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苦惱的疑問”及其解決:《萊茵報》—《德法年鑒》時期馬克思文獻及思想再研究
- 黃建都
- 2511字
- 2019-09-29 16:57:12
誤解之二:文本研究只是復述原著的思想而沒有理論建樹
很多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者不愿意介入文本研究,還有一個觀點作支持,就是較之于原理研究和現實問題探討,文本研究只是復述原著的思想,談不上研究者個人的見解和創造,因而屬于“次一層次”乃至“低一檔次”的研究。
其實,通過對經典文本的解讀來建構了新的思想體系,在中外思想史上都不乏其例。在中國古代思想發展史上,“注經”、“解經”可以說是思想家、哲學家們表述和闡發其思想最普遍的方式之一。大多數思想形態的建構是通過注釋經典來完成的,比如,王弼通過為《道德經》和《易經》撰注而成魏晉一代玄學大家,朱熹更是通過《四書章句集注》而成宋代理學的集大成者。在西方,柏拉圖以蘇格拉底的名義進行對話以闡述其思想觀點而開辟了希臘哲學的新階段,中世紀一大批《圣經》解讀者建立起經院哲學的宏偉大廈,康德、黑格爾的后繼者更是通過對先賢著述的解說、對其思想實質的揭示以及與時代關系的思考而提出“回到康德”、“回到黑格爾”等口號,實際上發展出新康德主義、新黑格爾主義等流派。不僅如此,在現代西方哲學的發展中這種情況也相當盛行。
就馬克思文本的解讀而言,我這里特別想提醒國內的研究者不要低估了文本解讀的難度。以《德意志意識形態》研究為例,過去我們一般都以《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3卷為藍本,而在具體概括其思想時又僅僅以其中“正面闡述的自己的見解”的《費爾巴哈》章為依據。按照這樣的選擇所進行的解讀,讀出了什么?充其量是對傳統哲學教科書體系及其原理的一種領會和證明!現在可以說,這種理解遠沒有達到《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本人的思想高度,而是處于“前馬克思”的思想水準。理由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3卷是根據俄文2版翻譯的,而這一版本由蘇聯的維列爾準備、阿多拉茨基編輯,它根據當時蘇聯流行的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理解,把馬克思原始手稿中的編碼打亂后重新進行了編排,“建立”起《費爾巴哈》章的結構;不僅如此,他們還把一部“事先并沒有經過十分嚴密的通盤考慮和籌劃,而是由多個事端引發,寫作計劃和框架結構幾經變動、更改,由若干寫法不同、篇幅長短不均的章節所組合而成的相當松散的,并且最終也沒有全部完成并出版的著述”編輯成一部儼然是“完整”的著述!根據這樣的版本所進行的解讀怎么能不造成誤讀和歧解呢?
根據我自己的研究,《德意志意識形態》的思想結構并不能僅僅靠《費爾巴哈》一章來支撐,其中全書最難解讀的是占了其中十分之七篇幅的《圣麥克斯》一章。如果不算《德意志意識形態》的“先行稿”和第2卷中遺失的兩章,按照《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的版式,它有620多頁,而《圣麥克斯》一章就要占424頁!不僅是篇幅巨大,就其思想容量和深度來說,這一章闡述的很多觀點也是《費爾巴哈》一章替代不了的。
《圣麥克斯》章是馬克思、恩格斯對作為青年黑格爾派重要成員、其實在這一群體中顯得非常另類的圣麥克斯·施蒂納當時引起轟動的一部書《唯一者及其所有物》所進行的極其詳盡的考察和分析。他們基本上是按照施蒂納原書的結構來進行論述的。這一部分的思考路向看似邏輯清晰,實則散亂,敘述方式經常轉換,條分縷析的解剖和淋漓酣暢的揭露雜糅在一起。迄今為止,包括蘇聯和西方馬克思研究界,沒有詳細解讀和研究《圣麥克斯》一章的著述發表,由此可見解讀的難度。總括地看,《唯一者及其所有物》所闡述的見解與馬克思、恩格斯對它的解讀和批判,可以說是觀照和把握世界的兩種方式的交鋒和駁難,常常因為思考的起點、過程、傾向、意旨等諸多方面的不同,很容易將對方的觀點看作充斥荒誕的謬見。現在可以這樣說,如果我們承認世界不是一種存在、一種理解、一種詮釋,那么就需要站在比論爭雙方更高的層次來分析他們之間的駁難邏輯與觀點得失。可以說,這樣一種不適宜于簡單作出肯定或者否定的判斷的解讀,正是考驗新一代文本研究者耐心、見識的地方。
篇幅所限,我這里只舉貫穿這一章始終的一個重要問題:究竟該如何把握精神世界?
施蒂納聲稱他的書意在“書寫人生的歷史”。那么,對人而言,什么最重要呢?他認為是精神。他特別注意到,對精神的追求和理解是一個非常復雜、艱難的過程。同樣是精神,其中有層次、境界等方面的區分,諸如貧乏的精神還是豐富的精神,不完善的精神還是完善的精神,某個個體的精神還是“真正的和真實的”精神、“理想的、彼岸的”精神等,都是有差別的。精神探索史、追求史不可避免地就成為前者向后者嬗變、轉換的歷史。由此他認識到,任何世俗存在都沒有力量駕馭精神,尋找這萬能的精神的引導者、征服者——“唯一者”就成為人生的最高目標和歸宿。對施蒂納關于人的發展及其精神歷程的煞費苦心的追求,馬克思、恩格斯以極端挖苦的口吻稱之為“思維的絕技”和種種“花招”,認為他探討精神但根本沒有觸及精神本質,研究思想但“根本還沒有觸及這些思想,因為這些思想是表達現實關系的”。
那么,能不能據此就說施蒂納的探索完全沒有必要和價值了呢?恐怕不能下如此決然的斷語。我們知道,精神、觀念、思想誠然有現實的根基或依據,但同時它們的奧妙、奇異、詭譎確實又是超現實的、非邏輯的和非常規的。正因為如此,它們才值得人們去苦苦追索和反復深究。如果用一種外在于精神、觀念、思想的規則、尺度、標準來衡量和探究精神、觀念、思想,確實可以看到這一世界的荒誕和離奇,但據此而舍棄了對純粹精神、觀念、思想的研究,也將是極大的錯失和遺漏。我們必須說,施蒂納對精神世界探索的價值不是體現在本體論意義上的(這方面他的觀點和推論確實有荒謬之處),但他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和思路推進了人對精神世界無窮奧妙的理解,這是不能一筆抹殺的。施蒂納痛切地感到,“現在我們才知道,我們迄今根本沒有用精神來觀察世界,而只是對它呆望而已”。于是他做了非常曲折的思考和探索,他的錯誤在于走到了另一個極端,對世界的探索陷入純精神的領域而離開了與現實的關聯。恰如馬克思、恩格斯所說,他“沒有經過考慮和清點”,他不知道,精神離不開它之外的現實,不僅是根源上離不開,過程和歸宿上都離不開,它們是一體兩翼,共存于一個世界系統,相互規定、相互表證、相互否定、相互提升。
以上這樣一種解讀,能說只是在復述思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