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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吳組緗小說課
  • 吳組緗
  • 21100字
  • 2019-09-16 15:36:21

五 《聊齋志異》的思想性與藝術描寫本節原無標題,現題系整理者根據作者的教學計劃與本節內容所擬。

和《張鴻漸》一篇主題有近似之處的,有《小二》一篇,在原書第六卷中,寫趙姓女小二自幼與丁生紫陌同學,后趙夫婦同依白蓮教,教主徐鴻儒起義,一家俱從。小二師事徐,盡得其術,父母及女皆大得委任。丁以女故,潛亡投徐麾下,女主軍務,丁每與宵見,丁謂小生此來,卿知區區之意乎?我非妄意攀龍,實為卿耳。左道無濟,止取滅亡。卿慧人,不念此乎?能從我亡,則寸心誠不負矣。女以諫父母,不同,乃與丁背父母及徐私跨紙鳶,比翼飛至萊蕪界,托為避亂者,僦屋而居,過起小家庭的幸福生活。表現了反對農民起義及政治斗爭的思想的,還有《九山王》及《采薇翁》等篇,不過是側面的流露,其對白蓮教亦有同情之意。《聊齋志異》中從無著意描寫反對農民起義之主題。而在農民起義或人民力量在與官府相對立矛盾時,則總是流露反對官府、嘲笑官府之意味,如《白蓮教》。因此暴露與抨擊官府,成為《聊齋志異》中一個重要的主題,如《席方平》《夢狼》《促織》《續黃粱》《羅剎海市》《考敝司》《石清虛》《局詐》《潞令》《王者》《天宮》《公孫夏》等篇,以罪惡貪暴的官府構成一個線索與情節者,則所在多有:《紅玉》《神女》《辛十四娘》《小翠》《伍秋月》《梅女》等,皆是描寫愛情主題者。

其攻擊科舉制度者,我們選了《賈奉雉》一篇。這篇的主旨,在寫賈這一有信念、有才學、狷介不茍、具有良好品質的書生如何經歷種種矛盾斗爭,而走上否定功名科舉、否定現實社會、終于棄世以登仙籍的過程。此篇可注意的,不是作者所表露的,用以否定現實的道家思想,而在他提出了許多在當時具有重大意義的關于社會與人生的問題。①取得功名和良好品質的矛盾(攻擊了科舉,但主觀上非其制度,而只是簾官無眼識)。②要否定現實,但現實情緣或人倫關系則難以舍棄,作者持佛道思想都是表面的,無可奈何的一種苦悶之征象。其實質,他是熱愛人生,熱愛現實世界的。但現實世界又有其不堪,不可容忍之點,作者說不出,實是社會制度之腐敗的本質。③人要保持其好品質,則無法獲得功名富貴。然現實的人,在貧賤之中,其人倫骨肉關系亦殊不美妙,要合乎生活要求,仍只有取得功名富貴。④然而功名富貴又與人的好品格德行相悖,一不能容于權要,二不能容于世俗(累于子孫戚屬依勢作惡)。如此,只好無可奈何地于神仙中求解脫。作者這種思想上的苦悶是有代表意義的,它特征地反映了一個當時的具有敏銳感覺,而又思想進步的知識分子的精神內心。他深刻地感到和看到現實社會的病灶,感到那深刻的無可解決的矛盾,并且有力地把一些具有重大意義的問題提了出來。關于攻擊科舉制藝者,尚有《司文郎》《仙人島》《三生》《于去惡》《冷生》《郭生》《何仙》《楊大洪》《王子安》等。

現世中,他所全心愛護,而不倦地贊美表揚之者,是當時的一些人的好的精神和品質:①是屬于民主主義范疇的新生的思想因素,此其中寄托了他的理想,表露了他的進步的站在時代尖端所認識感覺到的處于萌芽狀態的反封建的特征。②是封建社會的一些好的人倫關系:兄弟之愛、朋友之義、父母之親、夫婦之情等等。忠,他從不宣揚;孝,只有流露,亦少以宣揚孝道為主題者;所著重描寫的是兄弟朋友之義和男女愛情的兩性關系。而后者,更為突出地表露了作者的屬于民主主義反封建范疇的思想和新的倫理觀與美學觀。從思想上說,《儒林外史》及《紅樓夢》皆在此書之后約四十年,《儒林外史》和《紅樓夢》皆較《聊齋志異》反封建思想更為發展了一步,但《儒林外史》寫人倫關系問題未及兩性愛情問題,而《紅樓夢》則未及人倫關系問題,《聊齋志異》則兩者兼包有之:它著重地寫了兩性愛情問題,又著重地寫了人倫關系問題。

無論人倫關系,或兩性愛情問題的主題,當然不是指其作品的思想概念而言,而是看其所塑造之人物形象之內容及特征。我們在對《張鴻漸》一篇的人物形象之分析上,已經可以了解《聊齋志異》的思想之基調。我們所選用此篇做具體分析者以此。

作者塑造了許多男性人物形象。他所宣揚贊美的男性人物,都是具有反世俗的、良好品質的人物。他們都聰明正直、勤勞樸實、誠篤耿介、孤□不茍、風流灑脫、慷慨好義、純厚深摯。

《水莽草》一篇塑造了一個反對世俗損人利己、堅持仁愛、勇于斗爭的祝生的性格。開篇介紹水莽這種毒草,誤食水莽草的鬼,俗傳不得輪回,必得找了替代,始可超生。祝生往訪其同年某(此同年與當時一般的含義有別,故解釋說明之:“同歲生為同年”,習俗如此,不是同榜錄取者),先寫老媼施茶,未受其惑,于是女子出,“年約十四五,姿容艷絕,指環臂釧,晶瑩鑒影。生受盞神馳,嗅其茶,芳烈無倫,吸盡復索。覷媼出,戲捉纖腕,脫指環一枚。女赪頰微笑,生益惑。略詰門戶,女云:‘郎暮來,妾猶在此也。’生求茶葉一撮,并藏指環而去。至同年家,覺心頭作惡,疑茶為患,以情告某。某駭曰:‘殆矣!此水莽鬼也!先君死于是。是不可救,且為奈何?’生大懼,出茶葉驗之,真水莽草也。又出指環,兼述女子情狀。某懸想曰:‘此必寇三娘也!’生以其名確符,問:‘何故知?’曰:‘南村富室寇氏女,夙有艷名,數年前誤食水莽而死,必此為魅。’或言受魅者若知鬼之姓氏,求其故襠,煮服可痊。某急詣寇所,實告以情,長跪哀懇。寇以其將代女死故,靳不與。某忿而返。以告生,生亦切齒恨之。”恨什么?恨體現了損人利己之習俗觀念的富室之見死不救、冷酷自私、鐵石心腸。作者于此,體驗得極深,寫得極有力量。(藝術的力量,總由感情的強烈深厚而生。)“曰:‘我死,必不令彼女脫生!’某舁之歸,將至家門而卒。母號啼葬之。遺一子,甫周歲。妻不能守柏舟節,半年改醮去。”(祝生見寇三娘美色而惑之,致得慘死,作者并不著力批判,但所描述的情節發展中,自透露此點,對于男子之對女子的輕薄行為,并無深摯之愛,只是見色起意,存心玩弄,作者是反對的,而加抨擊與批判者,另有許多篇,但此篇主題不在此。祝生性格,亦非完全儇薄,他確愛三娘,所以這里于其已有妻子,前面并不特意提出,只于此處寫其死后慘狀時順手表出之。)“母留孤自哺,劬瘁不堪,朝夕悲啼。一日,方抱兒哭室中,生悄然忽入。”(鬼是在這樣情境與氣氛中出現的,親生骨肉,熱辣辣忽死去,何以為情,情何以堪?此種幻想,是出于普遍共有之心,在古代社會中有悠久歷史,這種神話傳說、鬼故事所以動人,所以富有人民性,亦以此。)這種損人利己的冷酷自私觀念所給人家的后果如何?那是極悲慘的,篇中雖只輕描淡寫,但真切動人,有千鈞之力,這段描寫□□有力批判了富室的自私與利己。

篇中極力寫祝生對于損人利己的富家之仇恨及寇氏父母之冷酷自私,嬌愛己女,無微不至,而決不稍稍顧念別人家的兒子。上面已經說祝生未死時切齒恨之,此鬼又說:“寇氏坐聽兒死,兒甚恨之。死后欲尋三娘,而不知其處。近遇庚伯,始相指示。兒往,則三娘已投生任侍郎家。兒馳去,強捉之來。今為兒婦,亦相得,頗無苦。”具見祝生所恨之切,所愛之深,一個情節,深刻描寫出祝生的性格特征。下面從具體敘述與描寫中,寫母、三娘、寇氏父母及祝生,寫其錯綜的關系及言語形態,都互相襯托映照,使各方面的人物的性格特征非常鮮明,毫不模糊地顯示出來。這些敘述式的描寫,都隨時隨手抓住發展中的一點情節,而作各方面的敘寫,無不頭頭是道,內容豐富。“女請母告諸家。生意勿告,而母承女意,卒告之。寇家媼翁,聞而大駭,命車疾至。”都抓得緊,寫得熨帖深入。祝生對寇父母之恨,直到寇三娘勸說,始勉強投拜,但只是順從三娘之意,其恨未消。雖然寇家“代生起夏屋,營備臻至。然生終未嘗至翁家。”以下再展開另一情節,以突出祝生反世俗的思想品德,“一日村中有中水莽草毒者,死而復蘇,競傳為異。生曰:‘是我活之也。彼為李九所害,我為之驅其鬼而去之。’母曰:‘汝何不取人以自代?’曰:‘兒深恨此等輩,方將盡驅除之,何屑此為?且兒事母最樂,不愿生也。’”作者極力宣揚了祝生的思想品德,以反對與批判世俗社會。祝生自然得到好報。

篇中自然也描寫了寇三娘的性格,寇三娘惑死了祝生,又是富家嬌愛之女,卻為有好公德的祝生所鐘情,作者的處理,見其分析問題之明,觀點之清。毒死祝生,茶媼是主兇,而女是從者,受唆使者,她所以從之,不過循行了世俗之見,實際上是個善良婉順之女子。其次,她雖是富家之嬌女,且亦孝敬其父母,懷念其父母,但于婆家和丈夫則忠心實意,決不似其父母之嫌貧愛富。她在婆家秉順婆、夫之意,努力操作,雖不習慣,然勉力為之,毫無怨言。她見父母有嫌貧愛富之意,即勸道:“人已鬼,又何厭貧?祝郎母子,情意拳拳,兒固已安之矣。”又勸丈夫拜父母,便入廚下代母執炊,供翁媼。亦常歸寧省父母,但“居數日,輒曰:‘家中無人,宜早送兒還。’或故稽之,則飄然自歸。”直到仙去之時,三娘還去拜別父母,“母泣挽留,女曰:‘祝郎先去矣。’出門遂不復見。”她是一貫對父母盡禮,而一心傾向于貧苦的婆家和品德高尚的丈夫的。篇中一貫批判了寇父母。對祝母,寫得亦是世俗中人,但未強調。其聽從三娘之意,告寇氏,有勢利眼之意,后特寫寇之送兩婢、金百斤、布帛數十匹、酒肉,則諷刺意味地說“小阜祝母矣”。

《水莽草》是《聊齋志異》中一篇著名的作品,短短的不過一千二百字,寫出了具有鮮明性格的許多人物,尤其主人公祝生的強烈的反世俗品德,具有很強的感染力量,全篇處理人物的態度、描寫的技法和結構之嚴整、組織之縝密,都是產生良好藝術效果的因素。

和《水莽草》主題思想相類的,有一篇《王六郎》。王六郎是個水鬼,與漁人許姓者建立了真摯、深刻友誼,王與許一人一鬼之間的那種友誼關系是很感人的,也是具有很好的針砭世俗的現實意義的。水鬼轉生也要替代,到了知道期限已滿,替代即來之前一日,他很凄楚地告訴漁人許姓——他的情逾骨肉的好朋友,說明自己是鬼,相聚只有今夕,心里很難過。到次日,漁人見婦人抱嬰兒過河,掉到水里,抱的兒子拋在岸上,揚手擲足而啼,那婦女浮沉了一回,出乎意外,卻沒有淹死,滿身濕淋淋地爬上了岸,抱嬰兒走了。一會兒,水鬼又來了。問是何故,“曰:‘女子已相代矣,仆憐其抱中兒,代弟一人,遂殘二命,故舍之。更代不知何期。或吾兩人之緣未盡耶?’許感嘆曰:‘此仁人之心,可以通上帝矣。’”不久這水鬼因此善念感動天帝,放他去一個縣的小鎮上做土地。于是漁人還應了邀約,去那鎮上受到一番殷勤的招待。作者發議論說:“置身青云,無忘貧賤,此其所以神也。今日車中貴介,寧復識戴笠?”

這種傳說,是民間盛行、為人所熟知的,作者采用之,創造這樣兩個義重如山的人物形象,在當時人欲橫流、只講勢利、不講情義的黑暗時代的窳敗社會里,用這樣一些活生生、富有感染力的正面藝術形象來批判世俗社會,作者的熱情和用心,都是叫我們肅然起敬的。

《雷曹》一篇寫樂云鶴才學甚高,而功名潦倒,就淡了念頭,去而為賈。樂為人慷慨好義,對其友夏平子以義,與雷曹相邂逅,救其急難。所有義舉皆推己及人,出于至誠與自然流露,他并不貪圖什么好名與報答。這樣頌揚一個慷慨好義、去讀為賈的人,寫其性格非常生動與真實。寫雷曹一如一個現實社會中人,令讀者似曾相識:“見一人頎然而長,筋骨隆起,彷徨坐側,色黯淡,有戚容。樂問:‘欲得食耶?’其人亦不語。樂推食食之,則以手掏啗,頃刻已盡。樂又益以兼人之饌,食復盡。遂命主人割豚肩,堆以蒸餅。又盡數人之餐,始果腹而謝曰:‘三年以來,未嘗如此飫飽。’”并無感激涕零、花言巧語的道謝語,而其感激之情吐露甚有力,而其人之木訥淳樸則躍然紙上。后來雷曹救樂于難,救了人,救了貨,竭盡了全力,卻沒有一句話。樂十分高興,而且感動地說:“‘此一厄也,止失一金簪耳。’其人欲復尋之。樂方勸止,已投水中而沒。”一日“晝晦欲雨,聞雷聲。樂曰:‘云間不知何狀?雷又是何物?安得至天上視之,此疑乃可解。’其人笑曰:‘君欲作云中游耶?’”于是他就帶樂到天上看打雷落雨。所寫天上亦平淡如現實,并無什么神秘感,宛如我們今日乘飛機所經歷者:“開目則在云氣中,周身如絮。驚而起,暈如舟上,踏之軟無地。仰視星斗,在眉目間。遂疑是夢。細視星嵌天上,如蓮實之在蓬也……摘其一藏袖中。撥云下視,則銀河蒼茫,見城郭如豆。”又寫二龍駕車,數十人以器掬水,遍灑云間。此篇寫了兩個人物,雖包著神話傳說的外衣,但這雷曹的性格,真像我們每天見面的朋友一樣,親切極了,也可愛極了。

《聊齋志異》還以很高的熱情、很高的贊美來描寫癡情男子。癡,就是對于一個人或一種東西的極其強烈專一的、深摯的愛,這種愛的狂熱,是不計利害、刻骨銘心、忘去自我、不顧性命的。這當然是過分的、偏激的感情,但在只有個人利害關系,只有互相利用的虛偽的關系中,尤其一些男子都是利欲熏心的庸俗腐敗的社會里,這種偏激感情,無疑是可愛的,應該推崇的。具有這種感情、這種感情的產生和對于這種感情的提倡和宣揚,都有反對世俗的意義。

像《石清虛》中的邢云飛,愛石成癡,遭受種種官府迫害,甚至欲以身殉石。《書癡》中的郎玉柱,愛書成癡,家苦貧,無物不鬻,惟藏書愛不忍置,“非為干祿,實信書中真有金粟。”“年二十,不求婚配,冀卷中麗人自至。見賓親不知溫涼,三數語后,則誦聲大作。”作者一面雖有諷嘲之意,但其愛護、欣賞之情是顯然的。又如《黃英》中的馬子才的愛菊成癡,《葛巾》中常大用之癡好牡丹,都是寫人之癡。作者跋《葛巾》之后曰:“懷之專一,鬼神可通。”寫得最多的是對于愛情之癡——深摯與專一。像《阿寶》中的孫子楚,生有枝指,性迂訥,人誑之輒信為真。見了女子則遙望卻走。誘之來,使妓狎逼之,則赪顏徹頸,汗珠下滴,因名之孫癡。但對于他鐘情的女子,則忘了自己,忘了自己的性命。富家女阿寶擇婿,有戲之者,勸其通媒,生殊不自揣,遣媒媼去。“女戲曰:‘渠去其枝指,余當歸之。’”生即“以斧自斷其指,大痛徹心,血益傾注,濱死。”及見到阿寶一面,女去人散,猶癡立故所,呼之不應,問之亦不答,推挽以歸,“直上床臥,終日不起,冥如醉,喚之不醒。家人疑其失魂……強拍問之,則朦朧應云:‘我在阿寶家。’”看那細致的對于癡于情的描寫,略如《紅樓夢》中“情辭試莽玉”的寶玉。唯其寫得真實,所以十分動人。《聊齋志異》中這類癡情與多情的男性,是不勝枚舉的。

與多情癡情相反的,是那種利欲熏心的世俗男子。他們多是輕薄寡情、玩弄與作踐女性,甚至忘恩負義、冷酷自私。這是封建社會中體現了制度的本質特征的男子。作者塑造了無數這樣的反面形象,予以嚴厲的批判和嘲笑。這種人物,總是出身于上層社會——富家或世家。《竇氏》中的南三復,是晉陽世家子,一時高興,愛上了途所遇小村農家女竇氏,騙說“倘蒙憐眷,定不他娶”,女要誓,南指矢天日,可是轉念農家豈堪匹偶。后媒來談大家女,聞貌美財豐,就決計不再理竇。寫這種婚姻關系、南之冷酷殘忍的性格特征及其內心變化,都非常真實,令人切齒。《武孝廉》中的石某,是忘恩負義的男子,貧困絕望時,十分可憐,一到做了官,有了地位,就成了最兇殘、最無恥的人。還有韋公子的荒淫。《阿霞》中的景星,為喜新厭舊,竟將原妻逐走。凡此所寫,其性格皆有發展,在某種情境下,其本質特性即暴露出來,并不是沒有條件地就干壞事。其現實主義藝術在此,動人亦在此。

可注意的是有一種情形:一個男子,他不簡單地是個好人,或壞人。他的性格不單純,很復雜。這在封建社會,這種人是極多的,而且不能說他是壞人,有些好處,或在某一方面有好處,即應肯定其主要的一面。作者在處理和創造這種人物典型時,顯出了他的認識能力與愛憎感情,是一個很高的現實主義藝術家。我們在此舉一篇《王桂庵》來讀一讀,在這篇里,對于主人公大名世家子王桂庵這個人物,自始至終抓住了其性格中的兩個方面:一方面是世家子弟的紈绔、輕薄的習性;一方面是他的多情的性格。因為他是世家子弟,輕薄是他的階級屬性,他生長的那家庭里,習染于那社會里,他是會有這種階級烙印的;另一面,畢竟他是個青年,又多情、深于情,對于所鐘愛的女子,能夠嚴肅地、深摯地去愛她。作者對此有敏銳感覺,有很高的認識能力,因此他處理得極為恰當而深刻。全篇通過種種生動逼真、引人入勝的情節描寫,抓緊不放松地表露了王性格的這兩面,而帶著溫婉的同情,批判其惡劣的一面,肯定其多情的一面。開篇即介紹其姓氏及身份,“大名世家子”,“適南游,泊舟江岸。”來說明何地,大名府在北方,只說南游,后文始說明至鎮江,是作者曾游之地。鄰舟有榜人女,在船上繡鞋子,風度甚美。實非榜人女,王以世家子弟、富貴子弟的自我意識甚強,看見女在舟中,即主觀主義地認為是船家女。作者完全從王桂庵這邊角度寫,也就姑以王心目中所以為者言之。北方富貴子弟來到江南這種地方,滿腔都是浪漫主義的熱情,看到一個江南貧家女,即覺得非常可愛。可是看了很久,那女子好像不在意。于是就吟了一句唐詩,有意叫女子聽見。吟王維的這句詩,表露了他的風雅與多情,所以得到女子的好感,“女似解其為己者”,抬頭看了他一眼,仍低頭繡鞋子。這時王得意之下,就顯出富貴子弟對于貧家女的慣用手段:拿出一枚金錠遠遠扔給了她,這是很惡劣的,使此女子大起反感的:“女拾棄之,若不知為金也者。”王拾回了金錠,回頭又以金釧首飾扔給他,金釧當然與金錠不同,金錠只是赤裸裸的錢,把人不當人,以富自炫,以金買歡,蕓娘自尊自重,當然不接受。但金釧則女子用的東西,亦為定情之物,其中寄托有愛情,而且于擲還金錠、碰了釘子之后,還不罷手,又改了較好的東西投來,現其對自己相愛之心,所以女感激其對己之多情相愛,匆促中不予峻拒。等到榜人自他歸,王恐怕看出來查問,心里甚急,而女子卻從容用腳遮住。從這些無言的動作中,表白了兩方——尤其女子內心許多要說的意思:她感激他的鐘情于己,拒絕他的紈绔子弟的以金自炫的惡劣習性。在短時間內,在一句話沒有的中間,王這個青年公子,從女子處受到了很好的教育,尤其為這個江南水鄉女子的美麗性格(自尊,大膽地接受其愛情)所鼓舞,而墮入情網中,大大發展了他的浪漫主義的熱情。以下寫他船開走后,癡情相思和追求,廢寢忘食,行思坐想,不能少置。于是自然而然發展而形之于夢寐。此篇并無神鬼妖魔,所有的人物皆是現實的人,只有這個夢是個春夢,由夢而得結合,可入《聊齋志異》。所寫夢中的江村、景物至美,實是江南水鄉風光,寫得很細致,很典型。由村外一步步寫到村里和屋里。這種自然景物和地方色彩中,都寄托了那女子的美麗的性格。一個北方青年,到了江南,見到江南自然風物,見到江南女子,他便可能敏感地覺得人和自然有其共同的特征。因思念那女子,就夢見這樣的村莊和景物,在心理意識活動中,是完全可能的,因此也是真實深刻的。作者若未到過江南,如鎮江一帶,他不能寫得如此真切動人。王夢中見景物,“夜合一株,紅絲滿樹。隱念:詩中‘門前一樹馬纓花’,此其是矣。”此句是江南民歌《盤塘神》詩:“盤塘江上是儂家,郎若閑時來吃茶。黃土為墻茅蓋屋,門前一樹馬纓花。”王心理意識中充滿了對江南風土人物無限美好的意象,看到了景物,即想到這樣民歌中的女子。所以這種夢的描寫,不只寫氣氛甚濃厚,寫精神內心亦至深微,寫心情意緒非常豐富。寫了王,亦寫了王之印象中、意念中的女子的性格特征。直到那奇異情節,過了一年多,由夢境而至真境,與女子見了面,作者都以筆歌墨舞的描寫,在贊美王之多情和女子性格之美。女子見到王找到自己的家門來,她的戒備與警惕是很高的,待之是很嚴峻的:因為這個曾經投金擲釧的公子,竟到自己門上來,他把我看成什么下賤的女子呢?這多麻煩,多可惡!怎么得了!因此,“遙見王,驚起,以扉自幛,叱問:‘何處男子?’”話未完,不知如何是好,心里非常慌亂與著急。“女見步趨甚近,閛然扃戶”,王說,“不憶擲釧者耶?備述相思之苦,且言夢征。”這樣一說,女子便改變了態度:“女隔窗審其家世(態度雖有改變,但警戒未除),王具道之。女曰:‘既屬宦裔,中饋必有佳人,焉用妾?’”貧家女對于富家男子的警戒與不信任,自是必然的。王說:“非以卿故,婚娶固已久矣。”女子此時才感動地說:“果如所云,足知君心。妾此情難告父母,然亦方命而絕數家。金釧猶在,料鐘情者必有耗聞耳。”這完全說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可為初見面的場面作注解。跟著進一步說明:“父母偶適外戚,行且至。君姑退,倩冰委禽,計無不遂;若望以非禮成耦,則用心左矣。”女最提防這個公子不把自己當人,只是一時的游戲與玩弄,提防他走上門來,是要胡鬧,要以非禮成偶,這提防得極有道理。不止當時的社會風氣和規則是如此,而且這個公子初見時的行為,就有這種惡劣的傾向和因素。所以直接把心里話說出來:必須正式請媒人,下聘禮,正式求婚。要想非禮是不成的!王聽了這番話,心里明白了對方的要求和內心癥結問題,并且受到了教育,所以匆匆的就要走,趕快照對方的意思去辦事。女見王如此文雅順從,他確是個好人,并無起心不良之處,自己剛才的提防警戒,都是多心,委屈了好人,甚覺歉然,而愛之感激之的情意益深,所以遠遠的喊他回來,并且呼“王郎”,告訴了他,自己的名字、姓氏和父親的名字。話甚簡短,并且語氣未完。她實在激動得很,心緒亂得很,那場合也匆促得很。寫得神情逼真,場面極洽,氣氛極濃。王到其世交徐太仆處吃酒,自然不可把此事告訴他。他只身一人,自亦無人可托,無媒可請,故只有自己去找蕓娘的父親。而且他經過和蕓娘見面,了解了蕓娘的心意,卻并不了解老人。在蕓娘處□□□□受到了教育,但在家人處,他并未領教。他實在年青,沒有歷練,心里又急于求成,于是那本性又和盤托出來:“自道家閥(以此自負),即致來意,兼納百金為聘。”(一般父親,都是愛錢,要聘金的,何況他是貧家?)于是又碰了大釘子。看翁、王兩人的一番對話,翁是很生氣,很反感,王是很著急,沒有閱歷經驗,說話辦事非常的嫩直,非常的主觀。王于是經過一番思想斗爭,若告訴徐太仆,則恐娶榜人女,為先生笑。這是一個富貴公子必有的思想意識,生在那個現實社會環境中,他不可能沒有這種階級門第的觀念與意識。但可喜的是,這種意識對于浪漫情緒達到白熱程度的多情的青年,究敵不過他對這個蕓娘的愛。因此,斗爭了一番,第二天,還是去求太仆,不顧忌面子的事。哪知并沒有什么丟面子失體統的問題,原來此翁是祖母嫡孫,是徐太仆的遠親,問何不早言,昨天吃酒時為何不說?王是個老實青年公子,把自己的顧忌說了出來。這里才點破一直以來王所以為的他是船家的錯誤,也就揭明了作者以前所照著王心目中主觀以為地寫的底。孟家并非操船的,都是王這個青年公子沒有閱歷,自高自大,主觀地以為而生的誤會。這種手法透露人物心理意識極深微,使故事情節的發展顯得非常真實而有趣。(若無此誤會,則人物心理意識難于透得出來,其投金錠,致聘禮,以及對女,尤其對孟父的言談態度,都不會那樣,許多誤會也不會產生。總之,對女對父,自始至此,都是把女家看成下等社會的人,門第很低的人。這是貴家公子的思想性格的要緊處,是不容易如此深厚地、真實地描寫出來的。就故事言,則如此寫法,則情節愈見曲折,傳奇性愈強,益增興味,更引人入勝。)徐太仆即遣大郎去找孟問明情由。孟父說:“仆雖空匱,非賣婚者。曩公子以金自媒,諒仆必為利動,故不敢附為婚姻。既承先生命,必無錯謬。但頑女頗恃嬌愛,好門戶輒便拗卻,不得不與商榷,免他日怨婚也。”這幾句不止應照了前面蕓娘所告王者(亦方命而絕數家),亦不止深一步地寫出了孟父的開明與達人情、講道理、有見識,而且寫出了他們家的父女關系,寫出了有其父必有其女:女之自尊,乃由父之有骨氣,愛女兒,作風開明。這里孟家的家風,而且是個江南貧家的正派家庭,若父不是如此嬌愛女兒,如此作風,如此尊重女兒意志,則女兒未必有那樣的性格,更未必能夠“方命而絕數家”,女子的性格——自尊自愛及行為,都落了空,沒有了現實根據。沒有這樣的家庭,就沒有這樣性格的女兒。那以后情節的發展,也會成為形式的,缺乏內在性格的內容的。所以簡單的描寫,簡單的對話,實在寫得深極了,妙極了。這是中國文言文語言及文體的傳統妙處,但《聊齋志異》實發揚到最高度。孟父進去問了蕓娘,“少入而返,拱手一如尊命”,了當之至。自此一帆風順,親迎成禮,沒有問題。接著辭岳北歸,一番對話,寫得非常出色。兩人都高興極了,美滿極了,但公子得意忘形,又開玩笑,他實在還不了解此玩笑的嚴重性,這地方正是王貴家子弟另一種表現的輕薄(即不嚴肅)的根性。于是正如但明倫的批語所云:“平江恬靜之際,復起驚濤;遠山迤邐而來,突成絕壁。積數載之相思,成三日之好合,一句戲言猶未了,滿江星點共含悲。”把讀者的感情從極高的高處,忽然下墮入深淵,使我們情緒大起而大落。這種藝術手法,似乎玩魔術,從何而來?是性格,是作品的內容,而不是文章的形式和技巧。這一戲言的情節,不只深微而又真實,也極有社會意義地透出了王的性格特征,而且也更為深入一層至于底里地透出了貧家女子受父母嬌愛,出身正派家庭,自尊自愛,強堅執拗,不甘受到屈辱的蕓娘的性格特征。而更為重要的是作者的思想感情,作者的愛憎之強烈,處理態度之正確:以千鈞力量,滿腔熱情,重重地鞭打了富家公子的輕薄兒戲之不嚴肅的習性,頌揚了小家小戶貧家女子的高潔可貴的品質。

但作者也是老百姓,究竟對王和蕓娘抱著善意與同情,王之錯誤及惡劣,亦罪不至此,這又是傳奇體的故事,因此又有團圓的結局。讀者受到了驚駭,也獲得不可多得的藝術欣賞和思想教育。

但明倫批此篇,就筆法上發了一段議論,那番議論是很高明的,卻是唯心論形式主義文藝觀的。但也不是沒有接觸到問題,因為他實有所見,不是向壁虛構,空發議論。他說的是此篇筆法,是一個蓄字講一縮一伸,這是就形式看問題,所指此形式上的要點,實有其內在的東西,即是兩方性格之矛盾與統一:統一,唯其兩人皆多情;矛盾,一貧一富,一門第低,一門第高。這是矛盾的一面,斗爭著,發展著。在文章的形式上,就成為所謂一伸一縮,一縮一伸。直至克服了矛盾:王在與蕓娘的接觸、相愛、追求中幾次三番地受到教育,克服了自身惡劣根性,才能完全統一,以至于團圓。他在事變中,自食其果,見到一個貧家女子對于富家公子強烈的、執著的、決不茍且的嚴肅要求,他在此中受到了痛苦的、深刻的教育。若不然,他們還是要以悲劇告終的,不能白頭偕老的。這就無比深刻真實地揭出了那個社會制度的本質之處。

《聊齋志異》中的作品,一貫采取這樣的觀點:即在官府與百姓之間,一貫同情百姓,而抨擊官府;在富豪與貧苦的人之間,則一貫暴露富豪的暴行和惡德,而同情貧苦無告的人的痛苦處境。在對這種人物和事件的處理態度上,作者的愛憎之情是很強烈的,這一點極可注意。而且所有暴露與同情,抨擊與表揚,絕不是出于空洞的、主觀的、沒有事實根據的好惡之情,絕不是如此,而是具體對其暴行與惡德、善行與美德進行刻畫描寫,通過具體的刻畫描寫,很有分寸地表露其褒貶與愛憎:這種實事求是,根據客觀事物的性質及程度有分析地來拿定處理態度,這正是使自己的褒貶愛憎,符合于客觀真實的性質。這是說,處理的態度,乃由對客觀事物的認識而來,這正是現實主義的要義。當然,此所謂愛憎之感情與褒貶之態度,與其所識別之是非相一致,其識別能力是有其限度的。人和人的認識能力,都受世界觀之指導,或說認識實即世界觀之具體表現。作者在三百年前封建社會的黑暗時代,其世界觀還是封建主義體系的,但在許多問題方面,他已經突破封建主義體系,而顯出很新的民主主義的范疇。此在對男女關系的問題上,尤為顯著。

曾特別介紹,請注意閱讀的有《褚遂良》《蕙芳》《房文淑》《薛慰娘》《錦瑟》等篇。這些都是對境況慘苦的不幸者表示強烈同情的作品。正如張鴻漸在受迫害的絕路上遇到舜華,這些不幸者也是如此。上次講《張鴻漸》時,我們曾發揮說,不幸者在絕處逢生,依賴超自然、超現實力量,此即表現了不幸者的幻想,亦即出于苦悲無告的境況中的人民百姓的善良的要求生活幸福的強烈的愿望。像《褚遂良》這篇,是民間傳說中最富代表性的一篇。“長山趙某,稅屋大姓。病癥結以,又孤貧,奄然就斃。”即在這樣毫無生望的處境之下,可以說,完全沒有可生活下去的一種慘苦之境中,在當時社會中,這樣的處境的人,在勞動人民中可以說是普遍的,而不是個別的。“一日,力疾就涼,移臥檐下。及醒,見絕代麗人坐其傍。”女說我特來為汝作婦。趙某對婦,完全表露了一個勞動人民的善良、誠樸的品質,一則說,“無論貧人不敢有妄想;且奄奄一息,有婦何為!”又說,“我病非倉猝可除:縱有良方,其如無資買藥何!”等病好了,他首先感激:“娘子何人?祈告姓氏,以便尸祝。”女說,她是唐朝褚遂良,此來是報恩。而趙仍然“自慚形穢,又慮茅屋灶煤,玷染華裳”,“土莝無席,灶冷無煙”。趙說:“無論光景如此,不堪相辱;即卿能甘之,請視甕底空空,又何以養妻子?”這所寫的是一個勞動人民在不幸的處境中,在絕處逢生,并且解脫苦難,獲得幸福中所表現的內心精神。他的苦難,他在距離一個普通人應有的幸福生活中的苦難與障礙,是一重一重的:先是病,次是貧,貧到那個樣子。在一重一重接觸苦難的過程中,趙總是為對方設想,沒有一句話、一個念頭是想到自己的。這正是一個勞動人民的高貴之處。到后來造請者宴飲,值端陽,一白兔躍入。女起曰,“舂藥翁來見召矣!”女命趙取梯,倚樹上,女先登,趙隨之。女回首曰:“親賓有愿從者,當即移步。”眾相視不敢登。惟主人一僮,踴躍從其后。《蕙芳》一篇中,寫青州東門內一個以貨面為業的馬二混,“家貧無婦,與母共作苦”。馬除家貧苦作,為人亦樸訥誠篤。這樣的男子,自然想有一個好媳婦;這樣的老母,亦自然想有一個好兒媳,但在當時社會中,這是非常難達到愿望的。董蕙芳終于自動地來了,而且一而再、再而三的黏著,一再被拒后,□不惜假托西巷中呂媼以自媒。但這也不能是現實中的女子,而是一個和天上之女和西王母女侍董雙成為同伴的女仙。篇中著重寫的是馬母,她再三拒絕蕙芳自請作婦所表露的思想意識和顧慮,也是很樸實、很本分的,完全是下層貧苦人家的本色。但已與《褚遂良》中的趙某心性不同。《房文淑》一篇中,則是一個窮愁潦倒的游學先生,弄到住在異鄉敗寺中,被雇傭為造齒籍的繕寫員,獨□廟中。這樣一個為貧窮所驅迫,離鄉別井,久別妻子,孤身一人,又未找著職業,窮愁不堪的讀書人,(更重要的是,家雖有妻,但不育乏嗣。)賴房文淑之力,有了學館,賴此為階梯,而與東家之子去做生意,同時孤苦無告的流離生活中,有了溫暖幸福的配偶,而家中的妻子又賴以有了兒子,又賴其救濟,而使家庭生活可以維持溫飽。但像鄧德成這樣的窮書生,要達到此幸福自足之境,在當時現實中,亦是不可能的,看房文淑還是一個來無蹤去無影的仙人。可注意的是書生鄧德成所表露的思想性格,房文淑的具體性格,都有其特點,和上述二篇中之趙某、馬母及二混不同;而房文淑與狐仙、蕙芳心性亦自有異。比如書生鄧德成在破廟中見女一人來燒香,就要和她搭腔:“來何早也?”女說,天明則人雜,太早又恐擾君清睡。剛看見你的燈光,知道已起,故來了。鄧就戲曰:“寺中無人,寄宿可免奔波。”女子笑道:“寺中無人,君是鬼耶?”后來一步步得寸進尺,都表露的是一個書生的心性。這樣的書生的面目,雖然亦處于窮困絕望之中,但與勞苦貧病的趙某和貨面為業的馬二混母子的面目,是完全不同的。當然,馬二混母子,又與趙某不同。這種不同,不只是各人個性的不同,同時亦包含了有職業地位或社會存在的本質的不同。幾篇都寫得很簡單,但幾筆勾勒,其人物性格的特征與內含,是非常豐富,非常有社會內容的。研究這種不同的性格描寫,對《聊齋志異》的現實主義的藝術成就,可以得到深一層的了解。我們還可以舉出《績女》《錦瑟》《翩翩》等篇及《竹青》《馮木匠》《金陵女子》等篇,作一點比較研究。這些都與我們現在地方戲流行的神話傳說如《天仙配》《劉海砍樵》《劉海戲金蟾》《張生煮海》及《螺螄精》故事,屬于同一類的。

但在《聊齋志異》中,亦不是一味同情那些身居下層的貧賤者和不幸者。《云翠仙》中的梁有才,是作小販的,原是晉人,流寓于濟,無妻子田產。這樣一個人,娶得云翠仙為妻,有了溫飽自足的日子,而且有了丫頭□□。可是他的思想性格卻十分惡劣。作者處理這個人物時,用了最為嚴峻的貶斥與懲罰。篇中一開始,就提出梁有才的心性的卑劣與不老實:跪香,則“詐為香客,近女郎跪;又偽為膝困無力狀,故以手據女郎足”。女惱怒了,“膝行而遠之。才又膝行近之,少間,又據之”。女起,“不跪,出門去。才亦起,亦出,履其跡”。從這細節的描寫中,梁有才卑鄙無恥的根性已和盤托出。像這樣的人,卑鄙無恥,大膽妄為。跟著看他在聽母女的對話時,乘虛而入,甜言蜜語,十分乖巧;后來又假賭咒,以明自己的樸誠,后來又對老婆婆獻殷勤:“手于橐,覓山兜二,舁媼及女。己步從,若為仆。過隘,輒呵兜夫不得顛搖動,良殷。”寫得真是深入了梁有才這種人的內心靈魂。他內心中輕視此母女,存心□用□□□的手腕來欺騙她們。這個小販的流氓市儈氣,是寫得十分突出、十分真實具體的,而其性質亦是十分嚴重與惡劣的。因此,后面對他的譴責與懲罰,亦是大快人心的。在當時社會中,一個流落城市的小販,生活中接近市儈與流氓,他的性格特征,正表露了他所在的社會的特征。通過對這樣思想性質的抨擊與批判,亦正批判了當時這樣腐敗墮落的社會。梁有才這樣的人,不會是在農村的,而是在濟南這樣的商業城市里。這篇的描寫,尤其對話,都寫得極好;而情節的發展,故事的布局與結構,亦都達到了很高的藝術成就。

《聊齋志異》中為我們創作了豐富多彩的女性形象,這些數以百計的女子,一般都是正面的,她們一般都有情有義,可敬可愛,作者以高度的熱情和思想來處理她們,塑造她們。那一個一個各不相同的性格,不只生動突出,也不只五彩繽紛,色□鮮明,而且往往光輝耀人眼目,震人心胸,富有社會內容和現實意義。使我們讀過之后,可以把故事忘了,把情節忘了,但那印象總是深入腦中,久久地感染著我們,吸引著我們,使我們深思,使我們得到情緒起落,從而與那個所在的人物環境和社會背景聯系起來,就會獲得很好的啟發與教育,獲得很多的感想和知識。其中的許多女性形象,其內容特征還不能越出封建主義上層建筑的范圍,只能說是封建社會秩序內的正面人物,如《珊瑚》中的珊瑚,《邵女》中的邵女,《湘裙》中的湘裙,《仇大娘》中的仇大娘,《青梅》中的青梅等等,都是安于社會秩序所給予自己的安排或命運,在這安分守命,在封建禮教所允許的范圍內,作最大的努力,盡其所能有的智慧,來作出最好的榜樣,表現最好的性格來。但盡管如此,那種堅定的、忍耐的努力,有所作為的精神與品質,總是使我們感動的。雖然那思想的性質,我們并不首肯,有時會覺得難過,挺遺憾,因為其中流露著作者庸俗的思想。

《聊齋志異》中塑造了許多巾幗英雄式的女性,像《張鴻漸》中的張妻方氏也可屬此類,但各不相同。像仇大娘、庚娘、小翠、辛十四娘、俠女、商三官、顏氏等,或者見義勇為,表現了堅毅不拔的精神;或者聰敏多能,在危急關頭凜然不屈;或者具有卓識高才,勇于擔當;或者深謀遠慮,出奇制勝;或者報仇雪恨,又勇敢,又堅忍,又機智,又壯烈;或者才學過于男子,雖在封建秩序的桎梏之下,也不能淹沒她的才能。這都是令人肅然起敬的封建社會中頂天立地的女性人物。小翠和辛十四娘都是狐的女兒,他們性格有屬人的形象,但同時也都具有狐的特點。小翠為秉母親的意旨,向王家報恩。王家的兒子王元豐絕癡,鄉黨無與為婚者。小翠美麗、善謔,她在王家做媳婦,日常做種種頑皮,開種種玩笑,一片活潑天真,但就在這些天真的玩笑中,隱藏了她的種種機智與謀劃,與勢豪家的謀害相斗爭,以保全夫家。作者對王家與勢豪家的矛盾,是當作上層統治階級間的內部矛盾來處理的,作者并不是以為王家就是正義的,因為王家也是勢豪,他們斗爭,不過是勢豪與勢豪的互相傾軋。王家公婆的封建嘴臉、庸俗勢利、心胸眼光,作者不但描寫了,而且也著意批判之。這是尖銳地揭出了官僚階級的利欲熏心的內心,有力地對上層統治階級社會作了批判。但小翠也并不把丈夫元豐和公婆混為一團。因為丈夫元豐,原是個癡子,后來被她醫治好的,元豐并不是像父母那樣的庸俗,他對小翠十分鐘愛。所以終于和小翠邂逅重圓,但小翠不肯回王家,公婆雖然對小翠認了錯,要求回家住,小翠峻辭不可。小翠為王家考慮得無微不至:為王家宗嗣著想,為翁姑須有媳婦伺候著想,尤其為公子愛自己,使自己走后,公子可免痛苦著想,她預先有了謀劃,使自己所化的形貌,即與要娶的鐘太史之女相同,娶了鐘家小姐過來,言貌舉止與小翠無毫發之異。小翠從此一去不返,而公子對新人如覿故好,就沒有痛苦。文后異史氏曰:“一狐也,以無心之德,而猶思所報;而身受再造之福者,顧失聲于破甑,何其鄙哉!月缺重圓,從容而去,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于流俗也!”作者采用了一個奇異故事創造小翠這一女性形象,來批判上層世俗社會的卑鄙與庸俗,其用意是非常明確的。《辛十四娘》一篇與《小翠》一篇的主題有相類之處。這篇也暴露了上層統治階級社會勢豪間的相互傾軋的真相,那是通過楚銀臺之公子的陰險兇狠的內心來揭露的,但馮生也并不是好東西,他非常狂妄、輕佻,辛十四娘鄙視并不喜歡他,她是迫于郡君之命而與之成婚的。十四娘指出銀臺之公子是豺狼,同時亦責丈夫馮生是鄉曲儇薄輕佻之人。但十四娘很感激馮生對他的鐘情與相愛。她要離開她厭惡的這個上層統治階級的社會,說:“今視塵俗益厭苦。我已為君蓄良偶,可從此別。”生聞,泣伏不起,女乃止。十四娘于是使自己容光頓減,漸次衰老,黯黑如村嫗,而馮生敬之不變,于是她由暴疾以至巫醫無靈,淹然死去的辦法脫了身。她的離去,是堅決的,但對馮生的情分,則為之設想得無微不至。到馮家的仆人在太華山遇見十四娘,十四娘還是惦念著馮生。這兩篇值得作深入細致的研究,因為作者所處理的主題是有社會意義的。商三官為父報仇的壯烈性格,作者給予了極高的贊美。這篇所揭露和批判的是多方面的:兩兄的碌碌無能,政治吏治的腐朽,地方勢豪的暴恣與荒淫,以婿家與母家為代表的世俗社會的冥頑無心肝。短短不到一千字的篇幅,其內容之豐富與所提問題之警策與尖銳,實是令人吃驚的。商三官突出的光輝形象,正是通過對當時現實社會的揭露與批判而創造出來的,其所歌頌的與所暴露與抨擊的在描寫上是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的。

要強好勝的女性,還有鳳仙一種典型。在舊時代世俗觀念中,愛富嫌貧、勢利眼、目光短淺、趨炎附勢是上層社會的風氣。富貴者捧得高高在上,受世俗社會的尊重與逢迎,貧賤者則受冷遇,受輕視,被世俗社會踩在腳下。所謂世態炎涼者,正是上層社會的這種觀念所形成的腐朽敗壞的人情與風氣。不肯屈服于此種風氣與觀念,而圖予以反抗,就表現為好勝要強,要求出人頭地、揚眉吐氣的性格與思想。只有在此種封建時代世俗觀念與風氣統治的歷史環境或背景之下,這種個人的好勝要強,要出人頭地的性格與思想,才有其一定的積極意義,才值得我們肯定。尤其此種思想表現在處于被壓迫、被輕視的、不被認為具有獨立人格的女子身上,那進步意義就更為明顯。鳳仙是個狐女,在姊妹中為老三,她聰明、美麗、心眼多、自尊、自重、倔強、好勝。她被大姊強迫(一手包辦)與書生劉赤水成配。劉赤水父母早亡,以游蕩自廢,不求上進。但是大姊八仙的丈夫胡郎為岳家的經紀,更要緊的是二姊水仙適富川丁官人,是富川大賈之子。三個女婿同到岳家,丈人老翁也是勢利眼,把自真臘來的田婆羅這種珍貴果子“掬數枚送丁前”,而不給自己的丈夫劉赤水,鳳仙在此場合的相形之下,本不高興,此時覺得自己的丈夫受了冷淡,覺得父親愛富嫌貧,立刻不能忍受,她發脾氣,一肚子不快,勉強唱了一折《破窯》,聲淚俱下,唱完,拂袖逕去。她覺得丈夫不爭氣,她受不了這種冷遇,這種世俗的趨炎附勢。劉赤水追了出來,鳳仙坐在路旁生氣,于是贈他一面鏡子,囑咐他努力讀書求上進,不然相見無期矣。終以鏡影出笑來督促、鞭策劉郎用功,考上了功名,又重到岳家,出了一口氣。篇中三姊妹各有鮮明的性格,寫鳳仙的性格尤為突出,她雖是狐,有狐女的一些特色,但其富有個性的性格極富現實意義與典型意義。與此相類的有一篇《胡四娘》,這是一篇完全現實的故事,其中并無狐鬼妖魅,而且更著力于世俗社會的刻畫。原來在娘家受了種種輕視與侮辱,到丈夫貴了,四娘到娘家,則“申賀者,捉坐者,寒暄者,喧雜滿屋。耳有聽,聽四娘;目有視,視四娘;口有道,道四娘也。”這篇以白描刻畫見長,以生動細致的筆,寫出當時上層社會普遍存在、到處可見的極其庸俗惡劣的人情世態。作者對這種世情作了非常辛辣、非常猛烈的諷刺與攻擊,其中顯然含有他自己的許多深切的體會與感受,在他的詩集中,有一首題為“貧女”的詩,五古,系晚年之作。敘二姊妹,長者適貧儒,少者適富商。姊妹回娘家,如何冷熱待遇不同,姊姊如何生氣,拂袖而去。這是民間故事中常見的。民間故事的采用與創作,必須有作者自己的思想感情與之融合,否則格格不入,是不能動人的。

比這種更有意義的,是那些自由活潑的女性。在黑暗的封建時代,這種女性性格的出現,會使讀者如在三九嚴冬中看見了新鮮美麗的花朵,如在一片死寂荒涼的沙漠中見到淙淙鳴唱著跳躍著的泉水,心胸會為之大快,精神會為之一爽。《聊齋志異》故事中,許多狐鬼尤其是狐所化的女子,具有這種自由活潑、不受拘檢的性格。作者非常喜歡描寫這樣的女性形象和這種女性所構成的活潑有風趣的場面。《狐諧》中與書生萬福同居的狐女,對來訪者出口成章,詼諧百出,妙趣橫生,本來那些書生存心來戲弄她的,結果被她大大嘲弄了一番。《小謝》中的兩個鬼魂喬秋容和阮小謝與性格倜儻不羈、不拘形跡,但實則正派、對男女關系毫不茍且的鰥居的貧苦書生陶望三的自由純潔的關系和生活活動,作者描寫得很有趣味,為當時現實生活中所不可能有的。二女對之做種種頑皮與搗亂。二女總是長者秋容帶頭搗亂,以足踹生腹,以手捋髭,輕批頤頰,作小響,少者小謝掩口笑。后來以細物穿其鼻,奇癢大嚏;暗處隱隱作笑聲;又穿其耳,終夜不堪其擾。后來長者曲肱幾上,觀生讀,既而掩生卷;少者潛于腦后,交兩手掩生目,瞥而去,遠立以哂。后來看到陶不怕,也無邪念,便代為劈柴淘米,為生煮飯,粥熟了,爭著為之擺碗和筷子、瓢。陶生也完全信賴她們,慢慢地相熟起來,感情也好起來了,二女跟陶生學讀書寫字,如此一步步發展,二女全力救陶生出獄,又一一還魂。其中也夾有政治吏治的問題,也表露了作者一些很庸俗的思想,但所寫二女的(二女完全有不同性格)天真活潑的性格和跟陶生的自由純潔的關系,特別予人以深刻的、很好的印象。這些狐鬼因為不是生活在現實社會中,因之也不受現實社會禮教的束縛,她們的性格是非常天真自由、活潑可喜的。這樣自由純潔的男女關系,在當時社會中不可能有,卻是為人們所向往的,大約一些窮苦的在寂寞枯燥生活中的書生,最喜歡作此種的幻想。就此種幻想的本身說,和當時生活在嚴酷的封建禮教統治下的人民的心,自然也是相通的。

值得特別注意的是《嬰寧》一篇。嬰寧是個狐的女兒,而在鬼的墳墓中撫養長大。她就沒有受過封建社會中一般女子所受的禮教的生活教育,根本不懂得當時現實社會中的人情與規矩。對這樣的人物性格的形成,見出作者是以非常可驚的現實主義精神來理解的,以非常可驚的現實主義方法來處理的。作者把這個一片天真無瑕的女子的生長居住之地,特意安排在一個離現實村鎮三十余里之遙的南山中。這個超現實的南山,即女子的生長居住之地,被描寫得出色的幽雅與美麗,只有這樣的地方或生活環境,才有可能產生與形成嬰寧那樣的女子的性格。嬰寧的自由天真的形象在篇中一出場,作者就以兩點具體的特征的東西介紹給讀者:一是花,一是笑。在開篇,上元節游玩的途中,青年王子服初次遇見她,她就“撚梅一枝”,“笑容可掬”,“遺花地上”,“笑語自去”。是這樣以花與笑為特征的那女子的美麗可愛的形象,給王生以突然的強烈的印象。因為這樣的女子,在現實社會中他從來沒有見過,在他生活經驗中的女子,都是禮教中教育與生活起來的,而現在這個女子,則完全屬于另一種范疇,這一下就深深吸引住了他。王子服第二次看見她,是在生了一次嚴重的相思病后,他獨自去訪南山中那世外桃源,坐在門口滑潔的巨石上休息,正在沒有主意,忽聞墻內有女子長呼小榮,其聲嬌細。出了面,還是花和笑,但情致完全不同。以后那姨母的鬼所化的聾婆婆,邀了王生到屋里去。作者以細微動人的筆,描寫女子所住的庭院房舍,用細微的環境描寫來表現人物。這樣的自然風物的描寫,不只藝術性高,思想性也是高而強的。作者用各種不同的場合,不同的情致,不同的姿容和神態來寫她的笑,寫她的愛花。篇中一再指明:“但少教訓,喜不知愁。”女后笑“不可仰視。媼謂生曰:‘我言少教誨,此可見矣。’”所謂教訓與教誨,當然就是封建主義對于女子的教育,女未受此,所以能夠成為如此性格。她的以愛笑與愛花為特征現象的性格,是和她的生活環境血肉相連,分割不開的。她已經十六歲,但還是像一塊白綢似的潔白,像一個小鳥似的無知。王向她表示自己對她的愛情,出袖中花以示之,“女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遺,故存之。’問:‘存之何意?’曰:‘以示相愛不忘也。’”因訴相思成疾之苦。“女曰:‘此大細事,至戚何所靳惜?待兄行時,園中花,當喚老奴來,折一巨捆負送之。’……生曰:‘我非愛花,愛拈花之人耳。’女曰:‘蒹葭之情,愛何待言。’生曰:‘我所謂愛,非瓜葛之愛,乃夫妻之愛。’女曰:‘有以異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首思良久,曰:‘我不慣與生人睡。’”回頭老婆婆問他們在園中談些什么,不回來吃飯?“女曰:‘大哥欲我共寢。’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曰:‘適此語不應說耶?’生曰:‘此背人語。’女曰:‘背他人,豈得背老母。且寢處亦常事,何諱之?’生恨其癡,無術可悟之。”這樣天真純潔的女性性格,和封建社會的秩序是相互對立、相互排斥、不能相容的。作者的道德標準與美學原則,顯然于此突破了封建主義范疇。這篇很值得我們仔細研究。

其實,作者的思想水平和藝術水平,遠不止達到《嬰寧》等篇所達到的(高度)。我在此舉出《霍女》《喬女》和《細侯》三篇,請大家注意研究。《霍女》中寫一富而吝的朱大興,平日一毛不拔,吝嗇無比,但性喜漁色,色所在,冗費不惜。霍女來找他,和他同居了二年,□求無厭,要吃最珍貴的東西,要穿要用最貴重的東西,還常常嫌日子無味,要請戲子來唱戲。如此數年,朱供應不支,漸趨破產。此時霍女便不辭而別。她跑到鄰村一個世胄何氏家,何是個大少爺,愛其美,十分寵愛她。朱知道了,與何氏打官司。最后霍女又到貧士黃生家,黃貧苦無偶,女救之,黃最初拒絕。霍女為之苦做苦干,操作家務,幫助他成家立業,以最大的真誠與心力貢獻給他,與之過共苦共難的夫婦生活。她告訴黃說:‘妾平生于吝者則破之,與邪者則誑之。’霍女是一種俠義式的人物,她完全突破了封建社會以男性為中心的片面的貞操觀念,完全出于自己的主動選擇,最初像個蕩婦,實際卻如此地疾惡富貴,而傾心鐘情于一個貧賤的書生。作者不因三易其夫而使其光彩動人的性格絲毫減色,這在當時社會中可謂大膽與難能可貴的創作。《喬女》寫一個面貌很丑陋的喬姓女子(壑一鼻,跛一足),一嫁穆生續弦,穆死遺一子,生計為難,有孟生喪偶,有一子,急求配,見女大悅,要娶她,女說“殘丑不如人,所可自信者,德耳;又事二夫,官人何取焉!”怎么設法,也不肯。不久孟死,女往哭盡哀。孟生的田業家產攜取一空,女大不平,挺身而出,為之奔走告訴,并撫其孤,嚴教之使成立。這不但塑造與贊美了這樣一個見義勇為的女性形象,更重要的是歌頌了這樣的朋友知己的兩性關系,這在封建社會中是無此一倫,亦不能承認與表揚這樣的女子與男女關系的。相類的還有《嬌娜》。《細侯》寫昌化滿生在浙江余姚教學館,“經臨街閣下,忽有荔殼墜肩頭。仰視,一雛姬憑閣上,妖姿要妙,不覺注目發狂。姬俯曬而入。”以這個很好的情節展開了全篇的故事。滿生假了錢去與細侯見面,賦詩,細侯提出婚姻,對生活有算計、有理想:“閉戶相對,君讀妾織,暇則詩酒可遣,千戶侯何足貴。”這種夫婦同居的生活理想在當時是反世俗的,也是清潔高尚的。但是滿生拿不出贖金(只半數,百金),到湖南去找做縣令的朋友,至則友已免官,滿落魄難返,就邑中受徒,三年莫能歸。偶笞弟子,又犯了刑事官司。細侯則杜門不交一客。有富賈堅決要娶她,一面以金賂當事吏,使久錮滿生;一面對細侯造謠,說滿生已瘐死,并“假作滿生絕命書寄細侯”,細侯朝夕哀哭。但處境與遭遇如此,不得已,遂嫁賈,過著非常富太的生活,并又生了個兒子。后來滿生出獄,知道是富賈對自己下了毒手,但不知何故。回到余杭,“聞細侯已嫁,心甚激楚,因以所苦,托市媼賣漿者達細侯。”細侯知道了全部情由,“乘賈他出,殺抱中兒,攜所有亡歸滿。”作者嘆曰:“嗚呼!壽亭侯之歸漢,亦復何殊?顧殺子而行,亦天下之忍人也。”所寫細侯的愛情是少有地強烈的,而其愛情所以強烈,乃因植根于生活理想。她不愛富有的沒有精神的生活,而執著地要那樣的生活理想之上的愛情。作者對此,給予了不平常的贊美。凡此,都見出作者世界觀中最先進的一面。

《聊齋志異》中還塑造了許多溫柔善良而受著殘酷的迫害與壓迫的女子。作者把這樣類型的女子拿來與黑暗罪惡的環境現實對比著,置于矛盾的兩面,在當時是有最廣泛、最尖銳的現實意義的。林四娘和公孫九娘,作者以濃厚的詩的筆墨描寫了她們內心的哀怨、處境的陰慘和悲傷的身世遭遇,在那詩意的抒情筆調中,含著對矛盾的對方的極大的憤怒和忿懣。其中有無民族意識的流露,是值得研究的。連瑣、阿端和梅女、任秋月都是鬼魂,她們有的遭受到貪暴官吏的謀害而致□□,有的被冷酷殘忍的社會的迫害而致死,有的在陰間只身孤影,孤凄飄零,心懷幽怨,而仍遭受欺凌與侮辱。但是她們都是非常的美麗與賢惠,非常的善良與純潔,她們身處極端悲慘的境遇中,還是不屈不撓地掙扎著,努力爭取著幸福的生活。綠衣女和阿英是動物的化形,她們都是柔弱的,卻是聰慧可愛的。作者描寫這樣的女性形象,也總是用了全心灌注的同情與愛惜,因此那形象本身出現在我們心目中,就有強烈的詩的感染力打動我們的心坎。

《聊齋志異》中除寫狐鬼而外,還描寫了許多由各種動物及植物所化的女子。黃英、葛巾、香玉都是花,花姑子是麋,白秋練是魚,竹青是鴉,阿纖是鼠,素秋是蠹魚。可注意的是她們都富有人情,那性格究是一個現實的人,并且各有其個性。不但可愛,而且可敬。而同時在其個性中,又仍含有其本性的特點,而且那本性的特點寫得非常鮮明、豐富。花姑子滿身有異香,并且吃的菜飯,用以醫治性命的藥草,都是麋。白秋練則必須得到洞庭湖的水來飲,否則致病。阿纖則擁有□□□,而且工作勤快。這種藝術上的出色之處,是民間故事的特點。人民的生活知識和觀察體驗都是深刻的、豐富的。而作者能夠抓住這些,突出這些,必須有足夠的生活知識才能有此成就。花姑子的仁愛多情,阿纖的倔強與獨立的性格,也與其本性相吻合,而化成人,有了人的性格,就顯得□□□□,十分動人。

《聊齋志異》中除了傳奇文體而外,還有二種:一是□□特寫,一是寓言雜文。前一種是六朝小說和唐宋傳奇所無,可以說是作者自己根據古文而創出的一種文體,略如今日的散文特寫。這一類中,如《跳神》,寫一個場面,繪聲繪影,有香有味,極短的篇章,寫得讀者如身臨其境。《金和尚》諷刺暴露得極深,攻擊面極廣,也是繪聲繪影,使人如目睹耳聞。這都是非常杰出的特寫。如《偷桃》《口技》,也是描寫一個場面,寫的是實事。今日看來,也是非常值得□□□□的散文。又如《局詐》《種梨》《勞山道士》《瞳人語》《王者》《姬生》等,都有深刻的批判現實、針砭世俗的意義,讀后發人深思,而□□□□。我所說的寓言雜文一類,實際即六朝記事體或志怪體的正宗,但到了《聊齋志異》,保留了文體的形式,而實質精神則已經起了變化。因為六朝志怪,只記下那事實,事實而外,并無意義。但《聊齋志異》中許多的志怪,是有言外之意,亦是或□針砭世俗,如《沂水秀才》《罵鴨》《張貢士》等,或者攻擊官府,如《放蝶》《三朝元老》《厙將軍》《一員官》等,或者說出一個□理,非常警策、精彩,如《狂生》《農婦》《狼》《錢流》等。關于折獄的,有約十篇,都精彩,有深意。這類因為多是□□□□□□□□□□□□雜文,□□□□□□,抨擊弊政,□中要害,亦無比辛辣,□知當時政治□□已腐朽至何等不可收拾之程度。則志怪體已顯然一變而為現實斗爭的短武器,與魯迅的雜文無異。此種文學史上的現象還未被文學史注意到,大可研究。

1957年9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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