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結構與意義(增訂版)(上下卷)
- 李幼蒸
- 3187字
- 2019-09-21 01:38:18
8 符號學學術作風和職業化功利主義
不管什么學術理論,都可能共用一個名號,卻朝著兩個相反的方向發展:一個是有助于該學術理念前進的,而另一個是導致該理念后退的——豈止是后退,可能還會損害該學術理念。20世紀西方眾多思想流派多有此類問題,而尤其以“符號學”名號下的諸種表現最值得深省?!胺枌W活動”導致的負面效果,因其涉及文化學術范圍廣泛,可能也比較嚴重,原因可簡述如下:
——與文史哲宗藝各域活動相比,跨學科的符號學之“界域”最為廣闊,因此其負面效果波及的范圍最大。
——與文史哲宗藝諸常規學科相比,跨學科的符號學受到的學術史上實學基礎的限制最少,因此更便于任意“創發”,并因此而難以受到客觀學術條規的檢驗。
——符號學對“理論化”的強調,在欠缺常規學科系統制約情況下,易于演變為各種“形式化理論話語游戲”,也就是失去或弱化其與各類現實的關聯性和互動性。
——此種“憑空造論”的傾向和能力,如結合以商業制度化的運作方式,將促成“以空對空”學術話語形態之流行:即將話語的形式化游戲誤當作是“理論化”的新形態,從而根本上弱化或瓦解人文科學的倫理性和思想力。是的,在其各種負面效果中,最嚴重的就是把語言表達的形式化傾向本身,當作是理論思維能力提升的主要標志,從而深度阻礙學者的思維能力之真實提升。
——在此情況下,話語生產形式化傾向,還將與人性的另一弱點相結合:這就是,避難就易。因為“玩弄空洞辭藻”可以比嚴肅理論思考更容易;不僅是更容易,而且是更易在商業化學術市場炒作上見成效!今日一種“形式技術性層面上的功利主義”更具有普遍的“優越性”:即語言的技術性玩弄,正如商業性、藝術性、時尚性、娛樂性層面上的“技術性玩弄”一樣,因其“空洞無物”反而可迅速流行。于是,一種庸俗符號學,可以因而成為學術界的“一大流行”(往往因將俗常思想話語換為一套“義同形異”表達系統而易見成效:一方面以其“形異”可造成表達面創新的印象,另一方面以其“義同”可造成讀者“容易接受”的效果;如果再加上把其他各種前人制作的現成的“形異”話語系統加以“二度的義同形異”的改造性運作,其修辭學新穎力之成效就可加倍提升,而受者的實際知識和思維水平卻可能只在原地踏步卻并不自知)。其結果是在學術方向上導致“以曲亂正”,不僅不能成為真實符號學學術繼續提升的基礎,反而適成為引誘符號學學者淺嘗輒止、沾沾自喜的利器。人們忘記了,符號學的“精神”或“本質”是與人文科學主流之科學理論化目標聯系在一起的。所謂理論符號學,更不可能成為一種文科領域內的“科普文化”。對于自然科學世界,正規學科和其常識普及在制度和功能上界域分明,不至于相互妨礙;而對于其科學性遠未健全的人文科學來說,特別是對于其中最具前沿探索性的符號學來說,二者之間則極易產生混淆。結果,某種符號學的“科普形態”在學術條件未成熟地區,最終可能被誤認為是“更為可取的”符號學方向。
——符號學一旦庸俗化或流行化后,一方面將成為嚴肅符號學發展的障礙,另一方面將可能墮落為學術商業化大潮中的“拉幫結派”工具。符號學活動,將因其表面上的“前沿學術”名號、話語形式化操作的易為、涉及領域的廣泛,以及追求標新立異的通俗文化大環境之存在等時代特點,而成為參與者集體急功近利之最佳途徑之一。人們可以按照自己偶然所處的人際關系環境而實用主義地依附于某一派符號學學說,以便集體地、以偏概全地爭當“正統”(如:語言派〔還可下分結構主義派和行為主義派,結構主義派還可下分歐陸派和美國派等等〕、文學派、邏輯派、認知科學派、皮爾士派、格雷馬斯派、西比奧克派等等數十家派系)。而各自在聚會中爭當正統的根據完全基于自己偶然依附的人際環境或偶然獲知的信息范圍,而其“導師”的根據也多半只是依附于對其國外“導師”的偶然際遇。極易發生的符號學學術方向的“差異”本身,反而可成為各家爭強斗勝、爭名奪利的“可行性”運作基礎。如此一來,學界固然可因此而熱鬧一番,卻導致大家舍本逐末地將符號學“話頭”的“話語權”,當成了職業圈內功利主義學術實踐的“媒介”。
——如此,還可再聯系到本人近年來多次提到的中國現代化文化圈中的深刻“危機”:(吸收國際文化的)“好事”可能導致本國學界內長期的“負面影響”,即形成廣義的“以譯代研式的”現代民族性學術實踐傾向:所謂新知新學往往形成于不同程度上的“舶來主義”,其實質是不同程度上通過(對思想來源的)“轉述”(不必用更具情緒性的詞語)以期名世的集體性學術功利主義;其最深效果是:(學術與商業雙層面的)結構性的世界次級學術地位之形成和持續。在此總體傾向中,符號學亦頗有機會成為其中作用最明顯者。
——今日國外所謂“符號學界”,其現實平均學術水準明顯不如諸常規學科的學術水準(此一事實足以表明:并不是凡使用符號學名號者,其學術水準就是高超的;學術理念和學術現實永遠是兩回事,所以推廣符號學活動的真意,絕對不是追求現實從業者之集體私利。這也是本人與國外持集體個人主義同行間對此問題易于產生分歧的根本原因之一),因而不同程度上表現出了上述負面傾向。然而由于國外的傳統人文學術界和文化界之長期歷史連續性積累,符號學活動并不容易產生上述學界的支配性負面效果。而國內新時期短暫倉促間形成的學術史環境中,如果沒有有效常規學術的制衡作用和學術倫理背景,符號學一旦演為庸俗化形態之流行,反而助長了過渡期人文學術理論界出現某種“以形式化代理論化”的浮薄習氣,即誤把形式化游戲當成了理論化提升的學界大方向(其本質不過是借西方理論時髦來追名逐利而已)。因此,任何打算僅用“符號學名號”來造勢的心態,都反而是在誤導中國的符號學事業了。
本人多年來不時指出“符號學理念”和“符號學流行”二者之間的根本不同。與其他人文學科相比,此類符號學庸俗化傾向反而會更易發生。符號學可大分為:學術理論類型和文化應用類型。后者幾乎可以無遠弗屆,特別是在影視制作和傳媒文化生產過程中的所謂“應用符號學”,更是容易與作為影視傳媒的科學研究的理論符號學相混淆。話語的形式化傾向和理論思維的嚴格化提升,根本不是一回事。與各有其長期歷史性經驗根源的常規學術不同,符號學幾乎“橫空出世”,因其具有最廣泛的跨學科特殊性,所面對的學術任務可謂雖重要卻“詭譎”,對于人文科學的全球化革新性發展,既帶來了可喜的機會,又帶來了危險的誘惑。固然,其根本性問題在于“學術心術學”(一般所說的“學風”)問題,但本文不擬直接論述此一層面,而是強調其牽扯到的各種“外緣”方面。對于進入大陸學界已三十余年的當代符號學運動,讓我在其發展中的此一關鍵時刻也指出其所包含的負面因子。所謂符號學,我們如向正面對其推進,就是正面的;我們如將其向負面推進,就是負面的。面對后一傾向漸漸萌芽之際,我的“對治口號”是:不可能存在空頭符號學,符號學必須與常規學科的理論化發展“齊頭并進”(因此常規學術的理論家們的“符號學含金量”,并不一定比一些專業符號學家的“符號學含金量”為少,如果不是更多的話。這就是為什么在我們追求符號學理念集體實現的過程中,必須廣延各科專業理論家參與并提倡彼此相互學習的道理之所在)。因此青年一代符號學愛好者,不必產生避難就易和趨附時髦心態,以為找到了某一套“符號學術語體系”,就找到了“符號學捷徑”(相當于某種“學術偏方”或“速食理論”),就可以一蹴而就地提升自身的思維水準。符號學家必須首先是常規學科的深入研究的學者,然后才可以在此基礎上繼續經營跨學科的學術理論實踐。因此,符號學不僅不是鼓勵學者學生去追求“多快好省”,反而是鼓勵學者學生去認識“任重道遠”。沒有此嚴肅治學心態,我們就是在拿符號學名號進行“集體忽悠”或集體標新立異了。這樣形成的“符號學宣傳”,可謂無益而有損!所以,開展符號學,真可謂一則以喜,一則以憂。現將此近日體悟錄此以與有識者同思互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