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俄羅斯犯罪構成理論研究
- 龐冬梅
- 13496字
- 2019-09-20 16:53:09
第二節 俄羅斯刑法學中犯罪客體之“社會關系說”
蘇維埃刑法學在馬克思列寧主義世界觀的導向下將犯罪客體定位于社會關系。在當時的法律刊物上充斥著褒揚這種主張的言辭,認為這樣解決犯罪客體問題是完全有根據的、全新的、唯一可以接受的、公認的、對于揭示犯罪本質具有重要意義的觀點。直至今日對于犯罪客體的這種解釋仍然在俄羅斯刑法學中占統治地位。因此,有必要對俄羅斯刑法學中犯罪客體的社會關系說理念中的重要觀點進行深入研究。
一、犯罪客體“社會關系說”之哲學基礎
革命前俄刑法學理論界將犯罪客體區分為侵害的直接客體(對此類客體造成的損害多是具體的物質性損害和身體方面的損害等)和間接客體(指的是由于侵犯法律、法規范、主觀權利所造成的損害)。而在犯罪客體社會關系說中并沒有直接客體與間接客體之間的分類,而將客體分為:直接客體(也稱為“具體客體”、“個別客體”等);類客體(是指群客體、特殊客體等)和一般客體(即基本客體)。如果說犯罪的直接客體和間接客體是孤立存在的,則這里不會產生任何疑問,但是,如果從每一侵害的雙重趨向的角度來理解,則上述這種垂直分類法(即將客體分為直接客體、類客體和一般客體)就有些晦澀了:即在每個具體犯罪當中究竟存在幾個客體——是一個客體還是有幾個客體的存在。這里關涉的已不只是分類的數量問題,而是每個侵害的所有客體或幾個客體(比如直接客體)的屬性問題了。
當代俄羅斯學者對于上述問題曾作出過這樣的解釋:“三分法是屬于結構上的分類,可能不十分完善,但它仍然符合邏輯要求”注311。如果要詳細了解上述犯罪客體三分法的理由,則應當關注別利亞耶夫(Н.А.Беляев)教授的思想,他指出:“社會關系總和——是具有一般本質的現象的某種統一體。屬于此一般性的個別現象或者類現象具有自己的特點。這就是說,社會關系總和可以根據馬克思列寧關于一般、特殊和個別之間關系的原理而成為具有科學根據和邏輯完善的分類對象。將侵害客體分為一般客體(刑事法律保護的社會關系總和——一般)、類客體(個別的同種類的社會關系——特殊)和直接客體(具體的社會關系——個別)的分類法是完全符合邏輯要求的。”注312對于這種分法的類別數量問題還存在著其他觀點。根據科爾讓斯基(Н.И.Коржанский)教授的觀點,不應當將上述客體分為三類,而應當分為四類:“(1)一般客體(刑事法律所保護的社會關系總和);(2)類客體(構成社會生活一定領域的同類社會關系——財產、人身等);(3)種客體(一種社會關系——生命、個人財產);(4)直接客體(一種社會關系的具體體現——某人的生命、某人的財產等)”注313。總之,無論俄羅斯刑法學者將侵害客體為分幾類,其分類根據都是援引“符合邏輯規律與哲學范疇中的一般—特殊—個別之間的相互關系原理”注314。
俄羅斯法學文獻當中建議將直接客體(個別)看作是類客體的組成部分,而又將類客體(特殊)看作是一般客體(一般)的組成部分。而諾瓦謝洛夫(Г.П.Новоселов)指出,從哲學的觀點出發,并不是個別是特殊和一般的組成部分,而正好相反,特殊和一般通常被認為是個別的組成部分。他認為,法學家們在談及侵害的一般客體、類客體和直接客體的時候,指的應該是另外一個范疇體系的相互關系:即整體和部分,確切地說,就是系統、子系統和要素之間的關系。從此范疇的相互關系的立場出發,犯罪客體的總和不應當看作是侵害客體的類(一般),而應當看作是客體的某個系統(總和),此系統的構成當中又可分為一定的子系統和要素(部分)。在侵害趨向方面屬于一類的同種犯罪的客體屬于子系統,單個犯罪客體則是整個客體系統的要素,同時也是此系統的某個子系統。這時所要關注的是侵害客體的要素、子系統和整個系統之間的相互關系問題。但是,從不同角度對系統及其縱向聯系進行區分對于作為科學認識方法的分類法沒有也不可能有任何意義,因為在諸研究者的分類中所旨趣的是另外一種縱向的相互聯系即各個分類部分之間的聯系。因為整體系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稱之為其子系統的種類,同理,子系統也不能稱其為構成要素的種類。注315此外,根據概念的內涵與外延之間的反向關系的邏輯規則,犯罪客體中應當區分出只是一個犯罪客體本身所具有的特征、某類犯罪客體所具有的特征以及整體犯罪客體所具有的特征。每個犯罪客體中都無一例外地重復著一般客體的特征,根據上述邏輯規則,犯罪客體的一般概念在內涵方面是最匱乏的(只包含所有犯罪客體都具有的那些特征),而其外延又是最豐富的(意指任何犯罪的客體)。給一般客體補充進某類犯罪的特征(比如加入違反管理秩序的軍職犯罪的要件),則我們就會形成一個犯罪客體的類概念,此概念將一般概念具體化并且在外延(因為它只是犯罪客體的一部分)和內涵(除一般概念所涵蓋的特征外,它還包含著自身所具有的特殊特征、種特征)方面都區別于一般概念。當然,還存在著揭示某個侵害趨向的客體概念(比如,盜竊、強奸等)。此定義的結構應當建立在一般特征和類特征的基礎之上,并且還要反映侵害客體本身所特有的特征。從內涵的角度來看,此概念是最豐富的(即具體侵害的趨向中涉及一般、特殊和個體的全部內容),而從外延著眼,則這個概念又是最匱乏的(它只涵蓋了一個單個犯罪的要件)。
諾瓦謝洛夫(Г.П.Новоселов)指出,將犯罪客體概念分為上述三個種類對于犯罪客體本身的分類沒有任何意義:所有客體中都具有的相同的、重復性的要素是客體的一般特征,而并非一般客體;某類犯罪客體的特點——并非是類客體,而是將同類趨向的侵害客體結合起來并且將此類客體區別于其他種類客體的特征。這就像犯罪一樣,犯罪本身總是體現為一種具體現象(但并非概念),因而,不能說“類犯罪”或者“一般犯罪”,那么犯罪客體也總是具體的,同樣也不存在侵害的“類客體”或者“一般客體”。諾瓦謝洛夫(Г.П.Новоселов)得出結論認為,現實生活中的侵害中只有犯罪客體縱向分類中所說的直接客體,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客體存在。注316
而贊同將客體分為一般客體、類客體和直接客體的學者則認為,“之所以作這樣的區分,目的是要闡明此犯罪直接侵害和首先侵犯的是什么樣的社會關系。基于這樣的客體區分目的并且考慮到不同種類犯罪的結構,理論上應當在具體情形下確定侵害的直接客體和特殊客體”注317。贊同將社會關系認定為犯罪客體的擁護者提出上述任務的事實本身——是一件非常值得注意的現象,基于此可以作出這樣的推測:即蘇維埃刑法學首先作出“社會關系是犯罪客體”的結論,然后才開始思考每種具體情形下的社會關系究竟是什么的問題。當然,任何科學都不可能離開假設的提出和討論。而這里指的并非是假設層面的問題,而是在一個(一般)層面上,將犯罪客體問題的解決認為是終審的真理,而在另一個(具體)層面上卻一致地確證,“上述立論絕對沒有完全解決犯罪客體的問題。實際上,這個問題才剛剛開始,因為要解決審判實踐中最重要的問題——即定罪問題,就必須研究作為具體犯罪行為構成要素的客體問題”注318。如果認為實際上只存在所謂的直接客體,那么,下列局面就不能不認為是一種怪異現象:即已經確定了犯罪客體是社會關系的界定,卻宣布特殊客體、具體犯罪行為客體的研究是“沒有完全解決的任務”。
蘇維埃刑法學所遵循的并非從個別到一般,而是從一般到個別的路徑。它實際上是預設自己必須將社會關系理解成為每個犯罪的客體。因此,在整個蘇聯時期都沒有創造出一種能夠消除其所宣稱的犯罪客體的一般概念與其適用于具體犯罪構成的特征之間所存在分歧的理論。不僅在當時,而且直至今日,這種備受批判觀點的擁護者們在刑法分則框架內將人身、健康、榮譽、尊嚴、憲法權利和自由、公共安全、憲政基礎等作為犯罪客體來研究,而上述這些所列舉的內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被稱之為社會關系。近些年來俄羅斯刑法學論著不僅將犯罪客體與法益(правовые блага)、法律所保護的利益(охраняемые законом интересы)、主觀權利等相結合,而且還與一系列社會關系相結合,這些社會關系包括調整性的(如:對于參與經營活動、證券市場、對外經濟活動等領域的調整)、保障性的(如:對于正常的人身功能、性的不可侵犯和性自由、公共安全和社會秩序、交通運輸安全、憲政制度基礎等方面的保障)以及某領域的社會關系(比如:國家調整的稅收領域、消費者市場領域等)。對于犯罪的“直接”客體所作的這種解釋具有表面性并且不會與他們所預設的立論發生沖突,但明顯體現出一種矯揉造作與抽象空洞的意味,是嚴重脫離實際的,因此,對于刑事法律規范的實際應用沒有任何助益。
二、犯罪客體“社會關系說”之相關理念論爭
蘇聯時期對于犯罪客體一般概念的界定理念也是值得關注的。蘇維埃法律文獻中經常強調,專家們在此問題上已經形成了一致的主張,但是實際并非如此,當時對于看作是某種社會關系的“一般”犯罪客體的解釋至少有三種方案。
第一種解釋體現在皮昂特科夫斯基(А.А.Пионтковский)的主張中。他不認為在犯罪客體與犯罪對象之間存在什么原則性的區別。他認為,將侵害對象概念引入到犯罪客體學說當中是沒有方法論根據的。“如果這只是將直接客體轉換成侵害對象的名稱,則實質上不會有任何的改變,因為直接客體就是所作用的對象。因此,將對象界定為犯罪人所直接作用的某種東西(財產、人的健康等)并且還將此對象留在犯罪客體的學說當中——這就是說改變以前已確定的并且比較正確的術語是不必要的”。 皮昂特科夫斯基贊同關于任何犯罪都直接或者間接地侵害社會關系的觀點并且也不反對將犯罪客體區分為一般客體、類客體和直接客體,但同時他指出:“作為社會關系的犯罪客體與犯罪直接客體之間的關系應當在辯證唯物主義的本質與現象范疇的相互關系的層面進行研究。犯罪的直接客體——是我們所能直接感受到的犯罪所作用的對象(比如:國家的、社會的和公民個人的財產、健康、身體的不可侵犯性、政權代表、國家或社會機構等)。作為犯罪客體的社會關系——是隱藏在直接客體之后的并且是必須予以揭示的,以便更深入地理解所研究犯罪的真正的社會政治意義。因此,他得出結論認為,直接客體與作為社會關系的客體之間是存在密切聯系的。進一步來講,直接客體或者是相應社會關系存在和發展的物質前提;或者是反映社會關系的形式;或者是相應社會關系的主體。”注319
可以說,與蘇維埃時期法律文獻中所提出的關于“犯罪客體是社會關系”理念的其他方案相比,皮昂特科夫斯基教授的觀點是具有獨創性的,因為他主張將犯罪的“一般客體”和“類客體”歸于社會關系,但是卻唯獨沒有將通常所說的“直接”客體看作是社會關系。這個細節絕對不是無關緊要的。因為,一方面,在皮昂特科夫斯基的論述中除了“直接”(客體)外,關于任何其他犯罪客體都沒有進行詳細闡釋;另一方面,在他的理念當中,可以感受的作用對象(財產、健康等)就是此“直接”(客體)。因而,可以認為皮昂特科夫斯基提出的解決問題的方案實際上并非是證實,而是正好相反,是對關于“社會關系是犯罪客體”的立論的否定。
這里我們不妨關注一下皮昂特科夫斯基(А.А.Пионтковский)關于蘇維埃刑法學中占通說地位的作為犯罪客體的社會關系概念與費奧伊尼茲基(И.Я.Фойницкий)在20世紀初所提出的社會關系概念之間區別的論斷。皮昂特科夫斯基在論及費奧伊尼茲基將客體區分為間接侵害客體(被侵犯的法令、規范)和直接侵害客體(該法令的現實體現及其所保護的社會關系)時指出:“通過仔細研究費奧伊尼茲基的觀點,便不難發現,他所說的社會關系與我們現在所理解的社會關系是完全不同的,這種社會關系根本就不是生產、交換和經濟利益分配等過程中所產生的人們之間的關系,而是公民在遵循此規范的情況下在他人生命、財產、他人自由等面前應如何表現自己。因此,費奧伊尼茲基所說的‘關系’——不是指人們之間的關系,而是人在每種情形下根據一般規范要求的應然行為”。所以皮昂特科夫斯基得出結論認為,“費奧伊尼茲基關于犯罪客體的觀點與蘇維埃刑法理論界所提出的關于犯罪客體概念之間是沒有任何共同之處的……費奧伊尼茲基應當是并不明白,規范反映的是社會生活中現實存在的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他在實施的犯罪當中沒有發現對這些關系的侵犯。他的觀點是關于犯罪客體的唯心主義觀點”注320。
然而,關于費奧伊尼茲基所主張的人們之間的關系意指應然行為,而非事實行為的爭論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這并非問題的實質所在。
皮昂特科夫斯基將費奧伊尼茲基歸為犯罪客體規范理論學派的同時認為:“犯罪是違法的一種……因此,任何犯罪都侵犯法律。如果僅將法律理解為統治階級制定的或認可的法規范總和,則從法律的視角必然得出結論認為,任何違法行為的客體,其中包括犯罪行為客體都是法規范”。 皮昂特科夫斯基在沒有解釋他所得出的上述結論與被他歸屬于規范理論的觀點之間究竟存在什么樣的區別的情況下又闡述到:對于犯罪客體的這種界定只涵蓋了所謂的客觀意義上的法,而將主觀權利以及違法本身都置于此犯罪客體概念之外。皮昂特科夫斯基贊同將法律看成是法規范與法律關系的統一體的觀點并認為這兩者中都包含著統一的違法客體。因此,他認為,“在研究違法客體時必須指出作為社會關系形式的法律關系與作為此法律關系內涵的社會關系之間的區別。每種違法行為,其中包括犯罪行為,所侵害的不僅是法律關系,而且也侵害了作為法律關系內涵的社會關系”注321。
從上述論斷中可以得出,費奧伊尼茲基將關系和調整關系的規范解釋為兩個獨立的侵害客體,而皮昂特科夫斯基則從關系和規范的不可分割的聯系出發,認為它們是統一的。我們對于將社會關系、法律關系和法規范看成是某種整體的觀點是否有充分根據這一點暫且不論,僅對皮昂特科夫斯基所堅持的用上述方法所得出的關于社會關系侵害的思想進行分析,則不難發現他對于社會關系的這種理解才指的是人的應然行為,而非實然行為或者至少不能排除這種可能。由此可見,皮昂特科夫斯基對于蘇維埃法律科學中所存在的社會關系的釋義特點方面所持的看法正是他自己理論中讓人難以捉摸的地方。
蘇維埃刑法學中關于犯罪客體理念的第二種具有普遍性的觀點是將犯罪客體看作是某種社會關系。擁護此種犯罪客體理念的蘇聯刑法學者認為對于犯罪客體與犯罪對象的區分是很重要的,他們通常從“整體是正確的、部分也應當是正確”的原理出發而堅持這樣的立論:社會關系不僅侵害一般客體和類客體,而且還侵害直接客體。他們不僅沒有對一般前提的正確與否進行證明,而且還認為沒必要在社會關系框架內對其參與者的實然行為和應然行為進行區分。這種理念的代表作是科爾讓斯基(Н.И.Коржанский),他在自己的著作中非常確定地指出:“沒有社會關系就沒有必要按照一定方式行為。社會關系之所以稱之為社會性的關系是因為它產生于社會,反映著社會的利益,在關系主體(個人、團體、集體、階級)的規定行為中體現著社會的旨趣,社會希望其主體按其規定行為并且要求他們這樣行為。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之間、丈夫和妻子之間、學生和教師之間的關系以及伙伴、財產關系等——所有這些關系都是以遵守社會關于應為、準許或者禁止的行為方面的要求為前提的”注322。科爾讓斯基上述對于社會關系的理解與其說指的是現實產生的人們之間的關系,還不如說是所規定和希望的關系。接下來,他又論述到:“社會關系是社會參與者的實際(事實)行為,這些行為是社會規范所要求的,在某些情況下甚至是社會強制要求的”注323。但是科爾讓斯基并沒有解決犯罪客體中應然與實然、可能與現實、法律與事實、社會關系與法律關系、法規范及其所調整對象之間的相互聯系問題。
從對于社會關系界定的角度來看,不僅皮昂特科夫斯基與科爾讓斯基所下的定義區別不大,而且他們與帝俄時代刑法學者費奧伊尼茲基有關社會關系的觀點也存在著共同之處:即他們都將社會關系理解為人們之間的具體的、特有的、單一的、確定的聯系。這一點是適當的,因為在闡釋作為犯罪客體的社會關系的概念時經常所指的就是這種聯系。戈利斯金(В.К.Глистин)認為,內涵方面相近的“社會聯系”的概念包含著“某種綜合的‘社會性聯系’和一切社會結構(即公眾之間、階級之間的關系、生產關系等)”。他認為,“作為社會聯系總和的社會關系通常不會受到犯罪的侵害并且我們也無從知曉某類社會關系因為犯罪對它的侵害而斷裂的情況”。他還把人們與其從事的工作、學習、體育等之間關系歸為可能成為犯罪客體的社會關系框架之外,因為它們不具有兩個主體(物質主體或是法律主體)之間相互作用的性質。他只將犯罪客體限于具有“單一性”、“具體性”的社會關系之列。他還強調:“對于‘單一’、‘具體’關系析分的合理性是毫無疑問的——犯罪造成損害本質的許多不確定性和錯誤解釋、一個犯罪中多個客體的出現以及區分相近犯罪構成中所出現的錯誤多半都是由于某種分歧造成的,而這分歧的出現主要與作者不對具體關系進行劃分和分析密切相關”注324。
將犯罪客體解釋為某種社會關系的第三種觀點的擁護學者則認為,對于社會關系的上述理解與帝俄時代刑法學者斯巴索維奇(В.Д.Спасович)所下的定義之間并沒有什么區別。普羅霍羅夫(В.С.Прохоров)比較贊同犯罪行為的本質直接體現于人的行為與具體社會關系的相互作用之中的觀點,他同時指出:“由此并不能夠得出結論認為,社會關系的每個個別部分本身也可以被看作是社會關系。個別屬于一般并且表示一般的特征。一般不可能存在于個別之外,但是個別并不具備一般的性能,不能等同于一般”注325。普羅霍羅夫認為,社會關系與人們之間的具體關系存在著如下差別:“(1)社會關系是社會主體之間的聯系,即歸根結底指的是人們之間的關系;(2)這種聯系的形成是人們群體性目標活動的結果;(3)它們具有典型性和穩定的性質;(4)它們是以社會的規模形成和存在的,同時決定著社會的性質;(5)社會關系的分化決定著社會生活的主要領域和社會的結構;(6)生產關系是決定其他社會關系之社會性質的主要社會關系;(7)社會關系的規范調整是其本身所固有的組織性和有序性的外部體現”注326。
應當說,普羅霍羅夫在社會關系概念上所持的觀點也是存在爭議的,因為從哲學范疇的一般方法論立場出發,個別并不是一般的組成部分,而是恰恰相反,一般是個別的組成部分。普羅霍羅夫的主張正好與此哲學原理相沖突。每個社會關系不可能由人們之間單個的、具體的關系形成,因為社會關系本身其實就是人們之間的某種關系,只不過這種關系在某種條件下具有了社會意義。
普羅霍羅夫認為,法規范所鞏固和支撐的秩序是社會關系的形式,因此,對刑法所保護社會關系的侵害就是對法律關系的侵害,違反法律秩序就是違反社會關系的“外殼”、法律形式。如果犯罪沒有對社會關系本身造成損害,便不可能只侵犯社會關系的“外殼”。他的理由是:“社會關系的法律層面并非針對其自身內容的某種外部的東西,即不是人為創造并且強加于社會關系的,而是正好相反,在不侵犯社會關系內容的情況下,它便是其內部調整性和有序性的相應反映。當我們說社會關系本身是第一性的,而社會規范、法律關系是第二性時,只是想要強調內容(社會關系)預先決定形式(體現為某種形式的規范),而完全不可能存在“無形式內容”或者“無內容的形式”。 普羅霍羅夫因此認為,“如果不把法秩序與社會關系相比較而將其看成是第二性的、犯罪的補充客體的話,則法秩序就是違法的客體。在將社會關系分為‘事實’和‘法律’兩個層面的情況下,只有在整體的個體框架內才可以對社會關系進行分析”注327。
對于將社會關系作為犯罪客體的上述三種理念的代表學者來說,最后一種理念的形式是法規范、法律關系、法秩序和主觀權利。如果說在19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初的俄羅斯法律文獻中的一些著作賦予法律現象以獨立侵害客體的意義,而另一些著作則只將其看作是侵害客體的特征之一,后來它們則變成了社會關系的侵害客體的形式。然而,問題是在法的一般理論中,法律現象既被看作是形式,也被當做法律關系的法律內涵。既然對于社會關系和法律關系之間的相互聯系的理解各不相同,那么對于將法律特征認定為社會關系形式的思想本身的看法便需要進一步反思。
三、犯罪客體“社會關系說”之內涵闡釋
上述情況也發生在社會關系內涵的特征方面。十月革命前的文獻中最開始提出的犯罪的“實際” 客體(或者稱之為“直接客體”、“近客體”等)是與人和屬于人的財產、人們之間關系及人的利益密切相關的,只是到了20世紀初才形成了將所有這一切概括為一個統一的術語“利益”(благо)的傳統。蘇維埃法律文獻中有一段時間將犯罪客體稱為各種有價值的東西:勞動人民的利益、財產等。這一時期第一個較明確地將所有這些有價東西結合為一體的是尼基費奧羅夫,他建議將社會關系的載體或者主體、參與者之間的關系本身和社會環境正常存在及其功能實現的條件等都作為社會關系參與者的組成部分納入社會關系的概念之內。至于犯罪對象問題,尼基費奧羅夫認為犯罪對象只是犯罪客體——社會關系的組成部分。他指出:“社會中人們之間的關系通常包括物質世界和非物質世界的各種狀況和進程以及不同的對象物——勞動工具和手段、勞動的對象和結果、各種文件和信息等。所有這些本身并非社會關系,它們在相應的情況下可以成為社會關系的‘構成’并且是其不可分割的部分。申言之,因為此類對象物、物品和狀況本身不是社會關系,但是它們可以成為各種社會關系的組成部分”注328。同樣方法也可以揭示社會關系和社會利益之間的相互關系。尼基費奧羅夫將社會利益解釋為法律保障的資源并且認為刑事法律所保護的不是社會關系而是社會利益的觀點是不正確的。他進一步論證說:“保護利益的刑事法律因此也保護社會關系,而且對于社會關系的保護不是最終的、間接的保護,而是以最直接的方式予以保護。只要對這些利益進行正確的界定,就會發現它們正是構成社會關系的組成部分,而不是處于社會關系之外”注329。
可見,將以前看作是犯罪客體的一切都歸于社會關系內容的思想是尼基費奧羅夫著作的重心。這種方式促使刑法學者們開始關注社會關系“構造”的內部結構并且為解決犯罪客體概念問題上取得一致觀點打下了基礎。后來的許多俄羅斯刑法學者都支持將刑事法律所保護的利益看作是社會關系組成部分的觀點。卡伊爾讓諾夫(Е.Каиржанов)認為利益應當是社會關系最重要組成部分,是它的“核心”并且將利益看作是“社會利益”或者個人、階級、國家和社會客觀上所必需的和有益的那些利益總和的觀點是正確的。科爾讓斯基認為關于利益是社會關系總和的主張是尼基費奧羅夫犯罪客體理念中最有價值的部分,他認為還需要闡明的是:“社會生活主體實施一定行為的可能性既不是客體要素,也不是社會關系的組成部分,而是它們的內涵,并且因為犯罪侵犯的是上述可能性的實現,所以這種可能性才是犯罪客體”。可見,科爾讓斯基在沒有考慮與其所堅持的“任何犯罪都只是對社會關系的侵害”的觀點之間可能發生沖突的情況下,設計了犯罪客體的定義,將犯罪客體看作是社會對其社會關系主體所保障的,使其成員、組織、階級的行為和他們的狀況符合社會利益的可能性。注330
戈利斯金認為用其他概念替換社會關系概念的上述觀點是極其錯誤的,他引證通說主張來反駁科爾讓斯基(Н.И.Коржанский)的上述觀點,他指出:“直接侵犯‘利益’就如同直接侵犯法律或者法益一樣,是不可能的。造成損害的機制總是與犯罪人對于社會關系的某些要素(社會關系主體、活動或者關系對象)產生影響相關。利益的侵犯只能通過對于所保護關系的侵犯或者通過建立與社會利益相沖突的關系的方式才能實現”注331。達茲(В.Я.Таций)還提出了另一種解決問題的方案。根據他的觀點,利益是由社會關系衍生的,是作為社會關系活動結果、“產物”的某種社會現象,但不是社會關系結構的組成部分(基礎、“核心”等),而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一種獨立的現象。達茲贊同社會關系是唯一的犯罪客體的觀點,他強調社會關系與利益之間存在著密切關系并且認為利益可以成為某類犯罪的客體,其理由是:“必須使用利益來界定具體犯罪客體并不適用于所有情況,而只適用于立法者所規定的作為犯罪客體的社會關系就其性質而言不能被直觀感受的情形。但是這種解決問題的方式是存在制約條件的。當我們通過規定相應的利益來界定客體的時候,并非是用利益來替代作為犯罪客體的社會關系。任何犯罪的客體(無論是一般客體,還是類客體、直接客體)都只能是刑事法律所保護的社會主義社會關系。當我們將利益作為相應犯罪客體予以規定的同時意思指的是那些置于刑事法律保護下的、位于相應利益背后的‘看不見的’社會關系……因此,這種解決問題方案的實踐意義在于它確定了一個無形客體并用實踐活動中獲取的知識來對其進行闡釋”注332。
四、“社會關系說”視域下的犯罪客體與犯罪對象之間的關系界說
雖然蘇維埃刑法學者將20世紀初作出的、與犯罪客體的解釋相關的所有要素都歸入社會關系的內容,但是這種做法并沒有最終解決犯罪客體與利益以至于后來的犯罪對象之間相互關系的本質問題。從上述將社會關系理解為犯罪客體的三種理念的闡釋中可以看出,俄羅斯刑法學者在犯罪客體與犯罪對象之間相互關系的問題上并沒有形成統一意見。正如前文所述,在皮昂特科夫斯基(А.А.Пионтковский)的理念中并沒有關于犯罪客體與犯罪對象之間區分根據的任何闡釋。此外,在他所主張的理念當中,與犯罪實施相關的并不是行為對于社會關系本身產生直接影響,而是行為直接作用于能夠直觀感受到的東西(財產、健康、自由、政權代表等)。如果說對于皮昂特科夫斯基關于犯罪對象和社會關系之間相互關系問題的解決方案可以作不同理解,那么普羅霍羅夫(В.С.Прохоров)對于作為犯罪客體的社會關系的闡釋則是相當明確的。他反對將對象(物品、自然界的財富、獲取人類思想、政權制度等)和人的活動都看作是社會關系組成部分的觀點。他指出:“實際上,社會關系——總是指那些通過‘社會對象’間接表現出來的社會聯系。這樣的社會對象指的或者是生產工具及其產品,或者指的是那些第二性因素,比如國家政權、法規范和道德規范、倫理價值觀、宗教文化的對象等。但是,形成社會關系的因素根本就不是關系的要素。社會關系的直觀性并不意味著它們是物質性的,即它們作為物的形式而存在或者將這些物作為自己的有機組成部分而涵蓋其中。社會關系只是以‘社會對象’為前提,并且每個社會關系都擁有‘自己的’對象,就像是每個對象都對應著社會關系一樣”注333。根據普羅霍羅夫的邏輯判斷,社會關系的內容既不包含對象,也沒有參與者的要素存在。
應當指出的是,大多數蘇聯刑法學者還是贊同將犯罪對象歸入到社會關系“構成”中的觀點的。但是這并不意味著用這種方式就可以解決犯罪對象在作為犯罪客體的社會關系結構中所起作用的問題。有些學者認為,社會關系只有通過對其組成部分的直接作用才能遭到破壞,因而他們得出結論認為,應當將社會關系的所有要素(參與者、參與者的活動、事物)認定為犯罪對象并且強調所謂的無對象的犯罪是不存在的,因為對社會關系實施侵害不可能不對它的要素,即侵害對象產生影響。也有學者認為,犯罪對象通常是人們之間關系形成的因素,即社會關系的對象。達茲(В.Я.Таций)在此問題上闡述了自己的獨到見解,他認為“為了適應刑事法律的需要必須將對象分為三類(或者說對象具有三重意義):(1)被保護的社會關系的對象;(2)犯罪對象;(3)犯罪作用的對象”注334。達茲指出,第一種意義上的對象指的是社會關系本身存在的所有理由;第二種指的是物質世界的任意物,其性質與刑事法律所規定的具體犯罪構成密切相關;第三種指的是直接遭受犯罪作用并因此而最先受到損害的社會關系的那個要素。
當然,俄羅斯刑法學中有史以來關于犯罪客體的概念,其中包括犯罪客體與侵害對象之間關系問題上所存在的觀點上的分歧并不意味著所有這些主張都是沒有充分根據的。恰恰是存在著分歧才促使學者們去探討這種分歧產生的根源問題。這也許與社會關系范疇的復雜性和未對此范疇進行深入研究密切相關。但是,先驗地將某種現象確定為犯罪客體卻沒有給出其作為犯罪客體的原因所在,這一點確實值得商榷。上述分析恰恰證明犯罪客體學說中所爭議的焦點是能夠具有客體性能的現象的實質問題,而不是犯罪客體概念本身實質是什么的問題。
五、對俄羅斯犯罪客體“社會關系說”相關內容的評述
如果我們從邏輯的角度對將社會關系理解為犯罪客體的學者觀點上存在的分歧進行分析,則不難發現它們的觀點中存在著兩個相似的前提:(1)犯罪造成損害或者損害威脅的現象應當認定為客體。不能造成損害的現象則不需要刑事法律保護。(2)任何犯罪造成損害或損害威脅的正是社會關系,而不是其他現象(比如:法規范、法益、財產等)。
問題是,即使是上面兩個前提中的每個前提都是正確的,所得出的結論也未必就正確。況且,上述兩個前提本身也需要進一步闡釋,因為兩個前提中所包含的術語“客體”和“損害”的自身意義就需要進行深入探討。這里還需要對上述理念中所包含的對社會關系造成損害的機制作一簡要評述。普羅霍羅夫(В.С.Прохоров)的專著中對此問題進行了專門論述,他認為,任何犯罪,無論立法上是怎么規定的,也不管犯罪人的意圖是否完全實現或者犯罪中止于未遂或預備階段,它都割裂了犯罪主體與其他人之間在社會上的必然聯系并因而侵犯了所有社會關系所固有的內部的協調性和有序性。普羅霍羅夫還論到:每個實施犯罪的人都是其行為所侵害的那個具體關系的主體。而行為本身,無論使外部世界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以及它自身體現為什么形式,它都從內部“破壞”了這個關系。這種“破壞”發生在社會關系的“核心”、發生在它的內容維度內。他還指出,如果社會關系是由人的行為形成的,而且正是行為才是它的結構性要素,那么實施行為就意味著必然會侵害上述社會關系。犯罪客體——并非子彈穿透的耙子,而是社會病變的癌細胞侵入的活生生的社會機體組織。注335
此外,俄羅斯刑法學者對于社會關系的另一面(另一個參與者)的界定上也存在著細微差別。俄羅斯的一些刑法學著作中將社會關系的另外一面看作是犯罪人,但是并沒有闡述其在犯罪中的意義(比如,達茲)。另外一些刑法學者(比如,科爾讓斯基)則認為,犯罪人“在多數情況下”是被他改變的關系的主體:即正是他所實施的犯罪對國家的防衛能力、經濟、司法、人身、公民的勞動權利以及其他社會關系造成了損害。戈利斯金認為,侵害現存社會關系的違法者通常就是“社會關系的載體(主體)”。他以之前生效過的關于欺騙消費者責任的規范為例來闡釋對于作為犯罪客體的社會關系的侵害機制。戈利斯金論述到:“此關系的‘一端’是消費者,‘另一端’是商業組織的代表。關系的對象——是規定的銷售商品的規章制度……如果商業組織代表違反了銷售商品的規章制度,即改變了法律所規定的并且是社會所認可的行為,便是從內部侵犯了關系。能夠侵犯關系的僅限于關系自身框架內的人”注336。
將犯罪客體理念理解為對社會關系造成損害的“機制”看起來是符合邏輯的,因為此種機制作為整體不可能不包含一定的要素,持這種理念的學者認為這些要素應該包括:社會關系的參與者(載體)、內容和對象。其中,社會關系參與者的特點是以揭示犯罪主體和被害人的特征為前提的;社會關系的內容指的是參與者的權利和義務以及他們的實際行為;關系的對象是社會關系產生的源起。
如果進行深入分析,則會發現上述犯罪客體理念中存在著不可克服的內在矛盾。此種理念的擁護學者一方面承認犯罪構成包含著四個獨立的組成部分:客體、主體、侵害的客觀方面(其中包括行為)和主觀方面,而另一方面又認為犯罪客體是被從內部侵犯的社會關系,這必然產生與犯罪主體概念之間的邏輯沖突。在俄羅斯犯罪構成學說當中,客體和主體是其獨立的構成要素,彼此間存在著不可分割的聯系。而在此犯罪客體理論中,主體被認為是被其從內部所侵犯的社會關系的參與者,主體在這里起的已并非犯罪構成的要素作用,而成為了社會關系要素,即客體的要素。此種情況也發生在行為的界定上。在犯罪構成理論當中主體及其所實施的行為并非客體的內容,而在“犯罪客體是社會關系”的理念當中,主體及其行為卻成了客體的內部要素。此外,根據社會關系從內部斷裂“機制”理念的學者的主張,并非社會關系(侵害客體)是犯罪的要素,而是將犯罪本身認定為社會關系(侵害客體)的內部成分。
上述犯罪客體與犯罪構成概念之間所存在的沖突成為了俄羅斯學者將某種社會關系看作是犯罪客體的理念進行批判的根據。早在1992年就有學者指出,應當從認識論的視角、而非意識形態的角度去研究犯罪客體的理念。注337應當說,當代俄羅斯法學論著中的主流觀點對將社會關系認定為犯罪客體的主張是持否定性評價的。注338俄羅斯當代著名刑法學者納烏莫夫(А.В.Наумов)指出,將刑事法律保護的社會關系認定為犯罪客體的理論并非是無可指責的,并且主張應當“回到刑事古典學派和刑事社會學派在19世紀末所創造的法益的犯罪客體理論”注339。這種觀點得到了巴什科夫斯卡婭(А.В.Пашковская)的支持,后者明確指出:“犯罪客體是刑事法律所保護的、實施犯罪的人所侵害的、由于犯罪行為的實施而造成或者可能造成損害的具有社會意義的價值、利益(интересы и блага)”注340。
可見,20世紀初帝俄時代刑法學者所創造的“法益”犯罪客體理論,歷經了蘇維埃時期被輕易全盤否定的命運之后,在當代俄羅斯刑法學界又開始出現了復歸的趨勢,即用犯罪客體的“法益”理論代替現存的“社會關系”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