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詞采
- 閑情偶寄全鑒(典藏誦讀版)
- 李漁
- 9857字
- 2019-09-09 10:47:16
小序
【原文】
曲與詩余①,同是一種文字。古今刻本中,詩余能佳而曲不能盡佳音,詩余可選而曲不可選也。詩余最短,每篇不過數十字,作者雖多,入選者不多,棄短取長,是以但見其美。曲文最長,每折必須數曲,每部必須數十折,非八斗長才,不能始終如一。微疵偶見者有之,瑕瑜并陳者有之,尚有踴躍于前,懈弛于后,不得已而為狗尾貂續者亦有之。演者觀者既存此曲,只得取其所長,恕其所短,首尾并錄。無一部而刪去數折,止存數折,一出而抹去數曲,止存數曲之理。此戲曲不能盡佳,有為數折可取而挈帶全篇,一曲可取而挈帶全折,使瓦缶與金石齊鳴者②,職是故也。
予謂既工此道,當如畫士之傳真,閨女之刺繡,一筆稍差,便慮神情不似,一針偶缺,即防花鳥變形。使全部傳奇之曲,得似詩余選本如《花間》《草堂》諸集,首首有可珍之句,句句有可寶之字,則不愧填詞之名,無論必傳,即傳之千萬年,亦非徼幸而得者矣。吾于古曲之中,取其全本不懈、多瑜鮮瑕者,惟《西廂》能之。《琵琶》則如漢高用兵,勝敗不一,其得一勝而王者,命也,非戰之力也。《荊》《劉》《拜》《殺》之傳,則全賴音律。文章一道,置之不論可矣。
【注釋】
①詩余:詞,也被稱為長短句。
②瓦缶(fǒu)與金石齊鳴者:劣與優共存。瓦缶,指的是劣質的樂器。金石,指的是名貴的樂器。
【譯文】
戲曲與詞,都是文字的一種表達。從古至今的刻本之中,詞寫得好的,戲曲卻不盡如人意;詞有選擇性,而戲曲卻無法選擇。詞最短,每篇也不過幾十個字,作者雖然很多,能夠入選卻不多,舍棄差的而選取好的,因此人們只看到了這首詞精彩的部分。戲曲的篇幅最長,每折中必然有幾首曲子,每部之中必然要有幾十折,不是才高八斗,無法做到從頭到尾都寫得精彩絕倫。偶爾有些小毛病是被允許的,長處與短處各占一半,前面寫得十分緊湊,后面卻寫得很松散,也有沒有辦法只能寫一個差的結局了事的人。既然這部戲已經存在了,演員、觀眾就只能取它的長處,而原諒它的短處,將開頭與結尾全都收錄進去。沒有將一部戲刪去好幾折,只留下其中幾折,或者將一出戲去掉幾首詞曲,只留下幾首詞曲的道理。這是由于戲曲并不能做到每部都寫得好,有其中幾折寫得好而帶動全篇的,有一首詞曲寫得好而帶動一折的,讓好壞參半,便是這樣的原因。
我認為既然干了這一行,就應當像畫家畫肖像,閨中的女子刺繡一般,就算只是一筆出了差池,都可能導致整個人物的神情不相似;偶爾遺漏了一針,繡的花鳥都可能變形。如果全部戲曲的曲詞都是詞的選本,就像是《花間集》《草堂詩余》這些集子那樣,每一首都有精彩的句子,每一首都有用得上的好字,如此便無愧填詞的名聲了。如此的戲曲不要說必然會流傳,即便是流傳千百萬年,也不是簡簡單單靠運氣而做得到的。我從古代戲曲之中,挑選了整體上寫得十分緊湊,只有一些小缺點但是優點多多的,只有《西廂記》這一部。《琵琶記》寫得就像是漢高祖用兵,其成敗的說法不一,他得到了一次勝利便成了帝王,是運氣好,而并非是擅長指揮用兵。《荊釵記》《劉知遠》《拜月亭》《殺狗記》之所以可以流傳,靠的則是音律,至于曲詞,則可以擱置一旁不用討論了。
貴顯淺
【原文】
曲文之詞采,與詩文之詞采非但不同,且要判然相反。何也?詩文之詞采,貴典雅而賤粗俗,宜蘊藉而忌分明。詞曲不然,話則本之街談巷議,事則取其直說明言。凡讀傳奇而有令人費解,或初閱不見其佳,深思而后得其意之所在者,便非絕妙好詞,不問而知為今曲,非元曲也。元人非不讀書,而所制之曲,絕無一毫書本氣,以其有書而不用,非當用而無書也,后人之曲則滿紙皆書矣。元人非不深心,而所填之詞,皆覺過于淺近,以其深而出之以淺,非借淺以文其不深也,后人之詞則心口皆深矣。
無論其他,即湯若士《還魂》一劇,世以配饗元人,宜也。問其精華所在,則以《驚夢》《尋夢》二折對。予謂二折雖佳,猶是今曲,非元曲也。《驚夢》首句云:“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以游絲一縷,逗起情絲,發端一語,即費如許深心,可謂慘澹經營矣。然聽歌《牡丹亭》者,百人之中有一二人解出此意否?若謂制曲初心并不在此,不過因所見以起興①,則瞥見游絲,不妨直說,何須曲而又曲,由晴絲而說及春,由春與晴絲而悟其如線也?若云作此原有深心,則恐索解人不易得矣。索解人既不易得,又何必奏之歌筵,俾雅人俗子同聞而共見乎?其余“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及“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遍青山,啼紅了杜鵑”等語,字字俱費經營,字字皆欠明爽。此等妙語,止可作文字觀,不得作傳奇觀。至如末幅“似蟲兒般蠢動,把風情扇”,與“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尋夢》曲云:“明放著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夢魂前。”“是這答兒壓黃金釧匾。”此等曲,則去元人不遠矣。而予最賞心者,不專在《驚夢》《尋夢》二折,謂其心花筆蕊,散見于前后各折之中。《診崇》曲云:“看你春歸何處歸②,春睡何曾睡,氣絲兒,怎度的長天日。”“夢去知他實實誰,病來只送得個虛虛的你。做行云,先渴倒在巫陽會③。”“又不是困人天氣,中酒心期,魆魆的常如醉。”“承尊覷,何時何日,來看這女顏回④?”《憶女》曲云:“地老天昏,沒處把老娘安頓。”“你怎撇得下萬里無兒白發親。”“賞春香還是你舊羅裙。”《玩真》曲云:“如愁欲語,只少口氣兒呵。”“叫的你噴嚏似天花唾。動凌波,盈盈欲下,不見影兒那。”此等曲,則純乎元人,置之“百種”前后,幾不能辨,以其意深詞淺,全無一毫書本氣也。
若論填詞家宜用之書,則無論經傳子史以及詩賦古文,無一不當熟讀,即道家佛氏、九流百工之書,下至孩童所習《千字文》《百家姓》,無一不在所用之中。至于形之筆端,落于紙上,則宜洗濯殆盡。亦偶有用著成語之處,點出舊事之時,妙在信手拈來,無心巧合,竟似古人尋我,并非我覓古人。此等造詣,非可言傳,只宜多購元曲,寢食其中,自能為其所化。而元曲之最佳者,不單在《西廂》《琵琶》二劇,而在《元人百種》之中。“百種”亦不能盡佳,十有一二可列高、王之上,其不致家弦戶誦,出與二劇爭雄者,以其是雜劇而非全本,多北曲而少南音,又止可被諸管弦,不便奏之場上。今時所重,皆在彼而不在此,即欲不為紈扇之捐,其可得乎?
【注釋】
①起興:作詩的一種手法。
②看你:在冰絲館重刻的《還魂記》之中,寫為“看他”。
③巫陽會:典故出自宋玉《高唐賦》,說楚懷王在夢境中與巫山高唐神女相會。
④女顏回:杜麗娘對塾師陳最良自稱為女弟子。顏回,孔子的弟子。
【譯文】
戲文的文字風格與詩歌、散文的文字風格不僅不相同,還截然相反。為什么呢?這是由于詩歌、散文的語言風格以典雅為重,以粗俗為輕,應當寫得委婉含蓄,忌諱將什么事情都直白地講述出來。詞曲則不是這樣,劇中人物的語言都是根據現實生活中人們在街頭巷尾的交談而來的,因此所寫的事情都講述得十分直白。只要是有讓人費解的地方,或者粗看之下沒能看出其中的深意,經過思考之后才了解的,便均不能稱為絕妙的好詞,不用詢問就知道這是現在的人所寫出的曲子,而并非元代的曲子。元代人不是不讀書,但是他們所寫的戲曲,絕對不帶有一絲書卷氣,這是由于他們有書但是不用,而不是需要用的時候手中沒有書;后人所寫的戲曲中,滿紙都是書本上的話。元代人并非不懂得深入用心,而他們所寫的曲詞都讓人覺得很淺顯,這是由于他們善于深入淺出,并不是在用語言的淺顯來掩蓋自己思想的淺顯,而后人的曲詞不管是內容還是形式都較為深奧難懂。
不講別的,就拿湯顯祖的《牡丹亭》來說,世人將它與元朝人所創作的戲曲相提并論,這種評價是十分恰當的。如果詢問它最精華的部分是哪里,人們的回答通常是《驚夢》《尋夢》兩折。我認為這兩折雖然精彩,不過依然是現在的曲子,而非元曲。《驚夢》中的第一句就是:“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用一縷游絲來挑動了人物的情絲,開始的一句話就花費了如此苦心,可以說是費盡心思進行謀劃啊。不過看這部戲的人,一百人之中能夠有一兩個清楚里面的深意嗎?如果認為湯顯祖寫出這部戲的本意并非如此,不過是用眼前的事物來抒發自己想要表達的感情,如此看到一點跡象不如直接道明,哪里用得著兜個大圈子,從晴天說到春天,從春天與晴天的天空悟出春天就像是一縷絲線。如果這樣寫本就有著深刻的用心,恐怕想要找到能夠讀懂這種深刻用心的人十分困難啊。找到明白的人既然并不容易,又何必要在臺上演唱,讓口味高雅的人與粗俗的人一起觀賞呢?剩下的像“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以及“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遍青山,啼紅了杜鵑”等語句,每個字都頗費苦心,但是每個字又都寫得含糊不清。如此的奇言妙語,只能當成是文字來看,而無法當成傳奇來觀賞。至于像末篇中的“似蟲兒般蠢動,把風情扇”與“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尋夢》中“明放著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夢魂前……是這答兒壓黃金釧扁”這種曲詞,就距離元代不遠了。而我最為欣賞的,并非集中在《驚夢》《尋夢》這兩折戲,我認為劇中精彩的地方零散地分布在前后的各折之中。《診柴》曲中有:“看你春歸何處歸,春睡何處睡?氣絲兒怎度得長天日。”“夢去知他實實誰?病來只送得個虛虛的你。做行云,先渴倒在巫陽會……又不是困人天氣,中酒心期,魆魆的常如醉”“承尊覷,何時何日,來看這女顏回?”《憶女》曲云:“地老天昏,沒處把老娘安頓。”“你怎撇得下萬里無兒白發親。”
“賞春香還是你舊羅裙。”《玩真》曲云:“如愁欲語,只少口氣兒呵。”“叫的你噴嚏似天花唾。動凌波,盈盈欲下,不見影兒那。”這種類型的曲文,則達成了元代人的成就,將它放在《元人百種》前后,也幾乎無法分辨真偽,這是由于這些曲文含義深刻但是語言卻淺顯易懂,沒有一點兒書卷氣。
如果要說戲曲創作者要學習的書本,且不說經、傳、子、史以及詩賦和古文應當熟讀,就算是道家、佛家、三教九流,各個行業的書籍,甚至是小孩子要學習的《千字文》《百家姓》,都應當利用上。對于行諸筆端,將其寫在紙上,就應當將這些書籍上的東西全部排除在外。就算偶爾有用到成語的地方,如果涉及過去的事情,信手拈來便是最高的境界了,自然流露,看上去像是古人模仿我,而并非是我在模仿古人。這種境界不可言傳,只能多買一些元朝人所著的戲曲作品,細細品讀,自然能夠浸潤其中,頗受感染。元曲中寫得最好的,并非全都集中在《西廂記》《琵琶記》這兩部戲曲之中,在《元人百種》里面也有。《元人百種》里面的作品并非全部都寫得很好,不過十部作品里面會有一兩部超過高明、王實甫的。
這些作品之所以沒有做到盡人皆知,演出來跟《西廂記》《琵琶記》這兩部戲曲一較高下,是由于它們是雜劇而非全本劇,大部分是北方的曲子而并非是南方的曲子,又只能配樂來演唱,不方便放在臺上表演。當今時代所崇尚的均是后者而非前者,這些作品即便想要不被人們像冬天舍棄扇子一樣擱置一旁,又如何能做到呢?
重機趣
【原文】
“機趣”二字,填詞家必不可少。機者,傳奇之精神,趣者,傳奇之風致。少此二物,則如泥人土馬,有生形而無生氣。因作者逐句湊成,遂使觀場者逐段記憶,稍不留心,則看到第二曲,不記頭一曲是何等情形,看到第二折,不知第三折要作何勾當。是心口徒勞,耳目俱澀,何必以此自苦,而復苦百千萬億之人哉?故填詞之中,勿使有斷續痕,勿使有道學氣。所謂無斷續痕者,非止一出接一出,一人頂一人,務使承上接下,血脈相連,即于情事截然絕不相關之處,亦有連環細筍伏于其中,看到后來方知其妙,如藕于未切之時,先長暗絲以待,絲于絡成之后,才知作繭之精,此言機之不可少也。所謂無道學氣者,非但風流跌宕之曲、花前月下之情,當以板腐為戒,即談忠孝節義與說悲苦哀怨之情,亦當抑圣為狂,寓哭于笑,如王陽明之講道學①,則得詞中三昧矣。陽明登壇講學,反復辨說“良知”二字,一愚人訊之曰:“請問‘良知’這件東西,還是白的?還是黑的?”陽明曰:“也不白,也不黑,只是一點帶赤的,便是良知了。”照此法填詞,則離合悲歡,嘻笑怒罵,無一語一字不帶機趣而行矣。予又謂填詞種子,要在性中帶來,性中無此,做殺不佳。人問:性之有無,何從辯識?予曰:不難,觀其說話行文,即知之矣。說話不迂腐,十句之中,定有一二句超脫,行文不板實,一篇之內,但有一二段空靈,此即可以填詞之人也。不則另尋別計,不當以有用精神,費之無益之地。噫,“性中帶來”一語,事事皆然,不獨填詞一節。凡作詩文書畫、飲酒斗棋與百工技藝之事,無一不具夙根,無一不本天授。強而后能者,畢竟是半路出家,止可冒齋飯吃,不能成佛作祖也。
【注釋】
①王陽明:明朝最為重要的思想家,他所創建的陽明學派對明清之際早期的啟蒙思想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譯文】
“機趣”這兩個字是作詞之人所不能缺少的。“機”是傳奇的精髓,“趣”是傳奇的風格。如果沒有了這兩樣,那么傳奇便會像泥人土馬一般,雖然有形體卻沒有神韻生機。由于作者便是逐句將作品拼湊起來的,觀眾也只能逐段去記憶,稍有分神便會聽了下曲忘了上曲,看了第二折卻不知曉第三折要講什么。演員勞心勞力,觀眾眼睛發酸耳朵發膩。何必自己寫作時受苦,寫完之后又讓成千上萬的人跟著受苦呢?因此在寫詞的過程中,不要留下斷斷續續的痕跡,也不要出現道學氣。所說的不能有斷續痕跡,并不只是要一出緊接著一出演,一個緊挨著一個上臺,而且還要能讓全劇上下貫通,血脈相通,就算在感情、事件毫無關聯的情況下,也要有像連環細筍一樣的伏筆埋在里面,讓觀眾看到后面想起來的時候才恍然大悟,這就像是蓮藕在還沒有被切開的時候就長出了暗絲,而蠶絲在纏繞成形之后方才看出繭的精妙。這也就是說,“機”是不可或缺的。所謂的沒有道學氣,指的是不僅在描寫風流韻事的時候應當戒除迂腐刻板,在寫忠孝節義、訴說悲苦哀傷的時候,也應當將圣賢之道藏于狂放張揚中表現出來,將哀傷藏在嬉笑中表現出來,就像是王陽明在講道學的時候一樣,如此才算是掌握了填詞的訣竅。王陽明在登壇講學的時候曾經多次反復對“良知”這兩個字進行了辨析,一個愚鈍的人向他詢問說:“請問‘良知’這個東西,到底是白的,還是黑的?”王陽明說:“也不是白的,也不是黑的,只是帶著一點紅,便是良知了。”用這樣的方法填詞,悲歡離合,嬉笑怒罵,沒有一句一字是不帶著機趣而寫的。我還認為,填詞的契機在于作者的性情,如果性情之中沒有機趣的種子,那么不管怎樣都無法寫出好的作品。有人詢問說:“性情中有沒有機趣,又是從哪里可以看出來的呢?”我說:不難,看他說話寫文章,就能夠知道了。如果這個人說話不迂腐,十句之中,必然有一兩句是超脫的,寫文章也不會過于死板,一篇文章之中會出現一兩段空靈的文字,如此這個人便是可以填詞的人了。如果不是這樣,還是去尋求其他的生計為妙,不要將有用的精力浪費在沒有任何益處的地方。唉,“性中帶來”這句話放在任何事情上都是如此,不只是填詞這一件事。只要是詩文書畫,飲酒下棋,以及各種工匠技藝,沒有一項是不需要這種天賦的。努力學習之后掌握的,畢竟都是半路出家,只能混口齋飯吃,無法修煉成佛。
戒浮泛
【原文】
詞貴顯淺之說,前已道之詳矣。然一味顯淺而不知分別,則將日流粗俗,求為文人之筆而不可得矣。元曲多犯此病,乃矯艱深隱晦之弊而過焉者也。極粗極俗之語,未嘗不入填詞,但宜從腳色起見。如在花面口中,則惟恐不粗不俗,一涉生旦之曲,便宜斟酌其詞。無論生為衣冠仕宦①,旦為小姐夫人,出言吐詞當有雋雅舂容之度②。即使生為仆從,旦作梅香③,亦須擇言而發,不與凈丑同聲。以生旦有生旦之體,凈丑有凈丑之腔故也。元人不察,多混用之。觀《幽閨記》之陀滿興福,乃小生腳色,初屈后伸之人也。其《避兵》曲云:“遙觀巡捕卒,都是棒和槍。”此花面口吻,非小生曲也。均是常談俗語,有當用于此者,有當用于彼者。又有極粗極俗之語,止更一二字,或增減一二字,便成絕新絕雅之文者。神而明之,只在一熟。當存其說,以俟其人。
填詞義理無窮,說何人,肖何人,議某事,切某事,文章頭緒之最繁者,莫填詞若矣。予謂總其大綱,則不出“情景”二字。景書所睹,情發欲言,情自中生,景由外得,二者難易之分,判如霄壤。以情乃一人之情,說張三要像張三,難通融于李四。景乃眾人之景,寫春夏盡是春夏,止分別于秋冬。善填詞者,當為所難,勿趨其易。批點傳奇者,每遇游山玩水、賞月觀花等曲,見其止書所見,不及中情者,有十分佳處,只好算得五分,以風云月露之詞,工者盡多,不從此劇始也。善詠物者,妙在即景生情。如前所云《琵琶·賞月》四曲,同一月也,牛氏有牛氏之月,伯喈有伯喈之月。所言者月,所寓者心。牛氏所說之月,可移一句于伯喈?伯喈所說之月,可挪一字于牛氏乎?夫妻二人之語,猶不可挪移混用,況他人乎?人謂此等妙曲,工者有幾,強人以所不能,是塞填詞之路也。予曰:不然。作文之事,貴于專一。專則生巧,散乃入愚;專則易于奏工,散者難于責效。百工居肆,欲其專也;眾楚群咻④,喻其散也。舍情言景,不過圖其省力,殊不知眼前景物繁多,當從何處說起。詠花既愁遺鳥,賦月又想兼風。若使逐件鋪張,則慮事多曲少;欲以數言包括,又防事短情長。展轉推敲,已費心思幾許,何如只就本人生發,自有欲為之事,自有待說之情,念不旁分,妙理自出。如發科發甲之人,窗下作文,每日止能一篇二篇,場中遂至七篇。窗下之一篇二篇未必盡好,而場中之七篇,反能盡發所長,而奪千人之幟者,以其念不旁分,舍本題之外,并無別題可做,只得走此一條路也。吾欲填詞家舍景言情,非責人以難,正欲其舍難就易耳。
【注釋】
①衣冠:古代士大夫的穿戴,這里代指士大夫、官紳。
②舂(chōng)容:舒緩不迫,從容暢達。
③梅香:戲劇中丫鬟的名稱,這里泛指丫鬟。
④眾楚群咻(xiū):指眾多外來因素的干擾。
【譯文】
詞貴淺顯的道理,前面已經說得很詳盡了。不過如果一味地追求淺顯卻不知分辨,那么戲曲將會變得日益粗俗,想要寫出文人應當寫出的文章卻無法辦到。元曲經常犯這個毛病,這是過度矯正隱晦難懂的毛病而造成的。過于粗俗的語言,不是不能填詞,但是應當從角色的角度出發。如果是花臉說話,就只怕粗俗不夠,而一旦涉及生角、旦角的曲文,則需要仔細斟酌,小心用詞。不管生角演的是官員還是顯貴,旦角演的是小姐還是夫人,其語言都應當包含有典雅雋永的風度,就算生角飾演的是仆人,旦角演的是丫鬟,對他們的語言也應當多加選擇,不能像凈角、丑角那樣的口氣。這是由于生旦應當有生旦的樣子,凈丑應當有凈丑的腔調。元朝人對此并不會多加審查,經常會將其弄混。《幽閨記》中的陀滿興福是一個小生的角色,在最初的時候居于人下,之后才揚眉吐氣。其中的《避兵》一曲里他說:“遙觀巡捕卒,都是棒和槍。”這用的是花臉的口吻,而不是小生應有的曲調。同樣都是日常用語,有的應當放在這里,有的則應當用在那里。還有一些粗俗的語言,只需要改動一兩個字,或者增減一兩個字,就會變得極其新鮮絕雅。神來之筆,只在于熟練。我只是將這種觀點提出來,等待其他人來驗證。
填詞的道理有很多,說什么人就應當像什么人,談什么事情就應當跟這種事情契合,文章中的頭緒最為繁瑣的就應當是填詞了。我認為填詞的總綱,跳不過“情景”二字。寫景就是寫自己所看到的,寫情就應當是寫自己想要表達的感情,感情是從內心發出來的,景物則是從外界獲取的,寫景與寫情的難易程度,有著天壤之別。由于情是一個人的情感,說張三就應當像張三,很難跟李四相混淆;景卻是大家眼中的景色,寫春夏就都是春夏,只要跟冬秋有所分別就可以了。善于填詞的人,應當知難而上,而不要追求容易寫的。評點戲劇的人,每次看到寫游山玩水、賞月觀花的曲文,看他只寫自己所看到的景物,卻不提及人物的感情,就算是有十分好,也覺得只能給五分,這是因為善于寫風云雨露之詞的人太多了,并不是從這部劇開始的。善于詠物的人,最絕妙的地方就是能夠做到觸景生情。例如前面提到的《琵琶·賞月》四曲,同樣是一個月亮,牛氏心中有牛氏的月亮,伯喈心中有伯喈的月亮。雖然看上去說的是月亮,但是實際上說的是人的心理。牛氏口中的月亮能夠挪一句放到伯喈的身上嗎?夫妻兩個人所說的話,尚不能互相混淆,更何況是其他人呢?有人說,這樣精妙的曲文有幾個人能夠寫出來呢,強求人是做不到的,這是在阻塞填詞的道路啊。我說:“并非如此。”寫文章這件事貴在專一。專一就能夠生巧,不專一就會變得愚鈍;專一就能夠讓技術嫻熟,不專一則難以起到效果。“百工居肆”指的是專一才能夠將事情辦成;“眾楚群咻”指的是因為散漫而帶來的干擾。將情感舍棄只講景物,無非是在貪圖省事罷了,卻不知道眼前的景物繁多,應當從哪里開始講起。詠花的時候不想將飛鳥遺漏,贊美月亮的時候又想兼顧和風。如果每個景觀都描寫,則又開始擔心事多曲少。想要用幾句話來概括,又要防止事情太少而感情太多。想來想去反復推敲,已經費盡心思,還不如只從本人的角度出發,自然有想做的事情,自然有想要表達的情感,全神貫注之后,自然就有了絕妙的文筆。就像是參加科舉考試的人,在自家窗下寫文章,每天只能寫一兩篇,而到上了考場則能寫出七篇來。自己在家中,一兩篇文章也未必能夠寫好,而考場中的七篇文章卻總能夠將自己的長處發揮出來,成績超過眾人而名列前茅。這是由于他能夠心思專一,除了這些題目之外,沒有其他題目可寫,只能走這一條路。我期望填詞人能夠舍棄寫簡單的景物而學會抒發感情,這并不是在強人所難,而是想要讓他舍棄難的而做容易的。
忌填塞
【原文】
填塞之病有三:多引古事,疊用人名,直書成句。其所以致病之由亦有三:借典核以明博雅,假脂粉以見風姿,取現成以免思索。而總此三病與致病之由之故,則在一語。一語維何?曰:從未經人道破。一經道破,則俗語云“說破不值半文錢”,再犯此病者鮮矣。古來填詞之家,未嘗不引古事,未嘗不用人名,未嘗不書現成之句,而所引所用與所書者,則有別焉;其事不取幽深,其人不搜隱僻,其句則采街談巷議。即有時偶涉詩書,亦系耳根聽熟之語,舌端調慣之文,雖出詩書,實與街談巷議無別者。總而言之,傳奇不比文章,文章做與讀書人看,故不怪其深,戲文做與讀書人與不讀書人同看,又與不讀書之婦人小兒同看,故貴淺不貴深。使文章之設,亦為與讀書人、不讀書人及婦人小兒同看,則古來圣賢所作之經傳,亦只淺而不深,如今世之為小說矣。人曰:文人之作傳奇與著書無別,假此以見其才也,淺則才于何見?予曰:能于淺處見才,方是文章高手。施耐庵之《水滸》,王實甫之《西廂》,世人盡作戲文小說看,金圣嘆特標其名曰“五才子書”①“六才子書”者,其意何居?蓋憤天下之小視其道,不知為古今來絕大文章,故作此等驚人語以標其目。噫,知言哉!
【注釋】
①金圣嘆:明末清初的著名文學家、文學批評家,對《水滸傳》《西廂記》《左傳》等書都有評點。
【譯文】
填塞的弊病有三種:過多引用典故,重復使用人名,直接引用現成的語句。這些毛病之所以會產生主要有三點原因:借助典故來顯示自己博聞廣識與高雅,借助脂粉來彰顯風姿容貌,以及采用現成的句子可以免去思考。對這三種弊病以及導致弊病的緣由進行總結,只需要一句話就能道破。這句話是什么呢?就是從來沒有被人說破。一旦被人說破,就會像俗語中所說的:“說破不值半文錢。”如此一來,再犯這種弊病的人就變少了。自古以來的填詞者,并非不引用古代的事情,也并非不使用人名,也不是不去引用那些現成的句子,不過其引用和我說的毛病是有所區別的。古代戲曲家引用典故并非不選擇那些艱澀難懂的,選取人名也并非不搜隱僻的,成句采用的也是市井中日常的語言,即便有時偶爾會涉及史書,也是一些大家耳熟能詳,掛在嘴邊的名句,雖然是從詩書中摘取的,實際上跟街頭巷尾的談資沒有什么差別。總之,傳奇跟文章是截然不同的,文章是專門寫給讀書人看的,因此不要怪罪其晦澀難懂,戲文則要做到讓讀書人與不讀書的人都能看,同時還要讓不讀書的人以及婦女兒童都能看,因此貴在淺顯而不是貴在深奧。假若文章也要跟讀書人、不讀書的人及婦女兒童一起瀏覽,如此從古至今圣賢們所寫的經傳也只能淺顯而不能深奧,就像如今所寫的小說一般。有人說:文人寫傳奇與寫文章是沒有分別的,都是想要借此彰顯自己的才華,如果寫得淺顯,又如何能夠將自己的才華彰顯出來呢?我回答說:能夠在淺顯之中將才華展示出來的,才算是寫文章的高手。施耐庵的《水滸傳》,王實甫的《西廂記》,世人都當成戲文或者小說來看,金圣嘆特意將其稱為“五才子書”“六才子書”,用意何為?就是由于對天下人小看了填詞與小說之道感到憤怒,不知道它們其實是從古至今絕佳的文章,因此用這樣驚人的話語來警醒人們。唉,真是明智之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