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與江戶:17—18世紀的城市空間(清史研究叢書)
- 劉鳳云
- 9643字
- 2019-10-25 18:33:50
五、身份制與江戶都城的規劃
相對中國而言,日本江戶時代都城的地域空間同樣有著深刻的政治痕跡,甚至可以說,其都城的社區劃分完全是從屬于政治的。質言之,它是建立在代表幕藩政治及其法定的身份制原則上的。
從具體形態上看,體現著武家文化特征的城下町就其空間結構而言,大體上呈現出三大社區的劃分,即武士居住的“侍屋敷”,商人與手工業者居住的“町屋”,以及僧侶等神職人員聚居的寺地。其分布狀態在地域上也形成了固定的模式。日本學者矢守一彥和松本豐壽認為,城下町原則上“是以城郭為中心,郭內、郭外是武士町,通往城下町大門的主要街道兩旁的是商人町,商人町的周圍及其內里是手工業者町,寺地則集中在周邊地區,而城下町的最外緣則有賤民居住”。三個社區的人口與地域分布的比例,雖因城下町的大小、重要程度而各異,但大都體現了一個以武家為主體的共同特征。美國學者霍爾認為,城下町的形成,從狹義上說,它是為了解決進入城市的武士們的衣食住的需求問題。因此,“城下町是一個事先經過規劃的城市,由中心的高樓即天守閣開始向外擴展,在天守閣的周圍常常建有一圈圈的防衛墻和護城河,按照同心圈模式排列,其距離足以保衛天守閣使之處于敵人炮火之外。防衛墻內是大名和主要家臣團的居邸,防衛墻外是城市,包括商人居住區、武士衛戍區,以及寺廟和神社”
。
也就是說,研究者幾乎是一致肯定了城下町通常是由武士居邸、寺社區和它的門前地、町地三部分組成的這一空間分布的概念,且認為,無論怎樣的建設背景,城下町都是以大河湖泊為天然基礎,在這樣的地理環境下以城為中心,沿著城大門的大道發展的。伴隨人口的增長,城市的擴展也是由城郭周圍的街市向外擴展的。這些街市被稱做“町地”,而“町地”是環繞著城呈同心圓的形態向四周發展的,也有棋盤式的、呈長方形或正方形發展的。這些論斷可以再度說明,城下町的幕藩政治的性質與特征,由城市的空間狀態得到充分的展現,就連寺廟和神社也是在幕藩政治的體系之中。
當然,作為武士居邸的城下町盡管有著共同的特質,但具體到每個城下町而言仍有著自己的特點。江戶素被冠以“武家之都”的稱號,所以,其武家政治的特點尤為明顯,是城下町的典型。僅從人口構成來看,在進入“近世”中期,即17—18世紀之間,江戶的人口已達100余萬,其中武士與町人各占50余萬,而當時的土地占有狀況、也即人口按照不同社會身份的占有面積,根據明治二年(1869)九月的調查結果可以得知,武家地為11692萬坪,占江戶城下町總面積的69%;寺社地為2661萬坪,占15%;町地為2696萬坪,占16%。這種居住分布所呈現出的空間狀態,足以印證了幕藩政治對城市社區、特別是對都城社區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而由此確立起的武家的統治地位與以武士為核心的社會結構與等級序列,也同樣是幕藩政治及其文化作用于城市的結果。
那么,在幕藩政治中能夠直接作用于城下町空間狀態的又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那就是幕藩制國家的身份制,即“最初實行的武士町和町人町的分離,町外賤民的設置,是以身份制為原則編成的都市”空間。也就是說,由日本都城江戶所反映出的城下町的社區劃分,完全依據了身份制的原則,城市的社區形態也是身份制的地域化形態,這是日本在步入近代之前絕大多數城市——城下町的一大特征。
1.身份制及其影響
身份的劃分,即給予從事各種不同職業的人們以社會等級的定位,始于日本的中世(12—15世紀),人們被劃分為士(武士)、農、工、商四個等級的社會群體。據大石久敬的《地方凡例錄》記載:“中古,由于兵農分離,士參與國政,鎮壓叛亂,平治天下,保民安全,其功勞在三民之上?!惫识鳛槲涫康摹笆俊背蔀榻y治階級??梢?,這一時期日本社會的身份劃分,除了武士與文士的差別外,與中國傳統的四民社會沒有多大差別?;蛘呖梢哉f,日本的四民社會也是對中國四民社會的模擬,這在《春秋》、《管子》等中國古代經典中可以找到它的原形。但最初的中國四民劃分,絕非社會序列的界定,《漢書·食貨志》載:“是以圣王域民,筑城郭以居之,制廬井以均之,開市肆以通之,設庠序以教之。士、農、工、商,四人有業。學以居位曰士,辟土殖谷曰農,作巧成器曰工,通財鬻貨曰商。圣王量能授事,四民陳力受職,故朝亡廢官,邑亡敖民,地亡曠土。”即四民是指社會行業的不同,是對社會結構中從事不同行業的人的區分。其中的士,也是指讀書有學問的人而言。
但是,這一觀念傳到日本以后卻發生了改變,大約在14世紀,日本的文獻關于士農工商四民中的“士”的解釋,由中國純粹的讀書人身份,變成了文武并用,而且認為這也是中國春秋戰國時代的“士”的原形。需要說明的是,日本中世時期的身份劃分也只是一種社會性分工的劃分,不具備法律的效應,而且身份與階級的分野也并不十分明晰。
進入16世紀,在日本的一些辭典上,進一步明確了四民的含義,分別是武人和兵士、農民、手工業者、商人。它客觀上說明了這一時期武士已經成為日本社會的真正的主導力量。也正是在這一時期,日本加快了城市化進程的腳步。其契機則是1585年豐臣秀吉在全國實行的一次大規模的對農村土地的丈量——“檢地”。
所謂“檢地”,是根據丈量出來的土地面積和質量估算出糧食的產量——“石高”,而石高即是納稅的基礎。被檢括土地的所有權雖然屬于大名,但卻以自耕農即百姓的名字進行登記。通過檢括,在由幕府確定農民對土地的耕作權的同時,規定了農民繳納貢賦的義務。從表面看,它似中國唐代在土地國有情況下所實行的均田。然而,不同的是,正是這看似簡單的“檢地”卻對日本的社會結構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它成為豐臣秀吉繼織田信長之后,使用強權手段迫使武士離開土地聚居城市的鐵腕措施之一,它進一步區分了農民與武士的不同身份。因為,列入檢地簿籍上的人屬于百姓(農民)即納稅人,而大名冊簿上的人則是持有封地或領取“薪金”的武士。武士雖然對土地擁有所有權,可以收取農民繳納的貢物,但卻被嚴令禁止從事農業。自此,區分了農村中武士與農民的身份,兵農分離的道路開始了,這就是日本使身份得以制度化的基礎,由此武士成為農民的統治階級。
三年后,即1588年,豐臣秀吉以法令的形式固定了這一社會結構,宣布禁止武士回到農村,農民不得轉而從事商業貿易,由此奠定了武士、農民、工匠、商人四民社會的基礎,他們各自有著法定不變的身份。這就是豐臣秀吉頒布的身份法。它宣布了以職業劃分身份的永久性與不變性。自此,身份制便成為日本幕藩制封建社會關系的基本準則。它不僅將四民的職業性劃分加以身份的明確界定,結束了以往亦農亦武的身份曖昧與職業流動,而且,為使日本的社會結構及其狀態更加適應幕藩政體的需要,還規定了不同身份的居民按照身份制的限定進行居住的準則。這與中國的可以改換身份的四民社會是完全不同的。所以,它既是中國文化流入日本的直接反映,也是日本文化在自身發展過程中對中國文化進行修正的產物。正如某些日本學者所言:“士、農、工、商是由中國的古代概念結合日本的現狀逐漸形成的。從另一個角度說,它是日本社會現狀的客觀反映。”“是作為士、農、工、商實體的武家、村家和町家集團的社會存在基礎”。那么,身份制的作用與影響就值得特別關注了。從其特點看有以下幾點:
第一,身份制作為日本的一項國家法律,其身份的不變性構成了制度的核心,而幕藩社會是典型的身份制社會,因為幕藩體制的最大特點就是通過統治權力的分割和世襲身份制進行統治的。身份制規定,各個身份之間不存在相互間的流動和變化,身份是世襲的,不同身份的群體之間互不通婚,日常生活也各有嚴格規定,不得逾越。可以說,正是身份的不可改變在日本步入近代之前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第二,身份制所形成的社會秩序是使幕藩體制下的日本保持穩定與鞏固的基礎。在《日本國語大辭典》中,關于身份制度的概念含義有兩層,即“社會地位”和“社會秩序”。而所謂的社會地位與社會秩序都可以歸結為士、農、工、商的等級序列所形成的社會結構,它為社會的穩固提供了一種有序性,也正是基于這一意義才反映出士、農、工、商的身份制原則的作用與影響。
第三,身份制作為德川幕府區分社會各階層的依據,它在將社會劃分為四個層次,即武士、農民、工匠、商人四個依次遞降的等級的同時,也確立了武士居于“四民”之首的地位。武士包括將軍、大名和他們的家臣團。這些人修文練武,擔任各級官吏,完全脫離勞動,唯一的職責是統治、管理以及鎮壓人民。所有的武士都享有佩刀稱姓的特權,即使最低等級的武士,對于犯有過錯的平民,也有格殺勿論的權力。武士連同家屬約占人口的10%。武士之次是農民,農民的地位雖僅次于武士,約占人口的80%,但農民卻是受武士直接剝削和壓榨的主要對象,他們負擔繁重的年貢和各種雜稅,不能遷徙移居、變更職業,也不能買賣土地、自由耕種農作物品種,而且還要受到“村清制”(以村為單位征收年貢)和“五人組制”(五家連環保)的嚴密控制。這種建立在戶籍連坐基礎上的稅收制度頗似中國的保甲、里甲等制度。農民之后,排在第三、四位的是工匠和商人,他們約占人口的10%。由于幕府執行重農抑商的政策,所以他們的社會地位被排在四民之末,似乎地位最低。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研究日本史的美國學者霍爾即指出:“商人的位置在16世紀是比較高的,而17、18世紀仍然比較高,比一般想象的在登記制度的最下層為高。而且,實際上日本的立法常把工匠和商人連在一起,作為一個叫做町人的城市階級。”這里,霍爾把町人比做日本的城市市民。如果再準確一些,町人應該是日本式的城市市民。對此,本書將在第四章中進行討論。
此外,還有與本書關系最密切的一點,就是身份制作用于城下町,限定了人們在城下町居住的方位與范圍,從而在城下町中形成了按照身份、也即職業劃分的社區。“武士在城下町的武家地居住,以政治和軍事為職業;百姓在農村居住,從事農業;町人在城下町、門前町以及其他的町地居住,經營手工業和商業。這就是職業、居住地和身份三位一體的身份制。”他們是實態的身份集團,每一職業就是一個社會團體,也是一個居住群體。
除了為城下町居民的劃分提供了原則之外,身份制也對城下町的建設產生了影響。眾所周知,日本的城下町沒有城墻,大多以水壕和低矮的土墻圈成不完全的圍郭,其防范功能根本不可與中國古代城墻同日而語。然而,在城區內不同的社區之間,卻同樣建有這種土墻和水壕。特別是武士町與町人町之間,往往會利用天然的河流,或者筑成土墻、挖掘土壕分割開。如17世紀初,在城下町松岡,武士居住的侍屋敷與町屋之間就是由這種壕與土墻隔開的。秋田藩的城下町,武士居住的內町與町人居住的外町是由一條天然的河流隔開的,巖代二本松藩的武士町與町人町是以那一帶的丘陵為界線的。所以,可以說城下町的各類土墻即壕等屏障,其意義主要不在于防御外來的入侵,但卻可以由此驗證身份制對城市空間的重要分割作用。
由此似可以認為,在身份制的制約下,日本的城市社會是一個完全身份化了的社會,城市的社區也完全是一個由身份劃分的社區。這就是步入近代之前的日本城市所表現出的社會等級序列和由此構成的社會秩序。
2.身份制下的城市空間
就江戶的城市空間而言,日本學者矢守一彥的劃分方式是把江戶分作“城”、“侍町”和“町”三個部分。雖然這種劃分沒有談到寺社區,但其對江戶城的平面剖析卻可以幫助我們了解都城社區的概貌。
首先,江戶的“城”又稱“御城”,它位于江戶的北端,是幕府將軍居住的地方。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于寬永十六年(1639),從西北的赤坂開鑿四谷、牛込濠,設置郭門,以神田川為城濠,建小石川橋、筋違橋、淺草橋諸門,完成了江戶御城外郭的建筑。
御城的西北角的五層高的雄偉的“天守閣”,是江戶城下町的象征。御城內最重要的部分稱“本丸”。在本丸中,有將軍的私邸和幕府的官廳,其建筑從南向北按照“表”、“中奧”、“大奧”的順次,分三個部分排開。“表”是舉行儀式以及老中辦公的場所,中奧是將軍處理政務的場所,大奧是將軍及其女眷居住的地方,很像清代皇宮中的前朝內廷之制,且位于最外端的表門也與北京的天安門、午門等位于宮殿正前面的方位是一致的。除本丸外,御城內還有“西丸”,又稱“西御丸”,西丸內有將軍隱居的別墅和嗣子的居邸。在御城的北部則是幕府官員的辦公地——代官廳,代官廳附近有屬于這些武家官員的居邸,稱“役人屋敷”。就占地面積而言,本丸最大,占地約11000坪(相當于36300平方米),其中表和中奧共占地約4700坪,大奧約有6300坪。本丸、西丸,再加上北部的代官廳,共同構成政治的中心,屬于高層的武士集團,他們占據江戶城的最主要的地域空間,“其面積有222182坪之大,這就是260余大名、數萬旗本可以進駐江戶,被江戶容納的原因”
。此外還有二丸、三丸,屬于將軍的生母以及庶母的居所。這種空間格局體現的是武家的社會中心意識,或者可以說是德川家族的至高地位。

江戶城中幕府將軍居住的本丸
其次,在御城的郭內、郭外住著幕府的重臣和屬于將軍家臣的武士。其外郭是沿外濠劃分的,它自淺草橋、小石川橋、牛込、市谷、四谷,到赤坂,周圍約4里(16千米)。其內側就是廣義的內城,也稱內郭。這些地區按照矢守一彥的說法統稱做“侍町”。顧名思義,居住在這里的武士都負有侍衛的責任。按照規定,江戶城的36門都設有武士守衛。如正面的大門,由10萬石以上的譜代大名擔任守衛;在外桜田御門由5萬石到3萬石的外樣大名擔任守衛,而赤坂門的守衛則由1萬石以下、3000石以上的大名擔任。于是,圍繞著城郭與城門便出現了擔任守衛的大名的居邸——侍町??梢钥闯?,侍町不僅區別于“城”而成為單獨的社區,而且侍町內也有嚴格的等級差別,從而構成武士集團內部的社區劃分。但從根本上說,它是身份制作用的結果。身份制不僅在武士與農、工、商之間形成統治階級與被統治階級的身份差別,而且在武士內部也存在著許多階層,形成等級序列,按照血緣與世襲的原則來加以維持。
矢崎武夫指出,在御城東面的“大名小路”一帶有大諸侯(大名中級別較高者)的邸宅,包圍著它的是其余大名居住的“番町”和幕府家臣團——旗本的聚居地?!白陨裉飿蚪浻山钸`門到上野方面的駿河谷、本鄉、下谷安置的是旗本集團;在田安門至牛込門的大道是番町;半藏門至四谷門的甲州街道,再到內藤新宿也是番町。另外,在大山街道,自赤坂到渋谷方面的青山、麻布地區集中著旗本?!笨傊?,建于這一帶的“大小武家屋敷(居?。孕〈⒒濐⑶嗌健⑼枭健⒈距l,直到下谷”。而城內以及附近的許多寺社則被遷移到江戶邊遠的神田臺、矢倉一帶。眾多的武家環繞著江戶城,充分表現出“江戶的城區劃分,是基于防衛上的充分考慮”的特點,而它也對日本的封建統治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
伴隨著德川開府于江戶,有兩百余大名按照參勤交代制度的規定在江戶建起了自己的府第,其豪華與數量之多也構成了江戶的一大景觀。它們因功能的不同而分別被稱做上屋敷、中屋敷、下屋敷、藏屋敷、抱屋敷等,而每個大名至少有2個以上這樣的居邸,甚至還要多出幾倍。如因州島的曲池田家有10個屋敷,毛利家有9個屋敷,紀州德川家有8個屋敷。通常上屋敷多建在江戶城邊上,是各大名的主要藩邸,也是大名的常居之所。中屋敷是大名的嫡子及其兒女的居所,而下屋敷是大名游玩的類似行宮的居所,一般多選擇幽靜的林泉之地建造。
大名的居邸不但數量多,而且其在建筑上也與將軍居邸同樣豪華。這些大名居邸大都擁有相當大的建筑面積,如紀州德川家的中屋敷總建筑面積在18200余坪,尾張邸在明治維新前達到了210000坪,最小的麻生藩也有8800百坪。而且大名居邸的范式建筑,一般都要修葺二層樓高的外墻,內則以大名夫婦居住的殿閣、庭院為中心,向外再建二重、三重套院。此外,由于隨大名到達江戶的有許多隨從,在屋敷的周圍有各類辦公場所、藩士的長屋以及存貯物資的倉庫等等??傊?,各藩大名為了顯示自己的實力,競相在江戶占有土地,修筑藩邸。也正是在這種攀比夸富中,江戶出現了武家的繁榮。
3.江戶的“町”
在德川時代,“城”是幕府及諸大名的封建領地,而“町”才是人數眾多的町人(商人與手工業者)的居住區。由于此前的城都建于山上,所以位于山下的町就很自然地被稱做城下町,“町人”所居地區則稱“町人町”、“町地”以及“町”等。盡管此時山城已經移入平地,但是人們還是習慣地稱其為城下町,因為這些“町”依然建在城下,他們密集地蟻聚在距“城”較遠的低地。
最初的“町”即是街市,大多是由城的大門外邊或街道兩旁傳統的“門前町”發展起來的。雖說最初的町只是一條條的大街,但由若干個相同身份的人聚居的町便構成了一個社區。按照傳統的習慣,町人聚居的町,即為一個小小的社區,可稱之為“團地”。其規模通常是由40戶左右的人家構成,町內的各個家庭組成了一個區域的共同體,居民之間不僅結成了密切的人際關系,而且根據自主管理的原則安排各自的生活。這種形式的“町”在15世紀就已存在于京都,不久又相繼出現在大坂等城市里。到了17世紀的江戶初期,這種“町”便已擴展到了整個日本,而且“町”已發展成為一個基層的行政單位。
就江戶城下町的形成過程而言,在16世紀末,先是在街道、武家的居邸、寺社的門前等地形成小規模的町地,而后這些町地逐漸連成了一片,形成所謂的“町”,即町人社區。江戶雖然是武家的城市,但武士自身的城市生活需求迫使幕府及諸大名不得不大力發展“町”。他們采取招徠移民及優遇工商業的政策,在城的周圍便聚集起數量可觀的手工業者與商人。可見,正是這種客觀的需求,使得町人社區成為武家的城市中不可或缺的一個社區,而且成為城下町的重要經濟活動社區。
德川氏在進入江戶伊始,便十分注重“町”的建設,德川家康動用了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去修建“町”。到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的寬永時期,江戶共建成了三百多個町,這些町是江戶這座武士城市的最早的“町”,所以被稱做“古町”。在寬永時期,“古町”被正式歸入町奉行(代表幕府管轄江戶的官員,身份是武士)的管理之下,后來又分割成387町。由于匯集在古町的眾多町人,大都以為幕府提供服務為主要經營方向,帶有為幕府服務的公役性質,所以,居住在“古町”的町人是享有免收地稅的優待的,僅承擔一些公役和國役。他們不但是進住江戶的元老派町人,也大都是為幕府服務的御用町人,與幕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但是,伴隨著整個日本在17世紀中期以后城市化步伐的加快,對于作為都城的江戶而言,其經濟的運營僅靠古町及其御用町人是遠遠不夠的。而不斷流入的町人也迫使幕府加大建設町人社區的力度。于是在這一時期,江戶的町地除了“古町”之外,又相繼出現了“町并地”和“門前町”的名稱。與“古町”這些江戶最早的町地不同,“町并地”是自寬永年間古町確立以后,江戶城下町繼續向外擴展所形成的町地,它們大多是在正德年間(1711—1715)被正式編入町地的。雖然這些町并地上的居民已是江戶的町人,且被納入了城市的管理體系,但町并地的土地仍屬于代官(管理農村的官員)管理,居住在町并地上的人們要向代官繳納年貢,即土地稅,不同于古町可以免收地稅。而“門前町”是指寺社境內的一部分町地,原本一直屬于寺社保留的町地,但在18世紀中葉的延享年間(1744—1747),由于江戶城下町發展的需要,這部分町地上的居民也劃歸町奉行管理,但與町并地一樣,土地仍歸寺社奉行管理,居民需要向寺社繳納地租。
可見,上述這些“町”雖然都屬于商人與手工業者在江戶的地域空間,但是,在幕藩體制的分散管理下,它的行政管轄權卻被分割為不同的部分。也就是說,它們的區別不僅在于形成時間的先后,而且更主要的是管理和歸屬的不同,納稅機制也各異。這種狀況在官僚制一體化管理下的清代北京是不可想象的。這其中支持幕藩經濟基礎的“年貢制”,即封建領主經濟在很大程度上控制著日本城市的發展,“町并地”與“門前町”的納稅機制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幕府財政收入的考慮,也正是由于幕藩體制的需要,江戶城下町雖然在擴大,卻不得不實行雙軌管理體制。
從“古町”到“町并地”,再到將屬于僧侶的寺社境內的“門前町”也一并納入幕府管理,這一江戶町地發展的過程,也即江戶城下町在空間上向外拓展的過程。其中一個重要的拓展原因是來自人口的壓力。當時,江戶的町人在寬永年間為15萬人,元祿年間為35萬人,人口增加了20萬,是原有的一倍多,而這些新增人口急需政府化的管理,所以幕府將他們安置在町并地與門前町。雖然,按照身份制的原則,百姓(農民)不能進入町人之地,町人不能進入武士之地,但是,町并地的出現,清楚地說明城下町的發展已對身份制構成了沖擊,在百姓(農民)和町人之間出現了邊緣的模糊狀態。而每新增町地,大都是通過對江戶城下町周邊的農村土地進行城市化改造來完成的。例如,寬永年間至元祿年間(1624—1703)形成的町并地,有農村的家庭手工業作坊,還有旗本、御家人的“拜領町屋敷”,此外還有寺社門前的門前町。而這些地區多為與農村接壤之地,有些甚至就是需要繳納地租的農業用地,即“代地”。
但是,這并不是說身份制原則在町地上已不復存在。事實是,無論古町、町并地還是門前町,身份制仍然在其中繼續起作用。
其作用首先表現在將町人的職業地域化。按照豐田武的說法就是:“一般情況下是從事同一行業的人在同一區域居住的情況為多。以市場為中心,商人和從事金融業的人集聚在一起。以寺院為中心,則是商人、手工業者和各類工匠的聚居地。”即使同為町人,商人與手工業者也各有區分,商人町多位于街市和大道,而內里多是手工業者町,這種集中有利于領主的稅收和各種物資的調撥,也有利于同行業者相互扶持和共同確保制造、銷售的便利以及價格的統一。另據文獻記載,江戶町地的市街是以職業劃分的,由于相同職業的人住在一條市街上,其他職業的人一個也不許進住,所以,其市街的名稱就自然按照居住者的職業命名,諸如靴工街、鐵工街、縫工街、鍛冶街、商人街等。而在商人聚居區還有更加細致的劃分,諸如銀商聚集一區,金商、絹商以及其他行業的商人分別各居一區,甚至雜居的現象都不多見。
不但江戶如此,大坂的町地市街也有同樣的情況。在這里,似乎完全可以對應上施堅雅的“大膽命題”,即“同行批發商、特產零售商和同類手工業工人,都沿著某一條街或幾條街集中”。但它卻是建立在身份制的前提下的,它如此鮮明的界限,也應該只屬于身份制的結果。
其次,身份制的作用還表現在對町地進行職業性規劃的同時,也照顧到町人中的階層劃分。從其居住狀態可以看到,在江戶的中心地帶即郭內的周邊地區居住的是上層町人,他們被稱做有產業的家持人,這些人大多都是豪商,或者是為武家服務的奉公人(御用商人或手工業者等),或者是擁有巨資可以從事批發行業的中介商,他們同屬町人中的最上層。此外,在日本橋附近居住的也多是富有的大商人。在郭外的繁華地帶,即河岸與主要街道上,則以租借他人地產的町人居多,在幕府家臣們的“拜領町屋敷”中則以雇傭町人居多。此外,神田一帶主要手工業者,幾乎沒有傭工者。而且郭外還有許多由農民轉化而來的町人,他們多有土地等家產。而在其周邊則是一個有產町人、借家人以及傭工者混雜的地區,也就是說,在其周邊,富裕的商人與貧窮者都居住在同一社區。這種現象可以視為在城市化過程中還沒有來得及規劃的那部分空間。
當然,郭外街市發展的狀況是不盡相同的。其中,淺草因為有淺草寺,故在淺草寺的周邊有許多門前町存在,這些寺社多是在慶長年間至享保年間(1596—1735)由郭內轉移到這里的。而麻布則是因為這一帶的許多大名居邸中間原本夾雜著為其提供服務的町屋,這些町屋是屬于農民家庭作坊性質的手工制造業,也就是說,從其地域看這一帶很接近農村,屬于還在被城市化的空間。
總之,按照幕府的最初意圖,將身份制用于城下町,不外是要將農民與町人、農村與城市分割開。在城下町的形成過程中,它成了一種居住原則。而且,這種按照身份制原則劃分的社區是有法律效應的。但在實際的貫徹中不可避免地也會出現一些例外,而正是那些看起來并不很多的例外,顯示出其原有秩序的問題,并帶來隨后的變動。
此外,町地的擴展一方面反映了江戶城下町的發展過程,另一方面也顯現出商人、手工業者以及農民大量流入城市,武家城市的城下町逐漸向工商業城市轉化的某些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