。詞人之能度曲者③,世間頗少。其握管捻髭之際,大約口內吟哦,皆同說話,每逢此字,即作高聲;且上聲之字出口最高,入耳極清,因其高而且清,清而且亮,自然得意疾書。孰知唱曲之道與此相反,念來高者,唱出反低,此文人妙曲利于案頭,而不利于場上之通病也。非笠翁為千古癡人,不分一毫人我,不留一點渣滓者,孰肯盡出家私底蘊,以博慷慨好義之虛名乎?

【注釋】

①陰字:陰聲字,尾韻大多為元音。

②陽字:陽聲字,尾韻大多為輔音。

③度曲:作曲,按照曲譜唱曲。

【譯文】

平上去入這四個聲調,只有上聲是最為特別的。用到的詞曲之中,比其他三個音都要低,用到的賓白之中,又比其他音都要高。填詞的人每次用這個音,最好要斟酌再三。這個聲調適合運用在幽靜的詞曲之中,不適合在激昂的曲調之中應用;就算是幽靜的詞曲之中,最好也是少用、間隔使用,不可在一句之中連續使用二三四個字。曲子唱到上聲的時候,不用刻意追求低聲也能自然變低,如果不變低,那么這個字便唱不出口。就像是十幾個高音字之中忽然有了一個低音字,也會讓人覺得抑揚頓挫很有節奏;如果重復的十幾個字都是低聲,那么就會不僅沒有聲音,甚至會沒有曲調。至于激昂的曲子,每次到了緊要關頭,應當使用陰聲字,換做陽聲字就會變得無法發出聲調,更何況上聲極其細的聲音。我曾經說動物有雌雄之分,字也有雌雄之分。平、去、入這三個聲調以及陰字,便是字和聲調之中的雄性;上聲跟陽字,便是字與聲調之中的雌性。不明白這個道理,便難以創作詞曲。初學填詞的人,經常犯抑揚倒置的毛病,為什么會這樣呢?正是由于上聲字在曲中音調低,而在賓白時則聲調高。填詞的人能夠編曲的,世間少有。他們握筆、捻須的時候,大多都口中念念有詞,就像是在講話,每碰到這個字,便當成高聲;而且上聲字說出來聲音最高,聽起來極為清亮,由于聲高且音色清亮,自然容易做起來洋洋灑灑、奮筆疾書。怎知道唱曲的方法與作曲的方法相反,念出來高音的,唱出去反而低,這就是文人所寫的妙曲只適合案頭,卻不適合在場上表演的通病。如果不是我這個千古癡人,不分你我,毫無保留,誰愿意將自己的家底都交代出來,用來博取慷慨好義的虛名呢?

少填入韻

【原文】

入聲韻腳,宜于北而不宜于南。以韻腳一字之音,較他字更須明亮,北曲止有三聲,有平上去而無入,用入聲字作韻腳,與用他聲無異也。南曲四聲俱備,遇入聲之字,定宜唱作入聲,稍類三音,即同北調矣。以北音唱南曲可乎?予每以入韻作南詞,隨口念來,皆似北調,是以知之。若填北曲,則莫妙于此,一用入聲,即是天然北調。然入聲韻腳,最易見才,而又最難藏拙。工于入韻,即是詞壇祭酒①。以入韻之字,雅馴自然者少②,粗俗倔強者多。填詞老手,用慣此等字樣,始能點鐵成金。淺乎此者,運用不來,熔鑄不出,非失之太生,則失之太鄙。但以《西廂》《琵琶》二劇較其短長。作《西廂》者,工于北調,用入韻是其所長。如《鬧會》曲中“二月春雷響殿角”,“早成就幽期密約”,“內性兒聰明,冠世才學;扭捏著身子,百般做作”。“角”字,“約”字,“學”字,“作”字,何等馴雅!何等自然!《琵琶》工于南曲,用入韻是其所短。如《描容》曲中“兩處堪悲,萬愁怎摸?”愁是何物,而可摸乎?入聲韻腳宜北不宜南之論,蓋為初學者設,久于此道而得三昧者③,則左之右之,無不宜之矣。

【注釋】

①祭酒:原本指祭祀或者宴席中舉酒祭神的人,后來代指學官,也就是學界的領袖。

②馴雅:典雅而純正,文雅而不俗。

③三昧:佛教用語,出自梵文,后來指事情的精妙之處或者秘訣。

【譯文】

入聲作的韻腳,適合應用于北曲而不適合應用于南曲。用韻腳一個字的音,往往要比其他字的音更為明亮,北曲只有三聲,有平、上、去三聲而沒有入這個聲,用入聲字當做韻腳,跟用其他聲是沒有差別的。南曲中四聲全都具備,碰到入聲字,一定要唱作入聲,稍稍與其他三聲相類似,就跟北聲相同了。用北聲來唱南曲可以嗎?我每次將入聲韻作南詞,隨口念來,均跟北調相類似,因此知道了這一點。如果填的是北曲,則沒有比這更加絕妙的了,一用入聲,就變成了天然的北調。不過,入聲韻腳最容易彰顯一個人的才氣,而又最難以將缺陷掩蓋。善于用入聲韻的,就是詞壇的領袖。用入韻的字,典雅而純正的很少,粗俗而佶屈聱牙的有很多。填詞老手,用慣了這樣的字,才能夠做到點鐵成金。對此只是稍有涉及的人,便運用不了,作不出來,不是太過生硬,就是太過鄙俗。可以用《西廂記》《琵琶記》這兩部劇來比較各自的優缺點。寫《西廂記》的人,擅長于北調,使用入韻是他所擅長的。比如《鬧會》一曲中“二月春雷響殿角”,“早成就幽期密約”,“內性兒聰明,冠世才學;扭捏著身子,百般做作”。“角”字,“約”字,“學”字,“作”字,多么典雅純正!多么自然!《琵琶記》的作者擅長南曲,用入韻是他所不擅長的。比如在《描容》一曲中“兩處堪悲,萬愁怎摸?”愁是什么,能夠摸得著嗎?入聲韻腳適合北調不宜南調這樣的言論,是針對初學者而言的,長期從事創作并掌握了其中訣竅的人,可以任意發揮,沒有不適合的。

別解務頭

【原文】

填詞者必講“務頭”,然務頭二字,千古難明。《嘯余譜》中載《務頭》一卷,前后臚列①,豈止萬言,究竟務頭二字,未經說明,不知何物。止于卷尾開列諸舊曲,以為體樣,言某曲中第幾句是務頭,其間陰陽不可混用,去上、上去等字,不可混施。若跡此求之,則除卻此句之外,其平仄陰陽,皆可混用混施而不論矣。又云某句是務頭,可施俊語于其上。若是,則一曲之中,止該用一俊語,其余字句皆可潦草涂鴉,而不必計其工拙矣。予謂立言之人,與當權秉軸者無異②。政令之出,關乎從違,斷斷可從,而后使民從之,稍背于此者,即在當違之列。鑿鑿能信,始可發令,措詞又須言之極明,論之極暢,使人一目了然。今單提某句為務頭,謂陰陽平仄,斷宜加嚴,俊語可施于上。此言未嘗不是,其如舉一廢百,當從者寡,當違者眾,是我欲加嚴,而天下之法律反從此而寬矣。況又囁嚅其詞③,吞多吐少,何所取義而稱為務頭,絕無一字之詮釋。然則“葫蘆提”三字④,何以服天下?吾恐狐疑者讀之,愈重其狐疑,明了者觀之,頓喪其明了,非立言之善策也。予謂“務頭”二字,既然不得其解,只當以不解解之。曲中有務頭,猶棋中有眼,有此則活,無此則死。進不可戰,退不可守者,無眼之棋,死棋也;看不動情,唱不發調者,無務頭之曲,死曲也。一曲有一曲之務頭,一句有一句之務頭。字不聱牙,音不泛調,一曲中得此一句,即使全曲皆靈,一句中得此一二字,即使全句皆健者,務頭也。由此推之,則不特曲有務頭,詩詞歌賦以及舉子業,無一不有務頭矣。人亦照譜按格,發舒性靈,求為一代之傳書而已矣,豈得為謎語欺人者所惑,而阻塞詞源,使不得順流而下乎?

【注釋】

①臚(lú)列:列舉。

②秉軸者:指的是掌管政權的人。

③囁嚅(niè rú):吞吞吐吐。

④葫蘆提:指的是糊里糊涂。

【譯文】

填詞的人一定要講“務頭”,但是務頭這兩個字,千百年來都不是很明了。《嘯余譜》中記載了《務頭》中的一卷,前后羅列的文字,何止上萬字,但是說到底都沒有將“務頭”這二字講述清楚,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只在卷尾開列各種舊的曲目作為體樣,指出曲子里面的第幾句是務頭,其間陰陽不能混淆使用,去上、上去等字,不能混淆使用。如果按照這種說法去推斷,那么除了這句之外,其他句子中的平仄、陰陽,均可以混淆使用而不用顧忌。比如說某句是務頭,可以在其中加入優美的詞語。如此,那么一曲之中,只需要用一個好句,其他地方便能夠隨意些了,不用去計較它的好壞。我認為寫作的人,應當跟掌權者一樣。政令一發布,就關系著人們的聽從還是違背,一定要保證百姓可以聽從,之后再讓百姓服從,稍稍有些背離的,就應當劃為違法的行列。確保政令確鑿可信,才能發布,措詞又應當十分明了,行文要十分流暢,讓人可以一目了然。現在單單直說哪句是務頭,說明陰陽、平仄,一定要嚴格,優美的詞語可以加入進去。這樣的話也沒有什么不對,但是他只強調一方面而舍棄了其他方面,當遵守的人少,違背的人多,我想要嚴格,結果天下的法律反而因此而寬松了,更何況論述得含含糊糊、吞吞吐吐,怎么能夠被稱為務頭,絕對沒有一個字能夠詮釋。然而糊里糊涂,又如何能夠讓天下信服?我擔心困惑的人讀了會更加困惑,明了的人讀完,頓時又變得不是很明了了,并非是著書立說的好方法。我認為“務頭”這兩個字,既然無法解釋清楚,那就用不解釋來解決。曲調之中有務頭,就像是棋盤之中有棋眼,有這個東西就能夠活,沒有就死。前進不能攻占,后退不能駐守,便是沒有棋眼的棋,是死棋;觀看之后沒有動情,唱的時候發不出聲調,是沒有務頭的曲子,是死曲。一曲之中應當有一曲的務頭,一句之中也要有一句的務頭。字不拗口,音不泛調,一首曲子之中有這么一句,就能夠讓整首曲子都變得有靈性,一句之中有那么一兩個字,就能夠讓整句都變得飽滿,這便是務頭。從這里可以推斷,不只是曲子中要有務頭,詩詞歌賦以及科考文章之中,沒有一個沒有務頭。人也需要按照曲譜、格式抒發自己的感情,只求讓一代人流傳罷了,怎么能被騙人的話所迷惑,將思路阻塞住,讓其不能順暢發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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