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妙賞
- 戴建業作品集(套裝共9冊)
- 戴建業
- 11291字
- 2019-08-28 16:26:11
對景物細膩微妙的審美感受,對人物準確精微的品藻鑒賞,就是我們這里所說的“妙賞”。除《識鑒》《賞譽》《品藻》等專門寫“妙賞”外,《世說新語》許多章節都記述了名士們之間的“妙賞”。
離開了名士們的“妙賞”,“魏晉風度”就殘缺不全;而離開了名士們情感的豐富和直覺的敏銳,“妙賞”就完全不可能產生。
這一章前幾篇小品是品人:喬玄識曹操于寒微之際,“亂世之英雄,治世之奸賊”已成歷史名言;王濟贊叔于未顯之時,“山濤以下,魏舒以上”已是對王湛的定論;郭奕對羊祜一見傾心,覺得人才是世間最美的“風景”;“非以長勝人,處長亦勝人”,王濛對殷浩的品評意味雋永。后兩篇小品是品物,魏晉名士向內發現了自我,才能向外發現自然。王子猷癡情于竹,王子敬暢懷于山川,不只是寄情于審美對象,而且忘情于審美對象。行于山陰道上,嘯詠于庭竹之前,自然是精妙的審美鑒賞,又何嘗不是詩意的人生?
1.亂世英雄
曹公少時見喬玄,玄謂曰:“天下方亂,群雄虎爭,撥而理之,非君乎?然君實亂世之英雄,治世之奸賊。恨吾老矣,不見君富貴,當以子孫相累。”
——《世說新語·識鑒》
東漢末年,主荒政謬,國家的命運操縱于閹寺,一般士大夫羞與他們為伍,于是出現了“匹夫抗憤,處士橫議”的局面。“清議”是當時士人干政的主要手段,原先的人物品藻也因此具有新的社會意義,雖然難免士人之間的相互標榜,但對腐敗的政治具有激濁揚清的作用:政府對官員的升降不得不顧忌“清議”的壓力,多少要聽聽社會清流的權威意見。人物品藻左右著一個人的政治前途,有名者步青云,無聞者委溝壑。一些未得到社會承認的士子盼望獲得品藻名流的正面評價。曹操在得勢之前就曾請許劭、喬玄品題。本文就是喬玄品評曹操的記載。
喬玄是漢末著名政治家,史稱他“嚴明有才略”,以“長于知人”著稱于世。且看喬玄如何評價曹操——
首先他認為曹操有能力承擔撥亂反正這一巨大的歷史使命:“天下方亂,群雄虎爭,撥而理之,非君乎?”董卓之亂使國家四分五裂,連年戰火使生靈涂炭,國家必須統一,百姓渴望和平,民族要求強盛,而這一歷史的要求此時只有通過曹操才能實現,曹操是未來整頓乾坤的人物,喬玄這幾句話賦予曹操以使命感和歷史感。
接下來,喬玄的話又來了一個大轉彎:“然君實亂世之英雄,治世之奸賊。”“然”是古漢語中常用的轉折連詞,其意義相當于今天的“然而”“可是”等。稱曹操是“治世之奸賊”,是說曹操有才而無德。亂世四海無主,群雄混戰,曹操的才能足以力挫群雄統一全國;治世則天下共尊一國之君,曹操的德性又不甘久居人下,最后將成為攪得四海沸騰君無寧日的亂臣賊子。
按儒家的價值觀念來衡量,喬玄對曹操似褒而實貶。儒家把“德”置于至高無上的地位,說曹操無德等于完全否定了他。但是,漢魏之際人們的價值觀念發生了深刻的變化,由傳統的重德輕才變為重才輕德,荀粲甚至公然說“女子當以色為主,德不足稱”。曹操本人在幾次求賢令中,也公開求聘“不仁不孝”的才智之士。因為動亂的時局呼喚力挽狂瀾的英雄,歷史所急需且舉世所仰望的,不是仁孝謙恭卻百無一能的君子,而是橫刀立馬平定天下的豪杰。漢末才俊之士蜂起,大家都想問鼎天下,人人都以英雄自居,王粲還專門為此寫了一部《漢末英雄傳》。此時還出現了討論英雄特性和識別英雄方法的理論著作,劉劭在《人物志·英雄》篇中說:“夫草之精秀者為英,獸之特群者為雄,故人之文武茂異,取名于此。是故聰明秀出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
喬玄稱曹操是“亂世之英雄”,當時正處于亂世,這不就是說曹操是當世英雄嗎?當時根本不是什么治世,說曹操是“治世之奸賊”,等于什么也沒有說。如此說來,喬玄這次對曹操的品題是寓褒于貶。
《三國志·武帝紀》注引《魏書》說,曹操聽到喬玄的品題后大喜,顯然他不在乎僵硬空洞的道德批評,而看重能扭轉乾坤的超人才智,他堅信自己能挽狂瀾于既倒。假如我們不將歷史道德化的話,曹操的確是一位推動歷史前進的英雄。雄才大略和文治武功,在三國時代無與倫比。另外,曹操不僅有才,而且有趣。
2.家有名士
王汝南既除所生服,遂停墓所。兄子濟每來拜墓,略不過叔,叔亦不候。濟脫時過,止寒溫而已。后聊試問近事,答對甚有音辭,出濟意外,濟極惋愕,仍與語,轉造清微。濟先略無子侄之敬,既聞其言,不覺懔然,心形俱肅。遂留共語,彌日累夜。濟雖雋爽,自視缺然,乃喟然嘆曰:“家有名士,三十年而不知!”
濟去,叔送至門。濟從騎有一馬,絕難乘,少能騎者。濟聊問叔:“好騎乘不?”曰:“亦好爾。”濟又使騎難乘馬,叔姿形既妙,回策如縈,名騎無以過之。濟益嘆其難測,非復一事。
既還,渾問濟:“何以暫行累日?”濟曰:“始得一叔。”渾問其故,濟具嘆述如此。渾曰:“何如我?”濟曰:“濟以上人。”武帝每見濟,輒以湛調之曰:“卿家癡叔死未?”濟常無以答。既而得叔,后武帝又問如前,濟曰:“臣叔不癡。”稱其實美。帝曰:“誰比?”濟曰:“山濤以下,魏舒以上。”于是顯名。年二十八,始宦。
——《世說新語·賞譽》
自東漢末王澤及其子王昶以下,山西太原王氏久居顯貴膏腴之地,整個六朝人物挺秀,冠冕相望,正如古代一副門聯所說的那樣:“詩書傳家久,衣冠繼世長。”
這則小品中的王汝南即王湛,魏司空王昶之子,晉司徒王渾之弟,仕晉歷官太子洗馬、尚書郎、太子中庶子、汝南內史等職。其人身長七尺八寸,龍顙大鼻,器量恢宏,史稱“有公輔之望”。由于為人沖淡簡素,他年輕時志在隱遁,在人前常沉默寡言,母親逝世后便結廬墓旁,不愿與世人應酬交往,連他的“兄弟宗族皆以為癡”。
他兄長渾有一個兒子叫王濟,風姿俊爽而又勇力過人,既會盤馬彎弓,又善談玄論《易》。有顯赫的官二代背景,加上出眾的才情,王濟自然是“氣蓋一世”,根本沒有把那位“癡叔”王湛放在眼里。他每次來祭掃祖母墳墓時,從不去拜望在墓旁守孝的叔叔,王湛也不等候這位不可一世的侄兒,即便偶爾過去問候一下,也不過隨便寒暄敷衍幾句。文章開始極意寫王濟對叔父的無禮輕慢,為后文埋下伏筆。
后來有一次王濟試探問了叔叔一些時事,沒有想到王湛回答得極有文采,大出王濟的意料之外,濟一時驚愕不已。于是和他討論一些抽象深奧的話題,清談漸漸進入精微玄妙的境地。原先王濟也以為王湛很癡,在這位“癡叔”面前沒有半點子侄的恭敬,聽了王湛這番清言妙論,才對叔叔陡生敬畏之心,不知不覺從內心到儀表都肅然恭敬。于是便留在廬中清談,叔侄竟日累夜一連談了幾天。王濟雖然才識風度高邁不群,面對叔叔卻感到自愧不如,由衷地喟然長嘆道:“家中藏有一代名流,竟然三十年來沒有被發現!”
王濟離去,叔叔送至門口,王濟的隨從有一匹極難駕馭的烈馬,很少人敢去騎它。王濟隨意問王湛說:“叔叔喜歡騎馬不?”王湛也隨口應說“還喜歡吧”。王濟使人牽來烈馬讓叔叔試騎,只見叔叔縱身上馬,“姿形既妙,回策如縈”。作者用優美的語言形容王湛騎姿的漂亮瀟灑,策馬揮鞭的嫻熟自如,馬鞭在他手中像回環縈繞的帶子一樣美麗,就是當世騎手名家也很難超過他。王濟本人也是騎馭的行家里手,可比起叔叔來真是小巫見大巫。叔叔清談的才識既讓他驚訝,現在叔叔的騎術又讓他折服,王湛過人之才絕非一技,王濟越來越感到叔叔深不可測。
回到家中王濟欣喜地對父親說:“我剛剛尋得了一位叔叔!”王渾問叔叔比自己如何?王濟委婉地對父親說:“是我王濟以上的人物。”父問“何如我”,子答“濟以上人”,豈敢當面說叔叔遠勝父親,只能說叔叔遠勝自己。言下之意,父不如己,己不如叔。
晉武帝每次見到王濟,總要拿他叔叔來調侃一番:“你家那個傻叔死了沒?”王濟次次都被問得羞愧難言,既“得一叔”之后,皇帝又拿他叔叔說事,這次王濟很有底氣地稟報武帝說:“臣叔不癡。”并向皇帝贊嘆叔叔的過人才德,晉武帝因而問他說:“他能和誰相比?”王濟自豪地回答說:“山濤以下,魏舒以上。”山濤、魏舒何許人也?山濤是晉朝開國元勛,位至太子少傅、司徒,山濤死后魏舒領司徒,二人在西晉德高望重,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王濟在皇帝面前稱叔叔才智在“魏舒以上”,可見侄子現在對叔父如何高山仰止!作者為了烘托主角,用筆層層鋪墊。
《周易·系辭下》提出過一條識人標準:“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我們常把嘰嘰喳喳當作思維敏捷,將深藏不露視為反應遲鈍,因此,我們不是把野雞錯當鳳凰,就是把珠玉誤作瓦礫。在今天這個快節奏的社會里,開朗外向的人容易脫穎而出,他們的優點容易被人看到,深藏不露的內向性格常常吃虧,人們有時甚至把內向說成精神障礙。其實,性格的外向和內向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外向者敏于應對,內向者長于深思;外向者容易流于輕浮,內向者容易失之拘謹。俗話說“金子總要發光”,事實上很多“金子”終生埋沒。要不是王濟偶然與叔叔交談,王湛可能一直“癡”到逝世。“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韓愈的名言對古今都有警醒意義。當然,有才能的人也不能長期“衣錦夜行”,今天這個時代如此浮躁,沒有多少人有閑心思來當伯樂,一定要學會推銷自我,像王湛那樣“不與世交”,你也許一輩子就沒有機會。要知道,王湛最后能夠沖出來是由于他是官二代,晉武帝不是一直念叨王濟這個“傻叔”嗎?
3.最“養眼”的風景
羊公還洛,郭弈為野王令。羊至界,遣人要之。郭便自往。既見,嘆曰:“羊叔子何必減郭太業!”復往羊許,小悉還,又嘆曰:“羊叔子去人遠矣!”羊既去,郭送之彌日,一舉數百里,遂以出境免官。復嘆曰:“羊叔子何必減顏子!”
——《世說新語·賞譽》
有些人聽起來名聲震耳,一交談就叫人興味索然;有些人暫時雖默默無聞,一見面就讓人彼此傾心。前一種人浪得虛名,一經接觸就知道他“不過如此”,后一種人深藏不露,了解越多就越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則小品中令郭奕三見三嘆的羊祜,無疑就屬于后一種人。
先來交代一下郭奕(字太業)。郭生于太原曲陽(今山西省太原市)的“累世舊族”,三國時大名鼎鼎魏將郭淮之侄。史稱奕“少有重名”,仕晉歷任雍州刺史、鷹揚將軍、尚書等職,當世很多朝臣都出其門下,生前山濤稱贊他“高簡有雅量”,死后朝廷賜謚曰“簡”,詔令中稱“奕忠毅清直,立德不渝”。
再來看看羊祜(字叔子)。羊祜是泰山平陽(今山東新泰)人,出身于漢魏時期的名門望族,祖父羊續漢末任南陽太守,父親羊衜則在曹魏時期任上黨太守,母親是漢末名儒蔡邕的女兒,姐姐羊徽瑜是司馬師繼室,史稱“景獻皇后”。他小時就為長輩所看重,認為將來“必建大功于天下”,后成為一代著名的戰略家、政治家、軍事家,曹魏時期歷任中書侍郎、秘書監、從事中郎等職,仕晉歷任尚書左仆射、車騎將軍、鎮南將軍,死后追贈“太傅”。晚年都督荊州諸軍事期間,積極發展當地的經濟,注重與民休養生息,一方面與吳國修好,一方面“繕甲訓卒,廣為戎備”,暗中為攻打吳國做準備,滅吳之日滿朝文武歡聚慶賀的時候,晉武帝捧杯流淚說:“此羊太傅之功也!”他許多利民措施讓百姓受惠,死后襄陽為他修了羊公碑,后來又稱為“墮淚碑”,唐代詩人孟浩然有詩贊頌說:“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陸游《水調歌頭》更稱“叔子獨千載,名與漢江流”。
這則小品寫郭奕與羊祜三次會面,通過郭奕之口來表現羊祜的才能與人品。作者的手法特別高明,要塑造的主角一直沒有“出場”,全由第三者的贊嘆來表現他的形象。古人把這種寫法叫作“背面傅粉”。
郭奕做野王(今河南省沁陽市)令時,有一次羊祜回到洛陽,正好要途經野王縣。等羊一到野王縣界,郭奕便派人把他留下,郭本人隨后前往迎接。“要”此處是攔截、遮留的意思。兩人一見面,郭奕就忍不住脫口贊嘆道:“這羊叔子哪里不如我郭太業!”史稱羊祜博學多才,又長于論辯,身長七尺三寸,風姿俊朗。郭可能是被羊的風采和談吐迷住了,剛見面就對羊交口稱贊。接著郭又前往羊的住處拜訪,對羊祜的才情、氣度、志向和眼界有了更深的了解,沒過多久回來又贊嘆道:“羊叔子可不是一般的常人,比我郭太業強多了!”等羊祜要離開野王縣時,郭奕對他已經依依不舍了,送了他一整天還舍不得回來,一下子送到幾百里開外,還因為擅自離開自己的轄境而被免官。羊祜一生不愿“委質事人”,立身剛正廉潔,自奉清儉樸素,祿俸所資不是贍給親族,就是賞給了軍士,他死后家無余財。羊祜安貧樂道和篤重樸實的儒者風范,可能給郭太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郭一回到家就贊嘆道:“羊叔子哪里不如顏淵!”漢以后祭孔時一直以顏淵配享孔子,顏后世尊為“復圣”,郭奕把羊祜稱為當世的顏淵,他對羊的推崇真可謂無以復加了。
郭奕三次見羊祜的三次贊嘆,對羊祜的評價一次比一次高,羊祜在我們心目中的形象固然越來越高大,郭奕本人給人的印象也越來越好。他們相識的時候,羊祜還沒有任何政績,自然也沒有什么政聲,郭僅僅三次見面就能識其胸中丘壑,一方面說明羊祜的確胸羅萬象,另一方面也表明郭奕有知人之明。郭奕的確是一位智者,只有英雄才能識英雄。
認識別人要智慧,贊美別人要雅量。心胸狹窄的人發現別人超過自己,很快會心生妒忌,甚至可能去貶低他人來抬高自己。郭奕第一次見到羊祜時,只說“這羊叔子哪里不如我郭太業”,還覺得他們二人可能旗鼓相當,第二次見面后他就承認“羊叔子比我郭太業強多了”。像郭奕這樣的名士,公開承認己不如人,這需要一種坦蕩的襟懷,需要一種面對真相的勇氣,也需要一種對自己的自信。郭奕是一位智者,同時也是一位君子。
人是萬物的靈長,是上帝最美的造化,我們常常旅游世界各地去看風景,卻對自己身邊“人”這道最美的風景視而不見。如果學會了認識人,欣賞人,贊美人,你的同學、同事、同鄉、朋友、師長、親人,可能都是“養眼”的風景,他們不僅能讓你身心愉悅,還能讓你靈魂凈化,讓你增才廣智。俗話說“小人眼中無圣人”,不要總是盯著別人臉上的黑痣,要像郭奕那樣發現別人出群的才華,發現別人高尚的品德,發現別人迷人的個性,你越能發現別人的長處,別人就對你越有“好處”。
4.處長亦勝人
王仲祖稱殷淵源:“非以長勝人,處長亦勝人。”
——《世說新語·賞譽》
這兩句話聽起來像是繞口令,可細想后便發現它意味雋永。
王仲祖即東晉名士王濛,殷淵源即東晉名臣殷浩。王濛被士林奉為風雅典范,而殷浩的出處更被視為決定東晉興亡。
殷浩生前人們對他好評如潮。《世說新語·識鑒》載:“王仲祖、謝仁祖、劉真長俱至丹陽墓所省殷揚州,殊有確然之志。既反,王、謝相謂曰:‘淵源不起,當如蒼生何?’深為憂嘆。”這段話的意思是說,有一天,王濛、謝尚、劉惔三人一起去看望殷浩,殷當時隱居在丹陽他祖先的墓所。他們交談中發現殷隱居的意志十分堅定。回來后,王與謝相互議論說:“殷淵源要是不肯出仕,天下蒼生可怎么辦呵!”他們說著說著都深深嘆了口氣。稱“殷揚州”是因殷曾任揚州刺史。把天下興亡寄于殷浩一身,可見名士們是如何推崇殷浩了。《世說新語》中另一則小品,也讓我們看到時人是如何仰慕殷浩:“王司州先為庾公記室參軍,后取殷浩為長史。始到,庾公欲遣王使下都。王自啟求住曰:‘下官希見盛德,淵源始至,猶貪與少日周旋。’”庾亮先聘王修齡做記室參軍,后來又錄用殷浩為長史。殷浩剛一到任,庾公就派遣王出使京都。王親自啟稟請求庾亮說:“下官很少見到盛德賢人,很遺憾殷淵源一到我就要離開,自己還貪戀與他親近幾日。”
殷浩死后其故舊顧悅之稱道說:“殷浩識理淹長,風流雅勝,聲蓋當時。”史家也說“殷浩清徽雅量,眾議攸歸”。這類評語在《世說新語》中隨處可見,“識理淹長”的清談家固然很多,有“清徽雅量”的名士也不少,這一切并非殷浩所獨擅,何況殷浩的門第在東晉也算不上高貴,是什么原因使殷浩有如此大的魅力呢?
王濛間接地提出了另一種解釋:“殷淵源非以長勝人,處長亦勝人。”殷浩非但以自己的長處勝過別人,他對待自己長處的態度也勝過別人。
不管殷浩是不是具備這個優點,“以長勝人,處長亦勝人”,這兩句話不僅說得俏皮,而且充滿了人生的智慧。
俗話說“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誰沒有自己的一點點長處呀?數學不好的人可能會寫作文,不會寫作文的人可能會講話,不會寫又不會講的人可能會跑步。
人人都會有自己的“長處”,但不是人人都會“處長”。別看“長處”與“處長”只是字面顛倒,它們對每個人來說可是大有文章。
西方哲人說“認識你自己”,東方智者說“自知者明”,可悲的是人好像很難認識自己,我們往往只看到別人臉黑,卻不愿承認自己長得也像烏鴉;我們總不滿足于自己的地位和財富,卻很少人不滿意自己的才華,所以我們對別人總含譏帶諷,對處境總牢騷滿腹,老是覺得自己生不逢時,覺得自己懷才不遇。
在我們社會里,能“以長勝人”的比比皆是,能“處長亦勝人”則十分罕見。舞文弄墨的文人譏諷將軍是赳赳武夫,馳騁疆場的將軍嘲笑文人為膽怯懦夫。有財的瞧不起有才的,有才的又瞧不起有力的——大家喜歡以己之長輕人之短。小時候我們村里有一個莊稼把式,種田的十八般手藝無一不精。鄰居一個兄弟田里活兒樣樣都笨,年年都“種豆南山下”,年年都是“草盛豆苗稀”。那個莊稼把式從心里蔑視這位鄰居,還常常拿他種的水稻和棉花開涮。粉碎“四人幫”后恢復高考,這位不會種田的兄弟就考入名校,接著被哈佛大學錄取攻讀博士,現在是美國一名牌大學教授,而嘲笑他的那個莊稼把式還在我們村里種莊稼。
如今家庭和學校教育中,家長和老師比較注重培養小孩的“長處”,而相對忽略了教育小孩“處長”的態度。許多人稍有一技之長,或者還僅是一知半解,馬上就覺得老子天下第一。一個小城市的足球前鋒,剛剛小有名氣便忘乎所以,看看他那不可一世的神態,好像他不是在踢足球而是在踢地球,在隊友面前慣于頤指氣使,最后因沒有團隊精神而被開除出隊。
“處長”大體上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如何正確認識自己的長處和短處。這一點非常重要,它涉及自己求學和職業選擇,無論求學還是擇業,除了要知道自己“喜歡”干什么,還要明白“能夠”干什么,而且還得了解社會將“需要”什么,然后再在自己的興趣、能力和需要之間找到契合點。這三者之中,“能夠干什么”就是自己的長處。不能識其所長就不能用其所長,對人對己都是如此。另一方面是如何表現自己的長處,如何發揮自己的長處。平時大家常說“金子總是要發光的”,可埋在地下的金子發光誰也看不到,雖然千百年后也許有一天金子被挖掘出來,可是,且不說等千年以后,即使是等幾十年以后,人生也很難閃閃發光了。金子過一萬年還是金子,志士過幾十年就成了老朽,所以杜甫急不可耐地說“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因此,是金子就要擺在顯眼的地方,讓人們能看到閃閃金光;有長處就要表現出來,讓別人能發現你的長處,使你的長處能服務于社會,使你自己能成就壯麗的人生。那么如何表現自己的長處呢?這可是一門奧妙無窮的學問,既要把自己的長處“表現出來”,又不能讓人家覺得你喜歡“表現自己”,這真是做人的“高難度動作”。在一個商品充斥物產豐饒的時代,好產品配上好廣告,它才能成為暢銷商品,同樣,在一個教育普及人才輩出的時代,我們都要學會如何“推銷自我”,向別人展示自己的才能,讓別人了解自己的長處,這樣才能找到理想的職位,才能真正實現自我。要充分展示自己的長處,又不能顯得鋒芒畢露,怎樣拿捏二者之間的度,是我們一生的功課。要如何發揮自己的長處呢?《論語·先進》篇載,孔夫子有一天對他的學生說:“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孔子對身邊的幾個學生說,你們平日常說“人家不了解我呀”,假若人家了解你們,并且準備重用你們,你們打算怎么干呢?向人家展示自己的長處,讓人家了解自己的長處是第一步,當別人給你提供了舞臺,如何發揮自己的長處是第二步,這也是小品文中“處長”的應有之義。
《晉陽秋》說“浩善以通和接物”,殷浩待人接物通達而又謙和,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從來不在人們面前“耍大牌”,有“長處”但不以自己的“長處”驕人,所以王濛說他“處長亦勝人”。還沒有出仕就已在社會上聲名鵲起,“咸謂教義由其興替,社稷俟以安危”,可以說他善于展示自己的“長處”。可是,史家又說他“及其入處國鈞,未有嘉謀善政,出總戎律,唯聞蹙國喪師”,等他身居要津以后,治國拿不出良方,帶兵又老吃敗仗,這樣說來殷浩還不善于揚長避短。
僅會“以長勝人”,還只是成功的一半;懂得“處長亦勝人”,才會有輝煌的人生。
5.何可一日無此君?
王子猷嘗暫寄人空宅住,便令種竹。或問:“暫住何煩爾?”王嘯詠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
——《世說新語·任誕》
竹子在先秦人眼中就十分高潔,《莊子·秋水》篇說神鳥鳳凰,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這就好比今天富人只吃橄欖油,而窮人則吃地溝油一樣。三國竹林七賢以后,竹子又積淀了某種蕭疏超曠的文化內涵。古代文人對樹木花草各有所愛,如孔子稱道松柏堅貞耐寒,屈原贊頌橘樹“獨立不遷”,陶淵明喜歡“采菊東籬”,后來有人向往牡丹的富貴,也有人傾心梅花的高潔,這則小品文中的主人公王子猷獨愛竹。我國最早最有名的竹癡,無疑非東晉這位大名士莫屬,其次才數得上宋代名畫家文同,及清代那位名畫家鄭板橋。
前人對樹木花草的贊美,往往是從道德倫理的角度“比德”,就是在這些植物身上發現了類似人類的某些可貴品德。或者反過來說,就是希望人們具有卻又少有的美好品德,恰好在一些植物身上找到了。如孔子所謂“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屈原所謂“后皇嘉樹”“秉德無私”。人們把松、竹、梅稱為“歲寒三友”,也是著眼于它們共有的貞堅品格。直到白居易《養竹記》還是歌頌竹子的“品節操守”:“竹似賢,何哉?竹本固,固以樹德,君子見其本,則思善建不拔者。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見其性,則思中立不倚者。竹心空,空以體道,君子見其心,則思應用虛受者。竹節貞,貞以立志,君子見其節,則思砥礪名行夷險一致者。夫如是,故君子人多樹為庭實焉。”只因稟有“君子”的“本”“性”“心”“節”,君子這才會在庭院中栽種竹子。文學史上詠竹詩文多不勝數,如唐代詩人張九齡《和黃門盧侍御詠竹》的“高節人相重,虛心世所知”,又如宋代徐庭筠《詠竹》的“未出土時先有節,到凌云處仍虛心”等等,這些詠竹名句多是贊賞竹子的“高節”和“虛心”。
王子猷癡情于竹子,自然也有對竹子氣節品格的傾慕,但更有對竹子的一種審美陶醉。謳歌竹子品性節操,對竹子更多的還是“敬”,對竹子本身的審美陶醉,才會對竹子產生由衷的“愛”。只是“敬”可能“敬而遠之”,有了“愛”才須臾分離不得。
這不,王子猷暫時借住在別人的空宅院里,馬上便命人種上竹子。文中“寄”表明院子非他所有,“暫”表明他不會住很長時間,“便”寫出了王子猷種竹的急切心情。這兩句話無一字虛設,用現在文學術語來說,就是用詞簡潔而又傳神。王子猷的做法讓人大惑不解:“不過在這里短期暫住,何必多此一舉呢?”的確,且不說種竹子麻煩費錢,種上竹子又觀賞不了幾天,這么幾天少了竹子,難道還活不下去?再說花那么多精力物力種上竹子,最后還不是留給了房子的主人?
王子猷可并不這么想,你看他在剛種的竹子邊“嘯詠良久”。這里順便要解釋一下“嘯詠”,它又稱“長嘯”“吟嘯”或“嘯歌”。嘯的方法是氣激于舌端,發口而音清,動唇便成曲。嘯在六朝人看來是一種放曠、自得、沉醉的神態,六朝名士通常都善嘯,他們認為在“華林修竹之下”最宜嘯詠。王子猷在竹子旁邊嘯詠很長時間,說明他完全被新栽的修竹所陶醉。他指著竹子對旁人說:“何可一日無此君!”哪能一天都見不著這位老兄呢?他指著竹子不說“此竹”而說“此君”,這句話顯露了王子猷的幽默,更包含著王子猷的癡情,竹子不只是他的審美對象,更像是他的友人甚至情人,所以與竹子難舍難分。《世說新語》中還有一則王子猷“竹癡”的描寫:
王子猷嘗行過吳中,見一士大夫家極有好竹。主已知子猷當往,乃灑掃施設,在聽事坐相待。王肩輿徑造竹下,諷嘯良久。主已失望,猶翼還當通。遂直欲出門。主人大不堪,便令左右閉門,不聽出。王更以此賞主人,乃留坐,盡歡而去。(《心說新語·簡傲》)
借住人家宅院馬上要種竹,外出路過人家門口也進門賞竹,竹子儼然是他最親密的伴侶,成了他精神生活的一部分。吳中一家有“好竹”的士大夫聽說他要路過此地,便斷定“子猷當往”,可見他愛竹早已聞名遐邇。知道王子猷這位貴人要來,主人還特地為他灑掃庭除準備酒食,一直待在客廳里迎接大駕。可王子猷乘坐肩輿徑直來到竹林下,又像在借住的客舍一樣在竹下“嘯詠良久”,賞完了竹林便掉頭走人,根本沒有想到與主人打招呼——他是特來賞竹,而非專來應酬,只管在竹下嘯詠,何須與主人寒暄?
這則小品文通過王子猷對主人的冷漠來突出他對竹子的熱情,子猷愛竹擺脫了世俗的客套,也不關乎人際的利害,更不在于功利的占有。他在竹下“嘯詠良久”的神態,表明他和竹已經物我兩忘,融為一體,達到了“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的境界。誰又能分清是子猷如竹,還是竹像子猷?他竹下嘯詠是審美鑒賞,又何嘗不是詩意人生?
唐代賈島在詠《竹》(此詩又見《羅隱集》)詩中說:“籬外清陰接藥欄,曉風交戛碧瑯玕。子猷沒后知音少,粉節霜筠漫歲寒。”賈島說得未免過于絕對,竹子在子猷之后并不缺知音,只是知竹不如子猷那樣深,愛竹不如子猷那樣癡而已。清代畫家鄭板橋稱“板橋專畫蘭竹,五十余年,不畫他物”,還寫了許多詠竹詩和詠竹聯,聯如:“咬定幾句有用書,可忘飲食;養成數桿新出竹,直似兒孫。”詩如:“一節復一節,千枝攢萬葉;我自不開花,免撩蜂與蝶。”從其詩、聯、畫來看,鄭氏愛竹還稍著痕跡,遠比不上子猷與竹那般飄逸清空。真正理解子猷與竹關系的還是蘇軾,他在《於潛僧綠筠軒》一詩中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旁人笑此言,似高還似癡。”以“高”“癡”來形容子猷愛竹,誰說王子猷沒有知音呢?
6.發現自我與發現自然
王子敬云:“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
——《世說新語·言語》
因王綱解紐而帶來人的自覺,魏晉士人向內發現了自我,向外發現了自然——對自然的發現以對人的發現為其前提。《世說新語》中有大量的小品記載人們對自我和他人的欣賞,人作為審美對象而被贊美,被羨慕,被欽仰,如:“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云:‘蕭蕭如松下風,高而徐引。’山公云:‘嵇叔夜為人也,巖巖如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只要有英俊的外表,有瀟灑的風度,有超群的智慧,就不愁沒有成堆的粉絲。外在的容貌和內在的氣質,是人們追逐和鑒賞的熱點,外在的自然也不僅僅具有實用性,它同時還是人們怡神悅性的對象和安息精神的場所,士人對自然美具有一種細膩精微的感受力。一條小溪,一泓清泉,一竿翠竹,一棵蒼松,都會使他們流連忘返,樂而忘歸。
一位哲人曾說過,你的對象就是你本質力量的體現,你的對象就是你本身。音樂不可能成為牛的對象,深奧艱澀的哲學不可能成為輕浮淺薄者的對象,所以才有了“對牛彈琴”的成語。你的對象就是你自己人格與力量的對象化,說通俗一點,你能欣賞什么樣的藝術,你喜歡什么樣的音樂,你欣賞什么樣的美景,你就是什么樣的人——對象是測量你自身的尺度。
文中的王子敬名獻之,晉代著名書法家,書圣王羲之之子。山陰在會稽山之北,屬今浙江省紹興市。“山川自相映發”的意思是說,山川景物交相輝映。這位書法家和藝術家能為自然美景怦然心動,山川美景能使他陶然心醉,正表明他精神世界的豐富細膩,對無情之物也能一往情深,難怪他的書法是那般瀟灑飄逸、形神超越了。
不只王獻之如此,魏晉士人大多如此,他們對自然美都非常敏感。王獻之父親王羲之遭讒遠離政壇后,在山陰的山水田園中消磨時光,有一次散步歸來對身旁的人說,我可能會在山水中樂死!可見,山水之勝給予他多大的審美享受。在山川之美面前,魏晉士人覺得“非唯使人情開滌,亦覺日月清朗”,連皇帝也覺得山水動物十分可親,“簡文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已不是因山水明道,而是覺得山水可人,此時此刻人與山水相互內在,“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我們今天常說的成語“應接不暇”,就是來于這則小品文。朋友,你在山水中有過“應接不暇”的體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