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與江戶:17—18世紀的城市空間(清史研究叢書)
- 劉鳳云
- 5643字
- 2019-10-25 18:33:50
三、北京南城的“漢人社區”
事實上,無論是滿城與漢城的劃分,還是坊的設置,它們都是行政干預的結果,而人們對居住區域的選擇仍固守著“同類而聚”的傳統慣習,而且這種選擇對于貧者而言,又要受到謀生方式、經濟狀況等限制,但是人們還是會于自覺與不自覺之中重新組合著人文社區,這種情況尤其表現在行政干預較少的外城。
外城雖然在行政區劃上有城(五城),有坊,并“設城官(巡城御史)以理之”。但是,對于被強行遷徙到這里的漢人在居址選擇上卻并未實行強制性干預。因而,外城的居住體現著地域選擇上的自主,其行政社區“坊”是固定的,而坊中的人群是流動的,這也正是與內城旗分制的最大不同。由于外城是一個以漢人為主包括官僚士紳、商賈、匠人、手工業者等在內的社會各階層的集中居住地。而在這些人群中,官僚與商人都具有很大的流動性,他們大都非北京的長久居民,大量外來人口亦皆被限定在外城。因此,在他們選擇居住區域、進行人群組合的過程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其中的社會分層與文化品位等涉及政治、經濟與文化觀念等方面的問題在城市空間中的反映,因此,外城社區的變動與組合要比內城的人文色彩鮮明得多。
第一,行政社區五城出現了反映各自的文化風貌以及居住人群的社會特征。
據文獻,其時,外城城守官員的巡城口號有:“東城布帛菽粟,西城牛馬柴炭,南城禽魚花鳥,北城衣冠盜賊,中城珠玉錦繡。此五城口號也,各舉重者為言。”“前門外戲院多在中城,故巡城口號有中城珠玉錦繡之語。中部郡尉所治地,或且因緣為利。”民諺又有“東富西貴南貧北賤”,據生活于民國初年的旗人石繼昌記載,這說的是:“東城多巨商大賈,故曰東富;西邊多為京官士子,故曰西貴;南部多工匠小販,故曰南貧;北部多伶人樂戶,故曰北賤。”他進一步解釋說:“北京外城迤珠市口為分界線,珠市口迤北商店林立,街道整齊,歌樓酒肆,物阜民豐;迤南則街巷狹窄,市面蕭條,屋宇湫隘,衣衫襤褸,和珠市口迤北截然不同,是名副其實的北京貧民窟。”而“藥商樂氏、米商祝氏都住在崇文門外”
。又可佐證東城之富。所以,這些巡城官員的口號以及流傳于百姓口中的民諺,在一定程度上概括出了外城五個社區的社會風貌,而社區的形成又有一些同類相聚的因素。
此外北京還有一種“東富西貴”的說法,與前所述者少有差別。清人夏仁虎于《舊京瑣記》中曰:“舊日,漢官非大臣有賜第或直廷樞者,皆居外城,多在宣武門外,土著富室則多在崇文門外,故有東富西貴之說。”即北京東崇文門外為土著士紳與富商大賈的住宅區,西宣武門外為內城喬遷官僚的住宅區。所謂光緒中葉以前,京朝官“所居皆在宣武城南,衡守相望,曹務多暇,互相過從,流連觴詠”
。但這種居住格局似乎在晚清時已有所變化。震鈞有記載曰:“京師有諺云,東富西貴。蓋貴人多住西城,而倉庫皆在東城。……而今(光緒年間)則不盡然,蓋富貴人多喜居東城。”
且持此議者又非止震鈞一人,崇彝亦曰:“世言京城東富西貴,由來久矣,不過謂東城大宅多,西城府第多。其實不然,東城王公府第亦不少。”
由東富西貴,到東西城皆富貴,似乎可以說明一個富與貴的合流過程,至少在居住空間的選擇上表現出士與商的階級界限的淡化,同時也說明選擇東城居住的官僚在清后期逐漸增多,故而打破了傳統的居住習慣。
但是,這些變化并不影響“西貴”的存在,西城宣武門南由士大夫聚居而積淀成的所謂“宣南文化”,已將這一帶賦予了“士鄉”的社區內涵。
第二,在外城還有兩個最重要的社區——商業社區與文人官僚居住活動的社區,在一定意義上它們可以被視為施堅雅所談到的城市應有的兩個中心。
從地域分布上說,這兩個中心分別在正陽門外和宣武門外。正陽門外成為清代北京最為繁華的商業區,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清人將內城商業通統遷到了外城,客觀上促進了外城正陽門一帶商業的發展,并形成了以此為中心的京城商業網絡。所謂“正陽門前棚房比櫛,百貨云集,較前代尤盛”。對于這一問題的研究,本書將在下一章中進行。這里僅就另一個社區——文人官僚居住活動的社區作集中的討論。而作為文人官僚的活動中心,宣南社區具有如下幾個特征:
其一,琉璃廠的文化交流效應。琉璃廠位于北京內城正陽門外偏西,即今和平門外。據清人阮葵生的《茶余客話》記載,在元朝,這里是燒制琉璃的磚瓦窯,一次可燒制出三萬件琉璃磚瓦,規模相當可觀。明朝永樂帝遷都北京后,仍然在此燒制琉璃,營建宮殿的彩色琉璃瓦即出于此處,并有工部派員常駐,設衙門管理,琉璃廠的名稱也由此產生。明《水軒日記》記載,時“工部設五大廠,其一曰琉璃廠,燒作磚瓦及內府器用”。也就是說,明代的琉璃廠還只是一個窯廠,它成為一個文化市廛是在進入清朝之后。
清代的琉璃廠內仍有琉璃窯,“本朝(清)設滿漢監督董其事,燒造五色琉璃瓦”。但同時,琉璃廠又是一個有商業色彩的文化街市。乾隆時期,一朝鮮使臣曾記載了北京琉璃廠的街市,他描述曰:“自琉璃廠失火之后,今才重建。而累萬架廛閣,分隊成行,或施畫繪,或加雕彩,或層屋上涌,或飛梯下垂。且見檐插彩旗,門揭畫板,各書以貨名。賈胡商蠻,斗轂摩肩,繡幰彩車,交絡其中。誠天下之大都會,一代之極繁華也。”
這無疑是一個文化街市,它在展現出大都會的繁華的同時,還展現了中國傳統的雕彩畫繪、重樓飛檐等古代建筑特征以及高雅的文化品位。
琉璃廠南北狹而東西長,在這條長約二里許的街上,不僅“百貨畢集”,而且“玩器書肆尤多”,是全國最大的書市和古玩集市,每逢集日,“游者極盛,奇景異觀,車馬輻輳”。晚清人何剛德說,當時京城除了“東西二廟,每月兩會期,排列古董珍寶”外,“琉璃廠每正月必排到上元,名曰廠店,視二廟尤盛。雅人好古,俗人好貨,無不爭趨之”
。也正因如此,它才以文化市廛而名。據清人潘榮陛描述琉璃廠曰:
琉璃廠在正陽門外之西,廠制東三門,西一門,街長里許,中有石橋。橋西北為公廨,東北樓門上為瞻云閣,即窯廠之正門也。廠內官署、作房、神祠之外,地基宏敞,樹林茂密,濃蔭萬態,煙水一泓。度石梁而西,有土阜高數十仞,可以登臨眺遠。門外隙地,博戲聚焉。每于新正元旦至十六日,百貨云集,燈屏琉璃,萬盞棚懸,玉軸牙簽,千門聯絡,圖書充棟,寶玩填街。更有秦樓楚館遍笙歌,寶馬香車游士女。
清人富察敦崇也記載了琉璃廠,他說:
廠甸在正陽門外二里許,古曰海王村,即今工部之琉璃廠也。街長二里許,廛肆林立,南北皆同,所售之物以古玩、字畫、紙張、書帖為正宗,乃文人鑒賞之所也。惟至正月,自初一日起,列市半月。
乾隆朝來中國的朝鮮使臣樸趾源尤對琉璃廠的書畫店鋪印象深刻,他的記載頗具代表性。他說:
琉璃廠在正陽門外南城下,橫亙至宣武門外,即延壽寺舊址。宋徽宗北轅,與鄭后同駐延壽寺。今為廠,造諸色琉璃瓦磚。……廠外皆廛鋪,貨寶沸溢。畫冊鋪最大者曰文粹堂、五柳居、先月樓、鳴盛堂,天下舉人,海內知名之士多寓其中。
每逢會試大比之年,“各省舉人,云集都門,多游廠中”。特別是乾隆三十八年(1773)《四庫全書》開館后,集天下文人學士兩千余人于京城,琉璃廠遂成修書士子們搜求書籍的地方。翁方綱在其《復初齋詩集自注》中記載了他們修書的活動:“每日清晨,諸臣入院……午后歸寓,各以所校閱某書應考某典,詳列書目,至琉璃廠書肆訪之。”
以故,朝鮮文人柳得恭說,他經常在琉璃廠得以結識中原士大夫。
琉璃廠不僅以書畫古玩之勝使眾多的文人流連下榻其中,而且連經營書畫古玩的商人也頗多書卷之氣。清人夏仁虎《舊京瑣記》曰:“琉璃廠為書畫古玩商鋪萃集之所。其掌各鋪者,目錄之學與鑒別之精往往過于士夫,余卜居其間,恒謂此中市傭亦帶數分書卷氣,蓋皆能識字,亦彬彬有禮衷。”其中,五柳居主人陶生與聚瀛堂主人崔琦即屬于這類帶書卷氣的書賈。柳得恭說:“崔生年少,亦能詩,雅人也。”陶生五柳居那里,他也時常過去“生話”
。
對于其書肆的盛況,《李文藻琉璃廠書肆記略》曰:“廠東西二里許,廠東書肆凡二十家,中有二酉堂,或曰前明即有之,謂之老二酉。其略有舊書者惟京兆堂、積秀堂二家。又西而南轉,沙土圍北口路西有文粹堂,肆賈謝姓,頗深于書。又北轉至正街有橋……橋西街闊,書肆外惟骨董法帖、裝潢字畫、鐫刻碑版耳。橋西賣書者才七家。五柳居在路北,舊書甚多,多潢川吳舍人企晉家藏書。又西為延慶堂,書賈韋姓,頗曉事,而好持高價,有曹棟亭家書數十部,皆宋刊本。”
但在清乾隆朝以前,極少有人如李文藻這般記述琉璃廠的書肆,文人筆下記載最多的是位于西城的慈仁寺書肆,所謂“國初諸老買書多于慈仁寺”。“廟市賃僧廊地鬻故書小肆,皆日攤也。又書賈欲昂其直,必曰此書經新城王先生鑒賞者;鬻銅玉、窯器,則曰此經商丘宋先生鑒賞者,謂今冢宰牧仲(犖)也。士大夫言之,輒為絕倒。”
這里的王先生即為康熙年間以詩文名冠士林的侍郎王士禎,而宋先生則為吏部尚書宋犖,皆為享譽一時的文人官僚。王士禎文中自稱:“戊戌觀政兵部,寓慈仁寺。”又曰:“梁曰緝熙乙未同年,本不相識,時以咸寧令行取入都,亦寓寺中,遂成定交”
。王士禎的《雙松歌》、《贈許天玉》、《梁曰緝為言輞川雪中之游》、《竹枝詞》等篇皆完成于寄寓寺中之時。而與之同時的文人汪鈍翁、馮益都、姜學在等均有文字于慈仁寺。以上說明至少在康熙前期,文化市廛的中心在慈仁寺而不在琉璃廠。
然而,一場大地震改變了慈仁寺的命運。《藤陰雜記》曰:“慈仁廟市久廢,前歲復興,未幾仍止,蓋百貨全資城中大戶,寺距城遠,鮮有至者。國初,諸大第宅皆在城西,往游甚便,自地震后,六十年來荒涼已極。”這次大地震發生在康熙十八年(1679)七月,“京城倒壞城堞、衙署、民房,死傷人民甚眾”
,舉朝為之震驚。由于震中在香河一帶,西城損失尤重,妙應寺、白塔寺俱坍塌,民房倒毀至數萬家,富家大戶遂遷居轉移。這也許是繼清初滿漢分城別居以來京城最大的一次居民搬遷。隨之而來的西城區的冷落,致使書市也變得蕭條,不得不向已經凝聚人氣的琉璃廠轉移。對于慈仁寺與琉璃廠之間相互關聯的變革,清人有《游肆廠》一詩可證,詩曰:“傾城錦繡壓成都,九市菁華萃一衢。坊賈夸人書滿屋,山妻謫我米如珠。紛來燕地衣冠譜,誰仿吳興士女圖。獨有慈仁名剎廢,日高野鼠繞楹趨。”
當一方已是“九市菁華萃一衢”時,另一方則為“獨有慈仁名剎廢”。
此外,燈市由內城遷到外城,也是琉璃廠得以發展的重要原因。《宸垣識略》曰:“燈市向在東安門,今(乾隆朝)散置正陽門外及花兒市、琉璃廠、豬市、菜市諸處,而琉璃廠為尤盛。……市肆玩好、書畫、時果、耍具,無不畢集。”可見市廛的轉移,也給琉璃廠文化的繁榮帶來了生機。
其二,作為士人舉子們居邸的會館,也多設于宣武門外,故有“士流題詠率屬宣南”的記載。徐珂《清稗類鈔》曰:“各省人士喬寓京都,設館舍以為聯絡鄉誼之地,謂之會館。”
據今人統計,北京近400個會館
,絕大多數建于宣武門外。如北京的廣州籍會館共計43個,建于宣武區的有33個;福建籍會館26個,19個在宣武區;陜西籍會館28個,27個在宣武區。
京城會試期間通常是會館人數最多的時候,所謂“公車到京,咸集會館”。道光年文人官僚張集馨說:“是時吾家會試者四人,皆住會館。”
而修史、修書等文化活動也使大批文人官僚逗留于京城的會館。有關會館的敘述在后面還要提到,這里從略。
其三,正由于琉璃廠文化市廛和會館的存在,以及修書、修史等大規模的文化活動,宣武門外才吸引了眾多的文人官僚。按照吳建雍的說法,當時,宣武門外文人官僚主要居住活動在三個小區:琉璃廠附近的街區、上下斜街一帶和半截胡同小區。其論已被學界所認同。如康熙年間,被文人譽為詩壇領袖的王士禎就曾寓居于琉璃廠,故《藤陰雜記》曰:“廠東門內一宅,相傳王漁洋曾寓,手植藤花尚存。”乾隆年間,遷居琉璃廠的文人名士尤多,程晉芳、孫星衍、洪亮吉等都曾寄居于此。《孫淵如年譜》曰:“歲己酉,居琉璃廠,校刊《晏子春秋》,高麗使臣樸齊家為書‘問字堂’額。”《洪江北年譜》曰:“乾隆五十四年,應禮部試,居孫君星衍琉璃廠寓齋。”
而程晉芳以詩寄給江寧的袁枚告知自己的住處,詩中有“勢家歇馬評珍玩,冷客攤錢問故書”之句。袁枚閱后笑曰:“此必琉璃廠也。”
此外,在上下斜街一帶,康乾時期的學者王士禎、朱彝尊、錢大昕等都曾在此居住。而半截胡同小區中更是名宅錯落。據記載
,康熙朝給事中趙吉士的寄園在轎子胡同,刑部尚書徐乾學的碧山堂在神仙胡同,禮部尚書王崇簡的青箱堂在米市胡同,翰林院掌院湯右曾的接葉亭在爛面胡同。此胡同小區還有康熙朝大學士王頊齡的錫壽堂、乾隆朝大學士史貽直的廣仁堂等。這些名宅不僅僅是文人官僚的個人居邸,而且是當時海內名士聚集的唱和之地。
而琉璃廠繁榮的最主要原因還得益于《四庫全書》的編撰。乾隆三十八年(1773),清廷詔征全國書籍,開四庫館,集天下文人學士兩千余人于京城,琉璃廠遂成修書士子們搜求書籍的地方。翁方綱《復初齋詩集自注》曰:“乾隆癸巳,開四庫館,即于翰林院藏書之所分三處,凡內府秘書發出到院為一處,院中舊藏《永樂大典》內有摘抄成卷、匯編成部者為一處,各省采進民間藏書為一處。每日清晨,諸臣入院,設大廚,供茶飯,午后歸寓,各以所校閱某書應考某典,詳列書目,至琉璃廠書肆訪之。是時,江浙書賈奔輳輦下。書坊以五柳居、文粹堂為最。”除書賈奔輳之外,修書文人為求方便,也索性居于琉璃廠。
第三,如果說還可以劃分出一個社區的話,那就是作為城市生活必需的消閑娛樂社區集中到了外城。如前所述,北京除了滿漢分城居住而外,清代有關“內城禁喧囂”的規定也將一些“違禁”的社區限制到了外城。如茶館、戲樓曲院區以及燈紅酒綠的妓院區等,均屬于這種情況。即所謂:“戲園,當年內城被禁止,惟正陽門外最盛。”“劇園向聚于大柵欄、肉市一帶,舊紀所載方壺齋等處。……外城曲院多集于石頭胡同、王廣福斜街、小裹沙帽胡同,分大、中、小三級。”
清人所作《京華俗詠》有云:“請客南城戲可觀。”
又有《竹枝詞》曰:“斜街深處舊居諸,多少紅兒百不如。”
“正陽門外以西,則改為花柳之窟矣。”
還有記載說“京官挾優挾妓例所不許”,但是麇集在前門外八大胡同的“妓寮則車馬盈門,毫無忌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