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血性
書名: 戴建業作品集(套裝共9冊)作者名: 戴建業本章字數: 9652字更新時間: 2019-08-28 16:26:11
魏晉名士的文采風流固然令人無限神往,武夫或士人的雄邁豪情同樣讓人肅然起敬,如劉琨之枕戈待旦,祖逖之擊楫中流,王敦之揚槌擊鼓,王述之“何為復讓”,庾翼之“辭情慷慨”,生動地表現了一代男兒的雄強豪邁。《世說新語》中描寫了面如敷粉的何晏,不勝羅綺的衛玠,同時也記述了“鬢如反猬皮,眉如紫石棱”的桓溫,還有“兇強俠氣”的周處,書中大量的篇幅給了清談名流,這些刻畫武人的小品彌足珍貴,寥寥幾筆就為我們勾勒出一群有血有肉有棱有角的血性男兒,讓我們能一睹“另一種”魏晉風度——
1.王敦擊鼓
王大將軍年少時,舊有田舍名,語音亦楚。武帝喚時賢共言伎藝事,人皆多有所知,唯王都無所關,意色殊惡,自言“知打鼓吹”。帝令取鼓與之。于坐振袖而起,揚槌奮擊,音節諧捷,神氣豪上,旁若無人。舉坐嘆其雄爽。
——《世說新語·豪爽》
王大將軍即王導從兄王敦,他從小的長相就非常兇狠,時人見他后便評論道:“君蜂目已露,但豺聲未振耳。”古人常以“蜂目豺聲”形容兇惡殘忍的神態性情。成人后的王敦絕非莽撞武夫,史書稱他“口不言財利”,性尚簡略而識有鑒裁,經略指麾能決勝千里之外,很早就為族兄王戎所驚異和賞識。即使后來手控重兵“滔天作逆”,《晉書》史臣仍然贊嘆道:“王敦歷官中朝,威名宿著,作牧淮海,望實逾隆……弼成王度,光佐中興,卜世延百二之期,論都創三分之業,此功固不細也。”
這則小品通過擊鼓的細節,為我們勾勒了王敦強悍豪邁的雄風。
文章前面三句交代王敦的音容笑貌:“舊有田舍名,語音亦楚”——操一口土里土氣的南蠻鄉音,模樣更像個呆頭呆腦的鄉巴佬。這副模樣夾在一群風雅的名士中間,使他看起來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王敦并非楚人,為什么說他“語音亦楚”呢?原來西晉全盛之時,京城洛陽士大夫鄙視外郡人,把外地人的鄉音統稱為“楚音”。
接下來的場面更讓他難堪:晉武帝司馬炎召集當世賢達一起談論歌舞藝術,每個名士都侃侃而談,大家對藝術似乎無所不知,無所不會,舉止都很優雅,談吐更是從容,唯獨王敦“都無所關”——他對人們談論的藝術都沒有涉獵過,不只看上去像個粗人,他的藝術修養也很粗鄙。作者用“意色殊惡”寫盡了他的尷尬,“殊惡”是說他的臉色特別難看。像王敦這么要強的人,怎能忍受這種被人嘲笑和蔑視的氛圍?一股倔強之氣鼓動著他自告奮勇地說:“知打鼓吹。”武帝馬上令人拿鼓給他,在這種場合要為名士們擊鼓,大家都在等著看他的笑話:意在逞強,可能出丑。
沒想到等鼓一送來,憋了一肚子悶氣的王敦馬上“于坐振袖而起,揚槌奮擊”。你看他那“振袖而起”的激情,那振臂“揚槌”的強勁,那“神氣豪上”的氣概,那“旁若無人”的自得,再聽他那“奮擊”而出的雷鳴鼓聲,那“音節諧捷”的隆隆音響,讓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雅士驚呆了,他們由衷地“舉坐嘆其雄爽”。轉眼之間,王敦由一個被人鄙視的粗人,變成了一個被人仰視的豪杰,由一個被冷落一邊的莽漢,變成了人們所注目的焦點。整個皇宮都響徹了他“奮擊”的鼓點,整個會場他成了主宰的中心。
文章抑揚頓挫的行文手法,跌宕起伏的篇章結構,簡潔峭峻的刻畫藝術,只用寥寥八九十字,就把這位雄豪的壯士描寫得栩栩如生,把那些文弱書生反襯得像小白臉。我們不得不贊嘆王敦男子漢的豪氣,更不得不佩服作者技巧的高明。
2.壯懷激烈
王仲處每酒后,輒詠“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壺,壺口盡缺。
——《世說新語·豪爽》
王敦人稱“王大將軍”,字仲處,小字阿黑,是東晉輔佐中興的開國元勛,也是恃勢驕陵圖謀篡逆的叛將。他這種有棱有角有膽有識的梟雄,爺高興時可以讓天下安,爺不高興時可以叫天下亂。你可能不敬重他,但你不可能不畏懼他;你也可能仇視他,但你絕不可能藐視他。
史書說他從小兇頑剛暴,不僅胸有大志,而且識多遠謀,更加之為人冷酷。《世說新語·汰侈》篇載,石崇每次宴請賓客時都要豪飲,每次豪飲都讓美人斟酒勸客,哪次客人要是沒有一飲而盡,就令仆人輪流殺掉勸酒的美人。王導和王敦一起拜訪石崇,王導向來不善飲酒,怕美人喪命便勉力強飲,一直喝到酩酊大醉。輪到王敦時他故意不飲以看熱鬧,石崇家連殺了三個勸酒美人,他仍然“顏色如故,尚不肯飲”。王導事后責怪他,王敦若無其事地說:“他殺自家人,干你何事!”王敦之冷血殘忍可見一斑。
不過,人是世間最復雜多面的動物,《世說新語》稱“王仲處世許高尚之目”,即世人給王敦“高尚”的品評,另一方面王大將軍也“自目高朗疏率,學通《左氏》”,就是說將軍的自我感覺也非常好,給自己的評價是“高尚、爽朗、疏放、率真,學問上還精通《春秋左氏傳》”。品性是否高尚不必較真,學問是否淵博也無從考論,但他與曹操“一見傾心”肯定不會有假。這則三十多字的小品,細膩生動地揭示了他的胸襟、志向與豪情。
王敦每至酒酣耳熱,血氣奔涌,總要誦詠曹操《步出夏門行·龜雖壽》一詩中的名句:“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曹公其人雄豪霸氣,自然使王敦心存仰慕,其詩同樣沉雄駿爽,更能激起他的萬丈雄心。曹操有“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并吞天下之志,王敦也有“手控強兵,問鼎天下之心”,他們的目標都“志在千里”,他們的為人都“壯心不已”,歷代詩人中大概只有曹操與他最能“心心相印”。文后這一細節尤其傳神:“以如意打唾壺,壺口盡缺。”如意是古代一種日用器物,柄端制成手指的形狀,用來搔癢可如人意,因而被稱為“如意”。用骨、角、玉、鐵、銅、竹或木制成,長短古今不同,或三尺或一二尺,近似于今天搔癢的“不求人”。唾壺就是今天說的痰盂。《世說新語》有一注家說王敦是“以如意打玉唾壺”,《晉書·王敦傳》說“以如意打唾壺為節”,可見,王敦是邊高歌曹操“老驥伏櫪”詩句,邊用如意打玉唾壺為節拍,歌詠之聲與敲擊節拍一起有一種金聲玉振的共鳴,直到唾壺口全都被敲成一個個缺口。即使當年沒有錄像和錄音,千載之后我們仍能想見王敦那虎虎生氣,能夠感受他那勃勃的雄心。
俗話說“自古英雄惜英雄”,東晉另一位“久有異志”的梟雄桓溫對王敦滿懷敬意,《世說新語·賞譽》篇說:“桓溫行經王敦墓邊過,望之云:‘可兒!可兒!’”“可兒”是當時口語,意即“能干人”或“可意人”,與今天的“好角色”相近。暫且撇下忠君這一道德評價,王敦算得上敢作敢當的“可兒”,有勇有謀的大丈夫,他邊歌“志在千里”邊打唾壺的情景真叫人神往!
3.正氣與霸氣
王大將軍始欲下都,處分樹置,先遣參軍告朝廷,諷旨時賢。祖車騎尚未鎮壽春,瞋目厲聲語使人曰:“卿語阿黑,何敢不遜!催攝面去,須臾不爾,我將三千兵槊腳令上。”王聞之而止。
——《世說新語·豪爽》
很少人不知道“聞雞起舞”這個成語,但很少人知道“聞雞起舞”的祖逖。這則小品中的主角“祖車騎”即祖逖。作者用簡潔的筆法刻畫了東晉政壇上這位傳奇人物:寫他面對邪惡的凜然正氣,寫他面對強手的強悍霸氣。
不熟悉當時的政治環境和祖逖的個性人品,就很難讀懂這則小品。
“王大將軍”就是那位重兵在握的王敦。東晉經濟和軍事的重心在荊、揚二州,此時王敦晉職鎮東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加都督江、揚、荊、湘、交、廣六州諸軍事,于是便露出“蜂目豺聲”的虎狼本性,已經不滿足于“專擅朝政”,正在加速實現“問鼎”野心,希望自己馬上從稱“臣”變為稱“朕”。“始欲下都”是指王敦想從武昌來建康,都城在武昌的下游。來都城的目的是要“處分樹置”,也就是要對政府各人事部門進行重新安排設置。“處分樹置”四字表明臣強君弱的處境,他一人似乎可以擺平朝政,不只是“目中無人”,簡直就是“目中無君”。先派遣軍府中的佐僚參軍告之朝廷,順便也向都城賢達委婉傳達自己的旨意。雖然暫時還沒有廢君自立,但要一人進退百官主宰朝廷。
祖逖當時尚未鎮守壽春,人正好還待在京城。見王敦如此猖狂放肆,他馬上瞪眼嚴厲警告王敦使者說:“你趕快去告訴阿黑,怎敢來這里撒野無禮!叫他馬上收起臉乖乖回去,別來朝廷張牙舞爪。要是稍有耽擱,我要率三千兵甲用長矛戳他的腳,讓他滾回武昌。”他直呼王敦“阿黑”小名以示輕蔑。“攝面”就是收起或裹起臉面,“給我放老實點”的意思。“上”與前文“下都”相對,指溯江而上回到武昌。這段話無異于警告王敦:有我祖逖在,看誰敢胡來!
沒有想到,開始不可一世的王敦竟然“聞之而止”;更沒想到,王敦不害怕皇帝卻畏懼祖逖!
祖逖何許人也?史稱他從小就“輕財好俠,慷慨有節尚”,年輕時邀好友劉琨“聞雞起舞”練劍,國家大亂后“常懷振復之志”。他率領軍隊過江北伐中原,中流擊楫對大江發誓說:“祖逖此去定要驅除敵寇,重整山河!”見將軍“辭色壯烈”,士卒無不慷慨激昂。他不只是豪爽英武,處事“又多權略”,可惜天不假年,五十六歲便病死于戰場,沒有完成恢復中原的大業。
《世說新語·賞譽》篇載:“劉琨稱祖車騎為朗詣,曰:‘少為王敦所嘆。’”他的摯友劉琨稱贊他開朗豪放,很小便為王敦所贊嘆不已。可見,梟雄王敦對祖逖的霸氣、膽識和才華敬畏三分。《晉書·祖逖傳》說“王敦久懷逆亂,畏逖不敢發”,等他死后“始得肆意焉”。
小品中祖逖這幾句威嚴的斥責警告,避免了國家動亂和生靈涂炭,也讓我們見識了什么是民族的“血性男兒”,什么是英雄的“浩然正氣”,什么是國家的“中流砥柱”。
4.何必謙讓?
王述轉尚書令,事行便拜。文度曰:“故應讓杜、許。”藍田云:“汝謂我堪此不?”文度曰:“何為不堪,但克讓自是美事,恐不可闕。”藍田慨然曰:“既云堪,何為復讓?人言汝勝我,定不如我。”
——《世說新語·方正》
我國向來稱為“禮儀之邦”。在建構、塑造、規范國人的文化—心理結構中,“禮”作為一種文化模式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它使人自身的自然不斷人化,使人的行為舉止合乎社會要求。假如沒有一定的禮節,全社會就會像火車沒有鐵軌,人的一言一行完全出于生理的沖動,社會勢必由于混亂沖突而解體。總之,是“禮”使社會機器能正常運轉,使人越來越成為“人”。
但是,又正是“禮”使人日益成為“非人”,使自我日益成為“非我”。人類制定出許多禮節來,其本意是要它們為人類服務,使人類不斷遠離獸性而完善人性,然而,隨著歷史的發展和社會的進化,“禮”有時成了人自身的桎梏,人成了繁文縟節禮教的犧牲品。人必須扭曲自己以合乎禮節,高興了不敢開懷大笑,悲痛時不能號啕大哭,于是,人日益僵化、貧乏、枯萎、虛偽……
魏晉人的覺醒本質上就是對禮教的反叛,從虛偽的名教世俗中返回到生命的本真。王述就是一位嫉惡虛偽任性而行的可愛人物。王述字懷祖,襲爵藍田侯,人稱“王藍田”。晉簡文帝常說王述“以真率勝人”。當時的權臣王導每次講話,左右的人總要肉麻地吹捧一番。王述見此十分討厭地說:“人非堯舜,何得每事盡善!”
此文是王述升官后與兒子王坦之的一則對話。
王述每次接受朝廷的委任都不虛情假意地推讓,假如推辭就真不想或真不能任職。這次升任尚書令,任命一下來他便就職,絕不像其他世故同僚那樣,假惺惺地再三“固辭”,內心明明想高升想得發瘋,表面上卻裝出一副恬退淡泊的模樣。他那位字文度名坦之的兒子,反而比父親世故得多,認為就職前應該謙讓一番,無論如何要做做樣子給人家看。王述問兒子說:“你是認為我不能勝任此職?”兒子回答說:“爸爸怎么會不勝任呢?但克己謙讓總是一種美德,這一套程序是少不得的。不妨表面上推讓給杜、許二人。”可見,禮的力量多么強大,它把人一層層地包裹起來,使人像模子里鑄出來的標準產品。大家操同一種腔調,說同一種套話,持同一種態度,人們都像機械那樣應世觀物,最后彼此都成了被禮教塑造出來的木偶。
王述對兒子這般圓滑大為惱火,“既云堪,何為復讓?”——既然覺得我能夠勝任,又何必還要去謙讓呢?他甚至毫不隱諱地表達了自己對兒子世故的鄙夷:“人言汝勝我,定不如我。”
“既云堪,何為復讓?”王述的回答真擲地有聲,可惜,像他這樣方正剛強又豪爽坦蕩的血性男兒,今天的神州大地上實在太少了!
5.生氣懔然
庾道季云:“廉頗、藺相如,雖千載上死人,懔懔恒如有生氣;曹蜍、李志雖見在,厭厭如九泉下人。人皆如此,便可結繩而治,但恐狐貍猯貉啖盡。”
——《世說新語·品藻》
有的人在一個寢室同窗四載,一分手后就記不起他的模樣;有的人哪怕只有一面之緣,一輩子也忘不了他的音容笑貌。個中緣由是前者既無生氣又無個性,后者則個性鮮明又生龍活虎。
就給人們留下的鮮明印象而言,不僅熟人常常不如生人,而且還可能活人不如死人。晉朝庾龢就曾毫不客氣地批評自己的兩位同輩說:廉頗、藺相如雖然是作古一千多年的死人,但他們懔然剛烈的形象好像至今還活著;曹蜍、李志現在雖然還活著,但他們了無生氣的模樣活像九泉之下的死人。要是人人都像他們這個樣子,我們可以退回到結繩而治的遠古時代,完全用不著語言文字和聰明才智,不過,大家恐怕被狐貍、野豬、貉子等各種野獸吃個精光。
讓庾龢贊不絕口的廉頗和藺相如,在戰國后期,一為趙國的名將,一為趙國的名臣。廉頗幾乎是一位常勝將軍,他率軍討伐齊國大獲全勝,長平之戰前期成功抵御了強大的秦軍,長平之戰后粉碎了燕國的入侵,并打得燕國割讓五城求和,這一連串勝仗不僅使他成為趙國的中流砥柱,也使他與白起、王翦、李牧并稱為“戰國四大名將”。藺相如更是既足智多謀又虛懷若谷,“完璧歸趙”“負荊請罪”等成語至今仍有極強的生命力。他和廉頗在歷史舞臺上的英姿至今仍讓人熱血沸騰,他們的英氣至今仍舊虎虎生風。與庾龢同時的曹蜍、李志,如今幾乎沒有人記得他們的名字,要不是庾龢鄙夷地提到他們,估計誰也沒有興趣去考查他們的身世。曹茂之字永世,小字“蜍”,彭城(今江蘇徐州)人,生卒年不詳,東晉穆帝司馬聃時偶爾有人提到他。他的祖父曹韶西晉末為瑯邪王司馬睿鎮東將軍司馬,父親曹曼仕至尚書郎,說起來要算是“官二代”。李志字溫祖,東晉江夏鐘武(今衡陽)人。官至員外常侍、南康相,是與王羲之同時的書法家,《晉百官名》《墨池巢錄》都有與他相關的記載。“曹蜍李志之才”當時就是庸才的代名詞。
庾龢字道季,東晉外戚和名臣庾亮之子。他為文下筆琳瑯,談吐更敏捷機智,一時名流顯宦對他語多贊美,連謝安也稱贊“道季誠復鈔撮清悟”(聰明敏捷),這一半可能是其門第高貴既讓人不敢不服,一半可能是其文才口才也讓人由衷佩服。當然,他對自己的才華自然十分自負,對別人的評價也很少敷衍奉承。我們來看看他如何論己論人:“庾道季云:‘思理倫和,吾愧康伯;志力強正,吾愧文度。自此以還,吾皆百之。’”(《世說新語·品藻》)康伯即吏部尚書韓伯,東晉公認的清談高手;文度即王述之子王坦之,為東晉清談名士和政壇顯要。雖不能說完全目中無人,多少也有點眼空四海。沒有十足的底氣和傲氣,斷然不會對曹蜍、李志兩位同輩作出如此苛評。
現在無從得知庾龢談話的具體語境,從史料的粗略記載來看,這倆人算不上天才,但也絕非笨蛋,曹蜍、李志和我們大家一樣屬于“中人”或“常人”,單拿他們兩人說事無疑有失公平。就《世說新語》有關庾龢的幾則小品來看,他喜歡“仰望自己”而“俯視他人”,不僅背后論人十分刻薄,就是當面也不假辭色。不過有一點大概可以肯定:曹蜍、李志這兩位老兄,被禮法名教調教得沒有個性,沒有棱角,沒有膽量,沒有才情,是那種我們都很熟悉的“老好人”。
且不說庾龢對曹蜍、李志的酷評是否冤枉,單說說庾龢這則短文所隱含的論人標準。假如找不到德才兼備的賢人,你愿意與四平八穩的庸人為伍,還是選擇與狡猾能干的人精共事?庾龢顯然寧可與人精共舞,也決不會與庸人同行。周圍若全是馴良聽話的庸人,社會可以退回到結繩而治的時代,可以像老子所說的那樣“棄圣絕智”,但用不了多久大家都將被老虎豺狼吃光,庸人標志著民族人種的退化。做大惡沒膽,積大善無才,這是庸人的典型特征,這也是社會停滯的原因。推動歷史巨輪前進的動力,不是退讓善良,而是貪婪占有,所以有人欣賞老虎的奔跑,卻不喜歡看肥豬的蠢動。連對弱者滿懷仁愛的偉大詩人杜甫,年輕時對俗物庸人也是滿臉不屑,他老來在《壯游》一詩中說:“性豪業嗜酒,嫉惡懷剛腸。脫略小時輩,結交皆老蒼。飲酣視八極,俗物多茫茫。”早年的詠畫詩《畫鷹》更說:“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這兩句的意思是說,什么時候讓兇猛迅疾的雄鷹,去搏擊那些平庸可憎的凡鳥,把它們的毛和血灑在草木叢生的曠野上。
庾龢這則小品還給我們提出教育宗旨這一大問題,我們到底應該培養什么樣的人才?我們應該培養乖乖聽話的綿羊,還是應該造就剛烈勇猛的虎豹?如果教育是為了扼殺學生的個性,磨光學生的鋒芒,打掉學生的棱角,讓他們沒有質疑的精神,沒有挑戰的勇氣,沒有昂揚的激情,滿眼全是低眉順眼的奴才,到哪里去找廉頗和藺相如這種卓爾不群的豪杰?
6.自勵自新
周處年少時,兇強俠氣,為鄉里所患。又義興水中有蛟,山中有邅跡虎,并皆暴犯百姓,義興人謂為“三橫”,而處尤劇。或說處殺虎斬蛟,實冀三橫唯余其一。處即刺殺虎,又入水擊蛟。蛟或浮或沒,行數十里,處與之俱。經三日三夜,鄉里皆謂已死,更相慶。竟殺蛟而出。聞里人相慶,始知為人情所患,有自改意。乃自吳尋二陸。平原不在,正見清河,具以情告,并云:“欲自修改,而年已蹉跎,終無所成。”清河曰:“古人貴朝聞夕死,況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亦何憂令名不彰邪?”處遂改勵,終為忠臣孝子。
——《世說新語·自新》
這是一個失足青年的勵志故事,一個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典型。
周處是三國義興陽羨(今江蘇宜興市)人,父親周魴曾任鄱陽太守。因年幼時父親就離開了人世,又因他生得膂力過人,更因他為人“兇強俠氣”,青少年時期就沒有人愿意也沒有人敢來管教他。成人后他在鄉里橫行霸道,鄉親們無不對他又怕又恨。那時義興水里常有蛟龍害人,山中常有邪足猛虎出沒,再加上常常行兇斗狠的周處,義興人把這三樣一起稱為“三橫”,“三橫”中又要數周處為害最大。有一鄉民忽然心生一計,鼓搗周處殺虎斬蛟,本意是想以毒攻毒,希望能使“三橫”中只剩一橫。周處沒有看出這是對付自己的“陰招”,一向要強逞能的周處還真的上山殺了猛虎,又跳入水中去斬擊蛟龍。人與蛟相搏十分激烈,時而沉入水中,時而浮出水面,這樣一直在水里相持幾十里遠,周處始終與蛟龍廝殺扭打在一起,經過三日三夜后,周處沒有從水中鉆出,蛟龍也沒有在水面浮起,鄉里人以為周處和蛟龍一起完蛋了,于是大家奔走相告相互慶賀。哪知周處力大命大,他殺死蛟龍后又沖上岸來。回家見到鄉鄰因自己死去而歡天喜地,才知道自己在鄉人眼里是一大禍害,明白他們對自己痛恨到了什么程度,于是便有了悔改之意。這樣,他跑到吳郡去找陸機、陸云兄弟,不巧陸機外出,只見到陸云,便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告訴了他,還向他傾訴了自己的困惑:“很希望能改邪歸正,又覺得自己老大不小,人生最好的光陰已經虛度,恐怕最終還是一無所成。”見他真心棄惡從善,陸云便鼓勵他說:“古人從來重視‘朝聞夕死’,何況你還正富年華,將來前程未可限量,而且人最怕的是不能立志,不用擔心美名不能傳揚。”
周處從此便改過自新,史稱他后來勵志好學,志存義烈,言必忠信,成了歷史上有名的忠臣孝子,還撰有《風土記》《墨語》和《吳書》。仕吳為東觀左丞、無難都督,吳滅后歷任新平太守、廣漢太守、散騎常侍等職,在地方任上除暴安良,居近侍時不避權貴,朝臣大多畏處強直。剛好氐人齊萬年謀反,那些被彈劾過的大臣想置他于死地,便派他作為前鋒攻打叛軍。伏波將軍孫秀知道此去兇多吉少,勸他以家有老母加以推辭。他謝絕了孫秀的好心勸告:“忠孝之道,安得兩全!既辭親事君,父母復安得而子乎?今日是我死所也。”既然辭親事君就難再做孝子,既然走上前線就沒有打算活著回來!征西大將軍梁王肜正是他糾彈過的污吏,與敵交鋒后處處給他設阻,最后他因寡不敵眾戰死沙場。《晉書》本傳稱他為“輕生重義殉國亡軀”的“志節之士”。
這則小故事藝術上寫得十分精彩,情節上不斷波瀾迭起,結局上更讓人“拍案驚奇”:鄉人把他與蛟龍猛虎合稱“三橫”,可他憑一己之力殺猛虎斬蛟龍,舍身為鄉民除害;搏殺蛟龍三日三夜見不到人影,都以為他已經與蛟龍同歸于盡,誰會料到他卻安然無恙上岸生還;斬龍殺虎不僅沒有得到半句感謝,鄉親還為他的死亡舉杯相慶;看到鄉親們對自己“恩將仇報”,兇殺成性的周處非但沒有大開殺戒,這反而成了他改邪歸正的契機。
這則小故事的內容也引人回味:周處殺虎斬蛟只是由于鄉親的鼓動?是由于他想在鄉親們面前逞能才使出匹夫之勇,還是他自己早有為民除惡的善良動機?周處后來不只是馳騁疆場的將軍,也不只是精明干練的能吏,還是一位著書立說的學者,可見殺虎斬蛟之前不可能不知道這一行動的風險,也不可能看不出鄉親叫他殺虎斬蛟的用意,周處并不是使力不動腦的莽夫。他棄惡從善的契機是受了鄉親慶賀自己死亡這一事件的刺激,可是這一事件完全可能引出另一相反的情感反應,他也可能更加仇恨“恩將仇報”的鄉親。看到鄉親慶賀自己死亡滿面羞慚,并由此而對自己進行深刻反省,其內在動力是由于強烈自尊,還是由于他的良知未泯?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好像是說“胚子壞了”便一生壞,永遠也別想改變他,狗子至死都喜歡吃屎。可我們還有個成語叫“脫胎換骨”,這好像又是在說“胚子壞了”并不可怕,只要有壯士斷腕的決心,就可以使自己改頭換面重做新人。“性本善”還是“性本惡”爭論了幾千年,其實脫離了具體的人事和環境,對此的爭論毫無意義。流氓地痞有時也心存善念,圣賢大德有時也偶有惡意,行善作惡往往只在一轉念之間。“三歲知老”這種說法值得商榷,從前的惡少老來可能成為善人,過去的好人后來可能變為惡棍,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可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的志士可能變成賣國求榮的漢奸。天氣預報尚且經常出錯,對人的預判錯誤更多。周處一生的變化為我們提出了教育學、倫理學、心理學、哲學等復雜課題。
可惜,這則小品雖為充滿“正能量”的好故事,但完全不符合歷史的真實。周處死于晉惠帝元康七年(297),時年六十歲,生年當在吳大帝赤烏元年(238),陸機的生卒年是261至303年,周處比陸機年長二十四歲,他殺虎斬蛟的時候陸機也許還沒有出生,更別說他的弟弟陸云了,所以他與陸云對話純粹是小說家虛構。
作家編的故事不合史實,但情節發展很合情理,讀起來更非常有趣,所以我們甘愿做一個樂意受騙的傻子。
7.兄弟道別
周叔治作晉陵太守,周侯、仲智往別。叔治以將別,涕泗不止。仲智恚之曰:“斯人乃婦女,與人別,唯啼泣!”便舍去。周侯獨留,與飲酒言話,臨別流涕,撫其背曰:“奴好自愛。”
——《世說新語·方正》
周叔治就是周謨,歷任少府、丹陽尹、晉陽太守、侍中等職。周顗字伯仁,襲父爵武城侯,人稱“周侯”。仲智是周嵩字。東晉這周氏三兄弟中,周顗老大,周謨老幺。他們父親周浚是晉朝開國元勛,所以周氏兄弟在東晉并受重任。
小弟周謨不知何故外放晉陵太守,大兄周顗二兄周嵩前往送別。今天哪怕沙塵暴和霧霾再厲害,大家打破頭也要擠進北京,古人也同樣喜歡做京官不愿外放。小弟離開京城時心情抑郁感傷,在兩位哥哥面前撒嬌流淚。離別落淚本屬人之常情,沒想到二哥周嵩如此不體恤人情,不僅不安慰傷心落淚的弟弟,反而氣憤輕蔑地指責他說:“你怎么像個娘兒們,與人分別就只知道流淚!”說罷撇下弟弟掉頭而去。老大可不像老二那樣不通人情,他一個人留下來與小弟飲酒話別,臨別時自己也淚流滿面,還撫著周謨的背說:“小弟,好好照顧自己吧。”“奴”是當時長輩對晚輩或兄長對弟弟的昵稱。
小品通過兄弟道別這一簡單場面,生動地刻畫了兄弟三人的性格特征:老大寬厚慈愛,老二偏激狷狹,老三多愁善感。
《晉書》載,周顗為人直爽而又寬容,周嵩性格狷俠爽直且恃才傲物。一次,周嵩酒后瞪著大眼對周顗說:“君才不及弟,何乃橫得重名!”意思是說你的才能比不上我,怎么無故得到這樣的盛名呢?說著,以所燃的蠟燭投向老兄。周顗神色平靜地對二弟說:“老弟火攻,實出下策。”周顗神明秀徹懇摯,與人為善卻不媚俗阿世,位居顯位又能清約自守,因此以雅望令譽蜚聲士林,是東晉初期政壇上的核心人物。周嵩則因其矜豪傲慢和輕侮朝官幾次被黜。周謨無遠略宏圖,終生只居官守職而已。
“性格即命運”,誰說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