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過了一個難忘的生日
- 大衛·科波菲爾(全集)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9128字
- 2019-09-02 15:27:14
我的生日在三月,在那之前學校里發生的一切情況,我全都略而不敘。除了斯蒂爾福思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受人崇拜,其余我什么都記不起來了。他最遲在那個學期結束的時候就離開了學校。在我的眼中,他比先前更精神抖擻,更桀驁不馴,因此也更令人著迷。除此以外,我什么都記不起來了。當時在我心目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大事似乎把其他次要的事情全都淹沒了,所以那件大事便單獨地留了下來。
甚至連我都覺得難以置信,在我回到薩倫學校和我的生日的到來之間竟然隔著兩個月的空白。我只能認為事實就是這樣,因為我知道,情況必須如此,否則,我會堅信,自己回到學校和過生日之間沒有任何間隔,而是一件事同另一件事接踵而至。
那天的情形我記得是多么清楚啊!我都聞到了彌漫在四處的霧氣,透過朦朦朧朧的迷霧看到了白霜,感覺到我蒙了層白霜的頭發濕漉漉地搭在臉頰上。我看到昏暗狹長的教室里零零星星地點著蠟燭,照亮了那個霧氣蒙蒙的早晨。在寒冷徹骨的氣候中,學生們又是往手指上哈氣,又是在地板上跺腳,他們哈出的熱氣猶如裊裊炊煙。
吃過早飯,我們被從運動場召回到教室。這時候,夏普先生進來說:
“大衛·科波菲爾到客廳去。”
我期待著佩戈蒂給我捎來一大籃子東西,所以聽到這一聲傳喚便興高采烈起來。我迫不及待地離開座位出去時,周圍的一些學生紛紛叮囑,有好東西不要忘記了他們。
“別著急,大衛,”夏普先生說,“有的是時間,孩子,別著急。”
他說話時語氣充滿了溫情,如果我當時仔細想一想的話,或許會感到驚訝,但我當時沒有多想,只是后來才領悟到。我匆匆忙忙地跑到會客廳,我看到克里克爾先生在那兒吃早餐,前面放著藤杖和報紙,克里克爾太太手里拿著一封拆了封的信,卻沒有盛著東西的大籃子。
“大衛·科波菲爾,”克里克爾太太說,一邊把我領到一張沙發旁,挨著我身邊坐下,“我想特別跟你談談。有件事要對你說,我的孩子啊。”
我當然要朝克里克爾先生看一看,他看都沒有看我一眼,便搖了搖頭,本來是要嘆息一聲的,可被一大塊涂了黃油的面包堵回去了。
“你年齡還太小,不明白人世間的事情變化多端,”克里克爾太太說,“也不明白什么叫人有旦夕禍福。可是,這種事,我們都得要面對,大衛。我們有的人年輕時就面對了,有的人到老了才面對,有的人一生一世都在面對。”
我神情嚴肅地看著她。
“假期結束離開家里時,”克里克爾太太停頓了片刻后說,“家里人都好嗎?”又停頓了片刻后說,“你媽媽當時好嗎?”
不知怎么回事,我渾身顫抖起來,但還是神情嚴肅地看著她,沒想要回話。
“因為啊,”她說,“我非常傷心地告訴你,我今天早晨聽說的,你媽媽病得很重。”
一團迷霧突然在我和克里克爾太太之間升起,一時間,她的身影在迷霧中搖晃著,隨后我的熱淚滾到自己臉頰上,她的身影便穩定下來了。
“她病危了。”她補充說。
我現在全都明白了。
“她死了。”
無須這樣告訴我。我傷心地痛哭起來,覺得茫茫人世間,自己竟然成了孤兒。
克里克爾太太對我非常友善,她留我在那兒待了一整天,有時候讓我一人待著。我痛哭著,哭累了就睡,醒過來了又接著哭。等到哭不出聲來的時候,心里便開始想事情,心情沉重到了極點,我悲傷至極,無法釋然。
然而,我的思緒漫無邊際,沒有專注于壓在我心頭的這場大災難,而是游離于其附近。我想到了我們家住房正關門閉戶,寂靜無聲。我想到了那個嬰兒,據克里克爾太太說,他也病了一段時間,他們認為他也會死去。我想到了我們家附近墓地里父親的墳墓,還想到了母親躺在我熟悉的那棵樹下。我獨自一個人時,便站在一把椅子上,對著鏡子看看自己的雙眼有多么紅,自己的臉部呈現出了怎樣的悲容。過了幾小時之后,我心里想著,如果我的眼淚現在真的已經流不出來了,看起來情況真的如此,那等到我回家的時候——因為我是要回去參加葬禮的——我要想到什么樣的喪親之痛,才會使我痛哭一場呢?我清楚地記得,其他學生都對我“肅然起敬”,處在不幸中的我成了個重要人物。
如果說有哪個孩子感受到了刻骨銘心的悲傷的話,我就是。但是我記得,那天下午,其他同學都在教室里上課,只有我獨自一人在運動場上散步,我如此這般的顯得重要,這對我來說是一種滿足。他們去上課時,我看見他們朝著窗戶外面看我,我感到自己與眾不同,于是表現出更加悲傷的樣子,連腳步也放得更慢了。下課以后,他們都出來和我說話,我覺得自己表現得不錯,對誰都沒有端架子,還跟以前一樣對待他們。
我決定第二天夜里起程回家,不是乘郵車,而是乘一輛笨重的夜行公共馬車,此車名叫“農夫”號,主要供鄉下人短途旅行時一路上乘坐。那天晚上,我們沒有講故事,特拉德爾堅持要把他的枕頭借給我用。我至今也不明白,他當時那么做,怎么會覺得對我有好處來著,因為我有自己的枕頭。不過,這可是他當時唯一能出借的東西,可憐的人,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張畫滿了骷髏的信紙,離別時,他把信紙送給了我,好讓我在悲傷中得到安慰,心情能夠得到平靜。
我于第二天下午離開薩倫學校,當時幾乎沒有想到,自己這一離開就永遠不返回了。我們整個夜間行進的速度都很緩慢,直到上午九、十點才到達雅茅斯。我朝車外看了看,想要找到巴吉斯先生,可他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個肥肥胖胖、呼吸急促、一臉快樂的小老頭兒。小老頭兒一身黑色,短褲的齊膝處系了一些褪色的緞帶,還穿著黑色的長襪子,戴了頂大寬邊禮帽。他喘著粗氣,走到馬車窗前說:“是科波菲爾少爺嗎?”
“是的,先生。”
“請跟我走吧,少爺,”他說著,一邊打開車門,“我很榮幸送您回家。”我把手放到他手中,心里思忖著是何許人,接著我們就走進一條狹窄街道上的一家店鋪,店鋪門上寫著“奧默店鋪,經營各種布匹成衣,承做各種喪葬服飾用品”等字樣。店鋪又小又窄,令人透不過氣來。里面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服裝,有的做好了,有的尚未完工,還有一個櫥窗,放滿了海貍皮帽和女式軟帽。我們走進店鋪后面的一個客廳里,看到三個年輕女子正在干活兒,桌子上堆著一大堆黑色衣料,布頭布屑撒了一地。客廳中間放了個火爐子,爐火正旺,里面彌漫著一股暖烘烘的黑紗布氣息,令人喘不過氣來——我當時不知道那是什么氣味,但現在知道了。
那三個年輕女子看起來心靈手巧、輕松愉快,她們抬起頭看了看我,然后繼續忙著手上的活兒。縫啊,縫啊,縫啊。與此同時,窗外小院另一端的一個作坊里也傳來陣陣有節奏的鐵錘聲,咚——嗒嗒,咚——嗒嗒,咚——嗒嗒,毫無變化。
“嘿!”給我領路的人對著三個年輕女子中的一位說,“你們做得怎么樣了,明妮?”
“等到試樣時,就完工了,”她語氣歡快地回答,頭都沒有抬,“您不用擔心,父親。”
奧默先生摘下頭上的寬邊帽,坐了下來,喘著粗氣。他很胖,得先喘上一陣粗氣才能開口說話:“不錯。”
“父親!”明妮開玩笑似的說,“您都成一頭海豚了!”
“是啊,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寶貝兒,”他回答,一邊思考著這個問題,“我的確是這樣。”
“您就是個開心快活的人,您知道的,”明妮說,“您對什么事都想得開。”
“想不開有什么用啊,寶貝兒。”奧默先生說。
“確實沒有用,”女兒回答,“我們在這里都開心愉快,感謝上帝!是不是,父親?”
“我看是這樣,寶貝兒,”奧默先生說,“我現在順過氣來了,該給年輕學生量尺寸了。請進店鋪吧,科波菲爾少爺。”
我遵囑走在奧默先生前面。他給我看了一卷衣料,說那是高級貨,給自己的父母服喪用再合適不過,然后量了我的各種尺寸,并記在了一個本子上。他在記尺寸時,還讓我看看他店鋪里的貨物,告訴我說哪些式樣是“剛流行的”,哪些是“剛過時的”。
“我們在這方面常常賠進不少錢,”奧默先生說,“可是式樣如同人一樣,流行式樣來了,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為什么來,怎么個來法。而式樣過時了,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過時,為什么過時,怎么個過時法。在我看來,如果您用這樣的觀點來看問題的話,一切的一切都像人生。”
我悲痛欲絕,無法討論這個問題,其實不管在什么情形之下,這都是超出我的理解力的問題。奧默先生把我帶回到客廳,他一路上呼吸吃力。
一扇門的后面有一段陡峭的臺階,他這時沖著臺階下面大聲喊:“把茶和黃油面包拿來!”那兩樣東西過了一段時間才用盤子端了上來,原來是專為我準備的。這期間,我環顧了一下四周,想著心事,還聽到房間里穿針引線的聲音和院落對面錘子敲打出的音調。
“我一直就認識您,”奧默先生端詳了我一會兒之后說,其間我沒怎么去留意那份早餐(因為黑色的東西弄得我胃口全無),“我很早以前就認識您了,年輕的朋友。”
“是嗎,先生?”
“從您出生的時候起,”奧默先生說,“我還可以說在那之前。我認識您之前,就認識您父親了。他身高五英尺九英寸半,墳地長二十英尺,寬五英尺。”
“咚——嗒嗒,咚——嗒嗒,咚——嗒嗒。”聲音從院落那邊傳了過來。
“他那塊二十英尺長、五英尺寬的面積,雖說他只用了其中一小部分,”奧默先生說著,態度爽朗,“那是他的要求還是您母親吩咐的,我記不清了。”
“您知道小弟弟怎么樣了嗎,先生?”我問。
奧默先生搖了搖頭。
“咚——嗒嗒,咚——嗒嗒,咚——嗒嗒。”
“他在他母親的懷里待著呢,”他說。
“哦,可憐的小家伙!他也死了嗎?”
“無能為力的事,別去想了,”奧默先生說,“是啊,可憐的嬰兒也死了。”
聽到這個消息之后,我的傷口重新裂開了。我撇下那份幾乎沒有嘗過的早餐,走到小房間一角的另一張桌子邊,把頭伏在上面。明妮趕緊把上面的東西拿走,以免我的淚水弄臟了擺在上面的孝服。她是個相貌俊秀、性情友善的姑娘,動作輕柔地把我的頭發從蓋住眼睛的地方撩開,可是,她的活兒已經快要完工了,而且完成得正是時候,所以興高采烈,心情和我大相徑庭。
緊接著,錘子擊打的聲音停止了,一個英俊帥氣的年輕小伙兒穿過院落進了房間。他手里掄了柄鐵錘,嘴里銜滿了小釘子,所以開口說話之前他得先把釘子取出來。
“喂,喬蘭姆!”奧默先生說,“你進展得怎么樣?”
“很順利,”喬蘭姆說,“完成了,先生。”
明妮有點兒臉紅了,另外兩個女孩相互對著微笑了一下。
“什么!那就是說,昨晚我到俱樂部去了之后,你一直點著蠟燭干的?是不是這么回事?”奧默先生閉著一只眼睛說。
“沒錯,”喬蘭姆說,“因為您說過的,干完活兒之后,我們還要一同進行一段短途旅行,我和明妮——還有您。”
“哦!我以為你要把我排除在外呢。”奧默先生說著,一邊哈哈大笑起來,一直笑到咳嗽。
“因為您好心說了那樣的話,”小伙子接著說,“您瞧,我就得賣力干啊,您去看看干得怎么樣好嗎?”
“我會去看的,”奧默先生說著,站了起來,“寶貝兒,”他停下腳步轉身對我說,“您去看看您……”
“別,父親。”明妮搶著說。
“我本來覺得這樣做可能很合適,寶貝兒,”奧默先生說,“不過,可能你的看法是對的。”
我也說不上,自己怎么就知道他們要帶我去看的,是我最最親愛的母親的棺木。我壓根兒沒聽見有人制作棺木的聲響,也沒看見過一具棺木,但是,我心里突然想到了,那聲音不斷響起來的時候,我就知道那是什么聲音了。那小伙子進屋時,我便確定他一直在做什么了。
那兩個姑娘的活兒也做完了,我沒有聽見別人叫她們的名字。她們刷去沾在自己身上的線頭和布頭,然后到店鋪里去恢復營業,接待顧客。明妮留在后面,把縫制好的東西疊好,放進兩只筐子里。她跪著做這些事,一邊還哼著一支歡快的小曲。喬蘭姆——毫無疑問,是姑娘的心上人——進來了,趁著她手上忙著時偷偷親了她一口(他好像一點兒也不在乎我在場),告訴她說,她父親備車去了,他必須趕緊做好準備,接著又出去了。她隨即把頂針和剪刀放進口袋里,把那根穿了黑線的針仔細別在衣裙的前襟上,然后又利索地穿上外套。我從門后的一面小鏡子里看到了一張喜氣洋洋的臉。
我看到了以上這一切,當時我坐在一角的桌子旁,一手托著頭,一邊漫無邊際地想著心事。沒過一會兒,馬車就拉到店鋪門口了,兩只筐子先抬了上去,接著便把我扶了上去,那三個人隨后。我記得那車一半像是載人的輕便馬車,一半像是運鋼琴的貨車,外表漆成了暗淡的顏色,由一匹長尾巴的黑馬拉著。我們坐在里面很寬敞。
同他們在一起,想起他們一直忙碌著,看到他們乘車途中興致勃勃的樣子,當時那種不可思議的異樣感覺,我認為自己有生以來從未體驗過(我現在或許領略了世情,變得更加聰明了)。我沒有生他們的氣,更多的是害怕他們,自己好像被拋棄到一群性情同我毫無共同之處的人中間了。他們全都顯得非常高興。那個老頭兒坐在前面趕車,兩個年輕人坐在他身后。每次他要同他們說話,他們都得前傾著身子,一個挨近他胖臉的一邊,另一個挨近另一邊,對他俯首帖耳。他們本來也同我說話,但我不接茬兒,愁眉苦臉地蜷縮在一個角落里。他倆打情罵俏,歡笑嬉戲,雖然遠不是喧囂打鬧的那種,但我還是被嚇著了。我心里覺得奇怪,他們這樣鐵石心腸,怎么還沒有受到懲罰呢?
因此,他們停下來喂馬,自己吃吃喝喝,津津有味,這時候,他們吃喝的東西我一點兒都不能沾邊,我得持續齋戒。因此,當我到達家門口時,我以最快的速度從馬車后面跳了下來,為的就是可以趕在他們前面出現在那幾扇莊嚴肅穆的窗戶前,就好像曾經是炯炯有神的亮眼睛如今閉上了對著我。哦,我回到了家——看到了母親臥室的窗戶,而在昔日美好的時光里,隔壁就是我的臥室,這時候,哪兒還需要想什么事情使自己感動得流淚啊!
我還沒有走到門口,就撲在佩戈蒂的懷里。她扶著我進了家門。她一見到我便爆發出了悲痛的號哭,但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輕聲細語,走路步伐輕柔,似乎擔心驚擾到死者。我發覺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上床睡過覺了。她晚上還是坐在那兒,給母親守靈。她說了,只要她可憐的小寶兒沒有入葬,她就絕不離開她。
默德斯通先生待在客廳里,我走進去時,他根本就沒有理睬我,而是在火爐旁邊,默然不語地抽泣著,坐在扶手椅上想著心事。默德斯通小姐在寫字臺邊忙碌著,桌上擺滿了書信和文件,她把冷冰冰的手指尖伸向我,語氣刻板地低聲問我縫制孝服的尺寸量好了沒有。
我說:“量好了。”
“還有襯衣呢,”默德斯通小姐說,“都帶回來了嗎?”
“帶回來了,小姐。我把衣服全都帶回來了。”
這就是她所謂的堅定沉著所給予我的全部安慰。我毫不懷疑,她會不失時機地展示自己所謂的自制力、堅定性、意志力、普通常識,還有她那氣急敗壞的品性中那一整套惡劣的東西,她會從中獲得無窮的樂趣。她對自己的辦事才能感到特別自豪,現在就把一切都訴諸筆端,以顯示自己的才能,不為其他任何東西所動。在那天剩下的時間里,以及后來的每一天,她都坐在那張寫字臺旁,沉著冷靜,用一支硬筆不停地寫著,用同樣沉著冷靜的語氣說著話,身上的衣服也沒有呈現絲毫凌亂。
她弟弟有時會拿著一本書,可我想,他根本就沒有看。他有時打開書本朝上面看一看,做出看書的樣子,可是整整一小時也不曾翻過一頁,然后又放下書,在房間里來來回回地走著。我時常叉手坐著,一小時接著一小時,看著他,數著他的步子。他極少同她說話,跟我更是一句話也不說。在整個寂靜無聲的屋子里,除了時鐘,他似乎是唯一躁動不安的東西。
在葬禮前的那些日子里,我極少看到佩戈蒂,只有在上下樓的時候,我總能在停放母親和那嬰兒遺體的那個房間附近看到她。除此之外,就是每天晚上我要睡覺時,她來到我的臥室,坐在我床頭陪著我。葬禮前一兩天——我覺得是一兩天之前,不過,在那樣一段悲傷的日子里,我心里一片混亂,壓根兒沒有留意時間的進程——她把我帶進了那個房間。我現在只記得,床榻上蓋著白布,周圍洋溢著一種美妙的潔凈和清新的氛圍,在我看來,那兒躺著的就是彌漫在屋子里莊嚴肅穆而又寧靜素雅氣氛的化身。當佩戈蒂動作輕柔地要把白布掀開時,我大聲喊著:“哦,不!哦,不!”抓住了她的手。
即使葬禮是在昨天舉行的,我也不可能記得更加清晰。我走進那間更加氣派的客廳大門時,里面的氣氛撲面而來:壁爐里的火熊熊燃燒,瓶子里的酒晶瑩透亮,杯子和盤子呈現出各種式樣,糕點散發出微香,默德斯通小姐的服飾還有我們的衣服發出的氣息。奇利普先生也在房間里,他走到我跟前說話。
“大衛少爺,您好嗎?”他說著,態度和藹可親。
我不能對他說自己很好,而是把手伸給他,他握住了。
“哎呀呀!”奇利普先生親切地微笑著說,眼睛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在閃著亮光,“我們周圍的小朋友全都長大了,長得連我們都認不出來了,是這樣的嗎,小姐?”
他這話是沖著默德斯通小姐說的,但她并沒有回話。
“這兒比從前大有改進,是吧,小姐?”奇利普先生說。
默德斯通小姐只是皺了皺眉頭,稍稍點了點頭,算是回答。奇利普先生討了個沒趣后,就牽著我的手走到一個角落里,不再言語了。
我注意到這一點,因為我注意了發生的一切情況,并不是因為我只關注自己,或者說關注我回家后自己的情況。這時候,鈴聲響起來了。奧默先生和另外一個人進來,吩咐我們做好準備。佩戈蒂時常告訴我,多年前,給我父親送葬的那些人,也是在這間屋子里做的準備。
參加送葬的有默德斯通先生,我們的鄰居格雷珀先生、奇利普先生,還有我。我們走到門口時,抬棺人已經抬著棺木到了花園里,他們走在我們前面,沿著小路走,經過那些老榆樹,然后出了柵欄門,來到墓地。就在那兒,我在夏日的早晨,時常聽見鳥兒在歌唱。
我們在墓穴四周站立著。我覺得這一天同任何一天都不一樣,光線中沒有了昔日的色彩——呈現出悲涼的色澤。此時四周一片莊嚴肅穆,寂靜無聲,這種氣氛是我們隨同將在此安息的人從家里帶來的。我們全都光著頭站立的當兒,我聽見了牧師的聲音,露天下,那聲音好像從遙遠處傳來,然而聽得清晰明白。牧師說:“主耶穌說,我是復活和生命!”接著,我聽見有人在哭泣。我同其他旁觀者是分開站的,從他們當中看到了那個善良忠厚的女仆,她現在是我在人世間最愛的人,我幼小的心靈相信,將來有一天主耶穌會對著她說:“你做得好啊。”
在那一小群旁觀者當中,我看到許多熟悉的面孔。有些面孔是我在教堂里認識的,我在那兒總是東張西望。有些面孔是母親青春靚麗來到村上時睹過她芳容的。我并沒有把他們放在心上——我沉浸在悲痛之中,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關心——不過我看見了他們,也認識了他們。我還看到了遠在人群后面東張西望的明妮,她游移的目光總會回到近旁的戀人身上。
葬禮結束后,墓穴填上了土,我們便轉身回家。我們的面前聳立著我們家的住房,精致美麗,風光依舊,讓我想起了昔日一去不復返的東西,不過,同它喚起的悲傷相比,我的一切悲傷都算不了什么。但是,他們領著我朝前走,奇利普先生對我說著話,回到家后,他把水送到我嘴邊,我請求他允許我上樓回自己的臥室去,他像一個女人似的,態度溫柔地同我分了手。
我說了,這一切仿佛都是昨天發生的事。后來發生的一件件事情已經離我而去,漂向了大洋彼岸,一切被忘卻了的事情都將在那兒重現,但是這件事猶如一塊高高的巨石聳立在大洋之上。
我知道,佩戈蒂會到我臥室里來,當時那種只有安息日才有的安寧靜謐(那天好像就是禮拜日!我已經忘掉了)對我倆都很合適。她在我的小床上緊挨著我坐下,緊緊握住我的手,有時候會把我的手貼近她的嘴唇,有時候又用她自己的手輕輕撫摸著我的手,就像在哄我的小弟弟一樣,然后她用自己的方式,把她要告訴我的家里發生的一切全都告訴了我。
“很長時間以來,”佩戈蒂說,“她的身體就一直沒有好過,總是神情恍惚,悶悶不樂。等到生下孩子之后,我剛一開始覺得她會好起來的,但她身體反而更加虛弱了,每況愈下。孩子出生之前,習慣一個人坐著,然后就哭起來。嬰兒出生以后,就會對他唱歌——歌聲輕柔纏綿,有一次我聽了之后,心里想著,那聲音像是飄浮在空氣中,正慢慢地遠去。”
“我覺得,她近來膽怯怕事,更加惶恐。任何一句嚴厲的話都像是給她一記耳光。但她對我一如既往。她對待傻乎乎的佩戈蒂從沒有變,我可愛的姑娘是不會變的。”
佩戈蒂說到這兒停住了,輕柔地在我手上拍了好一會兒。
“寶貝兒,您放假回來的那天晚上,我最后一次見她像從前的樣子。您離家返校的那天,她對我說:‘我不可能再見到我親愛的寶貝兒了。我有一種感覺,情況真的會是這樣,我知道。’”
“那以后,她吃力地支撐著。有好多次,他們說她不動腦筋,無憂無慮,她便裝出如他們說的那個樣子,實際上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她沒有把告訴過我的事情對丈夫說——她害怕告訴其他任何人——直到有一天晚上,也就是出事前一個多星期吧,她對他說:‘親愛的,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這事我總算放心了,佩戈蒂,’那天夜里我侍候她睡覺的時候,她對我說,‘在以后的幾天里,可憐的人,他越來越相信事情是真的,到那時,一切就都過去了。我很疲倦。如果這就叫睡眠的話,那么在我睡眠的時候,請坐在我身邊,不要離開我。愿上帝保佑我的兩個孩子!愿上帝庇護我那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啊!’”
“從那時開始,我就一直沒離開過她,”佩戈蒂說,“她還是常常同樓下的那兩個人說話——因為她愛他們,要是不愛她周圍的人,她可受不了——但他們從她床邊走開后,她總是轉向我,似乎佩戈蒂在哪兒,便可從哪兒得到安寧。要不是這樣,她就沒法兒入睡。”
“最后那天傍晚時,她吻了我,并且對我說:‘佩戈蒂,要是我這小寶寶也會死的話,請你告訴他們,把孩子放在我懷里,讓我們埋在一起吧。’(后來就是這么做的,因為那只可憐的羔羊只比她多活了一天)‘讓我那最最親愛的孩子送我們到安息地去吧!’她說,‘你還要告訴他,母親躺在這兒的時候,為他祝福了不止一次,而是千次。’”
過后又是一陣沉默,佩戈蒂又輕輕地拍著我的手。
“到了深夜的時候,”佩戈蒂說,“她向我要水喝,喝過水之后,對著我露出了帶著病容的微笑,可愛的人兒!美麗極了!”
“天亮了,太陽升起來了,這時候,她對我說,科波菲爾先生曾經對她多么和藹可親、溫柔體貼。對她總是那么寬容忍讓,每當她對自己心懷疑慮時,他就會對她說,一顆愛心比智慧更加可貴、更有力量,還說,他從她的愛心當中享受到了幸福。‘佩戈蒂,親愛的,’她接著說,‘讓我靠你更近一點兒吧,’因為她已經非常虛弱了,‘請你把你舒適的胳膊放到我脖子下面吧,’她說,‘把我轉到面對你,你的臉離我太遠了,我想要靠近一點兒。’我照她所說的做了。哦,大衛啊!那個時刻已經到了,我第一次跟您分別時說的那些話全都應驗了——她高興地把她可憐的腦袋枕在她笨頭笨腦、脾氣暴躁的老佩戈蒂的胳膊上——就這樣,死去了,像個睡著的孩子!”
佩戈蒂的敘述結束了。從得到母親死訊那一時刻起,她最后一段時間的形象便從我心中消失了。從那一時刻起,我記憶中的母親,只是我印象中她青春年少時的樣子,她老愛用手指不停地繞著自己秀麗的鬈發,黃昏時在客廳里和我翩翩起舞。佩戈蒂現在告訴我的這些情況,遠沒有把我帶回到她最后的那段時間,反而使她更早一些時候的形象在我的心中扎了根。這或許很奇怪,但事實就是如此。她一離開人世,便展翅飛回到她那安寧平靜、無憂無慮的青春時代,其余的日子全都消失了。
躺在墳墓中的母親,是我童年時期的母親。她懷中的那個小生命就像曾經的我一樣,在她胸前安然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