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響應“打開一條生路”
- 少時讀書:廢名講中國詩文
- 廢名
- 2665字
- 2020-03-09 10:30:20
楊振聲先生在本刊第一期有一篇《我們要打開一條生路》,并引了“周雖舊邦,其命維新”作題辭,我一看到題目就自己振作了起來,我覺得我要來響應這個號召。
首先要認定我們都是“生于憂患”的,今日要來說話必是不得已,不得已而為國家民族說話。那么我說“打開一條生路”,一定是有一條生路了。這一條生路是什么呢?很簡單,我們要自信。從態度上說,我們不妨自居于師道;從工作上說,我們要發揚民族精神,我們的民族精神表現于孔子,再說簡單些,我們現在要講孔子。
一句話,“我們現在要講孔子”就是了,何以先要委曲的說幾句呢?這里又有一個很大的原故,即是說我們要講孔子是經過新文化運動來的。當初胡適之先生提倡新文化運動,聲明是“但開風氣不為師”,那時我在學校里做學生,很喜歡這個口號,覺得我們真是抱著一個開風氣的使命似的,不知道什么叫做“為師”,師正是偶像,是要打倒的。于今則我感覺得要為師,所以我說我們要自居于師道不是偶然說出來的,是很有一番考慮。接著我說發揚民族精神,我們的民族精神表現于孔子,當然都是經過了考慮,是以為師的資格而說話。老實說,我們今日而不為師的話,便是自私,便是不憑良心,那樣自己便不說話了。
為師便要講孔子。
這里是講文藝的,所以我在這里只說文藝。我在民國二十三年寫了一篇《讀論語》,佩服孔子“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的話,以為“思無邪”是了解文藝一個很透澈的意見。那時我對于這三個字的解釋傾向于圣保羅“凡物本來沒有不潔凈的,惟獨人以為不潔凈,在他就不潔凈了”,一方面,雖然解釋得不算錯,卻還是由于解放的態度來的,即今思之恐不是孔子立言的本旨。我們當時對于文藝都是從西方文藝得到啟示,懂得西方文藝的“嚴肅”,若中國不是“正經”便是“下流”,即是一真一偽,最表現這個真與偽的莫過于男女問題,戀愛問題,中國人在這些事情上面都缺乏誠意,就男子說自己不尊重自己的人格,也不尊重女子的人格,只是好色而已,西洋人好色也不失其誠,因之也不失其美,意大利鄧南遮的小說The Child ofPleasure,真正的意思便是“登徒子”,其藝術的價值還是一個美字,中國文學關于好色則是丑態百出,所以要我舉一部書給小孩子讀,我簡直不敢舉,《水滸》罷,《紅樓夢》罷,《西廂記》罷,都有丑態,在我由西方文學而回頭讀中國文學的時候真是痛恨之。西方文藝關于性欲的描寫也都是嚴肅,中國人只是下流。在下流的對面是“正經”,而正經亦是下流,下流是下流的言行一致,正經則是言行不一致,只有這個區別。我們討厭正經,反而甚于討厭下流,對于那些假道學家認為“不潔凈的”,只看得出假道學家自己的不潔凈,文藝的材料則沒有什么叫做不潔凈。因此我佩服孔子思無邪的話,我當時解釋這三個字的意思是,“做成詩歌的材料沒有什么要不得的,只看作意如何”。這是我們自己解放自己。然而作我們自己生活的準則呢?我們是不是犧牲了自己的生活呢?在別的主義上作了犧牲,犧牲是應當的,若自己犧牲自己的生活則不健康,正如少年人手淫不健康是一樣。這里不是道德問題,而是衛生問題。正確的說,也只有衛生問題才是道德問題了。我們那時有逛窯子的朋友,有愛一個女子又愛一個女子的朋友,自己如果患了梅毒,或是博得許多女子的歡喜,便以外國作家如叔本華據說也害了性病引來安慰自己,或以凱沙諾伐[3]不曾傷過女人的心認自己亦為不錯。我那時讀雪萊的詩,見他說“愛情不像金子同泥土,把它分開了并不就把它拿走了,愛情簡直像學問一樣,在認識許多真實之后大放光明”,很是喜歡,仿佛詩人之言是真理。現在想來,雪萊的話恐不對,至少從沒有宗教的中國人看應該是不對的。那樣可以說母愛,不能說戀愛。戀愛里頭總有好色的成分,而且戀愛連忙就是生活,不只是一個人的生活。戀愛是人生之一階段,在它以后還有許多階段,正如一個文學家所說:“戀愛這個大學要早點畢業才好,畢業之后還要到社會服務。”那么我們何必把戀愛同母愛一樣看得那么絕對神圣呢?孔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我告訴青年,好德是絕對的,從少年以至于不知老之將至;好色則如做夢一樣,一會兒就過去了。中國詩曰,“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離”,我覺得男女之間應該用恩愛兩個字,彼此要認定情分,要知道感激,真是“相親相愛”,這一來便是中國所謂中庸之道,夫婦之道了。中庸之道里頭難道就沒有詩歌么?難道不是有趣的生活嗎?孔子問伯魚學過《周南》《召南》沒有,孔子又贊美《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這便是告訴少年人要懂得“生活的藝術”。否則生活是“正墻面而立”。正墻面而立的意思便是生活沒有意義,便是生活無味。我在鄉間曾同著學生說,像鄉下人的結婚可以說是正墻面而立,新姑娘同新郎彼此不相識,而且洞房花燭夜新姑娘不敢抬頭,坐在床上,對著墻壁,直到夜深,然后,兩人見面第一句話不知說什么,這不是正墻面而立嗎?在另一面,中國理學家處處我佩服他,獨于男女之事他也是正墻面而立。我們真應該學孔子對于生活的態度,對于文藝的見解。孔子曰:
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
這叫做詩的生活,生活的詩。這個詩是中國民族的詩。這里也就是道,因為孔子的道是倫常,離開倫常就沒有道。這個倫常之道又正是中國的民族精神。中國的文學,從《三百篇》以至后代,凡屬大家,都不出興觀群怨君父國家鳥獸草木的范圍,屈原是如此,杜甫是如此,杜甫所推崇的庾信也是如此。后來還有《牡丹亭》罷。可惜在散文方面沒有成就,論其可能,這散文方面的成就該是多么廣呢,鳶飛戾天魚躍于淵都是的,然而從古以來的英雄豪杰都沒有這個意識,等到我們的新文學運動起來,知道文學至上,知道外國的小說戲劇都是正式的文學,我們也要來寫小說,寫劇本,寫散文,而關于文學的內容卻還沒有民族的自覺,于是還是沒有根本的文學,學西洋則西洋是藝術,科學,宗教并行的,哪里學得來呢?中國沒有科學,沒有宗教,若說宗教中國的宗教是倫常,這不足為中國之病,中國作家如不本著倫常的精義,為中國創造些新的文藝作品來則中國誠為病國,這里的小孩子沒有一滴精神養料,如何能長得大呢?孔子叫小孩子學詩,我們做了許多年的文學家卻沒有什么給小孩子學的,想起來真是慚愧而且惶恐。我們還是從今日起替中國打開一條生路罷。我愿大家都當仁不讓,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嚷著“救救孩子!”我到今日乃真找著了救救孩子的道路了。
臨了還得補說一句,關于孔子“思無邪”的解釋,還是以程朱為得孔子的真意,程子曰,“思無邪者,誠也。”朱子曰,“其用歸于使人得其性情之正而已。”是的。我們所理想的文藝是要“使人得其性情之正”。
(一九四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