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踐本體論”及其革命意義

通常把“本體論”視作對“存在”的研究,因而也可理解為“存在論”。哲學史的發展表明,古代哲學那種以抽象的、絕對的、一經確立便不再變動的本體為對象的“本體論”,已經為人類的思維進步所揚棄。但不能由此得出結論說,哲學再也沒有新的形式的本體論出現。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產生也就產生了新的本體論,那就是“實踐本體論”。全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出發點以及哲學的現代化,在我們看來,就是加深對“實踐本體論”的認識和理解,并由此出發來把握自然界、社會、人和思維等等。那么,“實踐本體論”是什么呢?它的革命意義又是什么呢?
馬克思主義哲學在哲學史上的革命,就在于形成了全新意義的唯物主義,即實踐的唯物主義。實踐唯物主義包含著三重含義:(1)實踐是整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邏輯起點;(2)這種哲學本身又是實踐的,即“實際地反對并改變現存的事物”,是為“改變世界”服務的;(3)全部哲學都不脫離實踐,是實踐的世界觀展開的形式。正因為馬克思主義哲學是實踐的唯物主義,所以它對“存在”的理解也有著自己的特定含義。在馬克思主義哲學那里,“存在”只是實踐中的存在,本體只是實踐的本體。實踐本體論的歷史意義正在于否定了“抽象本體論”。正如馬克思批判費爾巴哈時所說的那樣,“先于人類歷史而存在的那個自然界,不是費爾巴哈生活其中的自然界;這是除去在澳洲新出現的一些珊瑚島以外今天在任何地方都不再存在的、因而對于費爾巴哈來說也是不存在的自然界”
。抽象的“物質存在”,就是對人說來不存在的“存在”,立足于這種脫離人的實踐存在而存在的“抽象本體”,只是一種“虛無”,可以對它作出任意的推測和判斷。馬克思主義哲學從人類的實踐活動出發,確立了“實踐本體”,便使馬克思創立了歷史唯物主義,從而一方面與只講自然界、純粹客體的舊唯物主義區分開來,另一方面又與只講抽象的精神活動或以精神活動代替實踐的唯心主義區分開來,由此開創了哲學史上的新的局面,結束了舊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的爭論,進人了實踐唯物主義的歷史階段,創立了“實踐本體論”。
所謂實踐本體,就是指,人類的存在只是一種實踐中的存在,人類社會的存在也只是實踐活動的存在,人類是通過這種實踐存在來理解和把握世界的。具體地說,它有以下幾重含義:
第一,所謂社會存在就是總體的實踐活動本身。社會存在并不是一種離開實踐活動本身而在那里存在著的,它只是對總體的實踐活動的一種抽象,在每個特定的時代,社會存在就展現為那個時代實際活動的總體。關于這一點,馬克思說得很清楚,他說:“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現實生活過程。”“個人怎樣表現自己的生活,他們自己就是怎樣。因此,他們是什么樣的,這同他們的生產是一致的——既和他們生產什么一致,又和他們怎樣生產一致。”
如同個人的存在一樣,一個社會也是與“生產什么”、“怎樣生產”一致的,亦即通過總體的實踐活動表現和存在著的。
馬克思從這一總體的實踐活動中,又抽象出生產力和生產關系,把它們規定為最根本的社會存在。而生產力和生產關系只能在具體的實踐活動中才能結合起來、運動起來,因此,一方面,我們當然要從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角度來考察社會的運動,另一方面,我們又必須從具體的實踐活動過程來考察社會存在,并把社會存在看作是總體的實踐活動本身。
第二,社會存在又是在實踐活動中形成和發展的。列寧指出:“客觀過程的兩個形式:自然界(機械的和化學的)和人的有目的的活動”。社會存在就是一種人的有目的活動的存在,是動態的。這種存在是人在實踐活動中,通過大量地消耗物質、能量、信息而形成和生成的,人類的實踐活動維系著社會的物質、能量、信息的消耗和運用的程度,因此必須把社會存在看作是一種耗散結構系統,它是一種類似有機體的存在。
“實踐本體論”所揭示出的這種特殊的存在,只有在實踐活動中才能生成,不僅生成著社會的物質方面,而且生成著社會意識和精神活動。揭示出這種動態化的存在,正是馬克思主義哲學不同于以往一切哲學的本質所在。
第三,人類又是從“實踐本體”這一角度來考察自然界及社會事物的規律的。實踐本體是存在的本質,人對自然界的認識是通過實踐本體來轉換的,因此,人類不存在對自然界的純粹認識,對自然界的認識也只是實踐本體的轉化形式。以近代哲學為例,人類的實踐活動以機械結構為本質特點,以這種實踐本體的特殊形式為出發點,人們把整個世界也視為一架大鐘表,而人的心臟不過是發條,神經不過是游絲,骨骼不過是齒輪而已,人完全鐘表化、機械化了。所以,人們對“存在”的理解,是通過實踐本體透視和過濾的,若把人的認識看作是對自然界的直觀反映,那所忽視的正是實踐本體。恩格斯揭示出認識的本質所在,他指出:“人的思維的最本質的和最切近的基礎,正是人所引起的自然界的變化,而不僅僅是自然界本身;人在怎樣的程度上學會改變自然界,人的智力就在怎樣的程度上發展起來。”所以,人認識物,是在使物成為人化的物的角度來把握的,是通過實踐本體這一特定的社會存在作中介的。
上述分析表明,對馬克思的“實踐”觀不能僅僅從對象性活動這單一的意義上理解,他的實踐概念具有本體論的意義。這樣一種全新意義的本體論,從人類認識史的觀點看,比“物質本體論”更為高級、更為現實,它是人類對本體問題認識的新的歷史階段,在哲學史上具有革命的意義。
(一)結束了抽象的“物質本體論”。人類對世界的認識確實是客觀的,是對運動著的物質世界的認識,但認識只是以特定的角度和特定的方式來進行的,這種角度和方式正是由人們的實踐活動所規定的。馬克思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批判舊唯物主義的“直觀性”、“客體性”,而主張把事物、現實、感性“當作人的感性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從主體方面去理解”。
(二)建立了立足于歷史唯物論的新的本體論。由于人類社會是一種特殊的有意識活動的“存在”,人類對世界的把握是從社會角度來進行的,所以這在本質上只是一種社會認識,本體也只是一種社會本體。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有兩個命題,即“實踐決定認識”和“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長期以來,它們是在認識論和歷史唯物論中分別進行論述的,現在,從“實踐本體”的觀點來看,它們實際上是一回事,社會存在也就是作為總體存在的實踐運動過程,反過來,也是一樣。但是,由于我們沒有賦予實踐以本體論的意義,它們仿佛也就成為兩回事。因此,確認“實踐本體”,也是把歷史唯物主義與辯證唯物主義溝通起來,融為一體的唯一途徑。
(三)開拓了動態化的、不斷發展的哲學本體論的新階段。實踐本體論的最根本特點,就是把本體看作是動態的、不斷發展、不斷生成的過程,看作是人類實際運動的過程。這是本體論本身坐標的根本轉換,它表明人類是一種自我認識、自我控制的存在,是通過自身的主體活動發展著的存在,人類的存在是不斷擴大著自己的無機的身體、不斷形成更大規模、更大層次的“人化自然”的存在,這種存在只是在人類的實踐活動中存在著。
應該指出,實踐本體并沒有否定物質的客觀存在,而只是揭示出人類是從實踐、從對世界占有的這一特定角度存在著的,對物質世界的認識也是一種實踐的、社會歷史的認識,脫離了人類總體的實踐活動這一本體,去作一系列抽象的“玄思”,是沒有必要的。
(原載于《哲學動態》198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