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苦惱的疑問”及其解決:《萊茵報》—《德法年鑒》時期馬克思文獻及思想再研究
- 黃建都
- 9401字
- 2019-09-29 16:57:13
一、自我意識“具有最高的神性”
縱觀馬克思一生思想的發展,關于自由的問題是其哲學思想的一條紅線。博士論文便是馬克思確證自由主題的最早文本。在博士論文里,馬克思以激情澎湃的文字確證了自我意識具有“最高神性”(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1卷,12頁。)這一崇高的價值理念。同時,馬克思從三個方面論述了這一主題,即對自我意識的自由的論證、對自我意識的自由的理解和關于自我意識的自由的實現途徑問題。原子的偏斜運動為自我意識的自由提供了存在論的根據,自我意識的自由是“定在中的自由”(注:同上書,50頁。),“世界的哲學化”和“哲學的世界化”則是實現自我意識的自由的途徑和最終落腳點。
(一)“偏離直線就是自由意志”
自由何以可能?在博士論文里,馬克思借助伊壁鳩魯的原子偏斜運動為自我意識的自由尋求存在論的根據。馬克思指出:“伊壁鳩魯認為原子在虛空中有三種運動。一種運動是直線式的下落;另一種運動起因于原子偏離直線;第三種運動是由于許多原子的互相排斥而引起的。承認第一種和第三種運動是德謨克利特和伊壁鳩魯共同的;可是,原子脫離直線而偏斜卻把伊壁鳩魯同德謨克利特區別開來了。”(注:同上書,30頁。)
那么,在伊壁鳩魯那里,偏斜運動的作用和意義是什么呢?用一句話回答便是:由于原子有偏斜運動,所以自由便是可能的。馬克思說:“似乎伊壁鳩魯承認原子的偏斜,有時是為了說明排斥,有時是為了說明自由。”(注:同上書,32頁。)在兩者之中,伊壁鳩魯最看重的是自由,馬克思借西塞羅和皮埃爾·培爾之口說道:“由于伊壁鳩魯懂得,如果原子由于它們本身的重量而下落,那么我們對什么都無能為力,因為原子的運動是被規定了的、是必然的,于是,他臆造出了一個逃避必然性的辦法……伊壁鳩魯說,雖然原子由于它們的重量和重力從上往下墜落,但還是有一點點偏斜。”(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1卷,31頁。)又說:“在他〈即伊壁鳩魯〉之前,人們只承認原子有由重力和排斥所引起的運動。伊壁鳩魯設想,原子甚至在虛空中便稍微有點偏離直線,他說,因此便有了自由”(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1卷,31頁。)。
在對偏斜運動的作用和意義進行總體概述之后,馬克思具體地考察了偏斜運動及其意義。
第一,偏斜運動使得原子概念得以實現。
馬克思指出,如果原子僅僅沿直線下墜運動,那么它特有的質就完全沒有體現出來而只是一個“喪失了個別性的點”,他說:“正如點在線中被揚棄一樣,每一個下落的物體也在它所劃出的直線中被揚棄。……因此,每一個物體,就它處在下落運動中來看,不外是一個運動著的點,并且是一個沒有獨立性的點,一個在某種定在中——即在它自己所劃出的直線中——喪失了個別性的點。”(注:同上書,32頁。)因此,直線下墜運動就意味著對原子獨立性和個別性的否定,其結果就是崇尚必然性、命運和天意從而否定自由。馬克思認為,如果原子僅僅沿直線下墜運動,那么原子只是具有“純粹物質性的存在”而不具有“純粹的形式”的規定。在這種情況下原子的概念根本還“沒有完成”,馬克思說:“既然原子的運動構成一條直線,原子就純粹是由空間來規定的了,它就會被賦予一個相對的定在,而它的存在就是純粹物質性的存在。”(注:同上書,33頁。)
那么,如何實現原子的概念呢?必須賦予原子純粹形式的規定,而這便是原子的偏斜運動。馬克思說:“同原子相對立的相對的存在,即原子應該給予否定的定在,就是直線。這一運動的直接否定是另一種運動,因此,即使從空間的角度來看,也是脫離直線的偏斜。”(注:同上書,33頁。)因此,唯有直線運動與偏斜運動、物質性與形式規定相結合,原子概念才得以真正實現。
第二,原子偏斜改變了原子王國的整個內部結構,給原子注入了獨立性、個別性、否定性和能動性。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偏斜運動就是對直線下墜運動的否定。馬克思說:“正像原子由于脫離直線,偏離直線,從而從自己的相對存在中,即從直線中解放出來那樣,整個伊壁鳩魯哲學在抽象的個別性概念,即獨立性和對同他物的一切關系的否定,應該在它的存在中予以表述的地方,到處都脫離了限制性的定在。”(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1卷,35頁。)因此,“偏斜正是它胸中能進行斗爭和對抗的某種東西”(注:同上書,34頁。)。偏斜運動要對抗的就是直線下墜運動、必然性,就是眾神,因而偏斜運動就是人的自由意志,馬克思明確地說:“‘偏離直線’就是‘自由意志’,是特殊的實體,原子真正的質。”(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40卷,121頁。)由于“‘原子偏離直線’是原子的規律,是原子的脈動,是原子的特殊的質”(注:同上書,120頁。),伊壁鳩魯哲學才顯示出和德謨克利特根本不同的性質。原子偏斜運動打碎了鐵的必然性,可見,馬克思借伊壁鳩魯的偏斜運動最終要論證的就是自我意識的自由,這也就是偏斜運動最重要的意義。
這種自我意識的絕對性和自由的思想在有關天象理論的闡發中得到更充分的表現。
伊壁鳩魯在給皮托克勒斯的信中概括了自己對天象的認識:第一,研究天象的目的是為了自我意識的“心靈的寧靜”,他說:“不要認為,對天象的認識,無論就整體而言或就個別部分而言,除了和研究其余的自然科學一樣能夠獲得心靈的寧靜和堅定的信心之外,還能達到別的目的。”(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1卷,57頁。)又說:“必須屏棄這樣一種成見:認為只要對那些對象的研究的目的僅僅在于使我們得到心靈的寧靜和幸福,這種研究似乎就是不夠徹底、不夠精細的。”(注:同上書,59頁。)因此,認識天象的目的就在于:通過對天象的性質及其原因的把握使人從對天象的恐懼之中擺脫出來以達到心靈的安寧。
第二,認識天象的方法是對天體現象采用多種多樣的解釋方式而非單一的解釋方式。對于天體的崇敬,是所有希臘哲學家遵從的一種崇拜,比如,“色諾芬尼則望著天空說:一就是神。畢達哥拉斯派、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對天體所抱的宗教態度更是人所共知的”。因此,正如亞里士多德指出的,“人人都有一個關于神的觀念并把最高的處所劃給神性的東西”(注:同上書,55頁。)。哲學家和普通民眾都認為,天體即是神,而神性的東西永生不死,無處不在。
面對這種普遍的天體觀,伊壁鳩魯借拉爾修之口指出:“有一個享有一切福祉和不可毀滅的存在物在支配它們、安排它們——或已經安排好它們”(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1卷,94頁。)就是人的心靈的最大迷亂起源。人們之所以相信天是由于人的“愚昧和迷信”,而“愚昧和迷信也就是狄坦神族”。要破解這種愚昧和迷信,就必須對天象采取多種多樣的解釋,這樣“就可以對天象以及其他經常發生并使其他人特別感到震驚的事物的根據作出說明,從而消除恐懼,使自己從恐懼中解放出來”(注:同上書,58頁。)。因此,這大量的解釋、眾多的可能性否定了天體本身中的統一性和絕對的規律,這樣就消除了引起恐懼的原因而使自我意識平靜下來。
馬克思指出,伊壁鳩魯之所以對天象采用多種多樣的解釋方式,也是為了解決原子論中的一個讓人困擾的“二律背反”,他指出,在伊壁鳩魯的自然哲學中,始終“貫穿著本質和存在、形式和物質的矛盾。但是,在天體中這個矛盾消除了,這些互相爭斗的環節和解了”。在天體中,“一切必要的規定都實現了。天體是永恒的和不變的;它們的重心是在它們自身之內,而不在它們自身之外;它們的唯一行動就是運動,被虛空的空間分隔開的各個天體偏離直線,形成一個排斥和吸引的體系,在這個體系中,它們同樣保持著自己的獨立性,并且最后從它們自身中產生出時間,作為它們顯現的形式。因此,天體就是成為現實的原子”。因此,在天體面前,伊壁鳩魯必定會看見“他的原則的最高存在,看見他的體系的最高峰和終結點”(注:同上書,60頁。)。天體成為永恒的、不變的和獨立的存在。
面對這種永恒的、不變的和獨立的存在,伊壁鳩魯表現出極大的不安,因為心靈的寧靜本身在那里會遭到危險,因為這種天象就是自我意識的死敵。為了保衛自我意識的心靈的寧靜,伊壁鳩魯得出結論:“因為天體的永恒性會擾亂自我意識的心靈的寧靜,一個必然的、不可避免的結論就是,它們并不是永恒的。”伊壁鳩魯指出一條絕對的準則:“一切擾亂心靈的寧靜、引起危險的東西,不可能屬于不可毀滅的和永恒的自然。意識必須明白,這是一條絕對的規律。”(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1卷,59頁。)到此,馬克思得出結論,他說:“伊壁鳩魯哲學的原則不是阿爾謝斯特拉圖斯的美食學,像克里西普斯所認為的那樣,而是自我意識的絕對性和自由”(注:同上書,62~63頁。)。可見,馬克思通過伊壁鳩魯的偏斜運動最終要論證的是“自我意識的絕對性和自由”。
那么,這種擺脫了限制性的定在的自我意識的自由是一種怎樣的狀態呢?伊壁鳩魯給出答案:“眾神也避開世界,對世界漠不關心,并且居住在世界之外。”(注:同上書,35頁。)
顯然,伊壁鳩魯對“自我意識的絕對性和自由”的論證和捍衛是深得馬克思的認同的。馬克思探討原子偏斜運動的目的就在于為“自我意識的絕對性和自由”提供存在論的根據,為此,他借盧克萊修之口對伊壁鳩魯用原子偏斜運動的鐵錘打破命運束縛的英勇行為進行了熱情謳歌:
(二)“定在中的自由”
馬克思借原子偏斜運動論證了自我意識的絕對性和自由,那么,這種自由是什么樣的自由呢?馬克思回答說:“抽象的個別性是脫離定在的自由,而不是在定在中的自由。它不能在定在之光中發亮。”(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1卷,50頁。)因此,馬克思所理解的自由是“定在中的自由”,何為定在?馬克思在討論“不可分的本原”和“不可分的元素”時做了回答,在他看來,“本原”和“元素”是“同一種原子的不同規定”,而非紹巴赫等人所理解的“兩種不同的獨立存在的原子”。作為“本原的原子”是沒有空間規定的,它是一個不可分的點,是抽象的個別性,“如果按照原子的純粹概念來設想原子,它的存在就是虛空的空間,被毀滅了的自然”。正因為如此,它才能成為宇宙的本原。而作為元素的原子則是物質的現象界,“一旦原子轉入了現實界,它就下降為物質的基礎,這個物質基礎,作為充滿多種多樣關系的世界的承擔者,永遠只是以對世界毫不相干的和外在的形式存在”(注:同上書,49頁。)。這樣,作為“本原的原子”就把自己設定為“外化了的、與它自己的本質不同的定在”(注:同上書,39頁。)。這種定在也就是物質的形式存在。因此,所謂“定在”就是作為本原的原子即抽象的個別性、自我意識、精神為自己設定的和自身不同的物質性的形式存在。“定在”就意味著對本原的原子、對自我意識的自由的限制。但是,原子的偉大之處就在于:它能超出這種外在必然性的限制而回到自身從而成為自由的存在。
原子通過否定自身而成為物質性定在,又通過否定這種定在而回到自身從而實現自身的概念。因此,這里存在著一個否定之否定的三段式:抽象的個體性——物質性定在——概念的實現。通過這種否定之否定,原子達到自己的完成狀態,成為自由的原子。原子是什么呢?“原子是一種例如個人、哲人、神的抽象的自在的存在。”(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40卷,168頁。)原子既然是一種和人一樣的存在,那么人的自由也是通過否定與自身相對的定在而實現的,所以,“一個人,只有當他與之發生關系的他物不是一個不同于他的存在,相反,這個他物本身即使還不是精神,也是一個個別的人時,這個人才不再是自然的產物。但是,要使作為人的人成為他自己的唯一現實的客體,他就必須在他自身中打破他的相對的定在,即欲望的力量和純粹自然的力量”(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1卷,37頁。)。可見,自由的實現是有前提的,其前提就是對由自我意識、精神所設定的定在的揚棄。因此,自由是“定在中的自由”,是通過否定之否定所達到的成果。“定在中的自由”意味著現實的自由不在世界之外,它就在和世界的關系之中,人不可能通過擺脫由自我意識、精神所設定的定在、世界、必然性而在觀念中實現自由。
關于這一點,我們可以從原子的現實運動中看得更清楚。在伊壁鳩魯的原子論哲學中,原子的偏斜運動是非感性的,它和直線下墜運動不是屬于不同的個體,而是同一原子運動的兩個環節。這兩個環節的結合便是原子的現實運動——“排斥”運動。“在原子的排斥中,表現在直線下落中的原子的物質性和表現在偏斜中的原子的形式規定,都綜合地結合起來了。”(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1卷,37頁。)綜合馬克思對原子偏斜運動和直線下落運動的論述,我們不難發現,偏斜運動指的是原子的形式規定,意味著“意志自由”、獨立性、個別性、否定性和能動性;而直線下落運動則是“非獨立的運動”,意味著強制性、必然性。“排斥”作為原子的現實運動既非單純的直線下落運動,亦非單純的偏斜直線運動,而是兩者的綜合,這就意味著,自由意志和必然性、精神和物質、形式和質料是既對立又統一的。自由不是一個隨風狂舞的東西,它是基于對必然性的超越而實現的,離開那個由自我意識、精神所設定的定在、世界、必然性,就沒有現實的自由。
基于這一思想,馬克思分別對德謨克利特和伊壁鳩魯的自由觀提出批評。在馬克思看來,德謨克利特和伊壁鳩魯在自由的問題上各執一偏。前者把原子運動僅僅理解為直線下墜運動從而否認自由。德謨克利特“把那對于伊壁鳩魯來說是原子概念的實現的東西,變成一種強制的運動,一種盲目必然性的行為”(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1卷,37頁。)。而由原子的互相排斥和碰撞所產生的“漩渦”則被看作必然性的實體。在德謨克利特看來,“必然性是命運,是法,是天意,是世界的創造者。物質的抗擊、運動和撞擊就是這種必然性的實體”(注:同上書,25頁。)。因此,在德謨克利特的原子王國中,一切都是被鐵的必然性所支配的,他把偶然性從人的經驗和生活中排除出去,并斥責它的宣揚者愚昧無知。面對德謨克利特的為鐵的必然性所支配的世界,馬克思高呼:“唯心主義不是幻想,而是真理。”(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1卷,9頁。)自由并非迷夢。馬克思贊賞伊壁鳩魯用原子偏斜運動的大錘砸碎鐵的必然性的英勇行為,因為后者宣稱:“應該承認偶然,而不是像眾人所認為的那樣承認神。”又說:“在必然性中生活,是不幸的事,但是在必然性中生活,并不是一種必然性。通向自由的道路到處都敞開著,這種道路很多,它們是便捷易行的……控制住必然性本身倒是許可的。”(注:同上書,26頁。)如果世界真的為鐵的必然性所支配,那一切為自由而進行的努力都是徒勞無功的,而偏斜運動則讓人看到實現自由的希望,這種對自由的堅定信念和樂觀精神正是為馬克思所親炙的。
伊壁鳩魯因論證和捍衛自由而被馬克思引為同道。但是,馬克思也批評伊壁鳩魯所追求的自由是脫離定在、必然性的自由,他說:“在伊壁鳩魯看來……他對世界所具有的唯一的善,就是旨在做一個不受世界制約的自由人的消極運動。”(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40卷,78頁。)伊壁鳩魯所理解的自由“就是從痛苦和慌亂中抽象出來,脫離出來”。在伊壁鳩魯那里,“最高的自由和獨立性”就是脫離一切定在的原子或個人的自由。那么,伊壁鳩魯企圖擺脫一切定在、回避現實世界而獲得自由的具體方式是什么呢?答案是:哲學研究。伊壁鳩魯說:“要得到真正的自由,你就必須為哲學服務。凡是傾心降志地獻身于哲學的人,用不著一天天等下去,他立即就會獲得自由,因為服務于哲學本身就是自由。”(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1卷,69~70頁。)因此,伊壁鳩魯所理解的自由是一種在世界之外的自由,是回避必然性并通過在純粹精神領域的修煉而獲得的自由,是脫離定在的自由。馬克思批判這種自由是非現實的,他說:“抽象的個別性是脫離定在的自由,而不是在定在中的自由。它不能在定在之光中發亮。”(注:同上書,50頁。)
總之,馬克思所追求的自由是“定在中的自由”,這種自由觀以自我意識為主體,它肯定人可以憑借自身的力量獲得自由,同時又以自我意識所設定的世界為前提,自由便是對現實世界的揚棄。這種自由觀既否定了決定論和宿命論,也與那種企圖回避世界而在精神領域尋求絕對自由的消極自由觀劃清界限,因此具有深刻意義。那么,如何實現這種自由呢?
(三)自我意識自由的實現途徑
既然現實的自由是“定在中的自由”,那么如何實現這種自由呢?馬克思認為有兩個步驟:把握世界和在此基礎上的“反對現象世界”(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40卷,136頁。)。
實現自由的第一個步驟是“把握世界”。如前面所分析的,在馬克思看來,自我意識的自由必須以否定自身、把自身設定為物質性定在為前提,即以外部世界和必然性為前提。馬克思指出,外部世界和必然性是作為“先決條件”而對人的活動發生作用的。具體來說,這些“先決條件”指的是“法律和共同習慣”等有形和無形的人類行為規范。因此,追求自由與遵從體現理性的“法律和共同習慣”并不相違背,相反,如果人不遵從這些“先決條件”,那么后者就會和人的行動相沖突。馬克思說:“只有當某一個人違反了法律和共同習慣,這些東西方成為他的先決條件;他才和它們發生差異”(注:同上書,76頁。)。因此,認識世界、“把握世界”是實現自由的必要條件。
當然,僅僅把握世界并不就是獲得自由,還需要第二個步驟,即在把握世界的基礎上“反對現象世界”。馬克思指出,哲學這種“反對現象世界”的過程有兩個不可分割、相互促進的方面,即“世界的哲學化”和“哲學的世界化”。
首先是“世界的哲學化”。在馬克思看來,作為自我意識、理性化身的哲學要求變革世界是一種必然的趨勢,他說:“在自身中變得自由的理論精神成為實踐力量,作為意志走出阿門塞斯冥國,面向那存在于理論精神之外的塵世的現實,——這是一條心理學規律。”(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1卷,75頁。)這里所說的“自由的理論精神”指的就是哲學。那么,為什么哲學必然要作為意志面向塵世的現實呢?因為,世界與自由理性的原則相背離。馬克思指出,存在著天上的神和地上的神對人的自由的威脅,這些神不承認人的自我意識“具有最高的神性”,他說:“‘因為自然安排得不好,所以神才存在。’‘因為非理性的世界存在,所以神才存在。’‘因為思想不存在,所以神才存在。’”正因為世界不符合理性的原則,不是一個實現人的自由的世界,所以“絕對自由的”、“決心征服世界的”自我意識必須存在,“對神的存在的證明不外是對人的本質的自我意識存在的證明,對自我意識存在的邏輯說明。例如,本體論的證明。當我們思索存在的時候,什么存在是直接的呢?自我意識”(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1卷,101頁。)。可見,作為自我意識、理性化身的哲學是肩負著改變世界的使命來到人間的。
面對反自由理性的世界,自我意識哲學就必須運用自身的力量——理性的力量——去掃蕩一切非理性的存在,從而使世界符合理性的原則,成為一個實現人的自由的世界。當然,馬克思也指出:“哲學的實踐本身是理論的。”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哲學是以理性自身的本質、觀念、原則為標準對現實世界展開批判的。馬克思說:“正是批判根據本質來衡量個別的存在,根據觀念來衡量特殊的現實。”(注:同上書,75頁。)通過對世界的無情的批判,理性成為吞噬非理性世界的火焰,世界成為符合理性原則的世界,這就是“世界哲學化”的過程。
另一方面,“世界哲學化”的過程也是“哲學世界化”的過程。馬克思指出,哲學“本來是內在之光的東西”,它是一個自我滿足和完整的體系,但是,“當哲學作為意志面向現象世界的時候,體系便被降低為一個抽象的總體,就是說,它成為世界的一個方面,世界的另一個方面與它相對立。體系同世界的關系是一種反思的關系”。哲學體系“為實現自己的欲望所鼓舞,就同他物發生緊張的關系。它的內在的自我滿足和完整性被打破了。本來是內在之光的東西,變成轉向外部的吞噬一切的火焰”(注:同上書,75~76頁。)。因此,本來作為“內在之光”,作為自我滿足和完整的體系的哲學,在批判世界、變革世界的過程中,改變了與世界格格不入的體系形式而成為“世界的一個方面”。這一思想在其后的《〈科隆日報〉第179號的社論》中有更為形象的表述:“哲學思想沖破了令人費解的、正規的體系外殼,以世界公民的姿態出現在世界上。”(注:同上書,220頁。)這便是“哲學世界化”的過程。
因此,“在哲學的實現中有一種關系同世界相對立,從這種關系中可以得出一個結論:這些個別的自我意識始終具有一個雙刃的要求:其中一面針對著世界,另一面針對著哲學本身”。這些自我意識“把世界從非哲學中解放出來,同時也就是把它們自己從作為一定的體系束縛它們的哲學中解放出來”(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1卷,76頁。)。世界唯有接受理性的洗禮,才能成為實現人的自由的天堂,而哲學自我意識唯有進入世界,成為“世界公民”,才能真正完成批判世界、使世界理性化的使命。因此,自我意識的自由的實現便是世界的哲學化和哲學的世界化的雙向互動的過程。
這樣,哲學自我意識通過把握世界和在此基礎上的“反對現象世界”而使世界理性化,成為實現人的自由的理性的天堂。
綜上所述,馬克思的自由觀是一個三位一體的整體。原子的偏斜運動為自我意識的自由提供了存在論的根據,沒有原子的偏斜運動就不會有自由,“定在中的自由”的思想、通過理性批判而使世界哲學化的思想便無從談起。因此,建基于原子偏斜運動的自我意識的自由是“定在中的自由”和“世界哲學化”的基礎。同時,由于馬克思所理解的自由是“定在中的自由”,而非伊壁鳩魯式的擺脫必然性的觀念領域的自由,所以才需要通過理性批判以使“世界哲學化”,因此,“定在中的自由”也是“世界哲學化”的邏輯前提。最后,通過理性批判從而使世界哲學化是實現自我意識的自由、“定在中的自由”的根本保證,自由并非神的恩賜,而是人憑借自身的理性的力量(其化身便是哲學)抗爭命運的結果。而這個三位一體的整體指向的便是馬克思哲學的主題,即自我意識“具有最高的神性”。博士論文所表達的正是馬克思對自由的極度的珍視、對自由的必勝的信念和永不妥協的抗爭精神。在博士論文序言的結尾處,馬克思借普羅米修斯之口表達了自己對自由的執著追求和獻身的偉大志向:“我絕不愿像你那樣甘受役使,來改變自己悲慘的命運,你好好聽著,我永不愿意!是的,寧可被縛在崖石上,也不為父親宙斯效忠,充當他的信使。”馬克思稱贊普羅米修斯是“哲學歷書上最高尚的圣者和殉道者”(注:同上書,12頁。)。這又何嘗不是偉人一生的寫照呢?!
在博士論文里,馬克思借原子論闡發了其自由理性觀,但是,原子的世界是一個沒有現實內容的世界,這就意味著自我意識的自由的實現不能停留于原子的偏斜運動,它必須在現實世界中得到實現,自由的思想必須現實化、具體化。那么,現實的境遇將是一幅怎樣的圖景呢?面對這種現實境遇,馬克思會作何回應呢?他會怎樣推進其自由理性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