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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雋語

魏晉名士的清談,不僅追求義理的“新異”,也很重視詞藻的“新奇”,而且還講究語調的“頓挫”。在《世說新語序》中,晚明王季重稱道該書的語言說:“本一俗語,經之即文;本一淺語,經之即蓄;本一嫩語,經之即辣。蓋其牙室利靈,筆顛老秀,得晉人之意于言前,而因得晉人之言于舌外。”

讀《世說新語》,如行山陰道上,名言雋語讓人應接不暇。通過對小品文的細讀,但愿讀者能嘗鼎一臠而口齒留香……

1.小時了了

孔文舉年十歲,隨父到洛。時李元禮有盛名,為司隸校尉。詣門者皆俊才清稱及中表親戚乃通。文舉至門,謂吏曰:“我是李府君親。”既通,前坐。元禮問曰:“君與仆有何親?”對曰:“昔先君仲尼與君先人伯陽有師資之尊,是仆與君奕世為通好也。”元禮及賓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陳韙后至,人以其語語之,韙曰:“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文舉曰:“想君小時,必當了了。”韙大踧踖。

——《世說新語·言語》

“三歲知老”是古人的經驗之談。孔融小時出語敏捷機智,老來文章照樣嬉笑怒罵,語有鋒棱。先說一件他晚年與曹操書信往還的趣事。曹操在官渡之戰打敗袁紹后,將袁紹兒媳甄氏賜給兒子曹丕,孔融一得知此事便馬上給曹操寫信:“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曹操一時沒有悟出他語中帶刺,連忙問他典出何處,孔融回答說:“以今度之,想當然耳。”輕蔑憤激之情出之以調侃嘲戲之語,一世之雄曹操當時肯定也被弄得“大踧踖”。

這則小品通過李膺、陳韙、孔融三人的對話,來表現孔融小時的聰明才智。

文章先說“李元禮(膺)有盛名”,現在的官兒又是“司隸校尉”,一般人別想和他套近乎,與他交往的要么是有清雅聲譽的“俊才”,要么是他的中表親戚,不是親戚、名人、才俊,你連他家的門也別想進。古稱父親姐妹的兒子為外兄弟,母親兄弟姐妹的兒子為內兄弟,外為表,內為中,這兩類親戚合稱“中表兄弟”。

世人常說“一入侯門深似海”,李膺家甚至連門都不得其入,看看孔融這個十歲的小子如何進得了這扇侯門。他徑至李膺門前對守門小吏說:“我是李府君親。”斬絕的口氣和大模大樣的神態,使得善于察言觀色的黠吏不敢擋駕。闖過了守門吏這一關,前面還有更嚴峻的挑戰。是不是“李府君親”可以蒙過守門人,難道還能蒙得過李府君本人?果不其然,一見到這個乳臭未干的小子,李膺就斷然否定自己與他有任何親戚關系:“君與仆有何親?”由于孔融是孔子第二十四世孫子,他馬上回答說:“我祖上仲尼曾向您祖上伯陽拜師求教,我們兩家累世是通家之好呵。”春秋時老子姓李,名耳,字“伯陽”,傳說孔子曾向老子請教過有關“禮”的知識,這樣老子與孔子便有師生關系,漢魏一直稱師友為“通家”。聽到孔融這一回答,李膺和眾賓客驚奇得無言以對。

文章最精彩的部分還是孔融與陳韙的反唇相譏。聽大家都在夸獎孔融聰明,后到的陳韙不以為然地說:“小時候了了,成人后未必佳。”“了了”形容人的聰明伶俐。孔融立即迎上去說:“想您小時,必定了了。”孔融利用陳韙的荒謬邏輯,給了陳韙一個不大不小的難堪。陳由孔融的現在謬測孔融的將來,孔融則由陳的現在推斷陳的過去。孔融“大未必佳”是想當然,而陳“大未必佳”是已成事實。文中的“踧踖”是指一種局促不安的樣子,聽到孔融這樣的譏諷,陳韙要不“大踧踖”才怪哩。

與門吏、李膺的對話,讓人看到了孔融小時的機智膽量;與陳韙的交鋒,讓我們領略了什么是“唇槍舌劍”。

2.八面玲瓏

晉武帝每餉山濤恒少。謝太傅以問子弟,車騎答曰:“當由欲者不多,而使與者忘少。”

——《世說新語·言語》

山濤(字巨源)為曹魏時“竹林七賢”之一,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中把他罵得狗血淋頭。因與司馬懿有親戚之舊,在司馬氏與曹氏爭權的過程中,他或明或暗地站在司馬氏一邊。晉武帝司馬炎篡魏稱帝后,山濤歷任吏部尚書等顯職。他在魏晉之際享有盛譽,當時大名士王戎把他譽為“璞玉渾金”。史稱他居官清廉儉樸,死后只有“舊第屋十間”。

晉武帝一方面給他封以高官,一方面又僅給他賜以薄祿,封官之高與賞賜之薄形成極大的反差。“天意從來高難問”,這引起晉朝官員們的濃厚興趣,大家紛紛猜測個中原因。一天,東晉一代重臣謝安(死后贈太傅)就此事“以問子弟”:何以“晉武帝每餉山濤恒少”?“餉”就是贈予或賞賜。對謝安這個問題有多種可能的答案——

或者是由于晉武帝為人慳吝,封高官不過下道詔書,“打個白條”,好讓山濤去搜刮百姓以自肥,而自己則不必破費財物,賞厚禮卻不得不自掏腰包。

或者是晉武帝老謀深算,在各大臣之間玩弄權力平衡,使居高官者得薄賞,處卑職者享重賜,讓朝中所有大臣都歡天喜地地為他效忠賣命。

或者是山濤任職期間政績不佳,尸位素餐,身居高位而不辦大事,“餉山濤恒少”是晉武帝對他的一種委婉批評,是年輕皇帝對這位元老重臣虛與敷衍。

但是,以上三種答案都會給回答者帶來麻煩,要么犯當朝皇帝祖宗之諱,要么刺傷前朝重臣,那么,怎樣解釋“晉武帝每餉山濤恒少”這一事實,既能歌頌皇恩又能抬高重臣呢?

謝安眾多子弟都無言以對。

謝安侄子謝玄當時在座。謝玄在淝水之戰中功勛卓著,死后追贈車騎將軍。他生前以“善微言”著稱于世,此處所謂“善微言”是指清談時言辭敏捷,辨名析理語言精深微妙,通俗地講就是很會說話。果然名不虛傳,只有謝玄回答得最為得體:“當由欲者不多,而使與者忘少。”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大概是山濤的欲望本就不多,使晉武帝并不覺得賞賜很少。

這一回答既恭維了山濤為人恬淡寡欲,為官廉潔不貪,又美化了晉武帝的寬宏仁厚,成人之美,一語頌揚了兩人。你見過這么會說話的人嗎?這就是我們常說的八面玲瓏,“快刀切豆腐——兩面光”,一句話能照顧到方方面面。

如此會說話的人在官場上一定左右逢源,不僅他叔叔謝安器重他,當朝皇帝倚重他,假如他生活在西晉初年,晉武帝也同樣會重用他,山濤更會極力舉薦他。假如他生活在今天,不是商場上左右逢源的老總,就肯定是政界平步青云的顯要。

官場上必須圓融老到,升官與降職,走運或倒霉,可能就是“一句話的事”;商場上必須說話周到,巧舌可能讓你財源滾滾,笨嘴可能讓你血本無歸。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不八面玲瓏行嗎?

3.巧舌如簧

晉武帝始登阼,探策得“一”。王者世數,系此多少。帝既不說,群臣失色,莫能有言者。侍中裴楷進曰:“臣聞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帝說,群臣嘆服。

——《世說新語·言語》

這則小品沒有通常所說的“思想內容”,只是表現了魏晉名士那種奉承逢迎的本領,那種隨機應變的能力,那種伶俐輕巧的口才。他們能把圓的說成方,將曲的描繪成直,在任何場合都不會出現僵局,在任何時候都能討得主子的歡心。

文中的“阼”是大堂前東西的臺階,登阼指皇帝登基。晉武帝司馬炎是晉朝的開國皇帝,登基那天抽簽只抽到一個“一”字,按當時說法,“王者世數,系此多少”,他司馬氏能做多少世代皇帝就看這次抽簽的數目,而他抽到的只是一個不吉利的“一”,這豈不是說晉朝司馬氏的天下要一世而亡嗎?一下子所有人都被驚呆,全場的氣氛完全凝固,“帝既不說,群臣失色,莫能有言者”。

如何才能讓皇帝龍顏大悅?如何才能消除大家心頭的狐疑?

問題的關鍵是怎樣解釋這個“一”字。把“一”說成只做一世皇帝既然沒有任何根據,把“一”說成司馬氏將在皇位上一直坐下去不也同樣可行嗎?我們來聽聽裴楷是怎么打破僵局的:“臣聞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這幾句譯成白話是說:我聽說天得到“一”便清明,地得到“一”便安寧,侯王得到“一”便做天下的首領。“貞”通“正”,清代學者在此處將它釋為首領。只輕輕幾句話,就把兇兆說成了吉祥,把噩耗轉成了佳音,這種本領豈止讓晉朝“群臣嘆服”,就是今天的讀者也不得不五體投地。

裴楷這幾句來于《老子》三十九章:“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他將老子原文中的“一”等同于晉武帝抽簽所得的“一”,老子所謂“得一”是指得道,晉武帝所抽得的“一”只是個數量詞,裴楷何曾不明白此“一”非彼“一”,他更明白只有混淆和挪移才能讓皇帝回嗔作喜。

裴楷字叔則,官至中書令,是西晉開國的一代名臣,為政寬宏清通,為人更與物無忤,每次朝廷發生內訌他都能化險為夷。他還是西晉一代名士,以善談《老子》和《周易》名世,更以氣質風度顛倒眾生。《世說新語·容止》篇載:“裴令公有俊容儀,脫冠冕,粗服亂頭皆好,時人以為‘玉人’。見者曰:‘見裴叔則,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像裴楷這樣的“玉人”也要憑自己如簧巧舌才能生存,那些地位低下和人格卑污的人,更要憑自己的荃才小慧在主子面前諂媚邀寵。《世說新語·言語》中另一則小品,同樣也表現了士人的乖巧卑微。“桓玄既篡位,后御床微陷,群臣失色。侍中殷仲文進曰:‘當由圣德淵重,厚地所以不能載。’時人善之。”拍馬真是拍到家了,時人居然還贊賞殷仲文拍馬的水平,當時的社會氛圍真叫人無語。

4.胖與瘦

庾公造周伯仁,伯仁曰:“君何所欣說而忽肥?”庾曰:“君復何所憂慘而忽瘦?”伯仁曰:“吾無所憂,直是清虛日來,滓穢日去耳。”

——《世說新語·言語》

這則小品記錄了兩位顯貴名士的一次閑談。庾公就是東晉當朝國舅庾亮,官拜司徒、錄尚書事、開府儀同三司。此公情文兼勝而又儀態優雅,《晉書》本傳稱“亮美姿容,善談論,性好老莊,風格峻整,動由禮節,情韻都雅”,他死后何充十分惋惜地說:“埋玉樹于土中,使人情何能已。”與庾亮對話的是享有重名的周顗,他風神的秀朗和談吐的敏捷,在時輩眼中酷似西晉樂廣。

他們兩人這次談的不是深奧的玄學,不是高雅的藝術,不是美麗的山水,也不是嚴肅的政治,而是談彼此的胖瘦。庾亮一天去拜訪周顗,周顗一見庾亮就半是調侃半是關心地問:“君何所欣說而忽肥?”“欣說”即欣悅。這句話用今天的口語就是說:“老兄,您這段時間遇上了什么喜事,忽然變得這么富態?”善于戲謔的庾亮也馬上反唇相譏:“老弟,您這段日子遇上了什么傷心事,突然變得這么瘦——風都快能吹起來了?”

庾亮不回答“何以忽肥”的難題,反而逼著周顗交代他“何以忽瘦”的變化。不管周顗是承認自己“忽瘦”的事實,還是啰唆地解釋何以“忽瘦”的原因,這場寒暄都將沉悶無聊,了無趣味。

周顗談鋒機智果然名不虛傳,庾亮的話音剛落,他馬上就回答說:“吾無所憂,直是清虛日來,滓穢日去耳。”周顗口綻蓮花,話題立即峰回路轉,身體胖瘦的閑談在他的口中也不落半點塵俗,平庸無奇的聊天在他那里也變得玄妙新奇。“吾無所憂”回答庾亮問話的上半句——“何所憂慘”,“直是清虛日來,滓穢日去耳”回答庾亮問話的下半句——“忽瘦”。你不是問我因何消瘦嗎?既不關病酒也無關憂愁,只是由于我身心日漸清凈、空明和澄澈,身心的渣滓、污穢、掛慮日漸消除。他于俗中覓雅,于凡處見奇,肥瘦這個本屬于生理學的問題,突然轉換成了一個心靈超越的哲學問題。一方面解釋了自己“何以忽瘦”的原因——是因為“清虛日來”,另一方面又暗示了對方“何以忽肥”的秘密——他心中的滓穢未去,所以才使自己身體肥胖不堪。回答自己“忽瘦”是明言,回擊對方“忽肥”是影射,明提暗諷,一箭雙雕。

劉孝標注引鄧粲《晉紀》說,周顗不僅“儀容弘偉”,還“善于俯仰應答”,其“精神足以蔭映數人”。我們再來領略一下周顗“俯仰應答”的風采——

周仆射雍容好儀形,詣王公,初下車,隱數人,王公含笑看之。既坐,傲然嘯詠。王公曰:“卿欲希嵇、阮邪?”答曰:“何敢近舍明公,遠希嵇、阮!”(《世說新語·言語》)

周顗既儀表偉岸又舉止優雅,一下車就被眾人攙扶擁簇,一落座就“傲然嘯詠”,那神情氣韻籠蓋了在場賓客。丞相王導笑著對他說:“卿欲希嵇、阮邪?”王導的問話語義多歧:可以理解為對周顗這種風度的欣賞——“你真酷似當年的嵇、阮”,也可以理解為對他這種做派的暗諷——“你還想模仿嵇、阮嗎”?嵇、阮是兩晉名士們的偶像,《世說新語·言語》載:“王丞相過江左,止道聲無哀樂、養生、言盡意,三理而已。然宛轉關生,無所不入。”“三理”中前兩理來于嵇康,可見,王導本人同樣“欲希嵇、阮”。不管是對王導問話作正面還是負面理解,表面上都是在恭維周顗。周顗應如何回答丞相呢?要是否認自己“欲希嵇、阮”,那么,一是他明顯在當眾撒謊——名士們誰不“欲希嵇、阮”呢?二是他當面否認丞相的問話,那就等于說丞相無識人之明,肯定把談話的氛圍弄得很僵。要是周顗承認自己是“欲希嵇、阮”,那么,一是顯得他十分狂妄,“欲希嵇、阮”只能做不能說的,誰敢公開說自己想做當世的“嵇、阮”?二是冷落和輕視了丞相,這無異于說眼下沒有學習的榜樣,所以才去仿效前朝的楷模。對丞相之問,否認既不可,承認又不能,如何是好呢?且看周顗怎樣應對:“何敢近舍明公,遠希嵇、阮!”大意是說:我哪敢舍棄眼前的明公,去效仿遙遠的嵇、阮呢?這一回答真是妙不可言:一是接過了丞相“欲希嵇、阮邪”的話頭,又用不著正面否認或承認;二是“何敢近舍明公”這兩句話,好像是朋友之間當面開的玩笑,又好像是在稱贊王導是嵇、阮的當代傳人,誰能分清他是在開玩笑還是在說真的?二者都在似有若無之間,丞相受到了奉承,自己又沒有失身份;三是周自己有意放低身段,他從下車到落座都是大家注目的中心,此時低調表明他不愿反客為主,更不愿搶了丞相的風頭,無論是清談還是在政壇,周顗都能恰到好處地把握分寸。這是周顗聽到丞相問話后,脫口而出的“俯仰應對”,倉促之間能把話說得如此幽默圓潤,如此周全得體,他言談應對的敏捷機鋒真讓人拍案叫絕。

可惜,我們無緣親自參與魏晉士人意趣橫生的清談,只能從《世說新語》書本上“聆聽”精英們機智的對答,雅致的詼諧,風趣的調笑……

5.松柏之質與蒲柳之姿

顧悅與簡文同年,而發早白。簡文曰:“卿何以先白?”對曰:“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質,經霜彌茂。”

——《世說新語·言語》

顧悅一名悅之,官至尚書左臣,是東晉大畫家顧愷之之父。愷之的人物畫妙絕千古,文章辭賦同樣粲然可觀。他曾寫過一篇《箏賦》,還感覺良好地對友人說:“吾賦之比嵇康《琴賦》,不賞者必以后出相遺,深識者亦當以高奇見貴。”顧愷之對其文其畫都很自負,當然也有自負的本錢,世傳愷之有三絕——才絕、畫絕、癡絕,顧愷之本意可能還要加上“文絕”。顧悅雖沒有其子那樣的蓋世之才,但也絕非庸俗的等閑之輩。顧愷之因為長期沉潛于藝術,經常被同輩調侃捉弄,有時癡得又可笑又可愛;顧悅則在交際場合左右逢源,言談應對八面玲瓏——父子都有其過人之處。文中的另一位主角晉簡文帝司馬昱,在位兩年(371—372)便病逝。

且看顧悅與簡文帝的一次對話。

晉簡文帝正好與顧悅同歲,史書稱簡文帝既有風度儀表,又善于修飾保養,而顧悅一方面在仕途上幾經顛簸,另一方面又不自雕飾,所以人到中年,簡文帝仍然發無二毛,顧悅則已鬢發斑白。一直在深宮養尊處優的皇帝大惑不解地問顧悅說:“卿何以先白?”用現在的白話來說就是:你既然與我同年而生,頭發怎么會先我而白呢?要是讓顧悅那位癡兒子愷之來回答,他一定要一五一十地稟報皇帝:自己的工作比陛下辛苦,自己的生活沒有陛下清閑,自己的餐桌上沒有陛下豐盛,因而自己的頭發自然就比陛下早白,等等,肯定會有污圣聽觸怒龍顏。

狡黠的顧悅回答得真是乖巧到了家:“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質,經霜猶茂。”以入秋便凋謝的蒲柳(水楊)比喻自己衰弱的體質,以四季常青的松柏比喻皇帝的龍體,新穎、生動而又貼切,這種奉承拍馬可謂別出心裁。

隨口而答的語言竟然如此典雅優美,對偶竟然如此整飭精工,音調竟然如此鏗鏘悅耳,可見顧悅思維之敏捷,口齒之伶俐,不僅使當場的簡文帝聽了“稱善久之”,誰聽了都由衷折服。

6.南人與北人

褚季野語孫安國云:“北人學問,淵綜廣博。”孫答曰:“南人學問,清通簡要。”支道林聞之,曰:“圣賢固所忘言,自中人以還,北人看書,如顯處視月;南人學問,如牖中窺日。”

——《世說新語·文學》

我國自古以來素稱“地大物博”,現在看來,說自己“物博”實屬“窮人夸富”,說中國“地大”倒是名副其實。所謂“地大”并不僅僅具有地理學的意義,還隱含著東西南北不同的民俗與民情、不同的心理與性格——如北方人的粗獷,南方人的文雅;北方人的豪爽,南方人的細膩;關東大漢自不同于紹興師爺,塞北姑娘也有別于江南妹子。文學風格上的差異也非常明顯,中古時期北朝民歌質樸雄豪,南朝民歌輕盈婉轉:“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南朝民歌哪來如此恢宏大氣?“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北朝民歌又何曾有這般溫婉清麗?

那么,在學問上南北有什么區別呢?往大處說,容易流于空泛而不著邊際;往小處說,又可能“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要準確地說出南北學問的差異還真非易事,要說得形象更是“難于上青天”,要做到既能準確概括又能形象生動,那不是“神仙”就是“上帝”了。

東漢以后文人就喜歡神侃南人與北人的異同,就個人狹窄的閱讀范圍所及,最為正統權威的評論要數《隋書·文學傳序》:“彼此好尚,互有異同:江左宮商發越,貴于清綺;河溯詞義貞剛,重乎氣質。”最為生動有趣的要數《世說新語·文學》中的這一條:“褚季野語孫安國云:‘北人學問,淵綜廣博。’孫答曰:‘南人學問,清通簡要。’支道林聞之曰:‘圣賢固所忘言。自中人以還,北人看書,如顯處視月;南人學問,如牖中窺日。’”

在后面這則生動有趣的清談中,褚、孫二人是東晉名士,支道林則屬東晉高僧。褚季野深得謝安器重,謝常稱“褚季野雖不言,而四時之氣亦備”。褚所說的“北人學問,淵綜廣博”,以四個字高度概括北人學問的特點,其人其言都有“簡貴之風”。孫氏隨口應答的“南人學問,清通簡要”,對南人學問特點的歸納也同樣準確凝練。

不過,褚、孫二人的評論雖說簡練但稍嫌籠統,準確卻失之抽象,只有支道林的評論才讓人拍案叫絕:“北人看書,如顯處視月;南人學問,如牖中窺日。”這位高僧用最常見的生活現象,把南北學人高深枯燥而又難以捉摸的學問特點,說得一清二楚而又趣味橫生。“顯處視月”形容北人學問博而不精,其優點是眼界開闊,其不足是所見模糊;“牖中窺日”是指南人學問精而不博,見深識遠是其所長,視野太窄是其所短——北人學問廣博,南人學問精深。

難怪人稱支道林吐辭“才藻新奇,花爛映發”了,果然名不虛傳!把那么復雜的問題講得那么明白,把那么抽象的問題說得那么有趣,支道林真是“神”了!我雖無才,但還識趣,自看過高僧這寥寥十六字的評論后,我從此就不敢胡謅南人與北人的異同,“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7.善人與惡人

殷中軍問:“自然無心于稟受,何以正善人少,惡人多?”諸人莫有言者。劉尹答曰:“譬如寫水著地,正自縱橫流漫,略無正方圓者。”一時絕嘆,以為名通。

——《世說新語·文學》

殷中軍就是東晉清談名家殷浩,劉尹就是辯才無礙的劉惔,因他曾官至丹陽尹常被稱為劉尹。“略無”和“正自”是當時的口語,分別是“全無”和“只是”的意思。殷浩遇上了劉惔可以說是“棋逢對手”,他們時常在一起相互戲謔調侃,在舌戰中逞雄辯斗機鋒。

“性本善”還是“性本惡”這個問題,在中國歷代文人學者中打了幾千年官司。有的認為人性本善,有的宣稱人性本惡,誰也不能說服誰。“性善”或“性惡”隱含著另一個同樣復雜的問題:萬物的存在形態是自然而然的,還是受其他意志支配的?素有辯才之稱的殷浩又向朋友挑起了這個難題:宇宙的萬事萬物的發展變化都是自然而然,無心接受其他外力的影響,為什么正直的善人少,奸邪的惡人多?大家一時都被問傻了眼,沒有一個能對得上來。劉惔應聲回答說:“譬如瀉水著地,只是縱橫四處流淌,絕對沒有正方形或正圓形的。”人之生于世也像水之泄于地,難得形成正而且直的人。在座的人聽他這么一說無不稱嘆,都認為這是至理名言。

不過,這句“名言”未必道出了“至理”,語言的俏皮未必能保證內容的正確。水是一種自然存在物,人則首先是一種“社會動物”,因而,水瀉于地不同于人生于世,水瀉于地沒有正方形或正圓形,是自然屬性決定的,世上的善人少惡人多,根源在于人生活的時代風氣與社會環境。不僅社會環境和教育造就了善人或惡人,而且善惡本身也只有放在特定的社會中才能做出評價,在這個社會環境中的善,可能是另一個社會中的惡,這個人眼中的善人,可能是另一個人眼中的惡人。抽象地談論性善性惡,既不會被證實也不會被證偽,既沒有社會意義也沒有理論價值。這些容易被現代人接受的東西,一千多年前的古人也許很難理解。

東晉名士的清談只關注才辯的縱橫,不太在乎道理的對錯。有一次裴遐與郭象論難,“聞其言者,知與不知,無不嘆服”。另一次支道林與許詢論辯,觀者“但共嗟詠二家之美,不辯其理之所在”——人們愛美勝過愛真。這則小品中,人們“一時絕嘆”的比喻,也是贊賞才辯的敏捷和語言的微妙。

后來詩人鮑照《擬行路難》中說:“瀉水至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坐愁?”這個比喻可能受到劉惔的影響,但比劉惔的比喻更加貼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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