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國的隕落:太平天國宗教再研究(增訂版)
- 夏春濤
- 10866字
- 2019-09-20 15:30:41
第二節 “魔鬼”
在上帝教中,作為上帝的對立面,魔鬼是邪惡的化身。上帝教對魔鬼的稱謂有40種左右,詳見表2—2:
表2—2 上帝教對魔鬼的稱謂



以上近40種稱謂都是指魔鬼。其中,邪魔、鬼、妖、魔鬼、妖魔、妖鬼、怪魔、邪鬼、妖怪屬于同義詞,在中國民間沿用已久,均是泛指魔鬼,本身并沒有特定的含義。至于其他名稱,則在具體含義上有所區別。這些稱謂究竟從何而來呢?上帝教為什么用它們來指魔鬼呢?
馬禮遜譯本、郭士立譯本、委辦譯本是當時較為流行的《圣經》譯本。這幾種譯本對魔鬼的稱謂大致有以下十余種:氐亞波羅(Diabolo一詞的音譯)、比勒哂唏咟、巴勒洗布、別西卜(以上均為Beelzebub一詞的音譯)、撒但哄、撒但(以上系Satan一詞的音譯)、邪鬼王、鬼王、魔、魔鬼、鬼、惡敵、邪鬼、鬼風、大龍、老蛇。注144
《勸世良言》對魔鬼的稱謂主要有魔鬼、邪神、蛇魔、邪風、鬼風、氐亞波羅等,其中使用頻率最高的是前三種名稱。
通過比較可以發現,除大紅龍、亞把頓、老蛇、蛇魔、邪神等概念源于《圣經》譯本和《勸世良言》外,上帝教對魔鬼的稱謂大多屬于自創。
在上帝教對魔鬼的特定稱謂中,老蛇、蛇魔、蛇妖、蛇、魔蛇、蛇獸、蛇惑都是指蛇。在中國文化中,蛇的寓意十分豐富,而且反差很大。一方面,作為一種毒蟲,蛇是陰險、狠毒、貪婪的代名詞,并由此派生出蛇豕、蛇虺、蛇蝎、蛇口佛心、蛇吞象等詞語。另一方面,先秦文獻將龍蛇并稱來形容非常之人,《左傳》便有“深山大澤,實生龍蛇”一說;民間甚至稱蛇為假龍,夢中遇見蛇被視為吉祥之兆。此外,蛇被認為有無窮之壽,并被奉為神祇。古代神話中就有所謂的蛇神,即伏羲氏。相傳大禹鑿龍關之山至空巖時,有一蛇身人面之神出示八卦圖,并以玉簡相授;大禹后來執此玉簡平定了水土。古代神話中還有四方四神一說,即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其中玄武為龜蛇合體,位在北方故曰玄,身有鱗甲故曰武。道教也以這四方神作為護衛神,以壯威儀。在《白蛇傳》這一戲曲故事中,蛇還成為正義、善良和智慧的象征,白娘子智斗法海和尚、水漫金山的神話傳說一直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總之,嚴格說來,蛇在中國并不具有魔鬼或象征魔鬼的意義。上帝教以蛇作為魔鬼的代名詞,純粹是受基督教的影響。《舊約·創世記》中說,在上帝所造之物中,“惟有蛇比田野一切的活物更狡猾”;正是在蛇(Serpent)的誘惑下,夏娃偷食禁果,導致被上帝逐出伊甸園,人類從此便有了與生俱來的原罪,進入一個苦難污穢的世界。在《新約·啟示錄》中,蛇也以魔鬼的面目出現,內稱魔鬼名撒但,是一條龍,即老蛇,被天使捉到后,捆綁一千年,扔到無底坑里;期滿獲釋后,將再度迷惑世間列國,讓他們聚集爭戰,最終將在世界末日被扔進硫磺的火湖里,晝夜受永苦。
上帝教宣稱,上帝當初創世時所造的這條老蛇現已變成妖怪,能變得十七八變,凡間人所說的“閻羅妖”和“東海龍妖”也是他,“正是妖頭鬼頭,專迷惑纏捉凡人靈魂落十八重地獄”注145。于是,蛇、閻羅妖、東海龍妖三位一體,構成上帝教中的魔鬼頭子,是真神上帝的死敵。
閻羅妖、東海龍妖的名稱均不見于《圣經》,而是洪秀全根據佛教神靈的稱謂改易而來。閻羅是梵文Yamaraja的音譯,又譯作“焰摩羅”“閻魔羅”“琰魔”等,意譯“平等王”,原為古印度神話中的陰間主宰,后被佛教沿用,被列為管理地獄的魔王。中國民間將之習稱為“閻羅王”或“閻王爺”。陰曹地府雖然可怕,但傳說閻羅執法公正、不徇私情,其形象并不壞。民間還有剛直之士死后能為閻羅王的說法,據說韓擒虎、包拯等名臣就先后做過閻羅王。洪秀全沒有考慮到這一細節,僅關注閻羅冒犯了上帝的權威。按照迷信說法,人死曰鬼,都要到閻王爺那里去報到。民間有句俗話說,“閻王叫人三更死,誰敢留你到五更”,足見其權限與影響之大。在《原道覺世訓》中,洪秀全條分縷析,駁斥閻羅主生死說,認為正因為天下靡然信從這一邪說,才導致近代惘然不知敬畏上帝,以致“盡中蛇魔閻羅妖詭計,陷入地獄沉淪而不自知者也”;強調“死生有命,亦是命于皇上帝已耳,毫無關于閻羅妖也”。上帝主生死說最直接、最有力的闡述,見諸天父(楊)下凡時所說的一句話:
爾知我天父上帝要人生則生,要人死則死,是天上地下之大主宰么?注146
顯然,閻羅王的傳說與上帝信仰尖銳對立,這是洪秀全所不能容忍的。另一方面,按照上帝教的說法,魔鬼“無福氣”,而且都是“腥腥臭臭身”,所以只能被打落地獄,不配在天堂居住。太平天國還特意改“魂”字的“鬼”旁為“人”旁,新創一“GFDB1”字,以示天上無鬼。注147上帝教一本正經地說,凡人所敬拜的菩薩偶像都是魔鬼,是閻羅的妖徒鬼卒;人們一旦溺信各邪神,也必定沉淪地獄,變成閻羅的妖徒鬼卒,聽其受用淫污。注148也就是說,地獄是魔鬼的大本營或歸宿,而民間傳說中的閻羅恰好是地獄之王。因此,閻羅便順理成章地被上帝教斥為妖魔頭,成了“閻羅妖”。
東海龍妖的原型也是佛教神靈,即統轄水域并掌管興云布雨之事的龍王。據《華嚴經》卷一描述,毗樓博叉龍王、娑竭羅龍王等眾多的龍王,“莫不勤力,興云布雨,令諸眾生,熱惱消滅”。后來,佛教龍王與中國民間信仰中的龍神逐漸融合,成為水神的象征。道教亦有此說,謂有諸天龍王、四海龍王、五方龍王等,主施雨、安墳之事。這便構成一個遍布江河湖海的龍王體系,所稱龍王名號繁多,民間則泛稱為東海龍王或龍王爺。在一個傳統農業社會中,水旱災害直接影響豐歉。因此,人們對這位性情暴戾、喜怒無常的天神絲毫不敢怠慢,虔敬有加。龍王廟在各地十分常見,其數量與城隍廟、土地廟相埒。為了抵消龍王在民間的影響,洪秀全曾經旁征博引來批駁龍王專司興云降雨一說,強調“雨從天降”。另一方面,在《新約·啟示錄》中,龍與魔鬼、蛇是一體的。于是,東海龍王也被上帝教選為魔鬼頭子,成了“東海龍妖”。
但是,將龍視為魔鬼,同樣不符合中國人的傳統觀念。作為華夏先民所崇拜的圖騰,古代傳說中的龍不僅興云雨、利萬物,后來還成為人間君主的象征。《周易》便有“飛龍在天,大人造也”一說;成語“龍行虎步”專門用來比喻帝王威武的儀態。洪秀全在貶龍為妖魔的同時,也不忘用龍來點綴自己的赫赫威儀:其金璽鑄有金龍頭,宮殿建有金龍殿,黃袍繡有九龍圖案,所頒行的詔旨繪有龍鳳紋飾,等等。這便出現了理論與實踐不相協調的現象。
為了解決這一矛盾,洪秀全對龍的具體形象作了變通處理。在《新約·啟示錄》中,作為魔鬼的龍是一條有著七頭十角的大紅龍。可能是受此啟發,上帝教將魔鬼頭子描述成“紅眼睛四方頭”的怪獸,或直接稱之為“紅眼睛”注149。也就是說,“紅眼睛”是東海龍妖的主要生理特征。于是,太平天國便將所刻之龍的雙目各插一箭,名曰“射眼”注150,以消除龍作為妖魔的體貌特征。1853年末,洪秀全接受楊秀清的建議,宣布太平天國所刻之龍是“寶貝龍”,不是妖,今后“不用射眼”,“其余東海老蛇即是紅眼睛,凡間人所稱閻羅妖及一概蛇妖迷害人靈者,名為龍,實是妖也”注151。于是,龍被暫時從魔鬼行列中赦免,“東海龍妖”被改稱為“東海老蛇”。后期,洪秀全又重新貶龍為妖。《欽定前遺詔圣書·圣人約翰天啟之傳》中的兩段經文透露了這一信息:
當時天上有戰,米迦耳并本天使戰龍,且龍并其使役打戰,但不勝,致天上無處可著也。遂逐出大龍,即其老蛇,亦稱魔鬼,即閻羅妖,誘惑全世者,與彼本使被逐落地也。(第12章第7~9節)
我看天使自天降下,有深淵之鑰,手執大鏈,且捉其龍,即老蛇、魔鬼、閻羅妖,縛之千年間也。(第20章第1~2節)
經校勘得知,這兩段經文中的“撒但”一詞均被洪秀全改成了“閻羅妖”。顯然,洪秀全又有意識地恢復了閻羅妖、蛇、龍三位一體的妖魔頭體系,以保持其教義的延續性。
同期刊行的《太平天日》一書也提到了這個魔鬼頭子體系,說妖魔頭是老蛇,凡間人稱為閻羅妖或東海龍妖。在描述洪秀全在高天率領眾天使大戰妖魔的情形時,該書寫道:
其妖頭甚作怪多變,有時打倒地,倏變為大蛇矣;又將大蛇打倒,倏又變為別樣矣。能變得十七八變,雖狗虱之小亦能變焉。
這與《西游記》中孫悟空戰妖的情節十分相像,民間也流傳著不少類似的志怪故事。可以推斷,洪秀全關于老蛇、閻羅妖、東海龍妖三位一體的說法,是受《圣經》中魔鬼體系的啟發和中國民間神話傳說的影響。
正因為魔鬼的始祖是條蛇,并且作怪多變,所以,上帝教有時又將魔鬼具體描述成“臭蟲”“蛇虎”“雙蛇四虎二狗”等,或者泛稱為“畜生”。注152
總之,老蛇、閻羅妖、東海龍妖三位一體,構成上帝教中的魔鬼頭子。老蛇是《圣經》中舊有的魔鬼,閻羅妖、東海龍妖則是在中國民間影響深遠的佛教神祇。
將民間婦孺皆知的佛教神祇斥為妖魔頭,這突出反映了太平天國排斥一切異教神的強硬立場。前已說明,中國沒有一神教的傳統;明朝末年,隨著“三教合一”說的時興,民間還修建了不少三教堂,將孔子、佛陀、太上老君的偶像擱在一起,一并頂禮膜拜。另一方面,中國盛行多神崇拜,在林林總總的神靈中,以佛教神祇最具影響。自從“家家彌勒佛,處處觀世音”的局面形成以后,佛教便成為中國民間神靈信仰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尋常百姓對玄妙深奧的佛教哲學并不感興趣,而是抱著實用的態度,采用燒香拜佛、許愿還愿等喜聞樂見的方式,來從事自己的宗教實踐,以實現祈福禳災的現世目的。這便形成了民間以偶像崇拜為主要特征的信仰習俗。基督教在華的傳播之所以遲遲打不開局面,其原因之一就在于它是一神教,與中國傳統的信仰習俗格格不入,難以為中國民眾所接受。上帝教同為一神教。因此,洪秀全若想在中國社會確立獨尊上帝的局面,就必須設法根除民間多神崇拜、偶像崇拜的習俗。注153
早在《原道覺世訓》一文中,洪秀全便逐一批駁了佛教的閻羅主生死說和道教的神仙方術,但他并沒有對佛、道教義作進一步剖析,而是著重抨擊偶像崇拜習俗。洪秀全強調,上帝在6日內造成天地山海人物,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無所不在;而邪神偶像都是用木石泥團紙畫做成的蠢物,有口不能言,有鼻不能聞,有耳不能聽,有手不能持,有足不能行,世人倘若跪拜這些偶像便是惹鬼,將會被鬼纏捉,罰落十八層地獄受永苦。太平天國甚至借用民間諺語來嘲諷這些偶像——“豆腐是水,閻羅是鬼”;“打鼓求得雨,高山好開田;燒香保得佑,燒窯過大煙;食齋得得道,牛犢上西天”;“泥該殺過河,自身難保”注154。鑒于佛教神靈的特殊影響,上帝教除了將閻羅王、東海龍王列為妖魔頭外,還將菩薩作為邪神偶像的代名詞,或并稱為“菩薩偶像”。注155
從這一基本信條出發,太平天國以法令形式,嚴禁民間沿襲偶像崇拜的習俗。十款天條前兩條的內容分別為“崇拜皇上帝”“不好拜邪神”,嚴申“凡拜一切邪神者是犯天條”。按照太平天國刑律的規定,“凡《天條書》中各條如有違犯,斬首不留”注156。由此可以看出洪秀全等人排斥偶像崇拜的嚴苛程度。鑒于偶像主要是用木石泥團雕塑而成,太平天國將神像貶斥為“死妖”或“泥妖”,并掀起了一場狂飆式的摧毀偶像運動。后期,干王洪仁玕、忠王李秀成的態度相對比較溫和,主張對廟宇寺觀采取禁而不毀的政策, 但無力左右局面。注157因此,從起義立國直至最終敗亡,太平天國一直推行激進的毀滅偶像政策。
洪秀全并不是無神論者,其反對偶像崇拜的初衷是為了確立獨尊上帝的局面,仍然是在造神。由于與傳統激烈沖突,加上手段過于簡單粗暴,這一法令在民間遭到普遍抵制,反而加劇了人們對上帝信仰的排斥心理。
在上帝教對魔鬼的稱謂中,與“死妖”相對應的概念是“生妖”。
在后期頒布的一道詔旨中,洪秀全對這兩個概念作了具體解釋:“土、木、石、金、紙、瓦像,死妖該殺約六樣。邪教、粉色、煙、酒、戲、堪輿、卜、筮、祝、命、相、聃、佛、娼、優、尼、女巫、奸、賭,生妖十九項。”注158也就是說,“死妖”是指用各種材料制成的偶像,而“生妖”是指19類人。在這19種“生妖”中,邪教、堪輿、卜、筮、祝、命、相、聃、佛、尼、女巫均屬于宗教范疇,而其余8種人盡管與拜邪神、習邪教無關,但因為行“邪事”,所以也被劃為妖魔。
這種定義是洪秀全早期思想的延續。《原道救世歌》便列舉了六種標志著“人變為妖”的不正行為,即奸淫、忤父母、行殺害、為盜賊、為巫覡、賭博。這些內容后來都被寫進十款天條,并且內涵得到進一步擴展,如在第七天條“不好奸邪淫亂”下,附加了禁止丟邪眼、起邪心向人、吹洋煙、唱邪歌等內容。吹洋煙指吸食鴉片,洪秀全就此告誡說:“吹來吹去吹不飽,因何咁蠢變生妖?戒煙病死勝誅死,脫鬼成人到底高。”注159此外,十款天條還將“不好講謊話”列為第九天條,規定“凡講謊誕鬼怪奸詐之話及講一切粗言爛話者是犯天條”。
將行為不端的人視為“生妖”,這是從倫理道德角度所下的定義。據具體內容分析,洪秀全所提出的倫理準則完全承襲了中國傳統的儒家思想,在本質上并無新意。《原道救世歌》在鞭笞六種不正行為的同時,便列舉古代圣賢作為道德楷模,大力推崇非禮四勿、孝親、忠厚、廉恥、仁義、知命安貧等倫理觀念。不過,為了強化這些理念的權威性,洪秀全將之說成是上帝的意志。注160他解釋說,這些道德戒律都是上帝一手訂立的,是天道、真道、正道,是天下人必須恪守的行為準則,其精髓在于一個“正”字。人的靈魂都是上帝賜予的,所以“正乃人生本性”,“正乃人禽攸分”;相反,倘若拜邪神、習邪教、行邪事,人的靈魂就會被魔鬼纏捉,導致本性喪失,自陷沉淪。換句話說,上帝與閻羅妖的對立既是真神與邪神之間的對立,同時也是“正”與“邪”(不正)的對立,即兩種道德力量之間的對立。由此可見,太平天國呼吁世人棄邪神、拜上帝,其另一層命意是勸人棄邪從正,宗教意義與倫理意義是合為一體的。
洪秀全認為“正”與“邪”是決定個人禍福與國家治亂的根源,所以大力渲染行天道、做正人的重要意義。在他看來,正、直、善、真是人的品性,邪、曲、惡、假是妖的品性,因此,“正是人,邪是鬼”。洪秀全提醒人們說,“天父天兄最惱邪,最惱曲,最惱惡,最惱假”,“帝愛正,最惡邪”,“不正天所惡,能正天所親”;強調“人生一世無二世,正者上天邪落地”注161。
宗教中的神鬼仙佛原本屬于形而上的范疇,但在上帝教中,不僅神可以降托人的肉身下凡,而且魔鬼也是真實可見的——有道德問題的人就是魔鬼。這是太平天國的創造,體現了洪秀全對人欲橫流、道德淪喪之社會現狀的譴責和憎惡,對民風淳樸、公平正直之世的向往。不過,太平天國對魔鬼的定義不夠嚴謹和連貫。太平天國以“斬邪留正”“殺盡妖魔”為己任,并說洪秀全當年升天時,“爺囑生死妖概滅”注162。照此推理,只要是魔鬼,無論是生妖還是死妖,都是太平天國要誅滅的對象。但太平天國又解釋說,人之所以蛻變為妖,是中了妖魔詭計、靈魂被其纏捉的結果,根源在于妖魔“冒天父上主皇上帝功勞,迷壞世人行邪事,犯天條”注163;正因為生妖有別于其他生就的魔鬼,所以上帝哀憐世人,派洪秀全下凡勸醒世人,救世人脫魔鬼之手。據云上帝在送別洪秀全時,目睹凡人剃頭、飲酒、食煙、淫邪等狀,怒曰:“爾看凡人這樣變怪,不成人類!”洪秀全下凡后遂敬告其族人說:“爾們要速速煉[練]正,天話爾們變妖矣。”注164也就是說,生妖還有改邪歸正、脫鬼成人的機會,不一定要消滅其肉體。規勸世人拜上帝、行天道、做正人,這正是洪秀全當初傳播上帝信仰時思想的出發點。
那么,世人怎樣才能擺脫魔鬼糾纏、脫鬼成人呢?換句話說,人如何才能擯棄邪、曲、惡、假,做一個崇尚正、直、善、真的人呢?洪秀全的答案十分簡單:恪守本性,抵擋住誘惑。在他看來,“一條真道小心行,千條岔道得人驚;岔路妖魔裝陷阱,兩提踏錯怕再生”。即人的本性雖然是善正的,但世間充滿了誘惑和陷阱,只有把握住自己,才不至于誤入歧途;一旦經受不住誘惑,放縱私欲,便會萌生邪念,所謂“心有些邪鬼纏心,心有些曲鬼纏心,心有些惡鬼纏心,心有些假鬼纏心”;一旦魔鬼纏心,人就會失去理智,干出邪惡之事,從而造成一個污濁紛擾的世界。洪秀全告誡說,“邪曲惡假魔鬼路”,“正直善真爺真道”,關鍵看你自己如何選擇,“行錯鬼路鬼邊人”,“行著真道爺邊人”。因此,人“應該逐鬼早出心”,做到“心正能自宰”。注165
性善論是洪秀全倫理道德說教的理論基礎。基督教持原罪說,認為人有著與生俱來的原罪,人的本性是惡的。上帝教持性善論,認為人的靈魂是上帝賦予的,“正乃人生本性”。因為人的本性是善、是正的,所以,只要人人恪守本性,修好練正,就會天下太平,遠離紛爭和邪惡。洪秀全從中國傳統的儒家學說中挖掘思想材料,試圖改變社會現狀,其出發點是值得肯定的。揭幟造反后,洪秀全一面號召民眾響應起義,用暴力推翻清王朝的統治,一面在自己陣營內部繼續進行修身養性之類的宣傳。這種宣傳在一定時間內和一定程度上,也的確在調協內部關系、穩定軍心民心上發揮了積極作用。
然而,按照唯物主義的觀點,人性是后天形成的,起初本無所謂善惡。維護社會穩定,樹立健康向上的社會風尚,固然要靠教育,但更依靠法制。認為人只要固守或還原本性,就會變成圣人,天下就會太平,這未免過于理想化。太平天國沿襲了以刑輔教的傳統思想,在推行道德教化的同時,又實施嚴刑峻法。但是,倘若制定和執行法令的人自己不受法令的約束,甚至以身試法——換句話說,倘若法令的實施不能體現公正,那么,這些法令便會失去其應有的尊嚴和權威,相關的道德說教也就會變得蒼白無力。太平天國后來的歷史正印證了這一點。
另一方面,從道德角度判斷一個人是不是妖,其標準難免會摻雜個人的好惡和感情色彩,帶有較大的彈性甚至隨意性。例如,洪秀全將留手指甲的女子也定性為“妖”,說“人有手指甲一些邪,人有手指甲一些曲,人有手指甲一些惡,人有手指甲一些假,還是妖,還是鬼,都不轉得天也”注166,未免小題大做。又如,太平天國嚴別男女,第七天條強調“凡男人女人奸淫者名為變怪,最大犯天條”,一度規定連夫妻同宿都是死罪。洪秀全還專門撰寫《十救詩》作為自己長子的啟蒙讀物,其中規定男童到了7歲,就不得與母親同床;妹妹長到5歲,哥哥就不能摸她的手;弟弟到了7歲,姐姐就得與他保持一丈遠的距離,等等;否則,“瞞天混雜是妖魔”,就得“天誅死”“云雪加”注167。這些規定過于嚴苛和偏執,明顯不近人情,在實踐中勢必會引起人們的抵觸情緒。
將異教神像斥為“死妖”,將行為不正的人劃為“生妖”,這是分別從宗教、道德范疇所下的定義,是上帝教的舊有之義。確立反清志向后,洪秀全等人又從政治角度,將統治清朝的滿人和清朝官兵斥為“妖魔”。在太平天國文獻中,“妖魔”“妖”經常特指清方陣營的人。例如,《天父下凡詔書》第一部記天父(楊)揪出叛徒周錫能一事。周錫能在陰謀敗露后,供稱“出外錯從妖人,被其誘惑,曲從妖計回來,以為妖魔內攻外應”,承認已“被妖魔迷蒙心腸”,犯了“反骨逆天”之罪。
這種政治意義上的妖魔也是活生生的人,無疑屬于與“死妖”相對應的“生妖”。太平天國譴責此類妖魔不知敬拜上帝,拜邪神、行邪事,所羅列的罪名也與道德意義上的“生妖”相同。但洪秀全等人強調指出,清朝統治者與道德意義上的“生妖”有著本質區別,后者是因為魔鬼纏心才淪落為鬼的,而前者卻是生就的魔鬼。《貶妖穴為罪隸論》集中闡述了這一論點:
從來天所生者人也,天所滅者妖也。妖為天滅,天必不留妖以害人;人為天生,天必助人以殺妖。此不待智者而后知也。
且夫中國神州也,人也;胡虜妖魔也,非人也……直隸省在中夏之北,其地苦寒,妖多而人少,故不得不改其名而貶其穴。
且天地之所生者為人,而異乎人則為妖。人必有居,而妖之所居者則為穴。我天王奉天父上帝之命,邪魔盡掃;擁雷霆之眾,妖孽俱除。今考妖匿跡之所,貶為罪隸省。注168
為了給這種說法提供依據,太平天國還解釋了清朝統治者的起源,指斥對方是“妖人”:
予細查滿韃子之始末,其祖宗乃一白狐一赤狗交媾成精,遂產妖人。種類日滋,自相配合,并無人倫風化。乘中國之無人,盜據華夏。御座之設,野狐升據;朝堂之上,沐猴而冠。注169
所謂狐狗交媾遂產妖人一說純屬荒誕不經之談。太平天國的政治目標是顛覆清朝,與清朝統治者是不共戴天的敵人。指斥對方是魔鬼,乃至進行一些過于夸張的詆毀性宣傳,這是由太平天國的政治立場所決定的,同時也反映了他們特殊的民族思想和政策。
滿人滅明入主中原后,民間反滿斗爭一直沒有停歇。清道咸年間,隨著社會矛盾的日益激化,滿漢仇讎意識又有抬頭之勢,南方以反清復明為宗旨的天地會異常活躍。洪秀全主張創建新朝,不贊同“復明”一說。但與天地會相比,他的反滿意識實有過之而無不及。這種意識既源于對歷史的記憶注170,同時也摻雜著傳統的華夷觀念。《貶妖穴為罪隸論》便云:“自中國以至夷狄,皆福地也,罪何有焉?雖然天父之恩德日深,而妖魔之詭譎益甚,始焉荼毒于四夷,繼焉流傳于中國,終焉遂污染于朝野上下。蓋無人而非罪之藪、無事而非罪之階矣,而要其罪之魁,則惟胡妖為最。”即認為滿人屬于夷狄,將其排斥在中國之外。太平天國在聲討清政府罪行時,也主要是從這一角度出發的。他們譴責滿人“盜中國之天下”,稱“韃子混亂中國,占中國之土地,害中國之人民,改中國之服制,變中國之形容”,認為這是“足上首下,倒置尊卑”注171。正是基于這種認識,太平天國以興漢滅滿的旗幟號召漢民“各各起義”,矢志“為中華雪數百年未雪之恥,為祖父復數百年未復之仇”注172。他們沒有對不同身份和地位的滿人區別對待,而是視所有的滿人為仇敵,宣布“妖胡為天父上帝所深譴、所必誅之罪人”注173,疾呼“誓屠八旗,以安九有”注174,故時人有“賊見旗人恒切齒,目為妖魔專殺此”注175一說。
基于這種華夷意識,太平天國對滿人和在清政府中效力的漢人作了明確區分,認為后者畢竟屬于中土血脈,不是十足的魔鬼。由楊秀清、蕭朝貴聯名頒布的三篇檄文均闡述了這一思想,內稱“公等世居中國,誰非上帝子女”,強調“順逆有大體,華夷有定名”,敦促其“各宜順天,脫鬼成人”。1861年刊行的《欽定英杰歸真》假托干王洪仁玕與一位自拔來歸的漢族官員的對話,來闡述太平天國的思想、政策和制度。后者在剖明心跡時有云:
天兵說我是韃子,我實天人;說我是胡妖,我實華人。骨肉毛血都是中土人,不過暫受妖權所制、妖官污弄,一時不能脫滿洲鬼迷耳。今愚弟來歸,實是去暗投明、脫鬼成人之幸,從今欲做英雄豪杰,不愧為中土天朝人也。注176
作為“天人”“華人”的對應詞,該書將滿人稱為“韃子”“胡妖”。在太平天國文獻中,類似的貶稱還有“滿妖”“滿洲妖魔”“韃妖”“韃靼妖魔”“胡奴”“狗韃”等。
為了強化這種華夷觀念,同時說明這場政治斗爭的正義性、神圣性,太平天國還將爺火華、真神與中華、神州等概念相附會,聲稱“中國名為神州者何?天父皇上帝真神也,天地山海是其造成,故從前以神州名中國也”注177。洪秀全本人也解釋說:
爺排天國在中華,中國原來天國家;
故此中華名爺諱,爺未降前即屬爺。
胡妖入竊爺天國,爺故命朕來誅他。
物非他有怎畀人,無天無日罪同蛇。注178
按照這種解釋,中國是上帝親手締造,隸屬上帝的名下,而“滿妖”竟然與天作對,竊據中國,“率人類變妖類,棄真神拜邪神”,因此,“胡罪貫盈,皇天震怒,命我天王肅將天威,創建義旗,掃除妖孽,廓清華夏,恭行天罰”注179。也就是說,太平天國之所以興師起義,是為了收復上帝失國,替天行道。
綜上所述,上帝教的“魔鬼”概念包括宗教、道德、政治三層含義,分別指一切異教神靈及其偶像,拜邪神、行邪事之人,以及太平天國的政治死敵清朝統治者。魔鬼無處不在,充斥陰陽兩界,既有靈界的“死妖”,又有各式各樣的“生妖”。與此相對應,所謂“誅妖”也包括三層含義,即掃蕩一切邪神偶像,確立獨尊上帝的局面;驅除人們心中的邪念,移風易俗,凈化世道人心;推翻清朝統治,廓清華夏。太平天國后期刊布的《欽定敬避字樣》規定,“妖”字專指“韃妖、鬼類”,“有從韃妖及拜鬼者皆以‘妖崽’稱之”注180。據此分析,洪秀全認為誅滅“滿妖”、掃除“死妖”是最為緊迫重要的事。
在這個魔鬼體系中,老蛇、閻羅妖、東海龍妖三位一體,是群魔之首。洪秀全曾經表示:“蛇惑逆圣旨未必死,還做得神。既見死之后,蛇惑有第二世還會變生。”注181看來,洪秀全已意識到除妖斗爭的長期性與艱巨性。照他的理解,作為魔鬼的始祖,引誘夏娃的那條蛇不僅作怪多變,而且還會輪回轉世,于是便有了生齒日繁的各類妖魔。他們活動猖獗,蓄意與上帝作對,散播腥風妖氣,迷惑害累人類,攪得世界不得安寧。不過,太平天國對最終完成誅妖使命顯得很有信心。在他們看來,上帝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無所不在,“天既生真主以御民,自必扶天王以開國,縱妖魔百萬,詭計千端,焉能同天打斗乎!”注182
太平天國將所憎惡的人和事物全部定性為“妖”,借這一通俗清晰的概念來宣傳自己的宗教、政治和道德理念,這在中國以往的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在具體宣傳上,太平天國搞得既有聲勢,又較有特點。例如,太平軍每天就餐前都舉行宗教儀式,“同時長跪同默禱,同時蹶起同狂呼(說‘殺盡妖魔’四字)”,做到“每飯不忘妖魔除”注183,即不忘推翻清朝統治的使命。至于用暴力手段摧毀各種神像(“死妖”),其規模和聲勢也是較為罕見的。
太平天國對各種“生妖”的懲處也十分嚴厲。太平天國的刑罰分枷、杖、死刑三種;死刑除斬首外,還另有不少酷刑,主要用來處決犯有重罪之人,即“生妖”。例如,叛徒周錫能因為“反骨逆天”,結果以“謀反妖魔”的名義被“凌遲焚灰”;李裕松假冒太平天國官員,在湖北一帶殺人越貨,也被“焚化成灰”,“以正叛天謀反之罪”。注184點天燈、五馬分尸也是名副其實的刑。所謂點天燈,“將人自頂至踵,裹以紙張麻皮,入油缸內浸片刻倒植之,以松脂白蠟堆足心,用火燃之……有燃至脛即死者,有燃至膝至小腹始死者”;至于五馬分尸,“以籠頭絡頸和發絞纏,系于馬后足,四肢各系一馬,數賊齊鞭之,瞬息肢解項脫,而胸腹仍趯趯躍”注185。太平天國盡管反復強調上帝有好生之心和海底之量,再三宣傳“四海之內皆兄弟”“胞與為懷”等觀念,但同時卻又采用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酷刑,原因就在于被施以酷刑的對象并不是人,而是“妖”。按照上帝教教義,妖魔是上帝的死敵,罪不可赦,無論怎樣處置都不為過。
除刑罰太酷外,太平天國的刑律也過于嚴苛,諸如吸食鴉片、飲酒、賭博、賣淫嫖娼、纏足、演戲等,在理論上均被定為死罪。顯然,就統治手段而論,太平天國具有儒家和法家思想兼容、德刑并重的鮮明特征,既大力推行禮治或德治,同時又倚重嚴刑峻法。注186
但是,如前所述,判斷一個人是不是妖的標準是由決策者制定的,難免會帶有一定的彈性乃至隨意性,尤其是在從道德角度來劃分人妖的時候,洪秀全將留手指甲的女子定性為“妖”便是一例。在與清政府爭奪江山的背景下,將所有社會成員劃分為涇渭分明、非人即妖的兩大陣營,這在客觀上有助于劃清敵我界限,同仇敵愾。但問題的另一面是,太平天國在自己內部也動輒推行這種做法。這不可避免地會人為造成冤假錯案,導致斗爭擴大化,甚至被濫用來作為權力斗爭或鉗制內部的一種手段,搞得人人自危,人心浮動。例如,在天京事變前夕,楊秀清以天父名義,宣布開國元勛秦日綱、陳承瑢“幫妖”,硬是給兩人扣上通敵的罪名,等于是將秦、陳二人定了死罪。在這個意義上講,太平天國及其宗教都透著一股肅殺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