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深情
- 戴建業作品集(套裝共9冊)
- 戴建業
- 5967字
- 2019-08-28 16:26:11
通常情況下,情與智好像水火不容——情濃則智弱,多智便寡情。魏晉名士卻既長于思又深于情,王弼還為情理兼勝進行哲學辯護:“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王情也。神明茂,故能體沖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物?!?
因為有了邏輯理性,人才不同于動物;假如只有邏輯理性,人就可能等同于機器——今天大型計算機在邏輯推理上甚至超過了人。過度理性不僅讓人成為冷冰冰的動物,而且讓人的生命力竭盡干枯;唯有深情才能使我們體驗到人生的大喜與大悲,才能使我們走進存在的深度,才能使我們感受到生命卑微與崇高,領略人生的丑惡與壯麗。
當王伯輿登上江蘇茅山,悲痛欲絕地哭喊“瑯邪王伯輿,終當為情死”,當“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世說新語·任誕》),魏晉名士可以自豪地說:我們開心地笑過,我們悲傷地哭過,我們真誠地愛過,我們本真地活過……
1.年在桑榆
謝太傅語王右軍曰:“中年傷于哀樂,與親友別,輒作數日惡。”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賴絲竹陶寫。恒恐兒輩覺損欣樂之趣。”
——《世說新語·言語》
王、謝兩家是東晉最顯赫的士族,是東晉前中期政治經濟的主宰者和壟斷者。謝安的胸襟氣量一向為人稱道,時人認為他“足以鎮安朝野”。在淝水之戰前后,他那副鎮定自若的神情,使人覺得天塌下來有他來頂,人世間任何變故都難以擾亂他內心的寧靜。
可是,這則小品中的謝安像完全換了一個人似的,原來他是那樣多情,也是那樣容易動情。與朋友聚散別離是人生常態,這種事情也使他一連幾天悶悶不樂,以至要跑到朋友那兒尋求安慰。文中的謝安酷似多愁善感的書生,完全沒有自我調控的能力。
有一天,謝安對書圣王羲之說:“中年傷于哀樂,與親友別,輒作數日惡。”“哀樂”本來包括悲哀與快樂,但這里它是個偏義復詞,側重于指人悲哀的情緒?!叭说街心辍笔巧闹匾P口,剛剛告別青春的激情歲月,已經能夠望見人生的夕陽晚景,“人生苦短”的感受特別深切,對親友的生離死別分外敏感。青年時期可以少不更事,老來以后可以萬事由天,而中年是社會的中堅,肩負著家國成敗興衰的重任,所以這個年齡的人精神特別緊張,心情也特別容易煩躁,更要命的是中年人在外面還要裝出一副輕松坦然的模樣,人們更多地看到他們的成熟老練,很少去觸摸和體會他們的脆弱柔情?!澳袃河袦I不輕彈”,大家平時只看得到男兒的笑臉,“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是中年男人特有的孤獨,“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是中年男人特有的渴求。謝安“與親友別,輒作數日惡”的心情可能還不便于對太太傾訴,幸喜他有王羲之這么個好朋友。他們有相近的家族背景,有相近的文化修養,有相近的社會地位,當然也有相近的負擔煩惱,因而他們對彼此的哀樂能莫逆于心。
在謝安的朋友圈子里,王羲之算得上難得的諍友,他多次提醒謝安“虛談廢務,浮文妨要”,但這次對謝安傾吐的苦惱深有同感:“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賴絲竹陶寫。恒恐兒輩覺損欣樂之趣?!薄吧S堋敝溉章鋾r余光斜照在桑榆樹梢,常用來比喻人的晚年。這里要稍加說明的是,王羲之“桑榆之年”在今天只能算中年,他本人還不到六十歲就病逝,與謝安對話的時候大概五十左右的光景。年近桑榆自然容易感傷,王羲之只好靠音樂來排遣苦悶,宣泄憂愁,而且還老是怕兒輩們少不懂事,破壞了自己陶醉于音樂的“欣樂之趣”。兒輩們大多“少年不識愁滋味”,哪能理解父輩們“傷于哀樂”的苦衷?
在重要的政治場合,謝太傅鎮定自持,王右軍現實清醒,可他們在私生活中又是如此兒女情長,到底哪一個謝安、王羲之更為真實呢?其實,二者綜合起來才是他們的“真面目”。
魏晉士人既達于智也深于情,王、謝二人正是精神貴族情理并茂的人格標桿。
2.木猶如此
桓公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瑯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
——《世說新語·言語》
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痹诳桌戏蜃涌磥恚囊饬x就在于悟道和得道,要是早晨能夠悟道得道,晚上死了也毫無遺憾??傻搅宋簳x,儒家的“道”成了人們懷疑甚至嘲諷的對象,嵇康公開宣稱自己“非湯武而薄周孔”,坦言“老子、莊周吾之師也”,并以“六經為蕪穢”,以“仁義為臭腐”。儒家的仕、義、道、德通通都不值一文大錢,它們甚至是個人生命的桎梏。思想的權威一旦動搖,精神的鎖鏈一旦解開,人們的思維便日趨活躍,情感也日益細膩豐富,我們不再是作為一種倫理的存在,人成了不可重復的特殊個體。既然孔孟之“道”不值得追求,個人的生活就格外值得珍視,我們的生命更值得留戀,所以人們對自己的生老病死特別牽掛,“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王羲之這句名言喊出了魏晉名士的心聲。
這則小品中桓溫的感嘆,便是對王羲之名言的呼應。
文中的“桓公”就是東晉權臣桓溫,他總權戎之權,居形勝之地,很長一段時間專擅朝政,是東晉中期政壇上呼風喚雨的人物,隨便舉手投足都能叫江左地動山搖。他曾經放出“豪言壯語”說,此生縱不能“流芳百世”,也一定要讓它“遺臭萬年”。一生志在收復中原,為此前后三次統兵北伐。文中這次“北伐”指太和四年(369)伐前燕,與桓溫做瑯邪內史時間相距約三十年。金城在今江蘇句容縣北,當時屬丹陽郡江乘縣北,地當京口(今江蘇鎮江)與丹陽(今江蘇南京)要沖?,樞肮手吩诮裆綎|臨沂,東晉時其地久已淪陷于異族,成帝在丹陽江乘縣僑置南瑯邪?;笢叵炭灯吣辏?41)為瑯邪內史時出鎮金城?!笆畤敝械摹皣笔怯嬃繄A周的約略單位,即兩手拇指和食指合攏起來的長度,也指兩臂合抱的長度。十圍柳樹直徑大約三尺,徑長三尺而不朽的柳樹極為少見,“皆已十圍”是約略或夸張的說法。
桓溫原本一赳赳武夫,《晉書》本傳稱溫“眼如紫石棱,須作猬毛磔”。東晉士族一向輕視武人,桓溫求王坦之的女兒為媳,還被其父王述罵作“老兵”。真沒想到,連這樣雄豪的“老兵”對自己生命也如此依戀。當他北征前燕途經金城,看到自己三十年前手種的柳樹已大到十圍時,不禁感慨萬端地嘆息道:“木猶如此,人何以堪!”邊說邊拉柳樹枝條,眼淚不由奪眶而出。柳樹已由當年細枝柔條變成現在的老枝拳曲,“十圍”參天,種柳人更由青春年少變成白發皤然,世上一切生靈都逃不脫老朽的宿命?;笢貜奈羧帐址N柳樹的變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和未來。“木猶如此,人何以堪”八字之中,既有大業未成而英雄遲暮的感傷,更有歲月不居而人生易老的喟嘆,它不僅展露了桓溫精神世界的豐富,也反映了他對生命的執著與留戀。
“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成了后世的成語名言,庾信《枯樹賦》就以此為典:“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被笢剡@句名言之所以能夠打動一代一的代讀者,是由于它在對歲月匆匆的無奈與感傷中,表現了對自己一生的珍惜與回味。
只是“木猶如此,人何以堪”稍嫌沉重,陸游老來的喟嘆更加迷人:“白發無情侵老境,青燈有味似兒時。”年輕時喜歡展望未來,老來后樂于回想往昔,撫摸滿臉的皺紋,翻翻過去的照片,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青春的生命恰似朝霞滿天,我們一定要拼盡全力讓它光彩奪目,這樣,老去的日子就會像陳年老窖,讓你的一生回味無窮。
3.一往有深情
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謝公聞之曰:“子野可謂一往有深情?!?
——《世說新語·任誕》
桓子野(子野是桓伊小字)兼具軍事干才和音樂天才,《晉書》本傳說“伊有武干”,在決定東晉命運的幾次大戰中屢建奇勛,并以軍功拜將封侯。他在戰場上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在清談時又出言機敏常屈座人,特別是對音樂有極高的天賦,史書稱他“善音樂,盡一時之妙,為江左第一”。他是東晉的笛子演奏家,是音樂史上有名的“笛圣”?!独m晉陽秋》載,袁山松也有很高的音樂造詣,將北人《行路難曲》歌詞進行潤色,又對原有的曲調進行加工,每當酒酣耳熱便歌此曲,聽者莫不痛哭流涕。起初,謝安外甥羊曇善唱樂,桓子野善挽歌,袁山松喜歌《行路難》,時人把它們并稱“三絕”。
子野有勇有謀有情有趣,是東晉士人中一位難得的奇男子。
這篇小品說桓子野每次聽到清歌,就要喊“奈何”“奈何”!謝安知道后感嘆道:“子野可算得一往情深!”
這里還得先掉書袋,解釋一下什么是“清歌”。“清歌”通常指清亮的歌聲,如晉葛洪《抱樸子·知止》:“輕體柔聲,清歌妙舞。”古人在詩文中經常說“清歌繞梁”。有時也指無樂器伴奏的歌唱,古代詩文中經常說“詠詩清歌”。當代個別學者認為該文中的“清歌”即挽歌,這種解釋有點牽強附會,在訓詁上和文獻中都難找到證據,就個人有限的閱讀范圍看,迄今還沒有發現誰說過“清歌”即“挽歌”。為什么會出現這種解釋呢?這可能是對古代文獻的誤讀。東晉學者葛洪說南方人哭喪模仿北方人的哭法,《藝文類聚》收《笑林》這樣一則佚文:“有人吊喪……因赍大豆一斛相與。孝子哭喚‘奈何’,以為問豆,答曰:‘可作飯?!⒆涌迯蛦尽F已’,曰:‘適得便窮,自當更送一斛?!碧崎L孺先生懷疑孝子哭喪喚“奈何”、喚“窮”,是洛陽及其近郊的一種哭法?!妒勒f新語·任誕》篇載,母親下葬時阮籍也“直言‘窮矣’”。其實,“奈何”是常用的感嘆詞,不只古代北方哭喪時喚“奈何”,各地人遇上悲喜之事都喚“奈何”,意思是“無可如何”“無可奈何”“怎么辦呵”等。另外,《古今樂錄》說“奈何,曲調之遺音”,一人唱眾人和以“奈何”。
由于桓子野本人是一位杰出的音樂家,他每次聽到清歌時便喚“奈何”,是因為歌聲深深地打動了他?!扒甯琛辈⒉幌抻谀囊活惖母瑁瑹o論是歡歌還是悲歌抑或挽歌,只要它們清亮悠揚都能撥動他的心扉,使他不由自主地喊“奈何”“奈何”!當然,魏晉名士一般都喜歡唱悲歌和聽悲歌,嵇康在《琴賦》中說:“稱其材干,則以危苦為上;賦其聲音,則以悲哀為主;美其感化,則以垂涕為貴。”正如錢鍾書先生所說的那樣,當時“奏樂以生悲為善音,聽樂以能悲為知音”,而最大的悲哀莫過于生死之痛,正如王羲之所說的那樣,“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魏晉士人個體的覺醒,使他們對生死特別敏感,名士們往往通過對死的哀傷,來表現對生的執著與依戀。袁山松是與桓子野同時的另一音樂家,他出游“每好左右作挽歌”。
當然,魏晉名士不獨對生死敏感,他們對自然景物、人世滄桑同樣會觸景生情,引發他們對人生意義的探尋,對生命短暫的感傷——
王子敬云:“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保ā妒勒f新語·言語》)
桓公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瑯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世說新語·言語》)
王戎喪兒王萬子,山簡往省之,王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簡服其言,更為之慟。(《世說新語·傷逝》)
“子野可謂一往有深情”正是王戎“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的回響,他聽到清歌“輒喚奈何”,正表明他的情感極為豐富,也表明他對音樂的感受敏銳細膩。“魏晉風度”的本質特征就是智慧兼深情,桓子野為人足智而又多情,他堪稱“魏晉風度”的理想標本。
“子野可謂一往有深情”逐漸由特指變為泛指,由“一往有深情”凝縮為“一往情深”,而“一往情深”至今仍是使用頻率極高的成語,子野參與了我們民族情感本體的建構。
4.子敬首過
王子敬病篤,道家上章,應首過,問子敬:“由來有何異同得失?”子敬云:“不覺有余事,惟憶與郗家離婚?!?
——《世說新語·德行》
王子敬即東晉大書法家王獻之,書圣王羲之第七子,書法史上被譽為“小圣”,與其父并稱“二王”。《晉書》本傳稱他“高邁不羈,雖閑居終日,容止不怠,風流為一時之冠”。門第、才華、氣質、風度、財富,一個男人希望擁有的王獻之樣樣都有——除了他的愛情和婚姻生活以外。
這樣近乎完美的男人怎么可能沒有美滿的婚姻呢?
王獻之前妻是比自己略長一歲的表姐郗道茂,他們從小就青梅竹馬,婚后這對小夫妻也十分恩愛。后尚簡文帝女兒新安公主司馬道福,當上了世人艷羨不已的當朝駙馬。不過,王獻之本人好像沒有人們猜想的那樣得意,事實上第二次婚姻使他飽受精神的折磨和靈魂的拷問。他與前妻仳離的原因已不可知,只能從正史和野史記載中尋找一點蛛絲馬跡。新安公主的第一任丈夫是桓濟,他與兄桓熙參與了殺害叔父桓沖的陰謀,事敗后被流放長沙,孝武帝廢除了他這位駙馬。到底是王獻之休妻在先,還是公主寡居在前?公主寡居的時間可以確考,子敬休妻的時間史無明文。遺棄恩愛的前妻而改尚獨居的公主,到底是他出于世俗的仕途考慮,還是迫于政壇的強大壓力?
古代上層社會的婚姻,原本就是一種政治聯姻或權力嫁接的附屬品,個人的戀情必須服從于權力的爭奪。不過,王獻之畢竟不是冷酷的政客,一方面他是朝廷的中書令,另一方面他又是感情豐富修養深厚的藝術家,離不開權勢的尊榮,同樣離不了愛情的溫暖。那位嬌貴的新安公主可以滿足他的前者,而甜蜜的愛情只能從前妻郗道茂那兒得到。不管是出于何種不得已的苦衷,一個男人休掉自己心愛的妻子,他對前妻必定會終身愧悔和隱痛。大家最熟悉的例子可能就是陸游,他的前妻唐婉沒有討得婆婆的歡心,陸游只得忍痛與愛妻分手,那首《釵頭鳳》打動了一代又一代讀者。詩人直到八十多歲入土之前還在寫詩表達對唐婉的愧疚和思念,一遍又一遍地說“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蒲龕一炷香”。遺棄前妻同樣是王獻之一生的巨痛,我們來看看他與前妻的短札:
雖奉對積年,可以為盡日之歡。常苦不盡觸類之暢。方欲與姊極當年之匹,以之偕老,豈謂乖別至此!諸懷悵塞實深,當復何由日夕見姊耶?俯仰悲咽,實無已已,惟當絕氣耳!
這封短札向前妻暗示了自己與新安公主婚后生活不和諧的苦悶,并表達了自己對她的思念與懺悔。本愿與郗氏“偕老”,卻又不得不和她“乖別”,違心地將自己的愛妻休棄,這給王獻之造成難以平復的精神創傷,每當念及前妻就“俯仰悲咽”,這種痛苦“惟當絕氣”才能“已已”。
這則小品便是“絕氣”之前,王獻之以自己將斷的氣息來傾訴自己無盡的懺悔。文中的“道家”指信奉五斗米道的人,大概相當于后世所說的“道士”,史載王羲之和王獻之父子都篤信五斗米道?!吧险隆笔堑兰胰ゲ∠麨闹?,依陰陽五行推測人的壽命吉兇,寫成表章后燒香陳讀上奏天曹,祈求天曹為人除厄去禍。道士上章的時候病人必須首過,也就是懺悔從七歲有意識以后自己所犯過的錯誤和罪行。此處的“由來”指七歲以來。道士問王獻之七歲以來有哪些過失,他回答說只想起和郗家女離婚這件事,此外自己沒有發覺有其他過失??梢姡芭c郗家離婚”是他一生最大的虧心事,臨死他還覺得自己有愧前妻。
離婚讓王獻之十分痛苦,對郗氏更加不幸。郗道茂嫁給王家不到一年,她父親郗曇便病逝,沒過多久女兒夭折,接下來又被丈夫休棄,轉眼之間,她從萬人羨慕的貴婦變為孤苦伶仃的棄婦。被休后的郗道茂無人可靠,無家可歸,據說后來在叔父家中度過余生。
郗道茂這一切是誰造成的呢?
王獻之能無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