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誦

【題解】

《惜誦》是《九章》的第一篇，以首二字為篇名，結構和內容很像《離騷》，有“小《離騷》”之稱。在這篇“小《離騷》”里，屈原先是敘述了自己在政治上遭受打擊的始末，隨即又寫了自己對待這種打擊的態度，表達了自己對君王和國家的忠誠。從詩的內容看，大約是屈原被楚懷王疏遠以后所作。

 

【原典】

惜誦以致愍兮[1]，發憤以抒情[2]。所作忠而言之兮[3]，指蒼天以為正[4]。令五帝以中兮[5]，戒六神與向服[6]。俾山川以備御兮[7]，命咎繇使聽直[8]。

【注釋】

[1]惜：通“藉”，即“借”。誦：通“訟”，訴訟。致：表達。愍（mǐn）：憂傷、憂愁。[2]發憤：發泄憤懣。抒：抒寫性情。[3]所作：當作“所非”，“假如不是”的意思。[4]正：通“證”，證明。[5]五帝：古代神話傳說中的五位神祇。東方太皞，南方炎帝，西方少昊，北方顓頊，中央黃帝。（xī）：即折、析，分判、明辨。中：刑書、律書、法律條文。[6]六神：即六宗之神，古代神話傳說中的六位神祇，其說法不一，據洪興祖注引《孔叢子》謂六宗為四時、寒暑、日、月、星、水旱之神。向：對質。服：事理，事實。[7]俾：使。山川：指名山大川之神。備御：陪侍，此謂陪審。[8]咎繇（gāo yáo）：即“皋陶”，相傳是法律和監獄的創立者，曾被帝舜任命為掌管刑法的大臣。聽直：聽審訴訟，裁判曲直對錯。

【譯文】

哀惜進諫表達憂傷，發泄心中的憤懣來抒寫怨情。如果我說話不是出于忠誠啊，我愿上指蒼天為我作證。讓五方天神來公平裁決吧，讓六宗神祇為我證明。請山川眾神都來聽證做陪審啊，命法官皋陶來判明是非曲直。

 

【原典】

竭忠誠以事君兮，反離群而贅肬[1]。忘儇媚以背眾兮[2]，待明君其知之。言與行其可跡兮，情與貌其不變。故相臣莫若君兮[3]，所以證之不遠。吾誼先君而后身兮[4]，羌眾人之所仇[5]。專惟君而無他兮[6]，又眾兆之所讎[7]。壹心而不豫兮[8]，羌不可保也[9]。疾親君而無他兮[10]，有招禍之道也。

【注釋】

[1]離群：指離開群體，為眾人所不容。贅肬（zhuì yóu）：即贅疣、贅瘤，身上多余的肉瘤。[2]儇（xuān）媚：輕佻諂媚。背眾：違背眾人。[3]相（xiàng）：審察，察看。[4]誼：通“義”，指合理的行為。身：自身、自己。[5]羌：楚地方言，句首發語詞。[6]惟：思念，牽掛。[7]眾兆：指絕大多數人。兆，百萬，或說萬億。讎（chóu）：仇敵。[8]壹心：專心。豫：猶豫。[9]羌：為什么。[10]疾：努力。親君：親近君王。有（yòu）：同“又”。

【譯文】

我竭盡忠誠侍奉君王，反造排擠被看作是多余的肉瘤。我不懂奉迎諂媚而惹惱小人，只有等待明君體察我的衷情。我的言行一致有跡可查，我表里如一從不變更。所以考察臣子沒有誰能比得上君王，因為這種考察在眼前就可得到驗證。我主張先君后己，為什么竟被眾人怨恨仇視。我一心忠君不作他想，眾人卻把我當作仇敵。我忠誠專一毫不遲疑，結果竟導致不能保全自己。我極力地親近君王別無他想，卻成了招致禍殃的根基。

【原典】

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賤貧[1]。事君而不貳兮，迷不知寵之門[2]。忠何罪以遇罰兮，亦非余之所志[3]。行不群以巔越兮[4]，又眾兆之所咍[5]。紛逢尤以離謗兮[6]，謇不可釋[7]。情沉抑而不達兮[8]，又蔽而莫之白。心郁邑余侘傺兮[9]，又莫察余之中情[10]。固煩言不可結而詒兮[11]，愿陳志而無路。退靜默而莫余知兮[12]，進號呼又莫吾聞[13]。申侘傺之煩惑兮[14]，中悶瞀之忳忳[15]。

【注釋】

[1]忽：忽略，忘記。[2]迷：迷惑，糊涂。寵之門：得到君王寵幸的門戶、途徑。[3]志：通“知”，知道，明白。[4]不群：與眾人不同，不合群。巔越：墜落，跌落。[5]咍（hāi）：楚地方言，嗤笑，譏笑。[6]紛：眾多，雜亂。逢尤：遭怨恨。離謗：遭誹謗。離，通“罹”，遭受。[7]謇（jiǎn）：句首發語詞。釋：解釋，解說。[8]沉抑：指愁悶的情緒沉積、壓抑在心底的樣子。[9]郁邑：即郁悒，形容憂愁煩悶的樣子。侘傺（chà chì）：楚地方言，形容因失意而惆悵，于是彷徨徘徊的樣子。[10]中情：泛指為內心情感，專指則為內心忠信之情。[11]煩言：指要說的話眾多而煩冗、雜亂。詒：贈送。[12]退：指退出朝廷。靜默：沉默不語。莫余知：“莫知余”的倒裝。[13]進：指進入朝廷。莫吾聞：“莫聞吾”的倒裝。[14]申：重累，重復。煩惑：形容內心煩悶、迷惑的樣子。[15]中：心中。悶瞀（mào）：形容心緒煩亂的樣子。忳忳（tún）：形容愁悶的樣子。

【譯文】

為君王著想沒人比我更忠心，我竟然忘卻了自己人微才疏。我侍奉君王從來沒有二心，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取寵邀幸的門路。忠心有何罪過竟遭到懲罰？這是我心中從未意想到的。行為不同俗隨流而栽了跟頭，還要受到眾人的譏諷嗤笑。那么多次受罪責遭誹謗，卻沒辦法解釋表白。情緒壓抑難以傾訴，君王受蒙蔽無處訴說。我心頭愁悶失意潦倒，又有誰能理解我心頭的苦惱。本來有說不完的話卻無法寫信投寄，我想陳述心志卻無路使君王知曉。我隱退沉默沒有人知道，我進取吶喊卻又無人肯聽。一再的失意使我心煩意亂，滿懷的愁緒難寫難描。

 

【原典】

昔余夢登天兮，魂中道而無杭[1]。吾使厲神占之兮[2]，曰有志極而無旁[3]。終危獨以離異兮[4]，曰君可思而不可恃[5]。故眾口其鑠金兮[6]，初若是而逢殆[7]。懲于羹者而吹兮[8]，何不變此志也？欲釋階而登天兮，猶有曩之態也[9]。眾駭遽以離心兮[10]，又何以為此伴也[11]？同極而異路兮，又何以為此援也？晉申生之孝子兮[12]，父信讒而不好[13]。行婞直而不豫兮[14]，鯀功用而不就[15]。

【注釋】

[1]中道：半路，中途。杭：通“航”，渡過。[2]厲神：主殺伐的神靈，或又能執占卜之事。占：占卜、算卦。[3]曰：是厲神占卜后把結果告訴求卜者屈原。志極：志向極高。旁：輔佐，幫助。[4]危獨：危險，孤獨。離異：與他人不同而分離，各走各的路。[5]曰：主語是厲神，從這里到“鯀功用而不就”都是厲神回答屈原的話。恃：依靠。[6]鑠：銷熔，熔化。[7]初：當初，以前。若是：像這樣。殆：危險，險境。[8]懲：警戒。羹：古代用肉和菜調和五味做成的帶汁的食物，這里指熱羹。（jī）：一種被切細的冷食肉菜。[9]曩（nǎng）：向，以往。[10]駭遽（hài jù）：驚慌，害怕。離心：這里指與己心分離、不合。[11]伴：與下句之“援”都是攀援、求援的意思。[12]申生：春秋時晉獻公的嫡長子。獻公聽信后妻驪姬的讒言，要殺申生，他既不為自己辯解，也不逃走，念念不忘君國，最后被迫自縊而死。[13]好（hào）：喜愛，喜歡。[14]婞（xìng）直：剛直。豫：猶豫、動搖。[15]功：功業，指治水。用而：因而。就：成。

【譯文】

從前我曾夢見自己飛游蒼天，魂魄走到中途卻無路向前。我請厲神替我占卜夢的吉兇，他告訴我：有大志可惜無外人幫助。我又問：難道我最終會陷入險境眾叛親離嗎？他說：君王可以思慕卻不可以依仗。因為眾口一詞可以把黃金熔化，當初你就是這樣忠誠才遭遇了禍患。被湯燙過的人見到涼菜也要吹氣，為什么你不改變忠直的志向？想不用天梯就登上天，你仍然還是以前那副模樣。眾人驚惶畏懼，而不與你同心同德，又怎么會和你做伴？雖然同事一君但你們路途各異，又怎么會給你支援？晉國的申生是個孝子，父親聽信讒言把他逼死。鯀為人剛直不和順，他的功業因此沒有完成。

 

【原典】

吾聞作忠以造怨兮，忽謂之過言[1]。九折臂而成醫兮[2]，吾至今而知其信然。矰弋機而在上兮[3]，罻羅張而在下[4]。設張辟以娛君兮[5]，愿側身而無所[6]。欲儃徊以干傺兮[7]，恐重患而離尤[8]。欲高飛而遠集兮，君罔謂汝何之[9]。欲橫奔而失路兮[10]，堅志而不忍。背膺牉以交痛兮[11]，心郁結而紆軫[12]。梼木蘭以矯蕙兮[13]，糳申椒以為糧[14]。播江離與滋菊兮[15]，愿春日以為糗芳[16]。恐情質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17]。矯茲媚以私處兮[18]，愿曾思而遠身[19]。

【注釋】

[1]忽：忽視，忽略，不介意。過言：被過分夸大的話，言過其實。[2]九折臂而成醫兮：據《左傳》載：“三折肱知為良醫。”與此意相同，指多次遭受被折斷手臂一類的打擊、禍殃，于是不斷積累醫治的經驗，改良藥方，自己也就成醫生了。九：虛數，表示次數之多。[3]矰弋（zēng yì）：系著絲繩的射鳥的短箭。機：機括，這里用作動詞，張機待發的意思。[4]罻（wèi）羅：捕鳥的網。張：張設。[5]設：張設。張辟：用來捕獵鳥獸的工具，一說為羅網，一說為弓弩。[6]側身：伏著身子，蟄伏。[7]儃（chán）徊：徘徊不前。干（gān）：尋求。傺：通“際”，際遇、機會。儃徊以干傺，即伺機求仕。[8]重（chóng）：增加。離尤：遭怨恨。[9]罔：得無，莫非，該不會。何之：到哪里去。之，往，到哪里去。[10]橫奔：亂跑。失路：不走正道。[11]膺（yīng）：胸。牉（pàn）：剖開，分裂。交痛：一齊痛，同時痛。[12]郁結：形容心中憂郁的情思纏結積聚的樣子。紆軫（yū zhěn）：絞痛。紆，縈繞。軫，痛。[13]梼（dǎo）：通“搗”，舂。木蘭：香木名，或稱黃心樹、紫玉蘭，皮似桂，狀如楠樹，高數仞。矯：揉碎。蕙：香草名，和蘭草同類。[14]糳（zuò）：這里是舂，從而使之精細的意思。申椒：申地所產的花椒。[15]播：栽種。江離：香草名，又稱蘼蕪。滋：栽種，種植。[16]糗（qiǔ）芳：芳香的干糧。[17]重（chóng）：重復，再。著：申說、申明。[18]矯：舉起。茲媚：這些美好的東西。私處：獨處。[19]曾：重復，再三。思：思考。遠身：遠遠地離開，以躲避禍害。

【譯文】

我聽說做忠臣容易與人結怨，對此我毫不在意，以為是夸大其詞。手臂多次折傷的人自然成為良醫，如今我才明白確實如此。短箭裝好對著天上，羅網已經張設在地上。處處暗設機關取悅君王，哪里有我立足容身的地方。我徘徊不定想要留在君王身旁，又怕有更大的禍患落在頭上。想要抽身遠走高飛，又怕君王誣我叛逃家邦。想要放棄正路像小人那樣肆意狂奔，可我又意志堅定不忍變心。我的前胸和后背就像裂開一樣疼痛難忍，心頭郁悶難舒，愁苦不堪。搗碎木蘭再揉碎蕙草，舂碎申椒來做干糧。播種下江離栽上菊花，希望春天能做成芳香的干糧。唯恐我的真情得不到表達，所以要三番五次地表明衷腸。保持美德我將離群索居，我已深思熟慮準備藏身遠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