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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考古學探究的切入點:現代知識論述

(1)研究論述的多種取向

在福柯以前,存在主義者海德格爾已在《存在與時間》(Sein und Zeit. 1927)一書中,說明語言是生存之道,“語言是存在之家”。語言一旦被說出或被寫出,也就是說,語言一旦變成“論述”,它就是一種“存在”,一種與這個世界上的其他一切“存在”具有同樣性質的“存在”。作為一種“存在”,變成“論述”的語言,就具有生存的力量,具有自身的運作邏輯,具有某種自律。(Heidegger,M.1927)按照海德格爾的看法,語言論述作為一種存在,如同其他存在一樣,是靠其自身的生命力而自我存在出來的。語言是自己說出自己的。

同樣地,受存在主義和結構主義深刻影響的符號論者羅蘭·巴特,在1977年1月就任法蘭西學院院士時,一針見血地說:“語言既不是反革命的,也不是進步的;因為它原本是法西斯的(La langue n'est ni réactionnaire , ni progressiste: elle est tout simplement faciste)。”(Calvet, L.-J.1990: 261)當羅蘭·巴特說語言是“法西斯”的,他是要強調,說出來和寫出來的語言,具有客觀而強大的實際力量,甚至具有“專制”的性質;它由不得說話者和聽話者的主觀意愿,總是如同暴力那樣,強制性地迫使聽話者接受并加以貫徹執行。從這個意義上說,語言論述可以成為不折不扣的“語言暴力”,只不過它是一種象征性暴力而已。不要小看象征性暴力的威力,它實際上可以發揮出類似法西斯的專制力量。但語言本身,并不內在地具有“反革命”或“進步”的傾向;語言就是語言,它并沒有偏向或立場。語言只有在被使用的時候,當它在特定場合、在特定社會文化力量的控制下,變成語言論述時,才可以立即變成“法西斯”。變成“論述”的語言,還因為同說話或寫字的那個“人”相聯系,同“論述”在其中發生的社會歷史環境相聯系,而變得更加復雜,變成社會文化力量進行爭斗的中介手段。

德國當代詮釋學家伽達默爾也指出,論述本身就是一種“功效歷史”(Wirkungsgeschichte),它包含著某種“功效歷史意識”(wirkungsgeschichtliches Bewutsein),可以在歷史特定場域中產生強大的實際功效。伽達默爾在其著作《真理與方法》(Wahrheit und Methode.Grundzüge einer philosophischen Hermeneutik, 1960)一書中,深刻地分析了在特定歷史中的人與歷史本身的不可分割的關系。在他看來,在特定歷史中的人不可避免地“分享”著該歷史的精神及其意識。在“話”中,已經蘊涵了產生“話”的該歷史中所包含的一切因素。也就是說,“論述”濃縮著其相關的歷史中的一切隱含的因素,它是其相關歷史的象征和化身。所以,語言論述具有客觀的歷史功效。(Gadamer, H.J.1960)

同樣地,法國思想家利科根據當代詮釋學原理及研究成果,也深刻地指出:“論述”是某人,在某一環境(情況)下,就(或根據)某事,向某人,為某事而說(或寫)出的“話”。作為“事件”,它是由非常復雜的因素組成的。(Ricoeur, P.1986: 111112)

由此可見,福柯關于論述的上述觀點,也不過是總結和發展了從20世紀40年代到60年代的存在主義、詮釋學、符號論、分析哲學和結構主義對于語言的研究成果。福柯的主要貢獻,是把論述完全地同產生和推廣論述的社會關系和社會力量聯系在一起,特別是同社會中的權力關系網絡的運作相聯系,并把它看做揭示當代社會文化和道德的重要領域。

從上述福柯的知識論述理論,也可以看出,福柯的整個語言論述理論雖然深受結構主義的影響,把語言當成某種結構;但是,他不同于結構主義者,并不把語言結構當成“死”的或固定不變的形式,而是將語言放在活生生的力量斗爭的社會文化場域中加以分析。正是這一點,使他能夠從結構主義出發而遠遠地超越結構主義。

顯然,福柯并不完全類似于海德格爾、羅蘭·巴特、伽達默爾和利科。海德格爾基本上是哲學家,他對于話語和論述的研究僅限于哲學的層面。所以,海德格爾主要批判傳統形而上學對于話語和論述的忽略和歪曲,并從他的存在哲學和現象學方法出發,探討個人的“此在”(Dasein)與話語的內在關系。羅蘭·巴特的主要興趣是以符號論的觀點和方法,分析各種論述的社會文化意義。利科則是從英美分析語言哲學,特別是席爾勒(John Searle, 1932—)的“言語行動論”(Theory of Speech-Acts)出發,結合當代詮釋學的研究成果,分析言說和論述的“事件”性質。伽達默爾也主要是詮釋學家,更多地從詮釋學角度分析言說和論述的歷史事件意義。

(2)作為事件的論述

如果說,福柯的考古學和系譜學研究是以解析論述作為基本手段的話,那么,他所要探索的基本論述形式,首先就是現代知識論述。現代知識就是最典型的論述體系。在當代知識論述體系中,典型地體現了福柯所說的那種知識與權力、道德以及整個社會力量緊張網絡的相互關系,也隱藏著揭示當代社會一切奧秘的關鍵,有利于徹底了解我們之所以成為我們現在這個樣子的主要原因及社會歷史基礎。因此,當福柯最初使用考古學的方法的時候,他對于論述的解構就是從知識論述的解構開始。

什么是論述?正如我們一再指出的,論述盡管是由語句所構成,但它并不是一種單純的語言現象,也不是語言表達形式結構的問題。論述之所以重要,首先就在于它是一種“事件”(événement; event)。作為一種事件,任何論述都是在特定社會歷史條件下發生、形成、發展、傳播、演變和發生功效。論述的事件性,使它同整個社會和文化生活及其命運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也使論述成為影響著整個社會文化運作的重要因素。在最近五十多年的西方人文社會科學發展史中,論述的問題越來越成為學術界研究活動的注意中心。

福柯在就任法蘭西學院院士終身教授職務時所發表的演說“論述的秩序”中,明確地指出:在任何社會中,任何說話和論述規則,實際上就是強加于社會的某種“禁令”。也就是說,通過語言表達形式所表現的各種說話和論述規則,實際上就是對于說話和做事的各種“限制”,即向人們發出某種“禁令”,在教導人們怎樣說話的時候,實際上禁止人們說某些話和做某些事。在任何社會中,以普遍適用于整個社會的普通語法形式所表現的說話規則,實際上已經隱含了該社會通行的某些普遍的禁令。(Foucault, M.1972)“我懷疑相當數量的哲學論題符合這種限制和排除的規則,甚至鞏固它。如果它們符合這些規則,首先是通過提出某種理想的真理作為一種論述的法則,并提出某種內在的合理性作為他們的行為的規則。同樣地,他們伴隨著某些認知的倫理,承諾真理只是為了真理本身以及為了思考真理的那種強大力量。”(Foucault, M.1971: 227)因此,在福柯看來,任何時代都存在著為取得統治地位的思想家和哲學家所公認和核準的論述方式,同時這些論述方式又起著禁止和否定與之不同的論述方式的作用。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論述的普遍進行和知識的再生產,就自然地朝著符合這些論述方式,因而符合原本已經取得正當地位的思想的方向發展。福柯明確地說:“我認為,在每一種社會中,論述的生產是由一定數量的程序操作者所控制、選擇、組織和再分配的。這些操作者的作用,是保護他們的權力并防止他們的危險,幸運地處理各種事件,避開其沉重的物質負擔。在像我們這樣的社會中,我們大家都知道排除的規則(règles d'exclusion; the rules of exclusion)。這些最明顯和最熟悉的排除規則,都涉及那些被禁止的事物。我們大家都非常清楚,我們并不是可以自由地說任何事,而當我們在某時或某地高興的時候,我們并不能夠隨便地直接說什么。總之,最后,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隨便說什么事。我們存在三種類型的禁令,包括涵蓋客觀事物、符合周圍環境的禮儀以及說某一個特殊的主題的特權。所有這些禁令相互關聯和相互鞏固,并相互補充,構成一個持續地可以不斷修正的復雜的網絡。”(Ibid: 216)所以,福柯又認為:“論述就是我們對于事物的一種暴力。或者,在所有的事件中,論述就是我們強加于這些事件上的一種實踐。”(Ibid: 229)他甚至說,由于生活在充滿語言暴力的社會中,人們幾乎都染上了“語言恐懼癥”(logothodia)。(Ibid)

因此,福柯明確地指出,“論述”是一種“事件”(le discours est un événement);論述并不是如語法書上所說的那樣,只是遵循語法規則的普通的語句。他說:“必須將論述看做一系列的事件,看做政治事件。通過這些政治事件,它運載著政權,并由政權又反過來控制著論述本身。”(Foucault,1994:Ⅲ, 465)

(3)論述實踐的社會性和歷史性

作為事件的論述,實際上還包括論述實踐(pratiques discursives)及其貫徹策略和程序(procédure)。而論述實踐的貫徹策略和程序,就更遠遠地超出知識的理論體系本身的范圍,因而也就更加牽涉社會文化的各種復雜因素和力量。

所謂論述實踐,指的是以論述為基礎而進行的各種社會活動,既包括論述本身的貫徹過程,也包括在論述貫徹過程中一切相關的社會文化力量的緊張關系,它表現出論述本身的強大社會文化力量,特別是論述本身所隱含的潛在性權力。任何論述從根本上說都具有實踐性和權力性。在這方面最典型的表現就是精神病治療學的論述。精神病治療學論述的這種性質,使福柯在法蘭西學院的1973年至1974年的講稿《精神病治療學的權力》中,將精神病治療學這門學科稱為“權力知識”(pouvoir-savoir)。(Foucault,2003)在這個意義上說,精神病治療學的誕生并非單純關于精神病的知識的發展結果。而且,更重要的是,它是近代社會懲治精神病人的規訓制度完備化的直接產物。

福柯是從分析各個具體的知識領域中的論述實踐形式出發,進一步探討論述實踐的復雜性質及表現形態。具體地說,福柯所探討的論述實踐包括:第一,各種醫學知識的論述實踐,例如,精神病診療學的診療實踐,精神病診療所對于精神病人的隔離、強制性管制以及進行精神上的控制等活動;第二,監視技術的運用以及它在現代監獄中的實際使用,體現了現代各種權力集團控制和運用所謂“合理”的知識,來統治社會上一部分人的實際活動及其策略;第三,關于性的論述實踐,主要體現在社會人口政策和對個人性生活的干預兩大方面。

所以,福柯說:“論述實踐,并不是純粹地和簡單地只包含論述的制作形式。論述實踐的實際體現,表現在一系列技術和技巧(ensembles techniques)中,表現在各種機關制度及其運作中,也表現在行為舉止的模式中、知識傳播和擴散的各種類型中,同時也表現在強制性地維持它和推廣它的教育制度中。”(Foucault, 1994: Ⅱ, 241)

(4)論述及其實踐的匿名性

論述及其實踐是客觀地發生作用的社會事件和歷史過程。但是,作為事件的論述,并不同于一般的歷史事件,它的首要特征,就是它的匿名性(l'anonymat)。

“缺席就是論述的首要位置”(l'absence est le lieu premier du discours)。(Foucault, 1994: I, 790791)這就是說,任何論述實際上都沒有留下其真正作者的姓名。論述的實踐過程并不以任何知識的原發明者或作者的個人意愿而轉移。正是在這里,顯示出福柯所說的“作者已死”(la mort de l'auteur)和“論述的匿名性”(l'anonymat du discours)的重要意義。

任何論述,不論在其制作過程中,還是在其實際運用過程中,都遠遠地超出其原作者的個人智慧與力量,受到整個社會和文化的客觀因素的影響和決定。所以,福柯特別強調論述的匿名性以及“作者已死”的觀點,認為對于任何論述及其實踐過程來說,原作者實際上并不重要。任何時代的社會,在其決定選擇、審查、傳播和再生產知識論述的時候,從來不會首先聽取論述作者的主觀意見,也不會考慮原作者的個人意愿。

由此可見,福柯關于“作者已死”和“論述的匿名性”的論點,并不僅僅是談論文學藝術作品的作者,而且也涉及論述實踐的問題。我們將在第四章第四節討論性論述(le discours sexuel)的時候,進一步深入分析論述及其實踐的“匿名性”問題。

(5)論述實踐的復雜性

對于論述實踐的解析,是福柯的考古學和系譜學對知識論述進行批判和解構的重要方面。福柯指出:論述實踐是由一系列復雜的相互關聯的因素所構成的系統性(systèmaticité) ;但這種系統性既不是邏輯類型,也不是語言類型。(Foucault, 1994: Ⅱ, 240)論述實踐所涉及的,是以下三大層面:第一,對于對象場域的切割過程;第二,認識主體的正當化程序;第三,確定論述概念及理論標準化的規范體系。這就是說,論述實踐關系到論述對象的區分和分割,而這意味著論述實踐包括對于其對象的區隔和等級劃分。同時,論述實踐還與主體的正當化密切相關,它本身就是對于主體自身身份的確認和正當化論證。最后,論述實踐還包含制定一系列規范標準,即為論述自身的正當化程序提供進行自我證成所必要的準則。所有這三大方面,都還需要同時制定一系列進行必要的篩選和排除所要遵守的游戲規則。除此之外,論述實踐往往還涉及比單一學科領域更為寬廣的多學科復雜交錯的場域,因為任何學科的論述實踐,都從來不局限在其本身的學科范圍內,而是要超出其單一學科的范圍,在與其他各種相關學科的關系中,進一步同社會文化因素相關聯。例如,精神病治療學的論述實踐,就要同一般醫學、社會學、法學、哲學、心理學、管理學等學科相交錯,同時也要同社會政治和經濟的力量相結合。福柯強調指出,所有這些對于論述實踐的解析,都需要采用考古學的方法。(Foucault,1994:Ⅱ,242)

論述實踐在上述各個方面的表現,實際上可以概括地分為兩大面向:第一面向是指論述實踐中所必須貫徹的排除和禁止原則;第二面向是指論述實踐過程中所規定的各種嚴格的限制原則。就第一面向而言,任何論述的形成和傳播,都首先在其相關領域方面受到嚴格限制。例如性論述和政治論述,都被嚴格地限定在特定的領域。統治階級對性論述和政治論述的涉及范圍與領域,作出了非常嚴格的規定和審查。對于不符合統治階級利益的論述及其作者,進行嚴格的,甚至是殘酷的排除措施,千方百計給予封殺和消除。就第二面向而言,任何論述的詮釋都受到特定的詮釋原則的限制,而其作者的地位也被嚴格確定。如此等等。

論述實踐之所以是復雜的,歸根結底,是由于它緊密地同權力運作機制及其系統聯系在一起。任何論述,離開了權力裝置(le dispositif de pouvoir)及其系統的支持,是無法發揮其實際功效的。(Foucault, 2003: 1415)

為了強調論述事件的復雜性,福柯特別指出,論述的事件性是很奇特的,這種奇特的事件完全不同于其他的一般歷史事件,具有其特質:“首先,因為它一方面同某種寫作姿態和講話的各個程序相聯系,但另一方面它又向其自身開辟一種新的存在,這一存在將它引向記憶的場域,或者引向草稿、書籍以及其他各種類型的記錄形式。其次,它本身和其他事件一樣是獨一無二的,但它又為它本身的重復、變更和重生提供各種可能性。最后,它一方面同引起它發生的特定狀態和環境相聯系,同它所產生的后果相聯系,另一方面,又以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模式,同時與它以前和它以后的各種言說相聯系。”(Foucault, 1994: Ⅰ, 707)這是就論述作為事件的復雜性所做的概略分析,但它仍然未能完全描述論述事件的極端復雜性質。正因為這樣,福柯不斷反復在不同場合、從各個角度說明論述事件的復雜性質。

在法蘭西學院1972年至1974年的講演錄中,福柯專門針對精神病治療學論述實踐的復雜性進行分析。他特別就論述與權力裝置的密切關系,突出了論述實踐的神秘性。(Foucault, 2003: 15)這就是說,論述實踐具有同權力一樣的神秘性質。

既然“論述”是在特定環境中,由社會中占據一定社會文化地位的一個或一群特定的人(說或寫的主體),就一個或幾個特定的問題,為特定的目的,采取特定的形式、手段和策略而向特定的對象,說出或寫出的“話語”,論述就總是包含著形成、產生和擴散的歷史過程,包含著相關的認知過程,包含著相關的社會關系,也包含著特定的思想形式,特別是包含著環繞著它的一系列社會力量及其相互爭斗與勾結。換句話說,論述是在特定社會文化歷史條件下,由某些人根據具體的社會目的,使用特別的手段和策略制造出來。它們被創造出來,是用來為特定的實踐服務的。所以,論述從來都不是孤立的語言力量,而是關系到一系列社會文化網絡中的各種力量,是活生生的力量競爭和緊張關系,是靠特定的策略和權術來實現的。當福柯將知識歸結為論述時,他所分析的重點,就是知識在特定社會文化環境中的產生機制及蘊涵于其中的復雜社會斗爭,特別是卷入這些斗爭的一系列社會文化力量的較量過程及其策略計謀手段。

福柯對于知識論述的實踐的解析,盡管沒有窮盡現代社會中知識論述在其實踐方面的狀況,但畢竟可以典型地顯示知識論述的實踐的性質,并進一步揭示了知識論述的社會意義。福柯對于知識論述的實踐的分析,從根本上揭示了論述同權力以及道德之間的內在糾結關系,呈現出論述本身的社會性、歷史性及復雜性。

(6)論述實踐的策略和程序

為了深入分析和揭露論述的實踐的實施過程的復雜性、策略性及奸詐性,福柯更具體地反復分析論述實踐過程的各種不同程序。知識論述的實踐所體現的各種程序,更具體地展示了知識的意愿的復雜內容。

盡管論述實踐的程序是多方面的和多種多樣的,但總的說來,可以將論述實踐的程序分為兩大類:一類是用以向外排除的程序,另一類是用以在社會內部將人限定在被監視范圍內的程序。將精神病人、罪犯及各種不符合社會“公認”標準和違反法制的“不正常分子”(les anormaux)強制性地排除在社會之外,就是屬于第一類的程序。第二類的內部限定程序,又分為兩種范疇,其中一種是針對違法分子和“不正常分子”,另一種是針對社會成員中的大部分“正常”人。對于違法分子和“不正常分子”,限定的方式是關押、管制和剝奪權利的強制手段,使用暴力,將他們限定在監獄、拘留所等;而針對社會成員中的大部分“正常”人,限定的方式是“和平的”和“文明的”,要求他們即使在“正常社會”內,也必須按規定的規范、模式和法規來說話、做事和行動。顯然,所謂在社會內部采取限定性措施,是以不同的限定方式,分別對付兩種不同類型的人:一種是將違法和不正常的人強制性地關押在特定范圍內,不許他們越出特定范圍,實行嚴格監視和懲罰措施。這是用以對付社會的“敵人”的暴力手段。第二種是對整個社會的各個成員實行全面的監視和規訓。例如,將青少年管制在學校和教育機關之內,要求他們嚴格地遵守校內規則。由此看來,那些“不正常分子”實際上遭受了雙重限制:他們既被強力排除出去,又在社會范圍內被強制性地關押在監獄和精神病診療所等懲罰性的機構中,從而受到了論述實踐的雙重程序的限定。

知識論述的實踐的貫徹程序表現的上述兩大方面,可以進一步顯示出真理游戲的排除性質,也更具體地揭示了知識的意愿的強制性和暴力性。

(7)集中解析論述的噴發漲溢過程

不同于海德格爾、伽達默爾、利科和羅蘭·巴特等人,在作為知識考古學基本概念的“論述事件”(l'événement discursif)中,福柯所注意的,是論述與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的復雜關系。他認為沒有必要像傳統知識史研究那樣,試圖去尋求知識產生的“根源”或“原因”,因為那些因素都是很“遙遠”的事情,也說不清楚。尋求這些本來無法弄清楚的事情,無疑是試圖以傳統形而上學所杜撰出來的“本源”或“始基”之類的抽象謊言,來搪塞輿論和社會大眾。因此,這也就等于使論述事件陷于模糊不清的狀態,以掩蓋其本來面目。他指出,必須集中抓住論述事件發生的那一時刻和那一個歷史階段,就像集中觀察火山爆發時的狀況一樣;因為正是在這個歷史的關鍵時刻,知識論述事件的最主要性質及產生機制都呈現無遺,并典型地表現出來,徹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因此,考古學要揭示論述在其噴發漲溢(émergence)時所伴隨發生的一切因素,集中觀察和分析在論述噴發漲溢的那一剎那或瞬間,同樣觀察和分析它們在擴散時的時段,以便發現摻雜于其中的各種復雜因素及其活動狀況,闡明發生于那段時間中的知識論述的結構及其重復、變化、轉化等程序和策略,描述這些論述被加載于書本中的細微過程和整體性宏觀面向。(Foucault, 1994: Ⅰ, 704705)

同時,福柯還細致地從各個方面說明論述事件的分析面向及綜合面向。首先,福柯將知識論述事件當成“論述事實的純描述”(description pure des faits du discours )對象。在這里,論述事件暫時地被當成分析對象,因此,它從它的整體社會結構中被切割出去。但是,這種暫時的切割也不同于論述的語言學分析方法,因為它所注重的,不是作為語言表達單位的論述結構和形式,而是論述的這種或那種方式究竟為什么在這個時刻,而不是另一時刻出現?為什么在這個時刻只出現這樣的論述,而不是別的形式的論述?

其次,福柯還指出,他的考古學也不同于對思想的一般歷史分析。論述的一般思想分析,同它的考古學分析相比,都是比喻或寓言式的,而論述的考古學方法,則重點在于揭示論述產生和它的歷史言說之間的內在關系。

論述,不管是作為純論述,還是作為論述事件,都是很復雜的。以上對于“論述事實的純描述”,只是論述事件分析的一個很不重要的方面。對于福柯來說,更重要的是把論述當成歷史事件,揭示它的奧秘。關于這一方面,福柯強調考古學所要做的事情是很多的。(Foucault, 1994: Ⅰ, 705708)

(8)論述的不同類型

福柯所批判的論述,無非是分為三大類型:第一,以知識形態所表現的論述體系。這些論述體系往往打著“真理”的旗號,標榜“中立”和“客觀”,在整個社會領域中擴散和傳播開來。第二,政治家或政治學家所說或寫出的“話語”或“文本”,或者各種與政治相關的話語和文本。這些政治性話語或論述,往往以“社會正義”或“共識”的名義,設法騙取社會大眾的信任,進而千方百計實現其制度化、法制化或規則化的程序,使之采取“正當化”的“合理”過程,成為社會秩序的維持依據,成為統治者賴以建立其統治的正當理由。因此,政治論述不僅包括政治家所說的話語,而且,更重要的是包括已經被正當化、制度化和法制化的社會制度。換句話說,這些社會制度無非是“被制度化的論述”本身。第三,人們日常生活中所說的各種話語。社會大眾在日常生活中所通用的各種日常語言的應用,實際上也是論述的一種,因為它們不僅是為了人們表達日常生活的需要而流通,而且也是為了進行日常生活中的競爭和協調,自然蘊涵著論述所固有的那種復雜的力量緊張關系。上述這三大類的論述,盡管有所區別,但都具有同一基本性質;而且,它們的存在和功效,是在三者的相互結合和相互滲透過程中實現的。因此,不能將它們當中的任何一個孤立起來。

正如我們一再指出的,福柯對于現代知識的解構,并非單純滿足于對其形式結構及語言層面的批判,而是主要從它的論述模式、策略、實踐方式及其與社會文化的各種因素的相互聯系等方面,進行全面的解析和批判;而且,這種批判是在考古學與系譜學兩種方法與策略緊密結合的情況下進行的。

(9)啟蒙以來的知識論述的性質

從啟蒙時代以來,由于啟蒙思想家對于現代知識的推崇以及整個近現代社會對于知識的極端重視,在近代社會的建構和發展過程中,知識已經成為最重要的社會力量而在社會生活中占據決定性的地位。正如本書第一章第一節所已經指出的,知識問題在西方思想史上的決定性地位,使各個最重要的思想家反復地探索了西方知識的基本特征及其社會歷史作用。作為福柯的學術導師的岡格彥就是發揚了自胡塞爾以來的知識史研究傳統,并試圖結合尼采的方法,重新尋求西方知識的奧秘。所以,福柯認為,將近代社會同古代社會加以區分的主要界標,就是近代科學知識的建構及其在社會中的廣泛運用。現代科學知識并非單純是科學研究的成果,而是整個現代社會的社會文化條件及其實際需要所決定的。

福柯曾經深刻地揭露現代“知識論”的實質。他說:“知識論是對一些論述的描述(la discription de ces discours)。這些論述是在一個特定時刻的社會中,一方面作為科學的論述(comme discours scientifiques)而發生作用,另一方面又同時被制度化(ont été institutionnalisés)。”(Foucault,1994:Ⅱ, 28)近代知識體系,不但在其建構和運用過程中受到整個社會,特別是社會的統治階級的支持,而且還在該社會進行正當化和制度化的過程中,進一步被全面地加以貫徹執行,成為制度化和正當化的主要思想基礎和精神力量。因此,揭示近代西方知識的建構和擴散過程,實際上就是分析西方近代社會運作的精神動力基礎,同時也是揭示近現代社會運用這些知識論述進行制度化和正當化的過程和程序。這樣一來,對于知識論述的解析,就不會停留在直接制造和生產知識的科學家的圈子里以及單純的文化層面,而是把這些科學家和知識分子同整個社會力量網絡聯系起來。同時,還要進一步考慮到科學家們從事知識生產的社會動機及條件,使知識論述的形成及擴散過程,成為整個社會制度運作機制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顯然,近代知識的重要性,對于福柯來說,并不是在于近代知識具有“真理性”、“正當性”及“功利性”,而是在于,近代知識作為西方社會建構的一個重要精神支柱,一方面,其建構過程表現和迎合了特定社會制度中掌握特權的階層的特殊需要,表現了這些特權階層努力造就一批生產知識的精英分子的過程;另一方面,也表現了被篩選和組織起來的近代知識分子階層迎合社會中特定階層利益的需要而成為一種重要的社會力量的歷史過程。福柯認為,“在任何一種社會中,各種知識、各種哲學觀念、各種日常生活的意見、各種制度、商業的和警察的實際活動,以及各種社會習俗和道德意識,都歸屬于這個社會的那種內含的知識。這樣一種知識,從根本上是不同于人們在各種科學書籍中、在各種哲學理論中和在宗教的證成過程中所看到的科學知識。但是,這種知識卻在某一特定時刻里,使得某種理論、某種觀點和某種實際活動有可能出現”(Foucault,1994:Ⅰ, 498)。因此,所謂知識,并不是傳統所說的那種“真理體系”,也不是思想的真正成果,而是玩弄各種“真理游戲”的社會力量的化身和集合體。這些真理游戲,決定和造成一系列建構主體和客體的相互關系的思想活動。(Foucault,1994: Ⅳ,631632)

(10)知識論述與主體化過程

對于西方社會的各個不同時代來說,主體和客體的建構是緊密地同當時當地的社會歷史條件相聯系的。也就是說,究竟要建構什么樣的主體和客體以及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如何等等,所有這些實際上就是各種可能的知識的基本構成內容及基本任務。換句話說,任何知識都是根據社會的需要和具體條件,試圖塑造和形構特定類型的“主體”以及與這個主體相適應的“客體”。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現代知識所要實現的基本目標,就是確定“主體化”的模式(le mode de subjectivation)。(Foucult,1994:Ⅳ,631632)

福柯充分意識到近現代知識的重要社會意義。他甚至認為,現代西方人之所以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之所以以現在這樣的方式進行思考、行為、生活等等,實際上就是近現代知識擴散、運作和宰制的結果。所以,福柯還特別強調,他的知識考古學是專門探討知識主體的歷史形成過程。他說:“我使用‘知識’(le savoir)這個詞以便同‘認識’(la connaissance)加以區別。對于知識,我的研究目標是認識主體遭受他自己所認知的知識改變的過程,或者,是在認知主體的認識活動中他所受到的改造過程。正是通過這種過程,才有可能同時改變主體和建構客體。所以,所謂認識,就是能夠使可認知的對象多樣化,使它們的理智性展示出來,能夠理解它們的合理性,同時又能夠使認識主體本身固定化。”“因此,使用‘考古學’這個概念,正是為了重新把握一種認知的建構,也就是在其歷史的根源中,在使這種認知成為可能的知識運動過程中,重新把握一個固定的主體和一個對象領域之間的關系。”(Ibid:57)知識考古學就是為了揭示知識形構過程中,認識主體及其客體雙方面的建構方式:任何知識的建構,并非單純是創造這些知識的科學家的主觀設計的結果,而是關系到整個社會的各個個人的主體性及其客體性的建構及運作過程。

知識論述的建構過程,就是當時當地特定社會的各個個人的主體化和客體化雙重過程共時進行的縮影。正如福柯所說,知識考古學要重現知識本身在其形成過程中的主客分化和對立的實際狀況。正是在主客體及其相互關系的建構過程中,隱含著極其激烈而復雜的力量斗爭。知識論述作為一種歷史事件,集中地顯示著社會中各種力量之間的競爭過程及其結果。因此,它同時也是一種把整個社會加以統一,又加以分割和區隔的過程。這種伴隨知識論述形成過程的區隔化,不僅是在知識的對象領域內發生,也就是說,并不僅是涉及對于認知對象的區隔,而且,也滲透到知識論述的制造者和接受者的行列之中,把知識論述制造者和接受者本身也加以區隔化,并由此實現其本身的主體化和客體化過程。所以,福柯認為,知識論述形成過程的特點,正是將知識論述的生產主體本身也加以改造,使他們自己也成為他們所制造和生產出來的知識論述的宰割對象。

由此可見,知識論述的形成和制造,是一種雙重分割的過程,即同時地進行對于主體和對于客體的分割和確認,同時完成對于知識對象及其認識主體的身份的確認和正當化。福柯的知識考古學和權力系譜學,就是要揭示所有這些過程及其實質。

西方整個近現代社會的發展史,就是使每個人既成為知識的主體,又同時使主體本身變成知識的對象的過程。自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以來,近現代知識一直是作為整個資本主義現代社會實現合理化和正當化的精神支柱。在上述主體化的過程中,知識充當了最關鍵的角色。也就是說,現代知識保障并直接推動現代社會各個社會成員的主體化和客體化的過程,使各個社會成員不僅實現其自身的主體化,成為具有自由意識的公民主體,而且也依據社會在價值觀、道德觀和其他文化觀方面的整合需要,使自身成為法制、知識體系以及各種規范的約束對象和客體。近現代知識的這種社會功能及其實現過程,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構成知識結構體系的各種論述所內含的強大精神力量,也取決于論述中帶有某種神秘性質的精神力量與論述語言結構方面及其運用的特殊邏輯的結合狀況,同時也取決于論述建構和傳播中與論述以外的社會文化力量的結合狀況,特別是與社會文化領域中的權力和道德因素的結合方式及其程度。在這方面,福柯曾經多次地進行分析和重申,強調進行這種分析的復雜性和高難度。(Foucault, 1994:I,705707; Ⅲ,299)

如前所述,構成知識體系的各種話語論述,雖然表面看來都是由經驗驗證過并因而帶有客觀真理性的符號系統,但實際上卻同時具備形塑認識主體和認識客體的強大力量。組成知識的各種論述,從社會和文化的觀點來看,實際上是知識產生過程中特定社會歷史力量的相互關系的象征性表現,是一種社會和文化的復雜力量對比關系的曲折反射。從這個意義上說,構成近現代知識的各種論述方式及其散播過程中的策略,實際上是隱含在論述中的各種社會文化力量進行較量的產物和結果。同時,反過來,論述形構和散播過程所采取的基本結構及策略,又深刻地影響到與知識形構共時存在的各種社會文化力量,影響到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對于現實的社會文化力量實現著一種區隔化的社會功能。更嚴重的是,福柯進一步發現,由各種論述內部各種因素相互緊張關系所產生的論述力量及其策略表演,又在很大程度上,在其完成社會力量區隔化的同時,實現了這種區隔化本身的正當化程序(légitimation)。知識論述的上述特征,使近現代社會的各種統治力量,都競相爭奪在知識形構、生產、再生產和散播過程中的宰制權和壟斷權。

(11)知識論述與現代社會制度的內在關系

近代知識在西方社會建構中的特殊地位,使福柯從一開始從事社會文化研究,就以其獨創的批判態度和方法,集中地研究了近代知識同社會制度相互關聯的歷史。因此,對于福柯來說,在分析現代知識的形成和發展歷史時,主要不是去分析和說明它們的“真理性”及其價值,而是把它們當做一種特殊的論述體系,強調它們在形成、建構和擴散的過程中同整個社會的實際運作的關系。這就是他在60年代初期所說的知識考古學及其后的系譜學方法。

以福柯的考古學基本觀點和方法來看,現代知識的根本問題,不是像傳統知識論和知識史研究所做的那樣,只是探討它的純科學體系及其概念的相互關系,也不是這些科學知識的理論與人們實際經驗的相互關系及其邏輯歸納問題,同樣也不是采用傳統的理性主義和經驗主義的方法所能解決的。福柯認為,在他以前,對于西方現代知識的歷史及其性質,已經有很多哲學家和思想家撰寫出大量的著作。但所有這些思想家及其著作,都回避或掩飾了問題的要害。他所要做的,是把西方現代知識同整個西方現代社會的運作及其基本實踐方式聯系在一起,同現代社會的各種法規、法制和規范的形成、運作及貫徹實施過程聯系起來,同政治權力將整個社會劃分為“正常”與“異常”兩大社會集團的策略及實踐結合起來,同當代社會中賦予法制正當化功能的社會機構、組織、制度及其運作策略聯系起來,揭示其中號稱“合理”、“正當”或“標準化”的主要知識論述的生產和散播過程及其程序,揭露它們所玩弄的“真理游戲”的策略和詭計及其實踐的真相。

其實,福柯的考古學批判方式,并不打算在揭露了傳統知識論述的真理游戲之后,為其自身提出新的真理體系來做替代品。福柯同尼采一樣,根本否認現代社會中的真理的存在。他和尼采一樣,認為一切號稱“真理”的論述,都是欺騙性和虛偽性的結合體,不值得我們去效法和追求。而考古學和系譜學,無非是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一種嶄新的批判活動。它所要建構的,是為我們自己關懷自身的生存方式,尋求和開創新的廣闊可能性。

(12)對于論述的考古學和系譜學研究

由此也可以看出,福柯不同于比他早些時候出現的薩特。他所批判的重點和目的,不是關于現代人的主體自由,而是現代論述,特別是知識論述和各種關于“性”的論述對于人的自由的扭曲問題。他認為,這是西方社會和文化,特別是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各種社會制度、法制、道德規范以及知識體系,之所以能夠有效地維持和操作現存社會秩序并為當代社會統治階級服務的關鍵問題。由于薩特處于不同于福柯的時代,更多地受到傳統的主體意識哲學的影響,他首先關心的是個人的自由問題,而且是從較為抽象的意識層面進行探討。福柯則是從不滿現代人的現狀出發,集中思考現實的當代社會文化生活中有關各種知識論述與實際的人的生活密切相關的重大問題,譬如:第一,當代社會利用知識論述,將整個社會的人群劃分為“正常”和“異常”的基本原因及社會文化條件;第二,知識如何成為整個社會運作的關鍵力量,成為法制建構、權力運作以及道德實踐的精神支柱;第三,社會文化制度和組織中的權力分配與再分配的機制及其與知識、道德論述的關系;第四,現代社會究竟采用什么樣的策略,使得“性”的論述成為如此泛濫的社會文化力量,控制著人們的衣食住行的所有領域,使“性”一方面成為統治者駕馭社會大眾的宰制力量,另一方面又成為知識、權力和道德塑造人的“主體性”的有效中介因素;第五,現代社會究竟靠什么方法和策略,使得整個社會變成全方位敞開的監視和規訓系統,各種論述是如何轉化為統治和宰制的實踐;第六,現代社會的人從什么時候開始,通過什么樣的社會文化機制,一方面心甘情愿地進行自我規訓,另一方面又遭受整個社會統治力量的強制性規訓和宰制,如此等等。這一切,在福柯看來,最關鍵的是現代社會中的知識論述的制作、貫徹及其實踐的策略。總之,福柯把現存一切社會文化問題的癥結,全部地歸結為“語言論述”(le discours linguistique)以及各種論述實踐。

從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以來,知識固然是現代社會得以建立,并由此獲得發展的重要動力,但現代知識之所以具有如此巨大的威力,能驅動成千上萬的現代人按照現代知識的模式進行思考和行動,就是因為現代知識具備獨一無二的論述結構。憑借著這些論述結構和模式,它將知識的學習、傳授和擴散過程,同社會成員個人的主體化過程相結合,同個人的思想、行動和生活的方式相結合,同個人的自身自律化相結合,同整個社會的制度化及正當化相結合,以至現代社會的每個社會成員都自覺或不自覺地卷入現代知識論述的形成和擴散的旋渦,并在這股受到統治者嚴密宰制和控制的強大權力和道德力量的社會文化旋渦中,產生一種身不由己的自我約束和自我規訓的動力,自以為自身在追求知識的過程中完成了自身的主體化,實現了個人自由,但到頭來卻使自身淪為被統治者耍弄的“順民”。福柯認為,要徹底揭示現代知識的奧秘,就必須解析它的論述模式和結構及其產生的社會機制,揭露其論述的性質和詭計多端的策略手段,以及它們的實踐的具體策略和技巧。

所以,正如我們在前面所一再指出的,福柯從一開始就著手研究和探討現代社會中的最典型的知識領域,即精神病治療學論述體系的建構及其實踐的歷史。然后,他進一步全面研究知識論述和社會文化的其他論述的相互關系及其社會實踐,探討它們同整個現代社會制度的建構及運作的相互關系,并在20世紀70年代中期開始,又更具體地研究監獄制度及其運作策略,探討現代知識論述和監獄制度的密切關系。最后,他又研究有關“性”的論述的歷史及其社會實踐的過程。

由此可見,福柯的考古學和系譜學,始終都抓住“論述”的問題,并將論述放在具體的社會文化環境中加以分析,將論述當成一種活生生的歷史事件直接地展現出來,揭露現代論述成為貫穿整個社會生命運作的關鍵力量的奧秘。當然,福柯也承認,即使論述成為他揭穿一切傳統思想和社會制度運作機制的奧秘的鑰匙,它本身也并不神秘:“論述,盡管它存在,但在一切語言之外,它是沉默的;而在一切存在之外,它是虛無的。”(au-delà de tout langage, silence, au-delà de tout être, néant)(Foucault,1994: Ⅰ, 521)換句話說,論述之所以有力量,之所以成為強大的社會實力,就是因為它與語言的實際運用以及社會存在的復雜關系。只要運用考古學和系譜學的批判方法和策略,論述的一切復雜性質就暴露無遺。

所以,很明顯,福柯探討的論述既不是語言學和語法學所談及的抽象語句或一般性話語,也不是單純停留在抽象和一般層面的理論體系,而是具體地同現代社會的社會文化制度以及現代人的實際思想和生活方式緊密聯系的那些論述體系及其實踐。他要通過對于這些論述的解構,對整個西方社會,特別是近現代西方社會進行徹底的解剖,洞察其維持和運作的奧秘,揭示其歷史起因及其現實宰制力量的基礎,同時分析生活于其中的西方人,為什么能夠在這些論述的監視和宰制下,一代又一代地,一方面進行自我主體化,另一方面又遭受其全面的控制。

通過對于知識論述的解析,福柯全面地批判了當代西方社會的社會制度及其與知識論述、權力和道德運作過程的聯系,試圖由此揭示導致“我們自身”目前處于不自由狀態的根本原因,同時也揭露當代西方社會在各個層面、各個領域的根本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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