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三國演義》
《三國演義》是作家羅貫中在民間傳說的基礎上,又依據歷史資料進行加工創作的一部長篇小說。這部小說,自始至終貫穿著“擁劉反曹”的思想。這種思想傾向,早在三國故事的民間傳說階段就已經形成了。例如北宋文人蘇軾在《志林》中記述當時小孩聽書的情形說:“至說三國事,聞劉玄德敗,顰蹙有出涕者;聞曹操敗,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澤,百世不斬。”羅貫中在寫作《三國演義》的時候,不僅接受了這種思想,而且更進一步把它突出了,這正是這部作品獲得成功的根本原因。文人作家加工整理群眾的創作,必須得與群眾的思想觀點相近,否則他就不能真正接受群眾創作的思想內容,而往往會以自己的感情代替群眾的感情,以致完全以自己的創作代替群眾的創作。明代另有一些以民間傳說為基礎的小說之所以失敗了,其原因就在這兒。
《三國演義》所描述的是漢末三國爭雄的動亂局面,反映了魏、蜀、吳三個封建統治集團的矛盾斗爭,是一部歷史題材的小說。盡管作者把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加以典型化、傳奇化了,但基本上還是歷史事實。
《三國演義》的內容不同于《水滸傳》。《水滸傳》寫的是被壓迫者同壓迫者之間的階級斗爭;而《三國演義》寫的卻是封建階級的內部矛盾斗爭,但它同樣受到了歷代人民群眾的歡迎。為什么人民群眾對統治階級的內部斗爭也感興趣呢?其主要原因不外乎兩方面:一方面,他們通過對這些斗爭的了解,可以從中吸取政治斗爭和軍事斗爭的知識和經驗,以便自己更好地展開對統治者的斗爭。老百姓有句話:“看《水滸》叫人勇敢,看《三國》叫人聰明。”正說明了這個道理。另一方面,“擁劉反曹”的思想反映了舊時代農民的感情,因為封建統治集團之間的斗爭與階級矛盾彼此影響,互相推動。統治階級內部稍有動靜,就會直接影響到人民群眾的生活,所以老百姓不僅關心統治集團之間的斗爭,而且在歷史局限和思想局限之下,他們還不免把自己的思想感情寄托在某一個統治集團身上。“擁劉反曹”的思想,就是人民群眾對三國爭雄的態度,就是他們的政治見解和理想愿望的表達。
羅貫中創作《三國演義》主要從兩個方面突出了“擁劉反曹”的思想:一是從總的布局上;二是從人物形象的塑造上。
在總的布局上,作者把劉備、曹操作為全書主要矛盾的對立面,把他們的斗爭寫成“王者”同“霸主”的斗爭,寫成“善”與“惡”、“是”與“非”、“義”與“不義”的斗爭;把曹操寫成絕對的反面,把劉備寫成被歌頌的正面。而把東吳放在劉備反曹的同盟者的地位,使之成為反曹的一個輔助(雖然劉備和東吳之間也是矛盾對立的,但和劉、曹的關系比較起來,卻顯得非常次要)。“反曹”以劉備為主,以東吳為次,這樣就使劉備成為三國爭雄的中心,成為封建政權的正統。按照歷史的帝王系統來看,三國的正統不是劉備而是曹操,作者改變了歷史,其目的和效果都是突出了“擁劉反曹”的思想。所以說,《三國演義》這部小說是不同于歷史的藝術創作,是“七分歷史,三分虛構”。其實,還不只是七分、三分的問題,而是根本改變了性質。歷來常常有歷史家把《三國演義》當成歷史,直到現在還有些歷史家為曹操翻案,這是歷史家的偏見,是不正確的。我們說,正因為《三國演義》是文學作品,所以它才可以改變歷史事實,才可以把劉備寫成“王者”,把曹操寫成“霸主”。
再說從人物塑造上加強了“擁劉反曹”思想。所謂“反曹”,主要是反對曹操一個人,對他手下的人并沒表現出什么反感,比如像典韋、張遼等。而“擁劉”卻不只是熱愛劉備一個人,同時也熱愛他手下的人。作者歌頌劉備的手下人,其用意在于通過劉備和他手下人的關系來歌頌劉備,從而突出“擁劉”的思想。
曹操是個歷史人物。在歷史上,曹操是個壓迫人民的封建統治者也是事實;但更主要的方面是他的雄才大略的政治家的風度。他曾把分散的局面統一在一起,對中國歷史的發展,起過很好的作用。他又是一個文學家,“三曹”的詩以老曹的最好,是建安文學的代表。可是到了小說中,卻專門寫他的壞處,把他塑造成了一個“奸雄”的典型,這就不再是歷史了。從唐末到宋代,是三國故事的創作年代。人民群眾在這個時代,面對著無數的壞蛋執政,經受了各種各樣的壓榨和剝削,于是他們就把自己在統治者壓迫之下的一切感受都集中在曹操這個藝術形象身上,可以說這個形象是廣大人民千百年來受封建壓迫一切感受的化身。因此,他不是歷史人物,而是個藝術典型。老百姓從這個典型中,可以更深刻地認識到統治階級的丑惡本質。把曹操寫成一個有才略的大壞蛋,這對舊時代的人民認識敵人更有幫助,所以這個典型創作得很成功,有現實根據,又有教育意義。
劉備這一形象比起曹操來,顯得蒼白無力,顯得沒有血肉,顯得概念化。這是因為在封建時代創作這樣一個“王者”的形象沒有現實根據。老百姓沒有這樣的生活體驗,只是把他們在歷史局限和思想局限之下的希望寄托在這一理想的形象中罷了。舊時代的人民群眾的理想就是“王者”行“仁政”。斯大林說:歷史上的農民起義反對地主而擁護“好皇帝”正說明了這個道理。因為在沉重的壓迫之下,他們希望能出現行“仁政”的“好皇帝”,所以就把劉備寫得那樣仁愛。但另一方面,老百姓也看得出劉備畢竟是封建統治集團的領袖,所以也通過劉備的哭哭啼啼、推推讓讓透露了他的野心和欲望。比如長坂坡趙云救阿斗一事,老百姓就看出了劉備的“收買人心”。因此,魯迅先生說:“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中國小說史略》)可見,“擁劉”的思想也不是絕對的。
劉備這一形象主要有兩個特點:首先,他是一個理想的起義領袖,從他身上反映出了人民群眾的希望,即起義領袖在建立政權之后不要像劉邦那樣忘恩,大殺功臣,背信棄義;其次,他又是一個理想的“王者”,有點像周文王那樣禮賢下士。所以劉備是一個起義領袖和帝王的統一體(有人說二者不能統一,我們說可以統一,歷史上的朱元璋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但這兩方面都很少有現實根據。
另外,作者還通過對劉備手下人的描寫強調了“擁劉”的思想。作者為了突出劉備是起義的領袖,因此就特別突出了他的“義”;而要突出他的“義”,就必須寫他與關羽、張飛的兄弟關系。為了突出他是“王者”,又必須強調他與關羽、張飛是君臣關系。在《三國演義》以前的《三國志平話》中,關羽、諸葛亮的形象都很簡單,《三國演義》則特別突出了他們的形象,作者的目的就是想通過對他們的描寫來表現“擁劉”。下面我們來分析一下這兩個人物。
先說諸葛亮。諸葛亮的性格特點是:
第一,智慧超人。老百姓把許多美好理想都放在了他的身上。在政治斗爭、軍事斗爭以及對自然的斗爭中,他發揮了無窮無盡的智慧,他簡直是一個智慧的化身。第二,他具有“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克服困難、艱苦奮斗的可貴精神。諸葛亮這些優秀品質與劉備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他的“鞠躬盡瘁”完全是為了報答劉備的“知遇之恩”。沒有劉備的恩,諸葛亮就不可能那樣忠,也發揮不出那樣高度的智慧。因此,寫諸葛亮也正是為了表現劉備的禮賢下士、知人善任。但是從諸葛亮身上,也表現了作者對知識分子的偏愛,他過分夸大了知識分子在歷史上的作用。諸葛亮當時年紀還很輕,只有二十多歲,整天在隆中抱膝長吟,不看報;又沒有“情報網”,天下大事從哪兒得來?很顯然,羅貫中僅憑著自己的主觀意志把諸葛亮有意地提高了,使他成了小說的主人公。雖然到三十多回諸葛亮才出場,但在三十回以前,作者寫劉備因屢遭失敗而訪賢實際上就是在寫諸葛亮。《三國演義》從來也不離開劉備單寫東吳,也不大單寫吳、魏之間的斗爭,這是以劉備為中心;而劉備這方面的中心又是孔明。凡是大的軍事斗爭、政治斗爭,都必須有孔明參加。這么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人,哪兒來的那么多斗爭經驗呢?有才干也需要經過鍛煉嘛!不經過鍛煉,一上來就是個成熟的人物,而且好像三國鼎立的局面完全是由孔明一人創造的,這與現實主義精神不相符合,不能不令人懷疑。與《水滸傳》里吳用的形象比較起來,就更明顯地看出了這一點。因此《三國演義》不能避免魯迅說的“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中國小說史略》)的缺點。的確在諸葛亮身上帶有妖道的形象,比如“借東風”,作者把他寫成披頭散發,一手拿寶劍,一手拿酒杯,弄得烏煙瘴氣,形象非常不美,簡直讓人不想看。現在有些人寫劇本把諸葛亮描寫成一個拿著鋤頭和農民打成一片的知識分子,并且寫農民很熱愛他,給他送茶送水,甚至為他殺豬宰羊……幾乎把諸葛亮寫得有毛澤東思想。這樣把古人寫成現代人,當然也不能起好作用。處理歷史題材,不能把古人寫成現代人。《三國演義》把曹操這個在歷史上起過好作用的人物寫成了壞人,這是古代的文藝創作,是既成的事實,無法改變了。但我們今天不能再把歷史上的好人隨便改寫成壞人。古代的藝術與現代的藝術不同,我們對古代的藝術的要求與現代的藝術的要求也是不同的。古代藝術不完整,但是不影響其藝術價值。我們不能說,凡是藝術創作就可以把歷史上的正面人物寫成反面人物,或者把歷史上的反面人物寫成正面人物。
關羽這個形象問題更多。他是一個武將,作者把對知識分子的偏愛也加到了他的身上,硬把他寫成了一個儒將。他的性格特點是:出奇的自高自大,個人英雄主義簡直到了發狂的地步,以致使人有敬而遠之的感覺。關羽的動力也與他和劉備的關系分不開,因此羅貫中著力刻畫關羽其用意也是在強調“擁劉”。關羽身上的“義”在社會上有極大的影響。《三國演義》一開始就寫劉、關、張桃園結義(《平話》也是如此),這正是為了強調“義”。陳壽《三國志·關羽傳》有這樣的記載:“先主(劉備)與二人(關、張)寢則同床,恩若兄弟。而稠人廣座,侍立終日。”雖然這里也表現了他們三人的“義”,但卻有著明顯的上下君臣的關系,而不是兄弟關系。《三國演義》把他們之間的關系寫成了兄弟關系,這和人民把《西游記》宗教的主題改寫成社會的主題有著近似的道理。“義”有著強烈的階級性,剝削階級有他們的“義”,被剝削階級也有自己的“義”。剝削階級的“義”是以個人主義為中心的。《三國演義》劉、關、張的“義”很顯然就是以劉備的利益為中心的這種“義”。例如“古城會”關羽千里走單騎,過五關斬六將,就是為了這種“義”;張飛不認關羽,對關羽劈面便刺,好像是大公無私,但細想想,他也是以劉備的個人利益為出發點。他責備關羽投降曹操的不義,實際上就是譴責關羽對劉備不忠,因此,這絕不是廣大人民的“義”。羅貫中通過關羽的形象把這種“義”作了極大的渲染。比如:除了“千里走單騎”之外,“華容道義釋曹操”,作者把關羽的背叛也當成了崇高的“義”來歌頌,這樣的“義”太受封建統治者所歡迎了,因為他們可以利用這小恩小惠來買人心,分化和瓦解人民的反抗力量。所以統治者要大修關羽廟,給他加封號,說他“義薄云天”,把一些“神道說教”加在他身上。特別是在明清時代階級斗爭十分尖銳的形勢下,統治者推崇關羽,其作用更壞。因此,《三國演義》所鼓吹的“義”與《水滸傳》所歌頌的“義”是本質不同的。《水滸傳》所歌頌的“義”是有政治綱領的人民群眾大公無私的義。過去有人爭論《水滸傳》的作者有沒有羅貫中的問題,我看就從這兩部書所表彰的“義”來講,也可以斷定:假如《水滸傳》的作者有羅貫中,那么《三國演義》的作者就不會是羅貫中了。
當然,從另一方面看,被壓迫者向壓迫者進行斗爭的時候,以“義”為號召,通過它組織力量,作為奮斗的動力,這其中會有民主平等的精神,具有反對封建等級制度的意義;同時,在反對出賣大伙利益而追求個人富貴,“義”也有一定的作用。但像《三國演義》中關、張死后劉備為報私仇不顧聯吳抗魏的基本國策而發狂地去打東吳,以致造成失敗的局面,卻有莫大的局限性。羅貫中對“義”的解釋即讓一切一切都服從“義”是消極的。劉備的失敗,主要原因就是放棄了聯吳抗曹的基本國策,是個思想策略問題,而羅貫中卻用宿命論的觀點來解釋,認為這是命運注定,以至諸葛亮一出山就帶有悲劇氣氛。這也是《三國演義》的消極思想。《三國演義》中還存在著英雄造時勢的歷史唯心主義色彩,這主要表現在作者對知識分子的過分偏愛上。
此外,《三國演義》在“擁劉反曹”的思想之下,表現了“正統”思想。劉備之所以好,是因為他是“中山靖王之后”,是劉家的宗室;曹操之所以壞,是因為他是篡位者,是漢賊。封建正統思想作為歷史觀來說,是反動的。但《三國演義》不是歷史著作而是對現實進行藝術描繪的文學作品;作者的正統思想不是表現在對歷史問題的評價上,而是表現在對一個充滿了階級矛盾的黑暗社會的具體描寫中。那么,這種正統思想實際上是一種要求開明政治的民主思想的反映,是愛國思想的流露,因此,它有一個不可忽視的合理內核。我們在文學史上不能一見到正統思想就批判,因為有些正統思想有著一定的進步意義。比如明清時代的正統思想的實在內容就是民主思想。這種思想在當時起了反對假道學的作用。我們對《三國演義》的正統思想也不能不加分析地全面否定。
關于《三國演義》的藝術價值,我想主要談以下幾點:
首先是文筆高明。必須說明,我們現在所看到的《三國演義》是經過清代毛宗崗加工過的。原來羅貫中寫的《三國演義》比較粗糙,毛宗崗的加工提高了它的藝術性。《三國演義》把這么復雜的場面,眾多的人物,尖銳的斗爭,組織得這樣好,寫得頭頭是道,絲毫不亂,引人入勝;既寫劉、曹之間的斗爭,又寫劉、吳之間的斗爭,它的文筆實在是超過了《水滸傳》。
其次是寫戰爭寫得好。抓住了戰爭中的人物性格,把戰爭寫得波瀾起伏,曲折復雜,變化多端,對不同的戰爭,采取了不同的手法來描寫。寫了無數次戰爭,沒有一次是相同的。而且寫戰爭時不是一味的光寫戰爭,還往往穿插一些別的東西。比如“赤壁之戰”,在寫這場戰爭的同時,一會兒插入寫寫隱士,一會兒又插入寫寫政治斗爭,這樣就使所寫的戰爭更富有生活氣息。寫戰爭不寫一刀一槍的“斗武”,而是著重寫“斗智”,寫各種各樣的計謀(“赤壁之戰”就著重寫了孔明的智)。否則光寫斗武,就會把對立面簡單化。比如我們要寫陳鏡開舉重,只有著重寫他舉的東西如何重,才能突出他的力氣大。所以“赤壁之戰”要寫孔明的智,就必須得著重寫曹操的力量和智,寫出雙方是棋逢對手,才更易于表現一方的智。作者寫“赤壁之戰”沒有把曹操簡單化,才使諸葛亮的智表現得充分。當然作者也沒有忘記隨時隨地地暴露曹操的弱點,為諸葛亮的勝利創造條件。比如曹軍遠來的疲勞、供給的不足、北兵不習水戰、荊州兵是烏合之眾以及曹操本人的自高自大等,這就使得情節的發展更為合理。
第三是人物出場寫得好。《三國演義》的主人公是諸葛亮,作者在寫他出場之前,首先寫了劉備軍事的不利,因而遂起訪賢之心,接著就是三顧茅廬。這些雖然不是直接寫諸葛亮,實際上也是在極力表現諸葛亮。尤其是三顧茅廬,頭兩顧先對孔明大加了渲染,最后再讓他出場,這樣就產生了極好的藝術效果。寫文學作品,主人公出場的好壞關系著全面:出不好就等于主人公癱瘓了,以后走起路來就沒有力量;出得好能為后面的情節發展打下極為堅實的基礎。《三國演義》寫諸葛亮出場寫得十分充分,因此諸葛亮一上場就讓人感到堅實,所以后面寫他對劉備的“鞠躬盡瘁”的忠就有了根據和基礎。
1963年9月
(本文是1963年9月在鄭州大學中文系講學時的記錄稿,由鄭州大學中文系古代文學教研室記錄整理。收入本書時略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