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

【題解】

“涉江”，渡江的意思，這是屈原被頃襄王放逐江南時，為記敘征程和書寫怨憤而作。篇中敘述了他渡江溯沅水而上、西入溆浦一帶的行程和心情，充分表現了他始終堅持理想，保持著高遠的志向，絕不向惡勢力屈服的戰斗精神。全詩情景結合，嫻熟運用比喻象征，體現了詩人高超的藝術水平。

 

【原典】

余幼好此奇服兮[1]，年既老而不衰[2]。帶長鋏之陸離兮[3]，冠切云之崔嵬[4]。被明月兮珮寶璐[5]。世溷濁而莫余知兮[6]，吾方高馳而不顧[7]。駕青虬兮驂白螭[8]，吾與重華游兮瑤之圃[9]。登昆侖兮食玉英[10]，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哀南夷之莫吾知兮[11]，旦余濟乎江湘[12]。

【注釋】

[1]幼：小時候。好：愛好。奇服：不同于常人的服飾，即下文的“長鋏”“冠云”“明月”“寶璐”等佩飾，比喻突出的才德。[2]既：已經。衰：衰退，懈怠。[3]帶：佩帶。長鋏（jiá）：長劍。陸離：形容其所佩帶的寶劍之長。[4]冠：本指帽子，這里指戴。切云：冠名，古時一種很高的帽子。崔嵬：高聳的樣子。[5]被（pī）：同“披”，穿在身上或披在身上的意思。明月：明月珠，一種能在夜間發光的寶珠。珮：同“佩”，佩帶。寶璐：美玉名。[6]溷：混亂。[7]方：將要。高馳：遠走高飛。顧：回顧，回頭看。[8]青：黑色。虬（qiú）：傳說中無角的龍。驂：本義指一車駕三馬，又特指駕車時服馬兩邊的馬。這里指駕馭車兩旁的白螭。螭（chī）：無角的龍。[9]重華：古史傳說中五帝之一舜的名號。瑤：美玉。圃：園。瑤之圃，玉樹的園圃。與下句“昆侖”為互文，指同一個地方，古代神話傳說昆侖山上有瑤圃，是上帝的花園。瑤圃或即《離騷》中的“縣圃”。[10]昆侖：古代神話傳說中西方的一座神山，為天帝和神人所居。玉英：玉樹的花。[11]南夷：古時對南方少數民族的蔑稱，此指楚國江南一帶的土著民族。[12]旦：清晨。濟：渡。乎：于。江：長江。湘：湘江，是今湖南省境內流入洞庭湖的大河。

【譯文】

我從小就喜歡奇特的服飾，直到老年這習慣仍然沒有衰減。我腰間佩帶著長長的寶劍，頭上戴著高高的帽子。身上飾有明月珠，串串美玉佩帶在腰間。世道混濁沒有人理解我，我將要遠走高飛，毫不留戀。駕起有角青龍，配上無角白龍，我與重華大神一起游覽天帝的玉園。登上昆侖山品嘗美玉一般的花朵，我和天地一樣長壽，我和日月一樣輝煌。痛心南方并沒有人了解我，清晨我便要渡過湘水長江。

 

【原典】

乘鄂渚而反顧兮[1]，欸秋冬之緒風[2]。步余馬兮山皋[3]，邸余車兮方林[4]。乘舲船余上沅兮[5]，齊吳榜以擊汰[6]。船容與而不進兮[7]，淹回水而疑滯[8]。朝發枉陼兮[9]，夕宿辰陽[10]。茍余心其端直兮[11]，雖僻遠之何傷[12]。

【注釋】

[1]乘：登上。鄂渚（è zhǔ）：洲渚名，在今湖北鄂州。[2]欸（āi）：嘆息。緒風：大風。[3]步：慢慢地走。山皋（gāo）：水澤，引申為水邊之地。[4]邸（dǐ）：停留。方林：面積廣大的樹林。[5]舲（líng）船：有篷窗的船。上：這里是沿沅水逆流而上的意思。沅：沅水，是今湖南省境內流入洞庭湖的又一條大河，在湘水之西。[6]吳榜：船槳。汰（tài）：水波。[7]容與：行進緩慢，猶豫不前的樣子。[8]淹：停留。回水：江中急流回旋而形成的渦流，即漩渦。疑（níng）滯：即“凝滯”，停滯不前。[9]發：出發。枉陼（zhǔ）：地名，沅水中的一個河灣，在辰陽以東，沅水下游，今屬湖南常德。[10]辰陽：古地名，因在辰水之北而得名，在今湖南省辰溪縣西南。[11]茍：如果。只要。端直：端正。[12]傷：傷害，妨害。

【譯文】

我登上鄂渚回頭眺望，哀嘆秋冬時節大風凄寒。讓我的馬兒在山邊漫步，把我的車兒停在樹林旁。我乘著篷船逆著沅水西上，船夫們齊力搖起船槳，拍水擊浪。船兒卻隨波起伏不肯前進，陷入漩渦中打轉蕩漾。清晨我從枉渚出發，傍晚我投宿在辰陽。只要我的心是正直的，即使身處窮鄉僻壤又何傷！

 

【原典】

入溆浦余儃徊兮[1]，迷不知吾所如[2]。深林杳以冥冥兮[3]，猨狖之所居[4]。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5]，云霏霏而承宇[6]。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7]。

【注釋】

[1]溆（xù）浦：地名，在今湖南溆浦一帶，或因溆水而得名，因其在溆水之濱的緣故。儃徊（chán huái）：猶豫徘徊，留戀而不忍離去的樣子。[2]如：往。[3]杳（yǎo）：幽深的樣子。冥冥：昏暗的樣子。[4]猨（yuán）：一種獼猴。狖（yòu）：猿猴的一種。[5]霰（xiàn）：小雪珠。垠（yín）：邊際，涯岸。[6]霏霏：這里形容云氣很盛的樣子。承宇：指山中云氣旺盛而與屋檐相承接。宇，屋檐。[7]終窮：窮到底，即終生不得志。

【譯文】

行到溆浦我有些打不定主意，心中迷惘不知該去何方。茂密的山林一片陰暗，這是猿猴棲居的地方。高峻的大山遮天蔽日，山下幽深晦暗陰雨綿綿。雪珠雪花紛紛揚揚無邊無際，布滿天空的濃云陰沉無光。可憐我一生沒有歡樂，孤獨地生活在這深山老林中。我不能改變心志去隨波逐流，當然就要窮愁潦倒終生。

 

【原典】

接輿髡首兮[1]，桑扈臝行[2]。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3]。伍子逢殃兮[4]，比干菹醢[5]。與前世而皆然兮[6]，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余將董道而不豫兮[7]，固將重昏而終身[8]！

【注釋】

[1]接輿：人名，春秋時楚國隱士，佯狂避世。髡：剃發，古代的一種刑罰。王逸《楚辭章句》：接輿“自刑身體，避世不仕也。”[2]桑扈（hù）：人名，古代隱士。臝（luǒ）行：意即裸體而行。臝，同“裸”。[3]以：用。[4]伍子：即春秋末吳國大夫伍員，字子胥。曾輔佐吳王闔閭攻破楚國。繼事吳王夫差，力諫越國，夫差不納。后遭太宰伯嚭誣陷，被逼自殺。[5]比干：殷末紂王的叔父，被紂王剖心而死。菹醢（zū hǎi）：古代酷刑，把人剁碎做成肉醬。[6]與：通“舉”，整個的意思。[7]董道：正道。豫：猶豫。[8]重（chóng）昏：猶言處于層層黑暗之中。

【譯文】

接輿佯狂剃去自己的頭發，桑扈憤世裸體而行。忠心的人不被重用，賢明的人不能發揮才能。伍子胥終遭禍殃，比干被剖心不得善終。縱觀歷史都是這樣，我又何必抱怨今人的行徑！我要堅持正道而毫不猶豫，本就準備在層層黑暗之中度過一生！

【原典】

亂曰[1]：鸞鳥鳳皇[2]，日以遠兮。燕雀烏鵲[3]，巢堂壇兮[4]。露申辛夷[5]，死林薄兮[6]。腥臊并御[7]，芳不得薄兮[8]。陰陽易位[9]，時不當兮[10]。懷信佗傺[11]，忽乎吾將行兮[12]！

【注釋】

[1]亂：古代樂歌中的最后一章。古時詩樂部分，故詩文中最后總括全篇要旨的一段文字也被稱作亂。[2]鸞鳥：傳說中鳳凰一類的神鳥。鳳皇：即鳳凰，傳說中的神鳥。這里的鸞鳥、鳳凰都比喻賢能之士。[3]燕雀：燕子。烏鵲：烏鴉。燕子、烏鴉都是普通常見的小鳥，這里比喻讒佞小人。[4]巢：鳥窩，這里是搭窩的意思。堂：古時天子以及諸侯議政、祭祀的朝堂、廟堂。壇：用土筑起的高臺。[5]露申：芳香或香木名，不詳所指。辛夷：香木名，又叫木筆、迎春。[6]薄（bó）：草木叢生的地方。[7]腥臊（xīng sāo）：惡臭穢濁的氣味，這里比喻奸邪小人。御：進用。[8]芳：指芬芳的東西，比喻正直的君子。薄：靠近，接近。[9]陰陽易位：這里比喻是非顛倒，黑白混淆，一切都反常了。[10]時不當：生不逢時，沒遇上好時候。當，恰當，合宜。[11]懷信：懷抱忠貞誠信之心。佗傺（chà chì）：惆悵失意的樣子。[12]忽：飄然。

【譯文】

尾聲：鸞鳥和鳳凰，一天天飛遠。燕雀和烏鵲，卻把窩筑在廟堂上面。露申和辛夷，都死在林叢草間。腥臊惡臭都能得到君王的重用，芳香的花草卻不得靠近他的身邊。陰陽錯位都顛倒了位置，我真是生不逢時。懷抱忠心的人卻失意彷徨，我悵然迷惘，還是趕快遠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