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郢

【題解】

所謂“哀郢”，就是哀悼郢都。郢是楚國都城的名稱，地在今湖北江陵紀南城。本篇的寫作背景是楚頃襄王即位初，秦將白起攻破郢都，楚國君臣倉皇東遷于陳，百姓流離失所之事。屈原從九年前秦軍進攻楚國之時自己被放逐，隨流亡百姓一起東行的情況寫起，到后面抒寫作詩當時的心情，傾訴了自己對故國的刻骨思念之情。

 

【原典】

皇天之不純命兮[1]，何百姓之震愆[2]？民離散而相失兮[3]，方仲春而東遷[4]。去故鄉而就遠兮[5]，遵江夏以流亡[6]。出國門而軫懷兮[7]，甲之鼂吾以行[8]。

【注釋】

[1]皇：大。純：正，常。不純命：指天命反復無常。[2]百姓：指楚國的百姓。震愆（qiān）：震恐，驚恐。[3]民：普通百姓。[4]方：正當。仲春：夏歷二月。[5]去：離開。故鄉：指郢都。就遠：到遠方去。[6]遵：循、沿著。江夏：長江、夏水。夏水，長江的支流，因冬涸夏水而得名。[7]國：這里是國都、京城的意思。軫（zhěn）懷：痛心，哀痛。[8]甲：甲日。古時以干支紀日。鼂（zhāo）：通“朝”，早晨。

【譯文】

天命反復無常，為什么讓百姓們驚恐萬端？民眾顛沛流離，親人失散，在這仲春二月逃向東方。離開故鄉郢都走向遠方，沿著長江夏水一路流亡。出了郢都城門便痛切地思念，甲日的早晨我動身向東方。

 

【原典】

發郢都而去閭兮[1]，荒忽其焉極[2]？楫齊揚以容與兮[3]，哀見君而不再得。望長楸而太息兮[4]，涕淫淫其若霰[5]。過夏首而西浮兮[6]，顧龍門而不見[7]。心嬋媛而傷懷兮[8]，眇不知其所蹠[9]。順風波以從流兮，焉洋洋而為客[10]。凌陽侯之汜濫兮[11]，忽翱翔之焉薄[12]。心結而不解兮[13]，思蹇產而不釋[14]。將運舟而下浮兮[15]，上洞庭而下江[16]。去終古之所居兮[17]，今逍遙而來東[18]。羌靈魂之欲歸兮[19]，何須臾而忘反[20]。背夏浦而西思兮[21]，哀故都之日遠。登大墳以遠望兮[22]，聊以舒吾憂心。哀州土之平樂兮[23]，悲江介之遺風[24]。當陵陽之焉至兮[25]，淼南渡之焉如[26]？曾不知夏之為丘兮[27]，孰兩東門之可蕪[28]？

【注釋】

[1]郢都：在今湖北省江陵縣紀南城，春秋時楚國都城。閭：里門，指家鄉。[2]荒忽：同“恍惚”，深思恍惚的樣子。焉極：哪里是盡頭。[3]楫：船槳。齊揚：并舉。容與：行進遲緩，猶豫不前的樣子。[4]長：高大。楸（qiū）：樹名，即梓樹，落葉喬木。梓樹和桑樹為古代住宅旁常栽的樹木，古人于是用它們作為故鄉的象征。這里屈原遙望梓樹，實際上就是遙望故鄉。太息：嘆息。[5]涕：淚。淫淫：這里形容眼淚流而不止的樣子。霰（xiàn）：小雪珠。[6]夏首：夏水從長江分流而出的地方。西浮：從西面順水漂流。一說“西浮”為“疾浮”。[7]龍門：指郢都的東城門。[8]嬋媛：眷戀，牽掛。[9]眇：通“渺”，遙遠的樣子。蹠（zhí）：腳踏，落腳。所蹠：駐足的地方。[10]焉：于是。洋洋：這里形容漂泊無依的樣子。[11]凌：乘，凌駕。陽侯：傳說中的波浪之神。古代神話傳說凌陽國的諸侯溺水而死，他的靈魂化為大的波浪，經常覆沒舟船。這里是以興波作浪的陽侯稱代波浪。汜濫：這里形容大水漫流的樣子。[12]忽：快速地。薄：停留，止息。[13]（guà）結：打了結子，起了疙瘩。[14]思：思緒。蹇（jiǎn）產：形容情思屈曲而無法舒展的樣子。釋：解開。[15]運舟：行船。下浮：指沿著長江東下。[16]上、下：指行舟而言，船頭所對方向為“上”，船尾所對方向為“下”。[17]終古：長久。終古之所居：楚國歷代先祖自古以來居住的地方，即郢都。[18]逍遙：飄蕩，流落。[19]羌：楚地方言，句首發語詞。[20]須臾：片刻，頃刻。反：同“返”。[21]背：背離。夏浦：即夏口，今漢口。西思：這里是思念西方郢都的意思。[22]墳：江中的島嶼沙洲。[23]州土：荊楚大地。平樂：土地平坦富饒，人民安居樂業。[24]江介：江邊，這里指江南沅湘流域。遺風：古代楚國遺留下的淳樸風俗。[25]當：到，抵達。陵陽：地名，《漢書·地理志》載丹陽郡陵陽縣，在今安徽青陽南。[26]淼：水面闊大無邊，一望無際的樣子。南渡：指往南渡過大江而登岸抵達陵陽。[27]夏：通“廈”，大屋，指郢都的宮殿。丘：丘墟，廢墟。[28]孰：誰。兩東門：指郢都東關的兩座城門。

【譯文】

從郢都出發離開家鄉，我心中恍惚不知要走向何方。大家舉起船槳一齊劃動，船兒卻徘徊不前，可憐我再也見不到君王。遠望那故國的梓樹我不禁長聲嘆息，眼淚就像雪珠般簌簌流淌。船經過夏浦一路向東飄蕩，回頭已看不見郢都城門在何方。心中牽掛不舍充滿哀傷，前途渺茫不知何處是我停腳的地方。隨著風波任其漂泊，從此我就是一個無家的浪子到處飄蕩。乘著水神掀起洶涌的巨浪，就像鳥兒一般飛起卻不知落在何方。情思郁結難以排解，愁腸百曲不舒暢。我將讓我的船兒順流東下，上溯是洞庭下流是長江。離開先人世代居住的故土，而今漂泊流落來到東方。我的心一直想要回歸故土，何曾一時一刻把它忘記。傷心離開夏浦思念郢都，心中哀傷距郢都日漸遙遠。登上水邊高地縱目遠望，想借此暫且舒散一下我的愁緒。哀憐荊楚大地曾富饒安樂，大江兩岸還保存著古樸的風氣。波濤洶涌，乘船往哪里去？煙波浩渺，南渡又將到何處？誰曾想過郢都的高屋大廈將變成廢墟，誰能料到郢都的兩座東門將會荒草簇簇？

 

【原典】

心不怡之長久兮[1]，憂與愁其相接。惟郢路之遼遠兮[2]，江與夏之不可涉[3]。忽若不信兮[4]，至今九年而不復[5]。慘郁郁而不通兮[6]，蹇侘傺而含戚[7]。外承歡之汋約兮[8]，諶荏弱而難持[9]。忠湛湛而愿進兮[10]，妒被離而鄣之[11]。堯舜之抗行兮[12]，瞭杳杳而薄天[13]。眾讒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偽名[14]。憎慍之修美兮[15]，好夫人之忼慨[16]。眾踥蹀而日進兮[17]，美超遠而逾邁[18]。

【注釋】

[1]怡：愉快。[2]惟：句首語氣詞。郢路：返回郢都的道路。[3]涉：渡過。[4]忽：迷惘，恍惚。不信：當作“去不信”。去，離開。信，兩天，這里形容時間很短。[5]復：返回。[6]慘郁郁：形容憂思郁積的樣子。通：通暢，舒暢。[7]蹇（jiǎn）：句首發語詞。侘傺（chà chì）：潦倒失意的樣子。[8]外：外表。承歡：討人喜歡。汋（chuò）約：同“綽約”，本指姿態柔美的樣子，這里形容小人諂媚的樣子。[9]諶（chén）：確實，實在。荏弱：軟弱。持：通“恃”，依靠。[10]湛湛（zhàn）：厚重的樣子。愿進：愿意進用，為國效力。[11]被離：同“披離”，分散的樣子。鄣：同“障”，阻礙，阻塞。[12]抗：通“亢”，高尚。行：德行。[13]瞭：明。杳杳（yǎo）：高遠的樣子。薄：迫近，靠近。[14]被：加在身上。不慈：不愛自己的兒子。偽名：與事實不符的名聲。[15]慍（yùn lǔn）：忠誠的樣子。[16]夫（fú）人：那些人，這里指讒佞小人。忼慨：同“慷慨”，形容情緒激昂奮發的樣子。[17]眾：這里指表面上作慷慨之態的讒佞小人。踥蹀（qiè dié）：形容邁著小步行走的樣子，是卑賤相。日進：越來越被提拔。[18]美：指忠臣。超：遠。逾：躍進，行進。邁：遠走高飛。

【譯文】

我心中的不快已經很長久，舊憂未去又添上了新愁。想到回郢都的道路是那么遙遠，長江夏水已難以渡過！恍惚中仿佛剛剛離開故土，到如今已整整過了九個年頭。我憂思郁積心情不舒暢，失意潦倒充滿哀愁。那群小人為邀君歡表面上一副媚態，實際上內心空虛毫無操守。我一片忠心希望為國盡力，反被小人嫉妒紛紛從中阻撓。圣王堯舜德行高尚，他光明明智高遠直達蒼穹。讒佞小人嫉妒誹謗賢能，給他們加上“不慈”的惡名。君王厭惡憎恨忠誠有德的人，反喜歡巧嘴滑舌夸夸其談的人。眾多讒佞小人奔走鉆營，日益騰達，賢臣良士卻被日益冷落，越來越疏遠。

 

【原典】

亂曰：曼余目以流觀兮[1]，冀壹反之何時[2]？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3]。信非吾罪而棄逐兮[4]，何日夜而忘之[5]？

【注釋】

[1]曼：本義是引而使長，這里指睜大雙眼。流觀：四處觀望。[2]冀：希望。壹反：即“一返”，回去一趟的意思。[3]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這兩句是當時流行的成語。鳥飛雖遠，終將返回故鄉；狐貍死時，頭必朝向其所出生的山丘。用禽獸不忘所生的地方比喻人對故土深厚而熾熱的愛戀情懷。首丘：頭向山丘。首：用作動詞，頭朝向的意思。[4]信：實在，的確。棄逐：即放逐、流放。[5]之：指郢都。

【譯文】

尾聲：我放眼眺望四方，何時才能如愿回一次故鄉？鳥兒遠飛終究要返回自己的巢窩，狐貍死了還把頭朝向生它養它的山岡。實在不是我有罪過而被拋棄流放，日日夜夜我怎能把故鄉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