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政治經濟學的形而上學:《哲學的貧困》與《貧困的哲學》比較研究
- 楊洪源
- 6294字
- 2019-09-29 16:54:13
四、“系列”方法的深層剖析與批判(下)
(一)歷史的真正出發點是現實的個人
按照馬克思的理解,蒲魯東把辯證運動簡化為好、壞兩個方面的做法有著一個嚴重的后果,那就是消除了邏輯范疇的自我運動這一黑格爾辯證法的內核,使邏輯范疇無法自我設定、回歸自我和分解為下一個范疇。在蒲魯東那里,普遍理性所生成的經濟范疇在經濟進化的系列中成為起點后,就與這一理性系列沒有了任何關聯,這個系列在實際應用中只作為蒲魯東通往解決貧困問題境地的一個“腳手架”。“他認為那時一切都在理性的純粹以太中進行。一切都應當通過辯證法從這種以太中產生。現在當實際應用這種辯證法的時候,理性對他來說卻不存在了。”(注:馬克思:《哲學的貧困》,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607頁。)由于蒲魯東背棄了黑格爾辯證法,所以他只能承認經濟進化的系列不再是理性本身的進化。這樣,蒲魯東既沒有描述現實的歷史進程,又不能解釋清楚觀念推演的歷史,只能敘述出他本身自相矛盾的歷史。
為了說明上述觀點,馬克思作了一個“比較次要的說明”,他假定蒲魯東“與觀念順序相一致的歷史”即觀念、范疇和原理在其中出現的歷史是成立的,那么就會得出“不是歷史創造原理,而是原理創造歷史”這個結論。眾所周知,每個原理都有它出現的時期,諸如11世紀的權威原理和18世紀的個人主義等,這樣表現出來的不是原理屬于世紀,而是世紀屬于原理。如果按照蒲魯東的這一思路繼續追問,權威原理與個人主義原理為何各自出現于11世紀和18世紀,而不是其他的某個世紀,就須對以下問題一一作解答:一是11世紀和18世紀的人們怎樣生活;二是他們的需要、生產力和生產方式處于何種水平;三是上述條件造就出人與人之間怎樣的關系。總而言之,就是要研究每個世紀中人們的現實的歷史。這就是說,即使“與觀念順序相一致的歷史”這一結論能夠成立,其前提必然也是要探究現實的和世俗的歷史,這種結論與前提的相左反證出結論的不成立。與蒲魯東將普遍理性當作社會的前提和歷史的出發點相對的是,馬克思強調只有把現實的個人“當成他們本身歷史的劇中人物和劇作者”(注:馬克思:《哲學的貧困》,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608頁。),才能找到歷史真正的出發點;只要理解了人在社會歷史中的這一雙重地位和作用,就能揭示出“與觀念順序相一致的歷史”的實質與虛構性。
(二)“與觀念順序相一致的歷史”的虛構性
為了闡述“與觀念順序相一致的歷史”的虛構性,馬克思在“第六個說明”中對蒲魯東的論證思路作了進一步總結,指明后者所陷入的巨大理論困境:一方面假定普遍理性能夠生成先于社會生產關系而存在的經濟范疇,結論就是停滯不前的抽象運動,這毫無歷史可言,即便有也是觀念中的歷史;另一方面把黑格爾辯證法簡化為善惡辯證和把一個經濟范疇當作另一個的“消毒劑”,這意味著對辯證法的內核即邏輯范疇自我運動的否定,使“各種觀念在辯證運動中不能互相‘區分’”,“一筆勾銷了運動的影子和影子的運動”(注:馬克思:《哲學的貧困》,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608頁。)。蒲魯東原本可以用這些“影子”和“運動”制造出某些類似于歷史的東西,他卻沒有這么做,反而將自己的無能和困境歸罪于歷史。這樣一來,蒲魯東只能在否定歷史的前提下說明“與觀念順序相一致的歷史”,尋求一個公式“跳”出一切矛盾。在此基礎上,馬克思總結出了蒲魯東“與觀念順序相一致的歷史”的具體展開:第一,將人類社會比作通過普遍理性創世的“社會天才”;第二,經濟范疇是“社會天才”通過普遍理性創造出來的、本身不完備的和含有矛盾的萌芽,作為經濟范疇的現實表現的經濟關系亦天然地包含著矛盾和好壞兩個方面;第三,“社會天才”的任務是發現完備的范疇和排除二律背反的唯一公式,不斷從一個經濟范疇“跳”往另一個;第四,由于“社會天才”走向矛盾的終點時會發現一切矛盾都是由價值的二律背反所引起的,所以只要找到解決價值問題的公式即構成價值理論,一切矛盾便迎刃而解;第五,蒲魯東運用“系列”方法的目的在于實現正義、公平和平等,而矛盾的呈現方式則又可被表述為以平等為原則的分工、機器、競爭和壟斷等經濟范疇在事實中卻造成了貧困和不平等(注:這種論述手法是典型的對康德式的二律背反的模仿,在蒲魯東的諸多著述中皆可見到,特別是《什么是所有權》一書。蒲魯東的立論是以平等(正義)為原則的所有權卻帶來了事實的社會中的不平等(這種不平等直接表現為貧困現象)。馬克思后來評述說:“假如我手頭有蒲魯東的這本書,那我就可以輕而易舉地用幾個例子來說明他早期的手法。在他認為是最重要的幾節里,他模仿康德(康德是他當時從翻譯中知道的唯一的德國哲學家)二律背反的論法,并且給人造成強烈的印象:和康德一樣,對他來說,解決二律背反是人類知性‘彼岸’的事情,即他自己的知性所不清楚的事情。”[馬克思:《論蒲魯東(給約·巴·施韋澤的信)》,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17頁]),簡言之,就是固定觀念與現實運動之間存在著矛盾。“總之,平等是原始的意向、神秘的趨勢、天命的目的,社會天才在經濟矛盾的圈子里旋轉時從來沒有忽略過它。因此,天命是一個火車頭,用它拖蒲魯東先生的全部經濟行囊前進遠比用他那沒有頭腦的純粹理性要好得多。”(注:馬克思:《哲學的貧困》,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611頁。)
由此可見,天命和天命的目的成為了蒲魯東解釋歷史進程的方式,但它只是諸多解釋方式中的一種,它與真實的歷史之間不能畫等號。馬克思以英國工業革命時期蘇格蘭“羊吃人”的圈地運動為例闡釋了這一論點,他將上述歷史事件的真實進程簡述如下:英國工業的發展→羊毛的銷量和需求量劇增→地產集中與耕地變為牧場→小農莊被消滅及租佃者離開家園。若按照蒲魯東解釋歷史的方式,“羊群趕走人”就變成了蘇格蘭地產制度的天命目的和必然性。殊不知,蒲魯東這種做法表明他只看到了作為歷史進程結果的既成事實,沒能看到產生這一結果的原因。用天命解釋歷史無非是虛構的和主觀創造的歷史。馬克思同時指出,否定蒲魯東的天命歷史觀并不意味著否定平等觀念,訴諸平等畢竟是19世紀西方社會的主流趨勢,而將天命視為實現平等所必須遵循的方式則是要被徹底否定的——這種天命觀意味著把過去各個歷史時期人們的不同需求和生產資料全部當成依天命行事,意味著人們在依照天命而用新的生產資料代替過去的形式,割裂了舊生產力所取得的產品與新生產資料之間的有機聯系。前一代人按照當時生產力所取得的產品是后一代人從事生產的必需原料,這個經濟學家通曉的常識,蒲魯東竟全然不知。若遵照蒲魯東的天命觀類推下去,甚至會得出封建主的出現“是為了達到把佃農變為負有義務的和彼此平等的勞動者這一天命的目的”(注:馬克思:《哲學的貧困》,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612頁。)這個結論。這顯然是在承認封建主剝削佃農的合法性,使佃戶甘愿遭受封建主的壓迫,其現實后果絲毫不亞于“羊吃人”的圈地運動。
(三)合題的實質:“一種合成的錯誤”
深入剖析“與觀念順序相一致的歷史”后,馬克思重點批判了蒲魯東尋求政治經濟學和社會主義的合題的做法。馬克思認為,理論是社會現實的產物與時代的“印記”,政治經濟學本質上是資產階級社會的產物。即使政治經濟學與社會主義能構成一個合題,那么采用的方式也不是簡單地“去利存弊”,而是在深刻理解二者產生的時代背景的前提下進行綜合。然而,一旦采用了這種方式,就會發現:紛繁復雜的時代背景造就了充滿差異性的、內容形式多樣的政治經濟學理論和社會主義學說,它們在各自領域內尚且無法達成統一,理論領域之間的合成就更無從談起了。蒲魯東期許實現合題的愿景,注定只會是“一種合成的錯誤”。
與政治經濟學強調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是天然制度以及將研究財富的生產、分配、消費規律視作支配社會的永恒規律等不同,馬克思深刻揭示了政治經濟學的歷史背景及現實過程。他指出,每個社會制度中都存在無產階級,資產階級恰是出自封建社會中的無產階級“胚胎”中。封建生產有著兩個對抗性的因素即人們普遍所言的“好的方面”和“壞的方面”,正是“壞的方面”所引發的斗爭推動了歷史的運動,催生出資產階級學說。若沒有封建制度下的農奴制、特權、無政府狀態等陰暗面,當時的無產者就不會采取斗爭的形式,也不會在斗爭中逐步壯大成為能夠實現社會變革的階級,政治經濟學的形成就更無從談起。資產階級在得勢后會把封建主義生產力全部掌握起來,廢除一切舊的經濟形式、舊的市民社會關系和舊的政治制度。這充分表明,“生產方式,生產力在其中發展的那些關系,并不是永恒的規律,而是同人們及其生產力的一定發展相適應的東西,人們生產力的一切變化必然引起他們的生產關系的變化”(注:同上書,613頁。)。
除此之外,資產階級一形成就有與之相伴隨的、本身亦為封建時期勞動階級殘存物的無產階級。起初,由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的矛盾引發的對抗處于隱蔽狀態;隨著資產階級的壯大,無產階級也在其內部孕育而生,這兩個階級之間的斗爭逐步擴大,呈現出從局部的破壞行為向社會革命演變的趨勢。這種對抗是由兩個階級在利益上的對立引起的,而利益上的對立又是由資產階級生活的經濟條件產生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性質不是單一的,而是二重的:一方面是生產力的不斷發展和財富的不斷增長,另一方面則是新的被壓迫階級的出現和貧富差距的與日俱增。上述二重性表現得愈明顯,為了解決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對抗而不斷作嘗試的政治經濟學內部之間、政治經濟學與社會主義之間的差異就愈明顯。于是,在政治經濟學家和社會主義者中間形成了各種學派。為清楚起見,筆者根據馬克思的論述謹列表如下:


(注:馬克思在使用“共產主義”與“社會主義”的概念時是帶有具體歷史語境的,諸如:在《共產主義與奧格斯堡總匯報》中,他對當時流行的共產主義學說嗤之以鼻,對社會主義理論則情有獨鐘;在“巴黎手稿”中,他將共產主義看作通向社會主義這一理想制度的必經運動;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他重點批判了帶有“德國式”思維方式和國民性色彩的“真正的社會主義”;到了《共產黨宣言》中,他又把共產主義描繪成為未來理想社會的形態;直到1875年在《哥達綱領批判》中才形成我們今天所熟知的共產主義社會兩個階段說法的雛形。至于馬克思在創作《哲學的貧困》時期是在何種意義上使用共產主義者與社會主義者的概念的,我們可以在恩格斯1890年為《共產黨宣言》德文版所寫的序言中找到一些線索,他指出:“在1847年,所謂社會主義者是指兩種人。一方面是指各種空想主義體系的信徒……另一方面是指形形色色的社會庸醫……相反,當時確信單純政治變革還不夠而要求根本改造社會的那一部分工人,則把自己叫做共產主義者。”(恩格斯:《〈共產黨宣言〉1890年德文版序言》,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21頁))
依據上表審視蒲魯東的尋求合題的做法,其謬誤就顯而易見了:一是蒲魯東只看到每個經濟范疇所具有的好壞兩方面,便誤認為政治經濟學家提出“好的方面”,社會主義者揭示“壞的方面”,沒有看到產生這種對抗性的具體過程與現實因素;二是蒲魯東未能認識到各種學說間的復雜差異性,只是借用了政治經濟學家將經濟范疇當作永恒的必然性以及社會主義者揭示社會貧困的做法,就自以為實現了合題;三是蒲魯東企圖以科學權威做靠山,天真地以為運用科學公式就能解決資產階級生產關系中的對抗性,完全忽視了變革社會的現實的運動。事實上,自認為同時批判了政治經濟學和社會主義的蒲魯東,其實遠在這二者之下。“他希望充當科學泰斗,凌駕于資產者和無產者之上,結果只是一個小資產者,經常在資本和勞動、政治經濟學和共產主義之間搖來擺去。”(注:馬克思:《哲學的貧困》,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617頁。)以上就是馬克思對蒲魯東的一般觀點所作的基本判斷,直至蒲魯東去世、要對他蓋棺論定時,馬克思仍認為這一判斷盡管嚴厲,但“每個字都是正確的”(注:馬克思:《論蒲魯東(給約·巴·施韋澤的信)》,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20~21頁。)。
(四)批判背后所昭示的唯物史觀
梳理完馬克思對“系列”方法的批判后,我們可以看出,在剖析批判對象的理論的過程中折射出馬克思對社會和歷史的不同理解,昭示出在諸多可以上升為社會歷史觀的鮮活思想,如社會歷史結構的揭示、經濟范疇是生產關系的理論表現、社會機體理論和歷史的真正出發點是現實的個人等。這些新的歷史觀就是唯物史觀,那么該如何理解馬克思在這一時期的唯物史觀思想呢?
當前國內學界中存在一種關于《哲學的貧困》在唯物史觀形成過程中地位的通行表述,即對唯物史觀更為精確的論述標志著唯物史觀的公開問世。具體表現在以下方面:一是對經濟范疇的本質的科學揭示;二是對生產力與生產關系原理的科學表述;三是關于歷史發展的辯證法思想的闡述,等等。(注:參見黃楠森等主編:《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第1卷,532~550頁,北京,北京出版社,1996。)值得肯定的是,上述論點對作為理論體系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形成過程的建構是不容置否的——恩格斯將“人類歷史的發展規律”(即唯物史觀)稱作是馬克思一生中最重要的“兩個發現”(注: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601頁。)之一。然而,就一種思想體系而言,其展現形式應該是“鮮活”的,不應只通過對基本概念或觀點進行概括、推演來完成,對唯物史觀的表述亦應如此。對唯物史觀研究的深化首先是要“回到馬克思的文本序列中追溯其不同階段的思想運演、具體闡發和論證邏輯,這是比原理性的表述更為‘鮮活’的思想史佐證、評判依據和發展基礎”(注:聶錦芳:《批判與建構:〈德意志意識形態〉文本學研究》,418頁。)。
遵循上述思路,就《哲學的貧困》而言,馬克思在這一階段對唯物史觀的具體闡發主要是通過批判蒲魯東之方法的形式來完成的,不是采取直接表述原理的方式。這也就意味著,離開了對批判對象本身思想的描述,難以盡可能全面、客觀地展現出馬克思思想的深邃性與豐富性。這種深邃性與豐富性表現在如下三個方面:第一,社會及其前提的理解。它不是永無謬誤的普遍理性,而是現實的個人。既然個人是構成社會的“細胞”,那么社會就是人們相互活動的產物。社會發展與個人發展并非毫不相干,而是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個人生產范圍的擴大以及個人之間生產活動的聯結構成了社會的結構和運動。第二,社會歷史結構的揭示。在人們的交往和生產活動過程中,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就會產生一定的交換形式和消費形式。在上述生產、消費、交換活動的基礎上,就會產生相對應的社會制度形式、家庭、等級或階級組織,即市民社會。而市民社會又決定了作為其正式表現的政治國家。由于個人之間生產活動的聯結構成了整個社會的結構及其運動,因此,整個現代社會制度就處于一個聯結的關系之中——這恰恰是蒲魯東所無法看到的,他的錯誤不在于他用一種“可笑的哲學”來進行政治經濟學研究,而在于“他不了解處于現代社會制度聯結[engrènement]……關系中的現代社會制度”(注:馬克思:《致帕維爾·瓦西里耶維奇·安年科夫(1846年12月28日)》,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42頁。)。第三,社會變革方式的呈現。與蒲魯東不同,馬克思將社會形態的更替看作真實的社會運動,社會變革必然要通過“行動”來解決,單純依靠理論解決社會變革問題必然是空論。蒲魯東完全忽略了現實歷史的真實存在性與復雜性,他只是簡單地用范疇在“頭腦中奇妙的運動”代替了社會變革所要經歷的“廣闊的、持久的和復雜的運動”。一言以蔽之,社會變革的實現是要有現實基礎的,“一個不了解社會現狀的人,更不會了解力求推翻這種社會現狀的運動和這個革命運動在文獻上的表現”(注:同上書,5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