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王六郎
- 聊齋志異全鑒(典藏誦讀版)
- (清)蒲松齡
- 4664字
- 2019-09-09 15:24:11
【原典】
許姓,家淄之北郭①,業漁。每夜,攜酒河上,飲且漁。飲則酹地②,祝云:“河中溺鬼得飲。”以為常。他人漁,迄無所獲,而許獨滿筐。一夕,方獨酌,有少年來,徘徊其側。讓之飲,慨與同酌。既而終夜不獲一魚,意頗失。少年起曰:“請于下流為君驅之。”遂飄然去。少間,復返,曰:“魚大至矣。”果聞唼呷③有聲。舉網而得數頭,皆盈尺。喜極,申謝。欲歸,贈以魚,不受,曰:“屢叨佳醞,區區何足云報。如不棄,要當以為常耳。”許曰:“方共一夕,何言屢也?如肯永顧,誠所甚愿,但愧無以為情。”詢其姓字,曰:“姓王,無字,相見可呼王六郎。”遂別。明日,許貨魚益利,沽酒。晚至河干④,少年已先在,遂與歡飲。飲數杯,輒為許驅魚。
【注釋】
①淄之北郭:指淄川縣城北郊。淄:淄川縣,今屬山東省淄博市。郭:外城,指城郊。②酹(lèi)地:澆酒于地以祭鬼神。③唼呷(shà xiā):魚吞吸食物的聲音。④河干:河邊。
【譯文】
一位姓許的人,居住在淄川城北郊,以打魚為生。他每天傍晚總要帶酒到河邊去,邊喝酒邊打魚。而喝酒前,又總是先斟上一盅祭奠一下,并禱告說:“河中的溺鬼,請來喝酒吧!”并習以為常。其他人往往打魚很少,而他每天都能打到滿筐的魚蝦。
一天傍晚,他像往常一樣一個人在河邊喝酒。見一少年走來,在他身邊轉來轉去。許某讓他同飲,少年挺爽快地與他共飲起來。這個晚上沒捕到一條魚,許某感到很失望。少年站起來說:“我到河的下游為你趕魚去。”說完,少年便飄然而去。沒過多久,少年回來了,說:“大群的魚來了。”許某果真聽見了魚的唧唧呷呷聲,連忙把網撒出去,一下子捕到了好幾條一尺多長的大魚。他高興極了,對少年表示感謝。少年要走時,他要送魚給少年,少年不要,并說:“屢次喝你的好酒,這點小事怎能提到感謝呢?如您不嫌麻煩,我將常來找您。”許某說:“才相見一晚,怎說多次?你如愿來相助,我是求之不得,可我怎樣報答你的情意呢?”于是便問少年姓名。少年說:“我姓王,沒有名字,你見面就叫我王六郎吧。”說罷便告辭而去。
次日,許某賣掉魚獲得更多的錢,買了些酒。晚上到河邊時,那少年已經先到,兩人便高興地飲起酒來。喝了幾杯后,少年就替許某下河趕魚。
【原典】
如是半載,忽告許曰:“拜識清揚①,情逾骨肉。然相別有日矣。”語甚凄楚。驚問之。欲言而止者再,乃曰:“情好如吾兩人,言之或勿訝耶?今將別,無妨明告:我實鬼也。素嗜酒,沉醉溺死,數年于此矣。前君之獲魚,獨勝于他人者,皆仆之暗驅,以報酹奠耳。明日業滿,當有代者,將往投生。相聚只今夕,故不能無感。”許初聞甚駭,然親狎②既久,不復恐怖。因亦欷歔,酌而言曰:“六郎飲此,勿戚也。相見遽違,良足悲惻。然業滿劫脫,正宜相賀,悲乃不倫。”遂與暢飲。因問:“代者何人?”曰:“兄于河畔視之,亭午,有女子渡河而溺者,是也。”聽村雞既唱,灑涕而別。明日,敬伺河邊,以覘③其異。果有婦人抱嬰兒來,及河而墮。兒拋岸上,揚手擲足而啼。婦沉浮者屢矣,忽淋淋攀岸以出,藉地少息,抱兒徑去。當婦溺時,意良不忍,思欲奔救;轉念是所以代六郎者,故止不救。及婦自出,疑其言不驗。抵暮,漁舊處,少年復至,曰:“今又聚首,且不言別矣。”問其故。曰:“女子已相代矣;仆憐其抱中兒,代弟一人,遂殘二命,故舍之。更代不知何期。或吾兩人之緣未盡耶?”許感嘆曰:“此仁人之心,可以通上帝矣。”由此相聚如初。數日,又來告別。許疑其復有代者。曰:“非也。前一念惻隱,果達帝矣。今授為招遠縣鄔鎮土地,來日赴任。倘不忘故交,當一往探,勿憚修阻④。”許賀曰:“君正直為神,甚慰人心。但人神路隔,即不憚修阻,將復如何?”少年曰:“但往,勿慮。”再三叮嚀而去。
【注釋】
①清揚:對人容顏的贊美。《詩經·鄘風·君子偕老》:“子之清揚,揚且之顏也。”朱熹注:“清,視清明也;揚,眉上廣也;顏,額角豐滿也。”②親狎:親近,親切。③覘(chān):觀察,觀望。④勿憚修阻:不要怕路遠難行。憚:怕。
【譯文】
就這樣過了半年。一天,六郎忽然對許說:“你我相識,情同手足,可是,咱們馬上就要分別了。”說得很是悲傷。許某甚為詫異,問六郎為何這樣,六郎考慮再三,才說:“你我既然親如兄弟,我說了你也不必驚訝。如今將要分別,無妨如實告知:我實際是一鬼,只因生前飲酒過量,醉后溺水而死,已經好幾年了。以前你之所以捕到比別人更多的魚,都是我暗中幫你驅趕,以此來酬謝奠酒之情。明日我的期限已滿,將有人來代替我,我將要投生于人間,你我相聚只有今晚了,所以我不能平靜。”許某聽后開始有些害怕,但畢竟兩人曾長期親密無間,也就不再害怕,只是為他這位鬼友感到悲傷。于是斟滿一杯酒遞給少年說:“六郎,請滿飲這杯酒,不要過分傷心。你我相識又馬上要分手,雖然令人難過,但你的罪孽滿了,劫難過了,這是值得慶賀的事情,你我應該高興才是。”于是和王六郎開懷大飲。在交談中,許某順便問王六郎:“你的替身是誰?”王六郎回答說:“你明天可以在河岸上看一下,中午,有個女子過河時將被淹死,那人就是我的替身。”快到天亮,村里公雞報曉時,兩人流著眼淚告別。次日,許候在河邊,暗暗觀看會發生什么事情。中午時,果然有一懷抱嬰兒的婦女,到河邊便墜入水中。嬰兒被拋在岸上,舉手蹬腳地啼哭。婦女幾次浮上沉下,后來竟又水淋淋地爬上河岸,坐在地上稍稍休息后,抱起嬰兒走了。當婦女落水時,許某很不忍心,想下河救她;但轉念一想這是王六郎的替身,救了她,王六郎就無法投生,所以最終還是沒有去救。當婦女自己從水里爬上岸后,許某便懷疑王六郎的話不真實。當晚,許某又到老地方捕魚。
少年又來了,對許某說:“今天我們又相聚了,從此以后再也不會分別了。”許某問他是什么原因。他說:“那位婦女本可以替代我,但是我可憐她懷抱中的嬰兒。不忍為我一人而害了兩條性命。所以我放過了她。以后我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有替身,這也許是你我的緣分還沒完吧。”許某感嘆地說:“你這樣的善心,足可以感動天帝。”從此他們又像過去那樣每夜相聚飲酒。幾天后,王六郎又來告別。許某懷疑他又有了替身。六郎說:“不是的,我前次之好心果然感動了上帝,因而招我為招遠縣鄔鎮的土地。我明日要去赴任,如你不忘咱倆的交情,不要嫌路遠,去招遠看我。”許某祝賀說:“賢弟行為正直而做了神,我感到十分欣慰。但人和神之間相隔遙遠,即使我不怕路遠,又怎樣才能見到你呢?”六郎說:“只管前往,不要顧慮。”再三囑咐而去。
【原典】
許歸,即欲治裝東下。妻笑曰:“此去數百里,即有其地,恐土偶不可以共語。”許不聽,竟抵招遠。問之居人,果有鄔鎮。尋至其處,息肩逆旅①,問祠所在。主人驚曰:“得無客姓為許?”許曰:“然。何見知?”又曰:“得勿客邑為淄?”曰:“然。何見知?”主人不答,遽出。俄而丈夫抱子,媳女窺門,雜沓而來,環如墻堵。許益驚。眾乃告曰:“數夜前,夢神言:淄川許友當即來,可助以資斧②。祗候已久。”許亦異之,乃往祭于祠而祝曰:“別君后,寤寐不去心③,遠踐曩約。又蒙夢示居人,感篆中懷。愧無腆物,僅有卮酒,如不棄,當如河上之飲。”祝畢,焚錢紙。俄見風起座后,旋轉移時,始散。至夜,夢少年來,衣冠楚楚,大異平時,謝曰:“遠勞顧問,喜淚交并。但任微職,不便會面,咫尺河山,甚愴于懷。居人薄有所贈,聊酬夙好④。歸如有期,尚當走送。”居數日,許欲歸,眾留殷勤,朝請暮邀,日更數主。許堅辭欲行。眾乃折柬抱襆,爭來致贐⑤,不終朝,饋遺盈橐。蒼頭稚子畢集,祖送出村,欻有羊角風起,隨行十余里。許再拜曰:“六郎珍重!勿勞遠涉。君心仁愛,自能造福一方,無庸故人囑也。”風盤旋久之,乃去。村人亦嗟訝而返。許歸,家稍裕,遂不復漁。后見招遠人問之,其靈應如響云。或言:即章丘石坑莊。未知孰是。
【注釋】
①息肩逆旅:意思是住在旅館里。息肩:放下肩上擔子,指止息。逆旅:我國古代對旅館的別稱,引申即為旅店之意。逆:迎。②資斧:路費。③寤寐不去心:猶言日夜思念。寤:醒來時;寐:睡著時。《詩經·周南·關雎》:“窈窕淑女,寤寐求之。”④夙好:舊時的情誼。⑤致贐:送行贈禮。《孟子·公孫丑下》:“行者必以贐。”贐:以財物贈行者。
【譯文】
許某回到家里,即刻就想準備行李去招遠縣。他的妻子笑著說:“你此去有幾百里路遠,即便找到了地方,恐怕泥巴做的土地神也無法和你說話。”許某不聽,最終還是去了招遠。問當地居民,果然有個鄔鎮。他找到了鄔鎮,便住進一個客店,向主人打聽土地祠在什么地方。主人驚異地說:“客人莫非姓許?”許某說:“是的,但是您怎么知道?”店主人又問:“客人莫非是淄川人?”許某說:“是的,然而您又是怎么知道的?”店主人并不回答,而是很快地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只見男人抱著小兒,大姑娘小媳婦在門外偷看,村里人紛紛到來,圍看許某,如四面圍墻一般。許某更為驚異。大家告訴他說:“前幾夜,我們夢見神人來告知:有一個淄川姓許的人將來此地,你們可以幫助他一點路費。我們在這里恭候你已好幾天了。”許某也感到奇怪,于是前去土地廟祭祀王六郎,說:“自從與你分別后,每天都夢到你。這次我應約遠道而來,又承蒙你在夢中告訴眾人,我由衷地感謝你。慚愧的是我沒有貴重的東西送給你,只有薄酒一杯,你如不嫌棄,就像昔日在河邊那樣把它干了。”禱告完后,許某又燒紙錢。突然,從神座刮起一股旋風,過了好長時間才平息下來。
晚上,許某夢見王六郎來了,衣冠鮮明,和以往大不一樣。他感謝許某說:“多謝你遠道前來探訪我,我高興得眼淚直流。只是我現任小小的土地神,雖與你近在咫尺,但不便與你會面,我心中非常遺憾。這里老百姓送你一些薄禮,聊以報答你往日對我的友情。你回去時,我會再來送你的。”住了幾天,許某要回家,眾人殷勤誠懇地挽留他,早晚都有人宴請他,有時一天有好幾個人請他。許某堅決辭謝要回家。于是眾人拿著禮單和包袱,爭著送東西給他,不到一天,贈送的東西裝滿了他的行李袋。老人與小孩夾道送行,一直把他送出村子。許某快出村子的時候,突然刮起一股羊角風,這股風護送他行了十幾里路。許某再次拜告說:“王六郎請保重!不勞你遠送了。你心地仁慈,必能造福一方,不需要我這個老朋友多說了。”羊角風盤旋很久才散去。全村人也嗟嘆著回去了。許某回到家里,家境稍稍寬裕些,便不再打魚了。后來他遇見招遠來的人,問起土地神的情況,都說很靈驗,有求必應。也有人說,王六郎的任所在章丘縣的石坑莊。不知是誰說的對。
【原典】
異史氏曰:“置身青云,無忘貧賤,此其所以神也。今日車中貴介①,寧復識戴笠人②哉?余鄉有林下者,家綦貧。有童稚交,任肥秩,計投之必相周顧。竭力辦裝,奔涉千里,殊失所望,瀉囊貨騎③,始得歸。其族弟甚諧,作月令嘲之云:‘是月也,哥哥至,貂帽解,傘蓋不張,馬化為驢,靴始收聲。’念此可為一笑。”
【注釋】
①貴介:地位高貴的大人物。《左傳·襄公二十六年》:“王子圍寡君之貴介弟也。”介:大。②戴笠人:指貧賤時結交的故人。戴笠:指處于貧賤的地位。③瀉囊貨騎:花空錢袋,賣掉坐騎。囊:指錢袋。
【譯文】
異史氏說:青云直上的時候,仍舊不忘貧賤之交,這就是王六郎之所以成神的原因。且看今天那些坐在車里的達官顯貴,還肯相認戴草帽的舊日窮朋友嗎?我的家鄉有個隱士,家里很窮,看到一個自幼相好的朋友擔任了收入豐厚的官職,心想前去投奔一定能得到照顧。于是拿出錢財來置辦行裝,經過千里跋涉到了那里,卻大失所望。最后只好花光了錢,又賣掉坐騎,才得以回家。他同族的一個弟弟生性幽默,編了個《月令》來嘲笑他:“是月也,哥哥至,貂帽解,傘蓋不張,馬化為驢,靴始收聲。”讀后只是當作一個笑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