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政治經濟學的形而上學:《哲學的貧困》與《貧困的哲學》比較研究
- 楊洪源
- 18348字
- 2019-09-29 16:54:11
三、研究現狀概觀與文獻學問題疏證
對于專業的研究者來說,梳理、借鑒前人的研究成果是不可或缺的環節。本書的研究性質即文本思想研究,也決定了筆者要對與本研究相關的文獻學問題進行必要的疏證。有鑒于此,筆者擬從國內外研究現狀、《哲學的貧困》的主要版本及傳播史等方面作簡要論述。
(一)紛繁復雜的研究與聚訟紛紜的評述
事實上,《哲學的貧困》早在馬克思生前就被部分西方學者進行了批判性研究,其中亦不乏蒲魯東的辯護者。約翰·卡爾·洛貝爾圖斯(Johann Karl Rodbertus)曾專門研究過《哲學的貧困》,并指責馬克思有“抄襲”之嫌,恩格斯為此在《哲學的貧困》德文第1版序言中對洛貝爾圖斯進行了反駁。當然,在《哲學的貧困》德文第1版正式出版前,只有少數西方學者對它進行批判性研究,這種現象的形成與該書法文出版刊印較少而影響力甚微、蒲魯東的理論在19世紀50—70年代的影響力有增無減等因素有直接關聯。(注:21卷本的《蒲魯東全集》(舊版)、14卷本的《蒲魯東通信集》和7卷本的《蒲魯東遺著集》早在19世紀70年代就已出版,這就是蒲魯東當時影響力的一個有力例證。)伴隨《資本論》第1卷在1867年的公開問世,馬克思的影響力與日俱增,《哲學的貧困》德文第1版自然就引發了西方學者的廣泛討論,其中不乏持批判態度的人群,這些群體包括主張自由貿易的經濟學家、邊際效用價值學派、經濟歷史學派、哲學家、宗教思想家,如格奧爾格·阿德勒(Georg Adler)、保爾·巴爾特(Paul Barth)、阿爾圖爾·米爾伯格(Arthwr MulBerger)、阿道夫·瓦格納(Adolf Wagner)、理查·史特格曼(Richard Stegeman)、魯道夫·塔姆勒(Rudolf Tamler)、路德維?!し评怂梗↙udwig Felix)、麥克斯·格倫茨(Max Glenz),等等。他們不僅不認同馬克思對蒲魯東的批判,而且還以直言不諱或含沙射影的方式聲稱馬克思剽竊了蒲魯東等一些社會主義者的學說,甚至將蒲魯東說成是馬克思的思想先驅。例如,埃米爾·扎克斯(Email Zaks)認為,“經濟范疇是社會生產關系的理論表現及抽象”這一《哲學的貧困》中具有很大影響力的真理,就是一種錯誤的概括。
盡管如此,批評家們還是部分地承認、肯定馬克思所開創的社會主義學說的獨特性,揭示了《哲學的貧困》在馬克思思想史中的地位,意識到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研究同唯物史觀之間的內在關聯。以曾被恩格斯稱作“敵人”(注:參見恩格斯:《致弗蘭茨·梅林(1893年7月14日)》,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657頁。)的德國哲學家保爾·巴爾特為例,他在《黑格爾和包括馬克思及哈特曼在內的黑格爾派的歷史哲學》(Die Geschichtsphilosophie Hegel’s und der Hegelianer bis auf Marx und Hartmann)一書中指出,作為馬克思僅有的三部對其所闡明的關于社會及其歷史的嶄新理論(唯物史觀)作科學論證的著作之一(其余兩部是《政治經濟學批判》和《資本論》),《哲學的貧困》表明馬克思并非出自道德的考量才要求消滅資本主義,而是把歷史唯物主義同唯心主義的歷史觀這兩種考察方式對立起來。著名的蒲魯東主義者阿爾圖爾·米爾伯格也承認,《哲學的貧困》已成為“宣傳的法典”和社會民主黨的某種“教義問答書”,它的意義就在于使人們能夠清楚地了解馬克思哲學的形成和發展。(注:參見《馬克思恩格斯研究》,第9輯,14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
與此同時,蒲魯東在19世紀末被塑以“無政府主義的先驅者”的形象,包括克魯泡特金、愛瑪·戈爾德曼(Emma Goldman)、亞歷山大·貝克曼(Alexander Beckman)和艾力格·馬拉泰斯塔(Errico Malatesta)等在內的無政府主義者極為推崇《貧困的哲學》中所包含的互助論和無政府主義思想。然而,《貧困的哲學》中所包含的以構成價值理論為“基石”的社會經濟學及社會財富分配方式,卻遭到了無政府主義者們的反對或改造。與《貧困的哲學》相比,蒲魯東之后的無政府主義者更為推崇《什么是所有權》一書。例如,與蒲魯東處同一時代的約瑟夫·德雅克斯(Joseph Déjacque)就認為產品應當歸屬于需要使用它的人,而不是為生產它的勞動者所有;克魯泡特金也不同意蒲魯東平均工資的做法,他在主張房屋、田地、工廠等由私人所有轉為公社或國家所有的同時,還力主廢除貨幣、工資和貿易。
與馬克思的批判者們針鋒相對,恩格斯及其指導下的社會民主黨人如愛德華·伯恩斯坦、卡爾·考茨基等,則把《哲學的貧困》奉為經典和德國社會民主黨重要方針的理論來源。其中,恩格斯不僅指導著伯恩斯坦和考茨基將《哲學的貧困》譯為德文出版,還在該書德文第一版的序言和《資本論》第2卷1885年德文版序言中,以公開論戰的方式駁斥了洛貝爾圖斯對馬克思的“肆意誹謗”。考茨基于1886年在《新時代》上專門撰文提醒社會民主黨的干部、議員和編輯要注意《哲學的貧困》與《資本論》之間的聯系并從中總結出革命的重要指導方針。
從20世紀初至今,國外學者對《哲學的貧困》與《貧困的哲學》的研究進入了新階段,它呈現出三種主要的研究范式。
一是以蘇聯和東歐馬克思主義學者主導的《哲學的貧困》研究,他們主要從唯物史觀、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史中的地位這兩個角度來闡述這一文本的“里程碑”式的意義,并且對蒲魯東的《貧困的哲學》持否定態度。
上述研究中有著一系列頗具影響的著述,諸如梅林的《馬克思傳》、阿多拉茨基的《馬克思寫作〈資本論〉的勞作》、圖赫舍雷爾的《馬克思經濟理論的形成與發展》、巴加圖利亞和維戈茨基合著的《馬克思的經濟學遺產》、維戈茨基的《〈資本論〉創作史》、馬雷什的《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形成》、費多謝耶夫的《卡爾·馬克思》、盧森貝的《十九世紀四十年代馬克思恩格斯經濟學說發展概論》和《政治經濟學史》等。這些學者雖然在各自具體論述中存有較多分歧(注:例如:梅林認為馬克思在創作《哲學的貧困》時尚屬李嘉圖學派社會主義者,而馬雷什則公開宣稱這種說法是對馬克思的貶低,他指出馬克思此時業已完成對古典政治經濟學的超越;阿多拉茨基和盧森貝把《哲學的貧困》視為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研究成熟的標志,他們宣稱此時馬克思已理解了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對象并基本建立起剩余價值學說即已經完成了政治經濟學的革命,維戈茨基則認為上述說法高估了《哲學的貧困》的成熟程度,后者只是包含著馬克思經濟學理論的萌芽或創立政治經濟學理論過程的起點等。),但他們還是達成了以下共識:一方面,《哲學的貧困》是第一部成熟的馬克思主義著作,它規范了包括生產關系等在內的唯物史觀之基本范疇的科學術語,精準地概括了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辯證關系及相互作用,表達了“把經濟的社會形態的發展理解為一種自然史的過程”和社會形式是歷史的暫時產物等思想,從而標志著唯物史觀的第一次公開的科學闡述。需要指出的是,這一共識主要沿襲了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等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評述。(注: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指出,《哲學的貧困》是對他們的見解中有決定意義的論點的第一次科學的、論戰性的概括;恩格斯多次強調《哲學的貧困》的綱領性意義;列寧則在《國家與革命》一書中明確將《哲學的貧困》稱作成熟的馬克思主義的最初著作等。)另一方面,《哲學的貧困》是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研究的重要階段,它是《資本論》的“萌芽”。此外,蘇聯和東歐馬克思主義者并未武斷地認為蒲魯東已被馬克思徹底批判就放棄研究他的理論,而是將蒲魯東的政治經濟學說置于整個政治經濟學發展史中去審視它的謬誤所在,以此輔證馬克思批判蒲魯東的合理性。比如,盧森貝在《政治經濟學說史》一書中將蒲魯東歸為與經濟自由主義對立的小資產階級社會主義者,他從一般前提、哲學方法、“體系”及其“基石”等方面闡述了《貧困的哲學》中的經濟學思想。當然,包括盧森貝在內的馬克思主義者對蒲魯東政治經濟學的定位和甄別主要延續了列寧的評判:“不是消滅資本主義及其基礎——商品生產,而是清除這個基礎的各種弊端和贅瘤等等;不是消滅交換和交換價值,而相反,是‘確立’交換價值,使之成為普遍的、絕對的、‘公正的’、沒有波動、沒有危機、也沒有弊端的東西?!@就是蒲魯東思想?!保ㄗⅲ毫袑帲骸蛾P于民族問題的批評意見》,見《列寧全集》,中文2版,第24卷,136頁。)
二是以法、英、美等西方國家的非馬克思主義學者為主體的研究,他們在重點關注蒲魯東思想的原貌特別是其社會政治理論的同時,還嘗試從社會學、政治哲學、經濟學、藝術學等角度對馬克思和蒲魯東進行比較研究,其中或多或少地涉及《貧困的哲學》和《哲學的貧困》。
上述研究過程中有兩個重要的轉折時期:一是1965年舉行的蒲魯東逝世100周年研討會,它標志著蒲魯東研究開始由歷史學轉向社會學、政治學乃至經濟學方面(注:其中,研究蒲魯東的社會學和政治學理論的學者始終占據著主導地位;相反,研究他的經濟學理論的人則較少,甚至顯得“異類”。在后一方面,最具代表的就是法國蒲魯東學會前主席雅恩·龐卡爾。他在其“社會經濟學”論著《蒲魯東——多元體制和自治》中提出用蒲魯東的“自治社會主義”來取代公有制和私有制,以克服后兩種經濟制度所必然導致的極權主義和官僚統治。他認為,應當以工人自治的形式作為社會生產的最基本單元,而各個社會生產組織之間則實行聯邦形式的多元體制。這樣一來,社會生產組織將不再具有國家性質,整個經濟社會就建立在契約的基礎上并形成了蒲魯東所謂的“農工聯盟”,從而保障每個公民享有完全的自由,避免社會生產資料被任何個人所任意支配。);二是在蒲魯東誕辰200周年(2009年),西方學者開始系統地研究蒲魯東的哲學思想。(注:這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理論成果是法國西巴黎拉德芳斯大學教授羅伯特·達緬(Robert Damien)在2010年3月20日在法國哲學會(sociétéfrancaise de la philosophie)上所作的題為“重新解讀蒲魯東”(PROUDHON:propositions per nue nouvelle lecctrue)的講演,他從蒲魯東的“野心勃勃且卷帙浩繁”的作品中歸納出三個主要哲學命題:“一、工業勞動是一種行動的形而上學(une métaphysique en action),這種形而上學的行動和技巧的一系列的綜合。積極地生成了復多的合理性(des rationalités plurielles)以及多樣的一體性(des identités multiples);二、只有與某種協作團體相聯系時,人作為主體才會存在,這種協作團體產生了互助的義務,共同組建為一個‘我們’,來參與自身的命運;三、只有在表達了某種實現的正義的多重關系的互助式的擴充之中,自由才得到真正的肯定。”(轉引自高宣揚主編:《法蘭西思想評論·2011》,6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在達緬看來,這些哲學命題有助于我們從中獲取一些有益的教導,以便于重新審視當今的社會秩序和政治秩序。)
概括起來,這種研究范式取得的主要成果有:塞萊斯廷·布格勒(Célestin Bouglé)的《蒲魯東的社會學》(La sociologie de Proudhon)、馬克西姆·利萊(Maxime Leroy)的《法國社會觀念史》(Histoire des idées sociales en France)、約翰·漢普頓·杰克遜(John Hampton Jackson)的《馬克思、蒲魯東和歐洲社會主義》(Marx,Proudhon and European Socialism)、皮埃爾·昂薩爾(Pierre Ansart)的《蒲魯東的社會學》(La sociologie de Proudhon)和《馬克思與無政府主義:圣西門、蒲魯東和馬克思的社會學探究》(Marx et l’anarchisme:essai sur les sociologies de Saint-Simon,Proudhon et Marx)、喬治·伍德科克(George Woodcock)的《皮埃爾·約瑟夫·蒲魯東傳》(Pierre-Joseph Proudhon:A Biography)、阿瑟·德斯賈丁斯(Arthur Desjardins)的《皮·約·蒲魯東:他的人生、著作及理論》(P.-J.Proudhon:sa vie,sesoeuvres,sa doctrine)、艾倫·里特(Alan Ritter)的《皮埃爾·約瑟夫·蒲魯東的政治思想》(The Political Thought of Pierre-Joseph Proudhon)、馬克斯·拉斐爾(Max Raphael)的《蒲魯東、馬克思和畢加索:藝術社會學的三種研究》(Proudhon,Marx,Picasso:Three Studies in the Sociology of Art)、雅恩·龐卡爾(Yean Pongour)的《蒲魯東——多元體制和自治》(Proudhon:Système multimensionnel et autonome)、亨利·德·盧柏西(Henri de Lubac)的《非馬克思主義者的社會主義者:蒲魯東研究》(The Un-Marxian Socialist:A Study of Proudhon)、羅伯特·路易斯·霍夫曼(Robert Louis Hoffman)的《革命的正義:皮·約·蒲魯東的社會和政治理論》(Revolutionary Justice:The Social and Political Theory of P.-J.Proudhon)、愛德華·海姆斯(Edward Hyams)的《皮·約·蒲魯東:他的革命生涯、思想及著作》(P.-J.Proudhon:His Revolutionary Life,Mind and Works)、克·斯蒂芬·維森特(K.Steven Vincent)的《皮埃爾·約瑟夫·蒲魯東與法國共和社會主義的興起》(Pierre-Joseph and the Rise of French Republican Socialism)、羅伯特·格雷厄姆(Robert Graham)的《無政府主義:自由主義思想的文獻史》(Anarchism:A Documentary History of Libertarian Ideas)等。
在西方研究蒲魯東思想的專家中,最權威的當屬畢生從事蒲魯東思想研究和考證的巴黎天主教大學前校長皮埃爾·霍普曼(Pierre Hauptmann),他不僅參與編輯了新版《蒲魯東全集》、整理出版了《蒲魯東日記集》(Journal complètes de P-J.Proudhon),而且撰寫了《蒲魯東傳(1809—1849)》(該書約70余萬言,是法國學術界公認的最權威且內容詳盡的蒲魯東傳記)、《蒲魯東傳(1849—1865)》、《馬克思與蒲魯東》(Marx et Proudhon)、《蒲魯東、馬克思與德國思想》(Proudhon,Marx et la pensee allemande)等著作?;羝章谶@些著作中用了大量的篇幅詳盡梳理了馬克思與蒲魯東的交往情況,有效地填補了之前在這方面近1個世紀的理論“空白”?;羝章ㄟ^摘引蒲魯東若干未發表的日記和信件(其中最多的是他和格律恩的交流),對照馬克思給安年科夫的回信與分析《貧困的哲學》,最后得出了如下結論:(1)《貧困的哲學》暗藏著蒲魯東運用“正—反—合”方法分別批判馬克思、恩格斯所代表的唯物主義和格律恩、艾韋貝克(Ewerbeck)所代表的人道主義;(2)馬克思覺察到了蒲魯東的這種針對性,他創作《哲學的貧困》與其說是主動“攻擊”蒲魯東,倒不如說是一種“反擊”。(注:參見承中:《法國的蒲魯東研究概況》,載《國際共運史研究資料》,1984(2)。)此外,在新版《蒲魯東全集》第1卷下冊中,編者以“Proudhon et Marx”(蒲魯東與馬克思)為題收錄了蒲魯東閱讀《哲學的貧困》法文初版所作的批注,他們認為這些批注兼具學說史和心理學文獻價值。法國學者皮埃爾·納維爾(Pierre Naville)還在《從出讓到享受》(De l’Alienation a la jouissance)一書中專門研究了這些批注。
不容置否的是,上述成果對厘清馬克思和蒲魯東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頗具重要理論價值。我們也應注意到,西方學者的研究范式雖然以原始文獻為基礎,但它只是表象上的客觀,西方學者在研究中仍以蒲魯東為中心,在對照馬克思和蒲魯東時態度上明顯偏向后者。這在新版《蒲魯東全集》中可見一斑。比如,蒲魯東閱讀《哲學的貧困》所作的諸如“惡語中傷”、“無稽之談”、“剽竊”、“還是人嗎”等之類的批注昭示著他已經感情失控和出離憤怒,而布格勒、莫伊塞斯(Moises)等編者卻宣稱這些批注“表露出蒲魯東在閱讀過程中所產生的復雜感情”(注:Oeuvres complètes de P.-J.Proudhon(I),vol.Ⅱ,Paris,1923,p.415.)。
三是日本學者所開創的研究范式,他們主要從思想史、經濟學、文獻學等維度重新定位和闡發《哲學的貧困》中的思想,并著力探究馬克思與蒲魯東之間關系的演變過程。
日本學者在充分借鑒既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開創了自己的特色。早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馬克思主義就已傳入日本,河上肇、櫛田民藏等人此時就已從唯物史觀和階級斗爭學說的維度研究了《哲學的貧困》。與此同時,作為社會主義思潮組成部分之一的蒲魯東學說也引起了日本學者的極大關注。到了20世紀50年代,日本學者對《哲學的貧困》的研究內容更為豐富,他們不僅將研究視角轉向了思想史和經濟學,還開始結合比照《貧困的哲學》以及馬克思和蒲魯東之間的思想關系演變過程來進行相關研究,其中:原幸雄譯和齊藤悅則譯分別專門論述了蒲魯東的整體思想原貌與社會學思想(注:原幸雄譯:『プルードン』,現代思潮社,1970;齊藤悅則譯:『プルードンの社會學』,法政大學出版局,1981。);森川喜美雄以《什么是所有權》、《貧困的哲學》、《德意志意識形態》、《哲學的貧困》、《政治經濟學批判(1857—1858年手稿)》等文本為依據,從思想發展史的角度系統闡述了蒲魯東和馬克思之間的復雜關系(注:諸如:蒲魯東在《什么是所有權》中批判作為市民社會基本問題的所有權,這有助于解決馬克思早期在革命中所面臨的矛盾;馬克思在《哲學的貧困》中批判蒲魯東所重組的政治經濟學;他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對蒲魯東的哲學方法即系列辯證法的批判;他在《政治經濟學批判(1857—1858年手稿)》中駁斥蒲魯東關于所有權起源的理論等。(參見森川喜美雄:『プルードンとマルクス』,未來社,1979)),以及蒲魯東的無政府主義和馬克思的社會主義學說在20世紀50—70年代的影響;津島陽子以經濟學為視角闡述了馬克思和蒲魯東之間的錯綜復雜關系,詳細地梳理了馬克思從《哲學的貧困》直到《資本論》及其手稿中對蒲魯東持續批判,佐證了《哲學的貧困》作為馬克思經濟學研究起點的思想史地位(注:參見津島陽子:『マルクスとプルードン』,青木書店,1979。);望月清司將《哲學的貧困》納入馬克思關于市民社會的歷史理論的內在思想演進歷程,著重探討了《哲學的貧困》中的“社會聯系”(die gesellschafte Beziehung)思想(注:參見望月清司:《馬克思歷史理論的研究》,韓立新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在近期出版的《馬克思主義百科》中介紹《哲學的貧困》的背景材料中,日本學者還借鑒了霍普曼等人的研究成果,梳理了馬克思和蒲魯東的交往過程等。
需要指出的是,日本學者在文獻方面為研究《哲學的貧困》作了一個極為獨特的貢獻,那就是:在馬克思逝世100周年即1983年,公開出版了田中菊次所編注的《卡爾·馬克思著:〈貧困的哲學〉——作者自用、親筆修改法文初版本(影印版)》。(注:カール·マルクス著『哲學の貧困-著者自用·書き入れ·初版本-』(ファクシミリ版),田中菊次編注,青木書店,1982。)基于這部文獻,田中菊次得出了兩個基本結論:(1)《哲學的貧困》本來是一部經濟學著作,而且是馬克思經濟學的和他的集大成之作《資本論》的起點;(2)上述事實決定著《哲學的貧困》作為偉大的未完成作品留下來的命運,這就證明了馬克思學說即他傾盡畢生精力所從事的關于人類、社會和歷史的學問,是通過偉大的未完成來向偉大的完成發展著的。(注:參見田中菊次:マルクス経済學の學問的達成と未成:『資本論』と『哲學の貧困』をめぐる検討,創風社,1988。)
除了上述三種主要研究范式之外,《哲學的貧困》還被少數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提及,加爾瓦諾·德拉·沃爾佩(Galvano Delle Volpe)就是其中之一,他曾專門分析了《哲學的貧困》中的“科學的分析辯證法的產生”(注:沃爾佩:《盧梭和馬克思》,趙培杰譯,241頁,重慶,重慶出版社,1993。)。其他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如盧卡奇、施密特和阿爾都塞等,雖然在其各自的代表作中都曾提到《哲學的貧困》,但他們研究得都不夠深入。這種狀況的出現與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偏重《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研究密切相關,他們更多地把它看作是一部“真正的馬克思主義”的著作。
同國外學者相比,國內學者對《哲學的貧困》的研究起步較晚,他們在20世紀初期還以文獻翻譯和引述日本學者的相關論述為主(注:例如,李大釗曾在《我的馬克思主義觀》中通過引述日本學者河上肇的《馬克思的社會主義理論體系》一文,集中展現了包括《哲學的貧困》在內的馬克思表述唯物史觀的主要著作。),尚未形成系統化的研究。到了20世紀80—90年代,在充分借鑒蘇聯和東歐學者關于《哲學的貧困》的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國內早期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史、政治經濟學說史等方面的教材,如黃楠森先生主編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史》、許征帆等編寫的《馬克思主義學說史》、中國人民大學馬列主義發展史研究所主編的《馬克思恩格斯思想史》等,幾乎無一例外地從唯物史觀和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史中的地位來闡述《哲學的貧困》的意義。有別于蘇聯和東歐學者的研究,此時國內關于《哲學的貧困》的研究還具有自身特點。以黃楠森先生主編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為例,該書第一卷中以較大的篇幅談到了馬克思在《哲學的貧困》中對黑格爾唯心辯證法的批判改造;該書第二卷則把蒲魯東在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研究中的作用納入到了《資本論》的創作過程中,將《哲學的貧困》同《資本論》及其手稿聯系在了一起。
在上述時期,國內學者還分別發表了一些重要的理論文章,他們就《哲學的貧困》與唯物史觀的關系、《哲學的貧困》與《資本論》之間的內在關聯、《哲學的貧困》的思想史地位、《哲學的貧困》中無產階級專政思想等問題展開了充分的論述。一些研究者還專門摘譯了國外學者的相關成果,如馬雷什的《〈哲學的貧困〉是〈資本論〉的萌芽》、田中菊次的《〈哲學的貧困〉馬克思批注影印本出版和馬克思研究的發展》、津島陽子的《〈資本論〉中對蒲魯東的批判》等?!墩軐W的貧困》發表150周年即1997年,國內學界對《哲學的貧困》的研究迎來了一個短暫的高潮。該年6月11日,由江蘇省哲學學會、南京大學哲學系等單位聯合主辦的“紀念《哲學的貧困》發表150周年學術研討會”在江蘇省社科院召開,與會專家學者從寫作背景和研究現狀、思想史中的地位和價值、方法論的現實意義等方面對《哲學的貧困》展開了充分的討論。同年10月,《江蘇社會科學》以專欄的形式刊載了國內學者研究《哲學的貧困》的8篇文章,涉及《哲學的貧困》中“雇傭勞動”和“分工”概念的探究、《哲學的貧困》中的哲學方法論和歷史觀、《哲學的貧困》的現實意義等諸多論題。
進入21世紀,除了延續過往的研究主題外,國內學者對《哲學的貧困》的研究還有了一定的拓展,這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強化了對《哲學的貧困》的出版史、傳播史和文獻學研究,注重總結、吸收國外相關研究成果。(注:參見姚穎:《〈哲學的貧困〉在馬克思與恩格斯逝世前后及蘇聯時期出版史述要》,載《新東方》,2009(12);姚穎:《〈哲學的貧困〉文本價值與當代啟示》,載《云南社會科學》,2010(2);姜海波:《馬克思〈哲學的貧困〉研究讀本》,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第二,基于思想史的視域,詳細地探究了馬克思和蒲魯東之間的錯綜復雜關系。(注:朱進東在《馬克思和蒲魯東》(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一書中將馬克思和蒲魯東之間的思想交往過程劃分為五個時期:“馬克思把蒲魯東作為社會主義者接受時期”;“馬克思與蒲魯東的首次公開論戰”;“1848年革命中的馬克思和蒲魯東”;“馬克思在理論上深入批判蒲魯東時期”;“馬克思恩格斯與蒲魯東主義者的交鋒”。)第三,開始重視《哲學的貧困》和《貧困的哲學》的比較研究,闡述馬克思和蒲魯東的思想特點與差異性,從而彰顯《哲學的貧困》“新世界觀的第一次公開問世”的意義及其當代價值。(注:余源培、付暢一:《新世界觀的第一次公開問世——〈貧困的哲學〉當代解讀》,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第四,分析《哲學的貧困》中所蘊含的其他思想,如社會機體理論等。(注:王少萍:《〈貧困的哲學〉中社會有機體理論新解》,載《中共福建省委黨校學報》,2012(4)。)相形之下,國內學界對蒲魯東思想原貌及《貧困的哲學》的研究則尤為貧乏。除了一些摘譯的文章和若干專著之外(注:例如,《馬列著作編譯資料》第9期中摘譯的布雷格的《蒲魯東》、第11期中的《蒲魯東傳略》,陳漢楚的《蒲魯東和蒲魯東主義》(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1)等。),其他的研究成果寥寥無幾。
綜觀國內外學界關于《哲學的貧困》和《貧困的哲學》的研究,盡管取得了諸多有價值的成果,但在一些方面還顯得較為薄弱,例如,國內馬克思主義學界在研究時往往偏重《哲學的貧困》中的“方法”一節,較少研究或完全忽略占該書大部分篇幅的馬克思批判蒲魯東的構成價值理論、具體經濟范疇和社會主義學說的部分。由此可見,對專業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者來說,仍須從以下方面著手相關的研究工作:
第一,應繼續結合《貧困的哲學》來研究《哲學的貧困》中思想,不應采取“一帶而過”式的方法,要從文本學研究出發,還原這兩部著作中的思想原貌,全面而客觀地呈現馬克思和蒲魯東在相同的思想議題方面的差異,并在此基礎上作出較為客觀的評價。
蒲魯東的思想原貌是極為獨特的,正如筆者在本章第一部分結尾中所揭示的,蒲魯東與馬克思一樣,有著整合并超越思辨哲學、政治經濟學和社會主義的理論訴求,《貧困的哲學》本身蘊含著“形而上學方法→政治經濟學重組→社會主義學說(社會革命理論)”這條主線。馬克思正是從形而上學方法、政治經濟學和社會革命理論這三個方面展開對《貧困的哲學》的批駁的,只不過囿于這一著作的批判性質才按照蒲魯東原書的順序將批判構成價值理論置于前面而已。這就要求我們必須要在全面了解蒲魯東的思想原貌的基礎上才能展開馬克思的相應批判。需要指出的是,馬克思對蒲魯東社會主義學說即社會革命理論的批判是尤為重要的,因為如何變革當時的資產階級社會是馬克思整個理論的落腳點。這就要求我們首先應將馬克思在“罷工和工人同盟”一節中所摘錄的蒲魯東關于工人運動和暴力的社會革命無效性的論斷還原回去并審視蒲魯東的論證邏輯,然后再論證馬克思緣何專門談及暴力的社會革命的必要性,以及他又是基于何種原因而把蒲魯東在共產主義問題上的論述稱作“搜索枯腸而制定的理論”;最后還應闡述馬克思對蒲魯東社會革命理論的持續批判和這兩種社會主義學說的現實影響及對它的客觀評價等。而上述內容恰恰是我們在過去研究《哲學的貧困》中的馬克思社會主義學說時較少地或根本沒有涉及的。有鑒于此,筆者在本書第七章以“如何審視社會革命及共產主義”為題,通過思想對照的方式詳細探究了上述內容。
第二,要將《哲學的貧困》研究納入馬克思的思想演進歷程中,這不是重復既往的研究范式,而是闡述馬克思囿于這部著作的批判性質而沒有正面展開的思想以及這些思想的演化過程。
這就需要我們在研究中結合馬克思在寫作《哲學的貧困》之前的或同一時期的著作,諸如《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神圣家族》、《德意志意識形態》、《布魯塞爾筆記》、《致帕維爾·瓦西里耶維奇·安年科夫(1846年12月28日)》、《雇傭資本與勞動》、《關于自由貿易的演說》等。以《哲學的貧困》和《貧困的哲學》中都涉及的分工為例,馬克思在批判蒲魯東分工理論時針對《貧困的哲學》的原有內容,著重批判了蒲魯東所臆想的分工的“好的方面”和“壞的方面”;至于馬克思本人對分工有著怎樣的具體理解和認識,我們在《哲學的貧困》中無從得知,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只是些微言大義式的論斷。筆者據此認為應當首先探究馬克思此時在分工的實質及其所表征的歷史過程等問題上的闡述,而這顯然又離不開論述《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的分工思想。以這種方式進行研究,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將不再是所謂的《哲學的貧困》是對《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唯物史觀原理或概念的進一步明確,而是內涵豐富的、“鮮活”的思想內容及其延續過程。又如,馬克思和蒲魯東基于所有權問題所產生的思想交鋒與碰撞是極為復雜的,經歷了從部分一致到徹底對立的過程,這可以說是二者錯綜復雜關系的一個“縮影”。從這個角度來說,僅分析、比對《哲學的貧困》與《貧困的哲學》中關于所有權的論述(它在某種程度上只是土地所有權與地租的研究)是不夠的,我們有必要拓寬研究視野,把所有權置于馬克思與蒲魯東關系的演變過程這一整體中進行研究,涉及包括《什么是所有權》、埃德加·鮑威爾的《蒲魯東》一文、《神圣家族》第四章中“蒲魯東”部分、“巴黎手稿”中的部分論述、《貧困的哲學》的“所有權”一章、《哲學的貧困》“所有權或租”部分以及《德意志意識形態》、《政治經濟學批判(1857—1858年手稿)》等在內的諸多文獻。通過這種將《哲學的貧困》研究納入馬克思的思想演進歷程的敘述方式,我們將看到的不再是靜止的“原理”或“教條”,而是一個開放性的思想體系,這難道不正是馬克思的思想所獨有的特質嗎?
第三,在充分尊重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對《哲學的貧困》思想史地位的表述和過去研究中的正確論斷的前提下,從“鮮活”的思想內容本身及其演進過程而不是從原理的角度去證明這些觀點和論斷,以此重現《哲學的貧困》在馬克思思想進程中的地位。
過往的研究者在證明《哲學的貧困》是《資本論》的萌芽時,往往從政治經濟學的哲學方法、剩余價值理論、社會主義理論的維度,直接由《哲學的貧困》“映射”到《資本論》。筆者在此不是否定這種研究方式,而是提出采取另一種方式:先從馬克思對蒲魯東的批判中找出這些思想“萌芽”,這些“萌芽”不只包括哲學方法、價值理論和革命學說,還應包括所有權(財產)理論、分工理論、機器觀、壟斷和競爭學說等;然后再看這些“萌芽”在馬克思創作《資本論》之前的手稿中演化為何種思想;最后再討論這些演化了的思想在《資本論》中的體現。以《哲學的貧困》中的機器觀為例,馬克思論述了分工和機器的歷史發展過程的基本框架:資本的積累、各階級社會地位的變化和市場的擴大→勞動者集中到工場→真正的工場手工業形成→工場內部的分工→機器的使用→現代工廠的形成。他在《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和《資本論》中都沿用了這一框架,并將其置于“相對剩余價值的生產”中。此外,馬克思在《哲學的貧困》中還簡要地描述了“簡單的工具→工具的積累→合成的工具→由人推動合成的工具→由自然力推動合成的工具→機器→有一個發動機的機器體系→有自動發動機的機器體系”這一機器發展史,并將其沿用到《資本論》及其手稿中。
第四,逐一揭示、闡述過往研究中未曾提及或深入研究的《哲學的貧困》中的思想內容,諸如階級分析方法、社會機體理論、個體與社會的關系、人的社會歷史主體地位等。
《哲學的貧困》是馬克思運用階級分析方法的著作之一,“小資產階級的社會主義”是馬克思對蒲魯東的基本定性和評價,它貫穿于馬克思與蒲魯東的整個思想交往過程?!墩軐W的貧困》中階級分析方法的運用,秉承了馬克思在《布魯塞爾筆記》中按階級立場劃分不同政治經濟學家的研究路向。馬克思的階級分析方法——站在不同階級立場上從不同階級利益出發看問題,不僅適用于經濟學和社會主義學說的分析和研究,還具有重要的哲學內涵,它不是從理性、而是從現實出發去呈現人的主體性對認識世界的決定性作用。同樣,“現實的個人”與“共同體”的關系之思、人的社會歷史主體地位的理解始終是馬克思理論建構和社會實踐中的核心線索之一,它們隨著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研究的深入和工人運動的發展而愈發完善。在寫作《哲學的貧困》的過程中,馬克思始終反對蒲魯東把社會的發展看成是與現實的個人毫不相干的事物,從而得出“人們的社會歷史始終只是他們的個體發展的歷史”(注:馬克思:《致帕維爾·瓦西里耶維奇·安年科夫(1846年12月28日)》,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43頁。)和人既是歷史的“劇作者”又是“劇中人”等結論,深刻地揭示了人在社會歷史中的雙重地位和作用。上述思想都亟待研究者進行深入發掘。
第五,應把馬克思在創作《哲學的貧困》時期所實現的思想變革與他同時代思想家的思想加以比較,以此凸顯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和哲學的結合、在認識和改造現實世界等方面的變革性意義,填補國內學界研究中的這段“空白”。
如何認識近代資產階級社會這一“新事物”,是馬克思和他同時代的思想家所面臨的共同課題。作為與近代資產階級社會相伴而生的理論成果,政治經濟學從誕生之日就與哲學緊密地結合在了一起,并形成了內在一致性。不論是斯密的道德哲學體系和黑格爾的市民社會理論,還是蒲魯東的“在行動中的形而上學”和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中的唯物史觀等,都是如此。在上述對客觀世界的多樣性的詮釋中,馬克思在寫作《哲學的貧困》時期的理解和認識占有怎樣的地位?這就需要我們站在第三者的立場上來分析他們之間的駁難邏輯與觀點得失。雖然這是一種很困難的、不適宜作簡單肯定或否定的判斷的解讀,但作為專業的研究者,我們理應展開這樣的嘗試。
(二)《哲學的貧困》經典著作地位的確立及其出版傳播過程
《哲學的貧困》在馬克思主義著作序列中經典地位的確立既是由它的思想和策略本身奠定的,又是由后繼者對它總體思想中的某些部分的突出強調和與實踐的緊密結合而形成的,特別是與《資本論》自1867年以來產生的影響有著密切的關聯。毫不夸張地說,若沒有《資本論》,《哲學的貧困》或許就不會被譯成德文進行傳播,它甚至還會像剛出版時那樣影響力甚微。眾所周知,在1885年《哲學的貧困》德文版出版之前,它的法文初版因印數不多和傳播渠道受限等而總體效果不夠理想。隨著《資本論》的問世,《哲學的貧困》的影響與日俱增。根據日本學者田中菊次的考證,馬克思曾在李卜克內西多次向他提出的再版《哲學的貧困》的勸說下,先后兩次對這一著作進行了修訂。(注:參見田中菊次:《〈哲學的貧困〉馬克思批注影印本出版和馬克思研究的發展》,載《國外社會科學》,1983(1)。)由于身體上的病痛、忙于修訂和繼續寫作《資本論》,馬克思并未完成對《哲學的貧困》的修訂工作,這本書在馬克思生前亦未再版,而這一工作就由恩格斯繼續完成。1885年1月下旬,經恩格斯的指導、校訂和修改(他主要參照馬克思1876年初送給娜·吳亭娜的那本法文版上的修訂,作了一些修改和注釋),伯恩斯坦和考茨基合譯的《哲學的貧困》德文第1版在斯圖加特出版。在這一單行本中,恩格斯作了題為“馬克思和洛貝爾圖斯”的序言,以回擊洛貝爾圖斯對馬克思“剽竊”其著作《關于我們國家經濟制度的認識》的“肆意誹謗”(注:事實上,恩格斯對洛貝爾圖斯的駁斥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作為《哲學的貧困》德文第1版的序言,另一部分則作為《資本論》第2卷德文第1版的序言。在后一部分中,恩格斯再次提醒人們參看《哲學的貧困》。);它的“附錄”中還專門收錄了《論蒲魯東》、《關于自由貿易的演說》和《政治經濟學批判。第一分冊》中“關于約翰·格雷第一次提出的勞動貨幣交換烏托邦的一段論述”(注:恩格斯:《馬克思和洛貝爾圖斯》,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214頁。)。
《哲學的貧困》德文第1版的問世,同德國社會民主黨人當時的政治地位、他們創辦《社會黨人報》與《新時代》和他們“以無愧于馬克思學說創始人”的方式宣傳馬克思的學說及著作這一現實背景密切相關。1884年10月,被恩格斯譽為“最懂得在階級斗爭中的政治、經濟與理論方面的相互聯系,有計劃地領導階級斗爭”的德國社會民主黨在德國國會選舉中獲得了近55萬張選票和24個席位。德國社會民主黨的政治地位的提高,對宣傳《資本論》、《哲學的貧困》、《共產黨宣言》和《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等一系列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與此同時,這些著作也為德國社會民主黨的政治實踐活動提供了重要的論據。誠如考茨基在《〈哲學的貧困〉到〈資本論〉》這篇文章中所言,《哲學的貧困》同《資本論》有著緊密的關系,社會民主黨的干部、議員和編輯們從中會得到重要的指導方針。自19世紀90年代至今,《哲學的貧困》被翻譯為30多種語言而出版,成為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中在歐美世界中普及率最高的文本之一,舉凡:由查蘇利奇翻譯的俄文第1版(1886年);由梅薩翻譯的西班牙文第1版(1891年);德文第2版(1892年);意大利文第1版(1895年);勞拉·拉法格整理的法文第2版(1896年);由巴加洛夫翻譯的保加利亞文第1版(1898年);由科維爾奇翻譯的英文第1版(1900年);日文第1版(1904年),等等。迄今為止,在歐美主要語種已出版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都無一例外地收錄了《哲學的貧困》。幾乎在同一時期,作為《哲學的貧困》的直接批判對象的《貧困的哲學》也得到了廣泛的傳播。1921年,時任巴黎高等師范學院院長的雷斯丹·布格勒發起的“蒲魯東之友”小組成立,它集合了當時法國著名史學家哈萊維、杜萊昂、勒魯瓦、皮埃希、布格勒、莫伊塞斯等人,編輯出版新版《蒲魯東全集》,并分別為各卷撰寫引論和注釋。自1923—1939年,新版《蒲魯東全集》陸續出版了15卷,這其中就包括收入第1卷中的《貧困的哲學》。在此期間,《什么是所有權》、《論人類秩序的建立》、《貧困的哲學》、《一個革命者的自白》、《十九世紀革命的總觀念》、《無息信貸》、《論革命中和教會中的正義》等一些蒲魯東的重要著作,都再次出版了單行本。到目前為止,歐美國家的主要語種均出版了《貧困的哲學》,它也得到了較為廣泛的傳播。
綜觀《哲學的貧困》的傳播史,它在俄國、蘇聯的傳播和出版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十月革命前,雖然面臨著禁止一切馬克思主義的出版物傳播這種嚴格的書報檢查制度、許多出版物都以手抄本的形式流傳等殘酷現實,但俄國的馬克思主義者依然進行著《哲學的貧困》的翻譯、出版和傳播事業。從1884—1917年,《哲學的貧困》就有查蘇利奇、皮亞京和別利亞夫斯基、阿列克謝耶夫、烏爾里希四個譯本(注:這些譯本都是從《哲學的貧困》德文第1、2版中翻譯過來的。),孟什維克亦曾在《知識就是力量》等期刊中刊登《哲學的貧困》。在完全沒有出版自由的國度卻出現了《哲學的貧困》的翻譯和大量傳播,這無疑是“一種非常獨特的現象”。列寧將出現上述現象的時期稱為“‘合法馬克思主義’的蜜月時期”:“要是在80年代或90年代初,誰也不會相信會有發生這種現象的可能……在這段時間里,馬克思主義的書一本又一本地出版,馬克思主義的雜志和報紙相繼創辦起來,大家都紛紛變成了馬克思主義者,人們都來奉承馬克思主義者,向馬克思主義者獻殷勤,出版商因為馬克思主義書籍的暢銷而興高采烈。”(注:列寧:《怎么辦?》,見《列寧專題文集·論無產階級政黨》,61~62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十月革命勝利不久,蘇維埃人民委員會便啟動了《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第1版的編譯工作,計劃將《哲學的貧困》收入該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的第2卷。然而,在隨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第1版的編譯工作進展緩慢,僅出版了幾卷而已,而且收錄有《哲學的貧困》的那卷始終未能出版。這種狀況直到蘇聯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于1923年初開始著手出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第1版和刊印馬克思恩格斯的一些重要著作的單行本才有所改變。1928年,由查蘇利奇從德文第2版翻譯過來的、梁贊諾夫作序及校訂的《哲學的貧困》俄文單行本在莫斯科出版。在這個單行本中,除了《哲學的貧困》正文之外,還收錄了恩格斯為德文第1版和第2版所作的序言、馬克思的《論蒲魯東(給約·巴·施韋澤的信)》和《致帕維爾·瓦里西耶維奇·安年科夫(1846年12月28日)》。次年,這一單行本的正文被收入《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第1版第5卷中,《哲學的貧困》德文第1、2版序言則被收入第13卷中。1930年,該單行本再版。此后,《哲學的貧困》俄文版又出版了幾個譯本:一是1941年問世的新版俄文單行本,修正了1928年版中的一些“被歪曲的內容”;二是收入《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第2版中的譯本,該譯本主要譯自《哲學的貧困》法文第1版,并參考了德文第1、2版和法文第2版作了一定的修正;三是1956年出版的共計184頁的新俄文單行本,這一譯本除了收入《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第2版中的正文之外,還包括蘇聯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研究院所作的說明、恩格斯德文第1版和第2版所作的兩篇序言以及含四篇相關文獻[《致帕維爾·瓦里西耶維奇·安年科夫(1846年12月28日)》、《關于自由貿易的演說》、《政治經濟學批判。第一分冊(摘錄)》和《論蒲魯東》]在內的附錄。1956—1973年,上述《哲學的貧困》俄文單行本在蘇聯成為主要的傳播版本,它以14種語言出版了33次,總印數近70萬份,對蘇聯民眾產生了重大影響。此后,直到蘇聯解體,該書再也沒有出現新的俄譯本。
同俄蘇一樣,《哲學的貧困》在中國也經歷了漫長的傳播過程。作為中國人了解的第一批馬克思的主要著作之一,《哲學的貧困》早在20世紀初就被知曉。根據國內學者的考證,中國人第一次知道這一著作是通過馬君武于1903年2月25日在《譯書匯編》雜志上發表的《社會主義與進化論比較》一文。(注:參見姜海波:《馬克思〈哲學的貧困〉研究讀本》,49頁,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此后不久,在近代中國較為系統地介紹社會主義學說的第一部譯著即趙必振翻譯的日本學者福井準造所著《近世社會主義》一書中,提到了《自哲理上所見之貧困》(即《哲學的貧困》)的寫作過程及一些重要概念,諸如“唯物史觀”、“生產力”、“生產關系”、“剩余價值”和“階級斗爭”等。國內最早的一批馬克思主義者在20世紀初期就已接觸到《哲學的貧困》。1919年5月,李大釗在發表于《新青年》的《我的馬克思主義觀(上)》一文中介紹馬克思的歷史觀時,曾直接引用了《哲學的貧困》中“政治經濟學的形而上學”章的“第二個說明”的部分論述,而該段論述是從日本學者河上肇的譯文中轉譯過來的。1922年5月5日,陳獨秀發表了《馬克思的兩大精神》一文,指出《哲學的貧困》是說明馬克思的唯物史觀的著作。1928年,李鐵聲根據日本學淺野晃編輯的《馬克思主義的方法的形成——〈哲學的貧困〉中問題的提出與問題的解決》一書,摘譯了《哲學的貧困》中的部分內容,將其命名為“哲學底貧困”,刊登在當年《思想》月刊的第2、3期。1929年10月,《哲學的貧困》第一個中文全譯本在上海出版。該譯本由杜竹君根據馬·吉拉爾書店刊發的法文版翻譯過來的。此后至新中國成立前,《哲學的貧困》主要有兩個全譯單行本:一是北平東亞書局1932年出版的許德珩主要參照1922年巴黎法文版所翻譯的版本《哲學之貧乏》;二是何思敬參照英文譯本翻譯的《哲學的貧困》,該譯本于1949年9月由解放社出版。從新中國成立至今,《哲學的貧困》主要有以下幾個中譯文:收入《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1版第4卷中的《哲學的貧困》正文、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的單行本、北京外文出版社1978年版的單行本、《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版和第3版中第1卷以及《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中節譯的《哲學的貧困》第二章。值得注意的是,《哲學的貧困》在國內的出版傳播是同革命實踐相契合的,它極大地推動了馬克思主義學說在中國的傳播。
與《哲學的貧困》相比,《貧困的哲學》在中國的翻譯傳播要滯后許多,盡管中國人接受蒲魯東代表的無政府主義思潮要比接受馬克思主義早得多。1949年之前有關蒲魯東的學說和著述的譯作只有三部:巴金所譯的《財產是什么》(即《什么是所有權》),連載于《民鐘》雜志1925—1926年第13—15期;上海自由出版社1929年出版的巴金翻譯的克魯泡特金的《蒲魯東底人生哲學》(1940年再版時改名為“蒲魯東的道德學說”);重慶學術研究社1941年翻譯出版的麥利蓀的《蒲魯東學說》。雖然《貧困的哲學》法文單行本早在上世紀20年代就已傳入中國,但該書的中譯本到1961年才出版(譯者為徐公肅、任起莘),且只有第1卷;又過了30多年(1998年),該書的中文全譯本才正式問世。這種翻譯傳播的滯后,一定程度上導致了國內學者長期以來無法結合《貧困的哲學》來研究《哲學的貧困》,直接造成了相關研究難以深入。
(三)《〈貧困的哲學〉法文1847年初版馬克思自用修訂本》簡介
在目前最為接近馬克思文稿原始狀態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第2版(Zweite Marx-Engles-Gesamtausgabe,簡稱MEGA2)中,預計收錄《哲學的貧困》的第一部分第6卷仍未出版。然而,MEGA2編輯工作中關于《哲學的貧困》的一個重要文獻,即馬克思晚年曾著手修訂兩次的《哲學的貧困》法文1847年版的自用修訂本,已于20世紀80年代在日本公開影印出版。按照MEGA2的編輯原則,這一文獻是在編輯MEGA2中獨有的“附屬材料”(Apparat)時所不容忽視的重要內容。有鑒于此,筆者在此簡要介紹這一文本的主要內容。
根據田中菊次的考證和鑒別,該版本正文中的300多處批注中的絕大多數為馬克思本人所作。總的來看,馬克思本人的批注可以分為三類(注:參見田中菊次:《〈哲學的貧困〉馬克思批注影印本出版和馬克思研究的發展》,載《國外社會科學》,1983(1)。):一是錯誤的排版和詞匯的訂正,它涉及7頁共計9處。事實上,馬克思為此曾專門作了一個“勘誤表”,且已緊隨1847年法文版而發行。二是主要內容和措辭的修訂和完善。例如:將“勞動”的買賣改為“勞動力”的買賣;訂正了未來沒有階級對抗的社會中的價值和使用價值的表現及措辭;修改、刪除了李嘉圖地租論、利潤率等相關內容等。三是用各種符號標記的予以探討和有待完善的地方。這些畫及全書的各式符號、旁線、豎線、橫線等共計200多處,涉及政治經濟學的哲學方法和價值的形式問題等。通過對照《資本論》后可以發現,這些作標記的內容中的一部分又在《資本論》中出現,再加上馬克思對政治經濟學的哲學方法的修訂,更能證明出《哲學的貧困》作為《資本論》的“萌芽”和出發點的地位。
就本書所作的研究而言,它應當結合《〈哲學的貧困〉法文1847年初版馬克思自用修訂本》,將對馬克思所作批注的研究融入其中,以此充分論證《哲學的貧困》在馬克思思想進程中的地位。然而,囿于研究該版本的《哲學的貧困》時間尚淺,筆者未能在本書中展開上述內容,這也是本書的一個不足和有待完善之處。此外,筆者雖然認可田中菊次所發現的這一馬克思自用修訂本的價值和意義,但是對他由此得出的結論持保留態度,尤其是他將《哲學的貧困》最終界定為經濟學著作,否認它體現了馬克思思想的三個有機組成部分(唯物史觀、政治經濟學批判和社會主義學說)之間的內在關聯性的觀點。(注:“可是,人們往往根據《哲學的貧困》這一書名,以為它是哲學或哲學和經濟學方面的著作。同時,馬克思在其‘序言’中,也以‘德國人(哲學家)同時又是經濟學家’的資格發表評論。他說‘批判德國的哲學,同時還要對政治經濟學作某些評論’。再有,馬克思的思想和學問是以德國古典哲學、英國的古典經濟學和法國的社會主義為其三個來源的,《哲學的貧困》同樣如此。然而,進一步深入探討這本書的內容就會明白,《哲學的貧困》本來是一部經濟學論著,而且是馬克思經濟學,從而又是集其大成的《資本論》寫作的出發點。”[田中菊次:《〈哲學的貧困〉馬克思批注影印本出版和馬克思研究的發展》,載《國外社會科學》,1983(1)]在《馬克思經濟學的學問的完成與未完成——〈資本論〉和〈哲學的貧困〉的相關研究》(創風社,1988)一書中,田中菊次再次強調了上述觀點。)如前文所述,筆者將《哲學的貧困》視為馬克思思想的三個有機組成部分第二次整合的兩個直接論據就是該書的內容結構和對《貧困的哲學》中“形而上學方法→政治經濟學重組→社會主義學說(社會革命理論)”這條主線的批判。更何況馬克思本人在談論其政治經濟學研究的歷程時曾說過,唯物史觀作為他研究的“總的結果”,“一經得到就用于指導”(注: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591、593頁。)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工作。這就表明,我們不能斷然否定《哲學的貧困》作為哲學和社會主義著作的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