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求是園名家自述(第二輯)(中國人民大學校史研究叢書)
- 中國人民大學校史研究叢書編委會
- 15526字
- 2020-08-20 16:01:29
張立文自述

摘要:張立文(1935—),浙江溫州人。著名哲學家,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中國人民大學首批一級教授。本文回顧了他少年求學、就讀人大、留校工作和政治運動中的經歷以及研究中國哲學的學術歷程,包括“和合學”的由來等,總結了他長期從事學術研究的體會。
早年求學與工作
我1935年出生于溫州,當時正值日本蓄謀對中國擴大侵略,同時中國工農紅軍長征到達陜甘寧邊區這樣一個關鍵時刻。在我小的時候,日本開始了對我國日漸瘋狂的全面侵略。1942年,日本軍隊侵入溫州,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為了躲避日本人,我們全家逃難到山區。逃難是很艱難的一段日子。那時我妹妹很小,只有抱著走,結果一不小心摔骨折了,由于當時沒條件看病,導致我妹妹從那時起就一直駝背。當時我雖然才7歲,但對日本人的專橫暴虐卻記憶深刻。那個時候我們南方有燒飯用的灶臺和鍋,日本人就把排泄物拉在鍋里。灶臺上有“灶王爺”,他們這樣做不僅是對我們的極大侮辱,而且也是對我們中國傳統文化的極大褻瀆,所以我們當時對日本人是非常痛恨的。
我家在溫州永嘉縣永強三都普門村,現在是溫州市龍灣區,這也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們那里的小孩上學都很早,我5歲就上小學了。而我上的羅山小學,就在明代著名政治家、改革家張璁的祠堂里,那個祠堂現在是一個文物保護單位。在念小學期間由于生病休學兩年,復學后我跳過四年級,直上五年級,六年級到溫州三希小學就讀。當時我們那里還有些老秀才,我們這些男孩子都很調皮,我父親要求嚴格,怕我不好好學習,于是寒暑假就把我送到這些老秀才辦的私塾去讀書,相當于現在的補課,先學《三字經》、《弟子規》、《幼學瓊林》等,后來還學了《古文觀止》、《論語》、《孟子》等。
1947年,我在溫州三希小學讀了半年,小學還差一個學期才能畢業。當時考中學要有小學畢業文憑,但我沒有小學畢業文憑,于是就借了一個文憑去報名參加考試。我那時叫“張憲江”,借的文憑上的名字是“張立文”,所以從那以后我就叫“張立文”了,不過名字只是一個符號而已。從我們的族譜上看,“立”和“憲”是一個輩分的。結果,我考上了甌海中學,即現在的溫州第四中學,這在當時是很有名的私立中學。這個學校原來是一個英國教會辦的學校,叫“藝文學堂”,但學校教職員工有革命意識,反對帝國主義,所以就改成了“甌海公學”。也正是由于這所學校的革命傳統,初中的時候我就參加一些黨的地下活動。當時有浙南游擊縱隊在溫州活動,我們也配合著做了一些工作。
1949年5月,溫州被浙南游擊縱隊解放,當時我讀初三。新中國成立后,我就想參加工作,結果報名參軍去抗美援朝,因為我只有15歲,年齡小,沒被批準。1950年10月,我報名參加溫州地委土改工作隊,去了最艱苦的山區泰順縣。泰順原來是浙閩交界的老根據地,但新中國成立前夕,很多淮海戰役敗退下來的國民黨殘兵敗將撤退到那里,有的留下來,甚至殺死了我們好幾個鄉長,組成了“東南人民反共救國軍閩浙挺進軍”。他們在浙閩邊界搶劫了55億人民幣,并將被劫人民幣運往泰順縣,這是震驚中央的江南銀行被劫第一案。所以我們去泰順土改有三項任務,一是剿匪,二是反霸,三是土改。那里的生活非常艱苦,吃穿住用條件都非常差,住在最窮苦的農民家里,同吃、同住、同勞動,我們這些工作隊隊員也沒辦法洗澡,身上都長著虱子。
1951年搞鎮壓反革命運動,即“鎮反”運動,當時我16歲多,被調到溫州地委干校學習。我開始去的時候還很高興,以為學習是好事。去了后才知道是參加“鎮反”運動,與我一起參加“鎮反”運動學習的大部分是國民黨區分部書記及其他反革命分子。一進干校,氣氛就很緊張,大標語就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一開始我也不知道情況,一直認為自己是革命的,一下子怎么變成反革命了。后來班干部說我在甌海中學讀書的時候,參加學校的托派組織,所以我就被當做反革命分子坦白交代問題了。實際情況是我當時參加了“維也納音樂會”,這個組織其實是在中共甌海中學黨支部領導下與甌海中學的托派組織作針鋒相對斗爭的。因為當時托派組織掌握了學生會,黨組織就團結學生以“維也納音樂會”這個組織的形式跟托派斗爭。我就交代了當時的實際情況,以及參加這個組織的人。結果被批評說我不坦白,不徹底交代問題,我說我不能亂說胡編,把沒有的事說成有。當時“鎮反”運動的所謂“學習”,三個月一期,坦白交代后就能回原單位。因為說我不坦白,所以第一期結束后,我被留下來接著第二期學習。第二期學習最后也沒剩幾個沒坦白的了,于是把斗爭的鋒芒就指向了我這個老不坦白的人。第二期結束還是說我不坦白,所以我又留到了第三期,第三期以后溫州地區的“鎮反”運動基本結束。這樣,我在干校整整待了9個月。直到1952年,開始“三反”、“五反”了,我才回到泰順,去文化館當圖書管理員,主要負責借書,其實泰順那個時候也沒有多少書。
由于我被當做“反革命分子”,所以我回到縣里以后心理壓力很大,走到街上,碰見同志,就會感覺背后被人指指點點,思想很苦悶,總覺得自己一腔革命熱情,卻成了反革命,總想不通,所以我就向當時的溫州軍事革命委員會寫了封信,請求重新審查我的托派問題。1953年,溫州軍事革命委員會終于來信,說我所參加的是“黨領導的進步青年群眾組織”,這樣我的問題得到平反。1952年到1953年這兩年時間盡管心理壓力很大,但我總記著一條:絕不冤枉別人,自己知道多少就說多少。也就是要做老實人,要講誠信,實事求是,我覺得這也是我做人的應有的人格。之后我調到泰順縣糧食局工作,主要負責全縣糧食統購統銷。1955年,我又調到了泰順一個區的糧食管理所當副所長,一直到1956年。
踏入中國人民大學的校門
1956年,黨中央發出“向科學進軍”的號召,據說出臺了一條規定,說在職的干部可以考大學。那時候因為泰順窮,沒人愿意去泰順工作,如果想調動工作或者考大學,就會說你怕艱苦啊、意志品質不行啊,等等,就會不批準你。現在黨中央發出號召,我當時也就有報考大學的念頭了。在工作中,我深深體會到知識的貧乏,雖然作為一個初中生經歷過土改和互助組勞動,與貧下中農生活在一起,后來組織統購統銷,接觸面也還算廣泛,但心里老想追求更多知識,提高自己的水平,所以毫不猶豫地報了名去參加高考,這樣我也就開始看書復習了。
那時看書也不容易,因為我初中畢業參加工作,沒有上過高中,底子比較薄。而且我白天還要上班,只能趁著晚上“開夜車”看書。當時我所認識的泰順縣計劃科原來的科長,他1955年考上了中國人民大學的經濟計劃系。他給我來信說人大多么多么好,說當時大學的排名是“人北清師”,也就是說人大是排第一位的。所以我就很向往,另外還有一個考慮是人大當時提前招生,考不上人大還可以去參加全國統一考試,也就是說考不上還有另外一次考試的機會。因為我小時候學過古文,對歷史非常感興趣,于是就考了中國人民大學歷史系中國革命史專業。中國人民大學的考點設在杭州,當年我們泰順有五個人一同去杭州參加考試。7月份正是杭州最熱的時候,考試那幾天很辛苦。考完人大的單獨招生考試之后,我們就回到溫州準備參加全國統一考試。但是在全國統一考試前兩天,《浙江日報》刊登了錄取名單,我被人大歷史系中國革命史專業錄取了,還是這個專業在杭州考區的第一名,這樣我就不參加全國統考了。和我一塊兒參加考試的五個人中,只有我被錄取。我就為他們服務,考完一起回到泰順,后來有兩人考上不同的大學。考入人大,我興奮不已,多年想學習的愿望終于可以實現了,這是我學術研究的開始,也可以說是學術生命的開始。
考人大是我當時的想望和抱負,就讀中國革命史專業不僅是一個認識黨、認識社會的非常好的機遇,而且是增長知識、提高理論水平和道德素養的最好的機會。當時我們歷史系主任是何干之,他是一個老黨員,也是中國革命史專家,寫過很多書;副主任是云光,后來到新疆大學當校長去了。那時候我們住在東十二條海運倉,就是新中國成立前朝陽學院的舊址。我們歷史系有兩個專業:一個是中國革命史專業,一個是馬列主義基礎專業,后來一分為二,為中共黨史系和馬列主義基礎系。兩個系住在西大樓的老房子里,開大會以及后來開斗爭會都在“鐵一號”。“鐵一號”當時挺大的,不像現在被別人占了很多地方。
我們學習是非常用功的,開始就一本本摳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的經典著作。當時學《資本論》,老師講課很認真,我們學得也非常認真。學校也很重視教學,除老師講課外,每星期輔導老師到我們宿舍輔導。有不懂的問題都可以問,輔導老師會耐心地解答,還有課堂討論,同學們討論非常熱烈。同時學校還請校外學者來作學術報告,如北大的馮友蘭等來給我們講“中國哲學史中思想的繼承性問題”,后來有人把這個報告批評為“抽象繼承法”。那時我們學期考試是采取蘇聯的口試方式,抽簽回答問題。三四個教員坐在教室里,學生依次輪流進教室抽題回答問題。因為學生不知道抽到什么題,又不知道教員要問什么問題,所以每到考試大家都很緊張,學校也會特地改善伙食。考試答題中,最怕老師提問,一提問就慌了,慌了就答不出來了,所以特別緊張。早上一開始考試的時候,教員的頭腦也比較清楚,提的問題多,而且對第一個進去考試的人來說準備時間少,因為抽了簽以后不久就得回答問題,所以誰都不愿意第一個進去考試。大家都想在下午考試,因為到了下午,老師聽得腦子都脹了,提問題就少了。當時我是班里的學習班長,只好自己第一個進去考試。
我們學習期間,受到種種政治運動的干擾。1957年“反右派”運動,我們班上劃了兩個“右派”,后來也平反了。1958年“大躍進”的時候我們到四季青公社勞動,歷史系和哲學系在四季青公社都進行了八個月的半農半讀勞動。1959年“反右傾”,有一批學生下到企業、農村去參加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我被留下參加黨史系工人運動史教研室的科研工作,編寫教材,當時彥奇教授是教研室主任。后來有的去農村參加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同志被批評為“右傾機會主義”。可以說,這些政治運動給我們學習造成了相當大的干擾。
留校任教
1960年,我面臨大學畢業。當時人民大學培養目標很明確,就是培養大學教員和國家工作人員。那時人民大學學生的分配比較好,起碼都是到高等院校當教員和國家干部。我被提前分配到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哲學史教研室,當時留校完全是服從組織分配。但我當時非常高興,而且分配到哲學史教研室也符合我的愿望和興趣,我原來在中小學寒暑假在私塾讀的古典著作也用得上,所以我當時很感謝組織上對我的照顧。當時哲學系哲學史教研室(中國哲學史與外國哲學史教研室未分)的主任石峻副教授、哲學史教研室的黨支部書記尹明同志還來征求過我們留校的人的意見,就是問你想搞哪方面的學術研究。我當時考慮到對中國歷史方面學得比較多,這方面也比較熟,所以我就提出搞中國哲學史的教研。當時哲學系主任是吳江,他按照黨委的指示叫我們哲學史教研室編中國現代哲學史,所以我們當時幾個人,包括搞外國哲學史的苗力田等,在人大附中借了一個大教室,12個人擺了12張桌子,在那兒集體撰寫。我負責寫《梁漱溟鄉村建設》這一章。
1960年冬天,學校開展教學檢查運動,發動學生們揭發、批判老師在課堂上講的錯誤觀點等,當時教研室重點是檢查苗力田和石峻,因為他倆是老教師,講課講得多。但石峻講課就是列一個很簡單的提綱,苗力田講課就是用一張一張的卡片,所以查來查去都沒發現問題。學生的筆記也查不出什么問題。那時我們這些非黨員就被派到密云縣挖魚塘去了,黨員就留在學校做進一步的思想檢查。
1960年是國家困難時期,原來我當學生的時候,糧食定量一個月36斤,當了教員以后一下子就降到28斤,一天不到一斤糧食。一個月一個人半斤肉、半斤菜油,集體食堂就沒什么東西可吃了,所以我們普遍營養不夠,導致身體浮腫。后來學校照顧我們,讓我們到北戴河休養了半個月,這才有所好轉。
1960年以后,我是研究班的輔導教員,比如《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主要作者胡福明就是從我們哲學研究班畢業的。我主要是給研究班的學生做輔導,每星期給他們講中國哲學史原著課,如《老子》、《莊子》等,或者他們在聽哲學史課中有什么不懂的問題,我給他們作個別輔導。每個星期差不多有三天晚上都坐在輔導室給學生答疑解惑。
1964年,“四清”運動開始了,我們哲學系一些教員和學生到湖南湘潭參加“四清”運動。那時湘潭是湖南省“四清”運動的重點,當時的湖南省委書記張平化在良湖公社,我們就在良湖公社搞“四清”運動,住在最窮的人家里,與社員同吃、同住、同勞動。我們搞“四清”運動搞了8個月,1965年回到人大,又到海淀區前沙澗參加“半農半讀”。當時我們整個哲學系的教員,包括系主任張騰霄、副系主任蕭前,都到前沙澗參加“半農半讀”。那時還有一批沒有去湖南“四清”的教員和學生,他們由郭影秋書記帶隊去了蘇家坨搞“四清”運動。當時二年級和一年級學生都在前沙澗半農半讀,我們把桌子等都搬到了農村,給學生上一點課,但主要的時間還是用于農業勞動。
“文革”及人大停辦的日子
1966年5月開始“文化大革命”,剛開始的時候我們還在前沙澗半農半讀,但半農半讀搞不下去了,有人貼出大字報,炮轟哲學系領導,而且勢頭愈來愈猛,這樣大概八九月份的時候我們就回校“鬧革命”。我們回校的時候,學校已經是揭發校領導大字報貼滿校園了,后來學校師生基本上分成“新人大”和“人大三紅”兩派,又分很多戰斗隊,貼大字報、揭露學校問題等。開始的時候聽說“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的號召,所以大家都參加運動,就是大鳴大放,貼大字報和批斗“反動學術權威”、“修正主義分子”、“反革命分子”、“叛徒”、“特務”等。各系都有被批對象。如果這時基本上還是“文斗”的話,那么大概是1967年,就發展成“武斗”了。當時“新人大”和“人大三紅”兩派各自占了一個樓,“人大三紅”占了現在的教學二樓,“新人大”占了舊的圖書館樓,兩個樓正好對著。在樓頂上安上高音喇叭,互相揭露對方的所謂“走資派”、“叛徒”、“特務”、“反動學術權威”等,并互相指摘。兩派在其所占領的兩樓間的空地上發生了武斗。據說武斗中“新人大”死了幾個同學,氣氛就變得很緊張,甚至暖氣管、水管子都被鋸下來做成長矛等。同班同學也分了兩派,其實“文革”前同學之間并沒有什么矛盾,結果搞成勢不兩立的兩派。這對我的思想觸動很大。我想每個班的同學都來自五湖四海,很不容易相聚一起,相互學習,根本沒有什么仇恨,怎么能搞成你死我活呢?我總覺得不太對頭,所以我從此就不太參加什么活動了。但學習“最高指示”我必須參加,不能不學習,當時兩派已是各自分開學習,各派的老師和學生在一起。但食堂吃飯還是一起,有家屬的就在家里吃飯,我們年輕教員吃集體食堂,就在現在的中區食堂東面的平房里。當時在集體食堂吃飯,先排好隊,拿出“紅寶書”,念毛主席語錄,再開始買飯。
“文革”前,我1960年到哲學系就開始從事中國哲學史的教學和研究,教研室確定我主要是搞宋元明清理學這一段,由研究《周易》到研究朱熹。“文革”期間,正常的教學活動停止了,要繼續搞科研非常困難,但即便這樣,我想總不能把這些時間白白浪費了吧,所以還是抓住可能的機會努力讀書、積累資料,專心思考哲學問題。
1969年冬我們被下放到江西余江劉家站“五七”干校,全校教職工分成四個連,我們哲學系在二連進行勞動改造。這是一個有吸血蟲的地方,毛澤東曾寫過《送瘟神》的詩:“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后來我得了肝炎,那時候江西漲大水,糞池里的水都涌出來了,可能是污染了飲用水,當時我們“五七”干校家屬的不少小孩也得了肝炎。得肝炎之后,我就到錦江做短期打針治療,不久回到干校就參加篾工班的勞動。劉家站農場的豬欄被騰出作為篾工班的工場,臭味很重。那時干校要采茶葉,采茶葉要有茶簍、曬茶的席子等,我們篾工班就負責編筐、編簍、編席子。我們編的筐和簍,后來一些人還從干校帶回來了,留作紀念。一開始我們不會編筐編簍,就請了當地一個篾工師傅,他還帶了一個徒弟來教我們。竹篾滿身是刺,所以每人滿手被刺刺傷。編筐編簍最難的活兒就是劈篾,把大竹子劈開,劈成很薄的一條一條篾。當時篾工班有十幾個人,只有三個男的學習劈篾,一個是我們的班長,后來調走了,還有一個是孫中原老師,結果他在劈篾時不小心把大拇指指甲劈掉了,后來只有我一個人劈篾,也經常把手劈傷。我經過一段時間學習,初步掌握了劈篾的技術,篾工師傅還跟我說:“你不要回去了,跟著我干,有了這個手藝,下半輩子吃飯不成問題!”后來篾工回去了,我們都自己干,在完成整個干校采茶用的筐、簍、席子任務以后,篾工班就解散了,我便回二連到工具房,負責修打石頭的工具及筐簍等。
在干校勞動了三年多,1973年春天我回到學校。在中國人民大學解散前,哲學系黨總支吸收我入黨,所以我是在“文革”期間入黨的,沒有預備期。人大解散后,整個哲學系都去了北京師范大學,我也到了北京師范大學。當時我們人雖然去了北京師范大學,但還住在學校。因為我們哲學系過去了,北京師范大學專門成立了哲學系;人大的經濟系過去,北京師范大學也專門成立了經濟系,北師大之前都是沒有哲學系、經濟系的。在這件事情上,不得不提郭影秋同志的英明,哲學系、經濟系等各個系所這樣成建制地分出去,人大一復校,整個兒就回來了,這為人大復校打好了基礎。當時哲學系去了北京師范大學也沒招工農兵學員,就是搞運動,天天開會、學文件、做自我檢查。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的古籍還比較多,教師閱覽室看書的人很少,有時我一整天就在閱覽室看書,圖書管理員服務也很周到。我就抓緊時間一心一意研究宋明理學當中一個很重要的人物,這就是朱熹。另外我們哲學系“文革”后的第一屆學生,就是七七級的學生,是以北京師范大學的名義代招的,我是七七級這個班的中國哲學史教師。這個班當時30多個人,最大的年紀有30多歲,也有年齡小的。
1974年10月份,中央組織部通過北京師范大學人事處找到我。人事處同志告訴我,要調我到一個地方去工作。我問她調哪里工作?她說不知道,只告訴我某天有車來接。于是,到時候來了一輛軍車,匆匆把我送到了北京軍區。當時去了5個人,一個是從北大的“梁效”寫作組來的,一個是首都師范大學的教師,還有兩個是中央一個部委研究機構的研究人員。去了之后,當時政治部的副主任找我們個別談話,找我談話時我提了兩條:一是我不是搞馬列的,我是搞中國哲學史的,搞古文的,專業不大對口。他說:“黨員得服從黨的分配!”這樣我也沒有話說了。另一個是說我的妻子當時在武漢,她在中國農業科學院油料研究所工作,中山大學哲學系要調我過去,并已把我妻子的檔案調去了,解決我長期兩地分居問題。但我的檔案遲遲沒有轉過去,中山大學還專門派人到北京師范大學來調我的檔案。北京師范大學人事部門說:“我這里根本沒有張立文的檔案!”原來,當時我的檔案已經到中央組織部去了,中山大學也沒辦法了。他們說:“我們可以把你妻子調來北京。”當時北京軍區正在召開一個團以上干部大會,他們都穿綠軍裝,而我們穿的是藍色的中山裝,所以我們成了“萬綠叢中一點藍”了。我后來才聽說,實際上我們這五個人是王洪文準備成立的一個大批判組,王洪文當時好像還兼任北京軍區副政委。我當時左思右想,總覺得與我的學術研究興趣不合,覺得這個批判文章不好寫。但當時參軍是很光榮、很誘人的,我可以一下子從“臭老九”一躍為領導階級;老大難的兩地分居問題馬上可以解決;還可以住三間一套房間,可以馬上改變我從1960年到1974年兩人住13平方米的紅樓的房間的狀況。這些優惠條件對我來說是求之不得的,現在可以一下解決,確是大好事。但我覺得這好事得來太容易了,不合適,我準備放棄。所以在北京西山軍區待了三天,我就跟領導說我的衣服等都沒拿來,想請個假回去一趟。回來后,我就不想去了。當時我承受了很多批評,說我無組織、無紀律,不服從組織分配等,并追究我的思想問題。后來我找了中國人民大學到北京師范大學任黨委副書記的趙德芳同志,跟他說我不適合到那兒工作,他被我說服了,同意我不去軍區,所以最終我也沒有回軍區去。當時還有好多人爭著替我去,人事處的辦事人員還笑我傻,說這么好的機會你不去,他們都覺得不可理解。這個事情也就拖過去了。“文革”以后,聽說那四個人都被逮捕起來了,說他們是“四人幫”派到軍隊的“坐探”。
致力于中國哲學思想的學術研究
“文革”當中,包括在“五七”干校的時候,我都沒有中斷對中國哲學問題的研究和思考。因為宋明理學的大家,無人不研究《周易》,借《周易》而抒發揮自己的思想,這樣《周易》就成了探索宋明理學思想的關鍵。《周易》是中華民族禮樂文明的源頭,民族生命智慧的活水,智能創造的價值根據,人文價值的靈魂所在,對理解宋明理學思想十分重要。“文革”前我寫好了《周易思想研究》的草稿,但那時候不可能出版。“文革”以后我基本上是重寫了一遍,然后于1980年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越南翻譯出版。這本書是“文革”以后第一本系統研究《周易》的義理思想的專著。此本書中我提出了一些自己的意見:一是把《周易》與甲骨文結合起來研究,試圖盡量恢復《易經》的本來面目;二是把《周易》成書的時間定在商末周初,把《周易》中《易經》和《易傳》分開來研究,說明是兩個不同歷史時期與思想體系的著作,作出符合歷史實際的結論;三是通過《易經》的研究,說明中國哲學思想萌芽與宗教思想的聯系。這本書可以說是我學術研究的開山之作。之前,我在畢業以后從1961年就開始發表文章,在《光明日報》、《文匯報》、《人民日報》及其他雜志發表有十來篇文章,而這本書是我的第一本專著。
由于教研室分配我主要研究宋明理學,我就抓住理學中最關鍵人物朱熹的哲學思想,在“文革”中努力研讀朱熹著作及其他有關書籍,撰寫了《朱熹思想研究》。《朱熹思想研究》以求道為目標,以哲學邏輯結構為方法,堅持實事求是,從朱熹思想實際出發,是1949年后第一本研究朱熹的書。我當時寫了50多萬字,對朱熹的一些思想做了全面系統的研究。這本書本來是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后來因為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才成立不久,他們的編輯看上了這本書,所以這本書就在1981年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了。這本書在當時的影響還是很大的,在海內外評價都很高,還有人說,在那個時代出版50萬字的一部書,不論從文字數量還是從書本身的質量來看,都是非常令人驚訝的,說中國盡管經歷了“文化大革命”,但是并沒有把傳統思想丟掉,這是一個標志性的著作。香港《鏡報》于1983年第7期發表非聞撰寫的《中年學者在大陸崛起——訪〈朱熹思想研究〉作者張立文》一文,文中說,這部“散發著濃郁的中國芬芳的著作,為中國哲學史、思想史重點人物的研究,開辟了新的蹊徑”。當時這本書出版后,中國哲學史學會與浙江社會科學研究所共同舉辦宋明理學討論會。當時外國學者在“文革”后第一次到中國來參加中國哲學學術會議,其中有美國亞洲研究與比較哲學學會會長陳榮捷、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副校長狄百瑞、德國圖賓根大學的余培荷、加拿大多倫多大學的秦嘉懿、日本東京大學的山井勇、香港中文大學的劉述先等教授。國內的馮友蘭、賀麟、張岱年、孫叔平、嚴北溟、任繼愈等教授都參加了這個會議。當時我贈送會議《朱熹思想研究》,也受到國內外學者很高的評價。“文革”以后,在國內出版中國哲學史方面的書,我的《周易思想研究》和《朱熹思想研究》這兩本書還是最早的。在這個會議上,陳榮捷教授邀我參加1982年7月由美國學術聯合會、亞洲太平洋研究中心召開的國際朱熹學術思想討論會,并建議我撰朱熹易學思想,作為參加會議的論文。
1982年7月5日至15日,在美國夏威夷大學東西方文化交流中心召開朱熹學術思想討論會,對朱熹思想進行討論,主席是陳榮捷教授。當時請了中國學者8個人,包括梁漱溟,但梁漱溟年高沒有去,最后去參加會議的有馮友蘭、任繼愈、邱漢生、鄧艾民、李澤厚、冒懷辛和我。那時出國參加學術會議的人還少,中國人民大學還沒有外事處,是由校長辦公室辦理的出國手續,教育部外事處王復孫處長約我和鄧艾民教授到馮友蘭教授家講出國注意事項。那年馮友蘭87歲了,我47歲,是最年輕的一個。因為我寫了《周易思想研究》,又寫了《朱熹思想研究》,所以陳榮捷教授就指定我寫一篇朱熹易學思想的論文。這個會議的參會者分為三類,一是向大會報告論文及評論,二是年輕學者在晚上談自己的感想,三是不進行發言的參加者。當時我在大會上講《朱熹易學思想辨析》,由日本京都大學著名的島田虔次教授評論,他對我的論文評價很高。他說:“我的老師說朱熹的《易學啟蒙》連魔鬼也搞不清楚,張立文論文說清楚了。”
《朱熹思想研究》在1983年“清除精神污染”運動中遭到了批判。當時一個權威雜志發表了一篇化名的《評〈朱熹思想研究〉》長文,說這本書不講唯心、唯物,也混淆了主觀唯心與客觀唯心,和恩格斯批評的施達克的觀點“異曲同工”。施達克寫了一本《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后來恩格斯就針對施達克這本書錯誤的觀點寫了一本書,叫做《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這本書提出要劃清唯物、唯心論的標準問題,批判施達克的錯誤。《朱熹思想研究》犯了與施達克同樣的錯誤,又發生在恩格斯批判施達克之后,問題就更嚴重了。我只能寫文章回應,說清事實。從這件事以后,我開始思考中國哲學究竟應該用什么樣的方法來寫,能不能用唯心唯物來套中國哲學史上的人物的思想,因為中國哲學在“文革”前后幾乎對一些重要哲學家都有是唯物抑或唯心的論爭,比如老子是唯心還是唯物的問題,孔子是唯物還是唯心的問題等,有人主張唯物,有人主張唯心,莫衷一是。
1983年之后,我從對朱熹和宋明理學邏輯結構的研究轉向對整個中國哲學邏輯體系進行研究。我覺得中國哲學雖然有自己的特點,如模糊性等,但也有自己的邏輯結構,沒有邏輯結構又怎么能叫做哲學?所以1984年,我寫成了《中國哲學邏輯結構論》這本書,我試著“點中國哲學思想資料之‘石’,而成科學的中國哲學史之‘金’”。1984年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哲學系叫我去講學,我就講《中國哲學邏輯結構論》。當時新亞書院的院長是金耀基教授,哲學系主任是劉述先教授。所謂中國哲學邏輯結構,是指研究中國哲學范疇的邏輯發展及諸范疇間的內在聯系,是中國哲學范疇在一定社會經濟、政治、思維結構背景下所構建的相對穩定的邏輯理論形態。從中國哲學研究方法論的視角,我提出了中國哲學范疇解釋學,以化解中國哲學研究方法的困惑。后來《中國哲學邏輯結構論》修改后于1989年年初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為了進一步從歷史源流上梳理中國哲學的邏輯結構的范疇系統,我撰寫了《中國哲學范疇發展史(天道篇)》和《中國哲學范疇發展史(人道篇)》,并與西方哲學范疇作了比較,說明中國哲學概念范疇的清晰性和邏輯性。我還主持進行了中國哲學范疇的系列研究,將中國哲學的十個基本范疇:天、道、理、氣、心、性、仁、知、變、神篩選出來作為《中國哲學范疇精粹叢書》的選題,并于1987年后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陸續出版,多個國家有譯本,迄今不論在國內還是海外,很多地方都將這系列叢書作為了解中國哲學的教科書或參考書使用。
20世紀80年代,隨著改革開放的展開,在文化領域便展開了傳統與現代化的大論爭。在這一論爭中提出諸多轉傳統文化為現代化的方法,諸如中體西用論、西體中用論、中西互為體用論、綜合創新論、創造性轉化論、抽象繼承論、具體繼承論、批判繼承論等。所有的文化整合方法都要受價值觀的支配。為了對中國傳統文化有一個正確認識,為傳統向現代轉化開出蹊徑,我對傳統與文化分別進行研究,并從文化學中分出傳統學,盡管美國希爾斯曾探討傳統的共同基礎和共同要素,著《論傳統》一書,但他不僅沒有將傳統從文化中分出來,也沒有提出“傳統學”的建構。我首次提出“傳統學”概念,把傳統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來建構。其宗旨是體認傳統、繼承傳統、超越傳統、創造新傳統,使傳統重新煥發生命智慧;化解傳統與現代的沖突,使其適應現代化的需要。1989年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傳統學引論》一書,建構了傳統學理論體系。它包括橫式結構和縱式結構。橫式結構包含傳統的價值系統、心氣系統、知識系統和語言符號系統;縱式系統是指傳統的無意識,是由歷史凝聚而延傳下來的潛在的文化心理指向,是主體在生活、實踐中非自覺、非理性的精神現象或行為過程和狀態。
傳統學的本質指向是“人”,傳統文化實質上是人化,人是哲學的前提和基礎,是哲學研究永恒的主題。在歷史上,人的兩次自我發現實現了兩次解放,當前面臨著信息網絡系統中人的自我發現和自我解放的問題。這次發現從根本上說是人的自我創造而使人得以解放。因此,我否定了卡西爾在《人論》中所提出的“人是符號的動物”的規定,依據當前人類面臨的人與自然、社會沖突所造成的生態危機和人文危機,我把人重新規定為“人是會自我創造的動物”。人只有依賴人的自我創造,才能克服現實的種種沖突和危機。后經對人的動物性的反復思議,改為“人是會自我創造的和合存在”。為此,我撰寫了《新人學導論》一書,1989年由職工教育出版社出版,2000年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修訂版。書中論述了自我發現論、自我塑造論、自我規范論、自我創造論、自我關懷論、自我和合論六個層面,并提出人生五境界說,作為現代化新人的價值導向。
我在長期的中國哲學教學和研究中,始終被西方從黑格爾直到現代哲學家所發難的“中國沒有哲學,只有思想”的問題所困擾。我的《中國哲學邏輯結構論》、《中國哲學范疇發展史(天道篇)》、《中國哲學范疇發展史(人道篇)》以及《道》、《理》、《氣》、《心》、《性》等書,就是為了說明中國有不同于西方哲學的獨具自己特色的哲學,并根據中國哲學的實際,對中國哲學作了規定,“中國哲學是指人對宇宙、社會、人生之道的道的體貼和名字體系”。這是對中國哲學的自我發現,是通過中國哲學自身的發展邏輯來講述中國哲學的“話題本身”,這便是中國哲學“自己講”、“講自己”。
中國哲學“自己講”、“講自己”,必須發現中國哲學理論思維形態創新的“游戲規則”,即哲學創新的新的標志。這就是核心話題的轉向,人文語境的轉移和詮釋文本的轉換。中國哲學只有從“照著”西方哲學講或“接著”西方哲學講的框架中脫離出來,才能發現中國哲學的自我,于是我建構了當代中國哲學的和合學理論思維體系。
“和合學”是基于人類當前所共同面臨的人與自然沖突所造成的生態危機、人與社會沖突所帶來的社會人文危機、人與人的沖突所造成的道德危機、人的心靈沖突所造成的精神信仰危機、文明之間沖突所造成的價值危機所進行的思考。如何化解這五大沖突和危機,是世界哲學應作出回應的問題,于是我在20世紀80年代末提出了“和合學”。“和合”是指自然、社會、人際、心靈、文明中諸多形相和無形相互相沖突、融合,與在沖突融合的動態過程中各形相和無形相和合為新結構方式、新事物、新生命的總和;“和合學”是指研究在上述五方面所存在的和合現象的所以然之故,并以和合的義理為依歸,是既涵攝又超越沖突融合的學問,并提出和生、和處、和立、和達、和愛五大原理,以化解五大沖突和危機。
“和合學”依據“人是會自我創造的和合存在”,建構了和合三界,即生存世界、意義世界、可能世界。人是一個追求美滿、幸福、尊嚴的生存世界,實現人生價值的真善美的意義世界和期盼價值理想、終極關懷的精神家園的可能世界的和合存在。“和合學”從和合歷史哲學、和合語言哲學、和合價值哲學、和合藝術哲學,建構和合形而上哲學理論思維體系。“和合學”的創立,適應了21世紀中國社會轉型期理論建設和發展的需要。
治學為人的幾點體會
我對做學問有幾點很粗淺的體會。
一是要關心現實,關注現實問題。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現實的自然、社會、人際、心靈、文明實踐與交往活動是哲學理論思維的源頭活水,必須對宇宙、社會、人生有個深刻的體會,通過哲學思維認識到人類所共同面臨的沖突和危機,然后提升為化解之道。
二是要有問題意識。必須時時刻刻注意社會問題、思想問題、自然問題、文明當中遇到的問題,通過對話、交流,進一步認識問題的實質。做學問沒有問題意識的話,不可能提出自己的創新觀點,更不可能寫出解決問題的書。
三是要有懷疑意識。朱熹說過:“讀書無疑者,須教有疑,有疑者,卻要無疑,到這里方是長進。”陳獻章說:“為學貴知疑,小疑則小進,大疑則大進,疑者,覺悟之機也。”做學問沒有懷疑的意識,你只能照著別人講,要對前人的結論有所懷疑,直到自己解決了這個疑問而無疑,學問才能有所長進,才能有自己的獨立見解。
四是要有追究精神,要堅持不懈。譬如說我對某個問題想不通,一天不通、兩天不通,那就堅持不斷地思考,要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不斷追究精神。寫作也是這樣,寫不好沒關系,推翻了再寫,一遍遍地來寫,堅持寫。古人寫文章就是這樣,不斷地念,不斷地改,不斷地琢磨,這樣才能寫出高質量水平的文章。
五是要虛心。學無止境,老人們常講“活到老,學到老”,這就要求我們不要以為什么都知道了,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三人行,必有我師。”要虛心學習,不斷地接受中西內外新的知識。如果不接受新知識,思想就僵化了,人是要退步的。
六是要多互相交流探索。交流有不同的方式,有直接的、間接的、面對面的,有信息的、虛擬的、現實的,有和同事的交流、會議的交流,以及和國內外同行跨行的交流,等等。其實講課也是一種交流,比如說我講“和合學”,講“中國哲學邏輯結構論”、“傳統學”、“新人學”,都是我給學生講課,然后讓學生討論提意見,學生們從各個層面提出意見,有的方面是我原來沒有想到的,我再和學生們討論,這樣就啟發我思考更深入的問題。我覺得,不要認為學生不如我們老師,往往有時候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我在同學生的交流中收獲很多。
如何做人,我有點不成熟的人生體驗。
第一,要有平常心,這是對人生智慧的體悟,是對世情的洞悉,平常人貴有平常心。為人要淡泊名利,做事要不計功利。凡事以忍,處事以淡,好事讓人,不圖回報,做自己應做的平常事。我過去寫書,沒有科研經費,比如我寫了《和合學》,不僅沒有經費,還得到了好多批評,直到現在還有人批評。但是我有一顆平常心,認為批評是對我的幫助,是給我改正的機會,也是幫助我宣傳書的內容。只要是為發揚中華文化,思考在當前怎樣體現中華民族精神,都是對我的幫助。
第二,要想得開、放得下。凡事要看得開,人事紛爭看得淡,對批判我的思想想得開,遇見困難排得開。不斤斤計較,不鉆牛角尖,不執著不放,不為外物牽累。諺曰:“宰相肚里能撐船。”人往往想不開、放不下,而自尋煩惱,以致毀滅心身。其實,一個人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有什么想不開、放不下的呢?若我在16歲受冤枉而想不開,就沒有今天了。再者,現在人們說考研之路很辛苦,其實當時我們的條件更艱苦。譬如說“文革”當中我寫《朱熹思想研究》的時候,住的是一處六排的平房,廚房在外面搭建,一刮風的時候,公共大便池的氣味和大便紙都吹到廚房里來。80年代初,外國人到我家里來說:“你就住在這兒!”意思是我住的地方還不如貧民窟。人實際上都是在挫折中成長起來的,譬如我這一生中就遇到不少挫折,曾被錯認是“反革命”,然后《朱熹思想研究》又被人認為是“精神污染”的著作,“和合學”也多次受批評,但我就比較想得開,別人對你有意見是對你的重視,對你的批評實際上是看得起你,批評能推動學術的進步和人格的提升,所以批評是好事。
第三,應該有理想,有目標,這是人前進的動力。如果沒有理想,沒有目標,就沒有奮斗的方向。有理想,有目標,人生才有意義。比如我為什么會研究“和合學”,就是因為弘揚中國傳統文化是我的一個理想,我希望能夠通過我的研究,在當前人類共同面臨五大沖突與危機的情況下,從五千年中華文化的寶庫中尋找化解沖突危機之道,提供思想的支撐和理論的指導。“和合學”適應當前和平、發展、合作的需要,是處理世界上各種沖突、對抗、危機的需要。要和平不要戰爭,要對話不要對抗,這符合世界國家發展趨勢,也符合中央現在的精神,這對我來說,也是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我的目標。
第四,人要有點精神,既要有自強不息的奮進精神,也要有厚德載物的包容精神。無精神就會死氣沉沉,人的思想就會枯萎,智慧就會窒息。有點精神就能遇困難而克之,遇挫折而排之,遇冤枉而化之,遇災殃而消之。無一點精神,就會在困難面前退縮,在挫折面前消沉,在冤枉面前自裁,在災殃面前倒下。因此,人是要有點精神的。
人物簡介
張立文(1935—),浙江溫州人。中共黨員,教授,哲學家、中國哲學史家。
張立文1950年參加工作。1956年考入中國人民大學歷史系中國革命史專業。1960年畢業留校,在哲學系中國哲學史教研室任教。1969年12月被下放到江西余江中國人民大學“五七”干校勞動鍛煉。中國人民大學停辦期間隨哲學系被分配至北京師范大學,1978年復校后回校工作。1984年由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特批為教授,1990年被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批準為博士生導師。1992年開始享受政府特殊津貼。2009年獲評中國人民大學首批一級教授。現任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國學研究院院長、孔子研究院院長、學術委員會主席,曾任中國人民大學和合文化研究所所長,兼任中國周易學會副會長等職。
張立文的科研領域主要側重于中國哲學和中國文化。曾開設“中國哲學通史”、“中國哲學史原著選讀”、“周易哲學”、“中國哲學專題研究”、“中國哲學邏輯結構論”、“中國文化概論”、“新人學”、“傳統學”、“和合學”等課程。1983年,他率先提出“哲學邏輯結構論”,對中國哲學思維進行邏輯結構的分析,對中國哲學范疇按象性、實性、虛性分類,突破西方哲學范疇分類法;1985年,率先建構了“傳統學”,把傳統學從文化學中分出來,對傳統與傳統學的內涵、研究對象、范圍、方法、結構作了明確規定和系統闡述,使傳統學成為獨立的學科;1987年,建構了“新人學”體系,率先否定了卡西爾“人是符號的動物”,提出了“人是會自我創造的和合存在”,重新規定了人;1989年,率先提出并建構了“和合學”,對21世紀人類所共同面臨的人與自然、社會、人際、心靈、文明間的五大沖突,及由此而引發的生態、社會、道德、精神、價值五大危機,提出了化解之道,即和生、和處、和立、和達、和愛五大原理。他作為大陸學者中研究退溪學的第一人,也是榮獲退溪學國際學術獎的大陸第一人。還被收入國內多種名人錄及英國劍橋、美國、印度名人錄。已出版學術專著32部,在國內外發表學術論文500多篇,主編各類學術著作40多種。代表性著作有《中國哲學邏輯結構論》、《傳統學引論》、《新人學導論》、《和合學概論——21世紀文化戰略的構想》、《和合哲學論》、《朱熹思想研究》、《宋明理學研究》、《李退溪思想研究》、《張立文文集》(38輯)等。主編、合著有《道》、《理》、《氣》、《心》、《性》、《天》、《變》、《亞文》、《中外儒學比較研究》、《中國學術通史》(六卷本)、《中國哲學史新編》等。其著作多次獲北京市、教育部、國家社科優秀成果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