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老子》25章中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彼眠@一逐層鋪墊的句式,無非是要凸顯“自然”這一最高原則,凸顯“自然”是大道的本性,凸顯“自然”作為天地萬物和人類的終極價值?!暗馈彪m是天地之根和萬物之本,可“道”的本質特性或基本原則就是“自然”,因而崇尚“道”也就是凸顯“自然”的價值與原則。
不管是為人、治國、用兵、養生還是審美,在每一個領域老子都崇尚自然。自然生成的東西樣樣真而且美,一經人的手就變得造作而又丑陋。隨著人類的發展和文明的推進,人為的東西越來越多,自然的東西越來越少,就是大自然也經過了人工的雕琢,至于人自身就更是如此了。
人類并不是越文明就越自然,相反越文明就越不自然甚至越反自然?,F在難得見到赤身裸體的粗野,可也難得見到剖肝露膽的赤誠;難得聽到高聲大氣的粗魯,可也難得聽到發自內心的聲音。我們從一個人的表情不能了解他的內心,從一個人的語言不能了解他的思想;笑不見得就真的高興,哭也未必就真的悲傷;到處是言不由衷的應付,到處是客客氣氣的敷衍,人間難得是真情。老子說,要想人類能生活得幸福,彼此能夠真誠相待,大家就得重新回到赤子的狀態——純真、自然。
這一章我們將闡明什么是自然,我們又怎樣才能返回自然。
1.道法自然
盡管現代人對宇宙的形成提出了種種科學假說,做了種種猜想論證,做了種種實驗分析,可人們望著浩渺星空和茫茫大地,仍然還是滿眼狐疑與困惑,仍然還是要像古代詩人一樣地追問:“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薄敖虾稳顺跻娫?,江月何年初照人?”
其實兩千多年前先哲就告訴過人們,“道”是天地萬物之母,它雖然渾然一體不可得知,既聽不到它的聲音,也見不到它的形狀,可萬物由之以成,天地因之而生,在時間和邏輯上它都是宇宙萬物存在的前提與依據。
“道”無物相匹而廓然無偶——它“獨立”無待;不斷變化卻不失其?!f古不改;往復運行而永不停息——它“周行不殆”。它既內在于天地萬物,又是天地萬物之母。
名號根據事物的形體與性質而確定,稱謂則根據人們的主觀認識而產生?!暗馈逼渫饧然斐蔁o形,其內又不可把握其本質,視之不見其形,聽之不聞其聲,考之不得其性,它既不可抽象和規定,人們自然就不知其名。
然而,名字是對一事物的規定,也是對一事物的肯定?!暗馈彪m無形無聲無影,但萬物無不由它而生因它而成,所以我們勉強將它稱為“道”;又因為天下萬物無與其匹,廓然曠蕩莫之能加,高而無上,曠而無外,我們又勉強將它稱之為“大”。其所以說是“勉強”,一方面是由于名之為“道”稱之為“大”并不是它的準確稱謂,它壓根兒就不能“名”不可“稱”,稱“道”名“大”只是言談方便的一時權宜;另一方面這又見出人類自己在“道”面前的無奈,也顯示了人類語言在它面前的蒼白。譬如將它稱為“大”吧,有所“稱”必定有所“分”,有所分別必定有所對應,有所對應必然就有所對待,因為稱“大”就必有“大”“小”之分,說“高”就必有“高”“低”之別,有了“大”“小”之分和“高”“低”之別,“道”就不是無限至極和混成不分的了,這樣,對“道”的肯定就變成了對“道”的否定。
“道”之為“大”并非如天那樣常覆在上,也不像地那樣常載于下,它不固守一方,也不待在一處。不固守不呆滯便周流不息無遠弗屆,無遠弗屆便回歸本原,它從不隨其所適而改其混成之體——“道”永遠就是“道”。
常言說,道大,天大,地大,人也大。說“道大”,因為它包羅天地無所不容;說“天大”,因為它籠罩萬物無所不覆;說“地大”,因為它遼闊無垠無所不載。那么,說“人大”又是指人的哪些方面呢?就其形體來說,人顯然不能與天地相比,但天地之性人為貴,萬物之中人為靈,所以人得以與天地相參,能夠與道、天、地并列,宇宙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四大”之中而“道”尤大。
說“道”在“域中”或宇宙之中,是指“道”內在于萬物而言的,是指它其小無內的一面,但“道”同時又有其大無外的另一面,它在時間和邏輯上都是“先天地生”,它在本質上又是超時空的。
道、天、地、人四者之中,人法地之清靜而萬物生長,地法天之無言而四時更迭,天法道之無為而宇宙生成,道法自然而不違其本性。
在“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一逐層鋪墊的句式中,無非是要凸顯“自然”的最高原則?!暗馈弊鳛橛钪娴谋驹妥罡邔嶓w,其本質就是“自然”??梢姡白匀弧笔秦灤┯诘?、天、地、人的終極價值。
取法自然就是要人們在方而法方,在圓而法圓,不無端擾亂世事的進程,不無理干涉事物的變化,不蠻橫破壞外物的特征。
(參見原第25章)
2.什么是自然?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由此可見“自然”不僅是“道”的根本特性,也是天、地、人的終極價值,豈只是“道”純任自然,天、地、人何嘗不視“自然”為自己的最高存在狀態?
那么,什么是“自然”呢?
后世注家王弼認為自然是“無稱之言,窮極之辭”(《老子》第25章,王弼注),它是指宇宙萬物沒有人為干擾時的本來面貌,是一種無須用語言也無法用語言解說的存在狀態或天然本性。西哲海德格爾對自然的言說與王弼某些地方不謀而合,他在《存在與時間》第一篇第三章中說:“從存在論的范疇的意義來了解,自然是可能處在世界之內的存在者的存在之極限狀況。”(《存在與時間》,三聯書店1999年第二版第77頁)
聽上面兩位哲人解釋“自然”,就像是在寺院里聽和尚念經,或者是在教堂中聽牧師布道,越聽越糊涂,越聽越乏味,越聽越煩躁,要是聽著聽著能昏昏欲睡還算八輩子福氣。
莊子關于“自然”的警言妙語倒是趣味橫生,我們來聽聽他是怎么說的:“河神分不清什么是自然,什么是人為,一天他跑去問北海神:‘請問什么是自然?什么是人為?’北海神給他打比方說:‘牛馬生下來就有四只腳,這就叫自然;用轡頭套在馬頭上,用韁繩穿過牛鼻孔,又在馬腳底釘上鐵蹄,這就叫人為。不要用人為去毀滅自然,不要以造作來破壞天性,不要因貪得去求名聲,謹慎地守護著自然之道,這就叫回歸到了本來的天性?!?
兩千多年前人們講的“自然”與今天大家說的“自然”內涵并不相同。現代漢語中的“自然”常指自然界或大自然。先秦人一般用“天地”或“萬物”來指代自然,而他們所謂的“自然”則是自然而然,指萬事萬物未經人為干擾的天然狀態,這一層面的“自然”與“人為”相對。
現代文明使人樣樣都崇尚人為,樣樣都用機械來代替天然。我們強使北方的土地種出南方的莊稼,強使冬天的季節長出夏天的瓜果,強使直木變成彎曲畸形,強使河水流往高處……我們人為地滅絕某一類動物,又培育出另一類動物,把浩瀚的湖泊改為萬頃農田,把翠綠的森林砍成荒山禿嶺,把天然草場弄成無邊沙漠……把自然的生態平衡完全破壞,如今我們已得到了大自然的無情報復。人自己也不愿意接受自然的安排,譬如老天已經給每人造了一張臉,有些人偏要去想法給自己另造一張——美容院里不知制造了多少人間的悲喜劇;又如老天已給每人指定了一種性別角色,有些人偏要男變女或女變男——變性手術臺上天天在為人間制造假“男”假“女”。
落實到人類自身,“自然”是指人們的天然本性,或者是指生命存在的本真狀態,也就是人的真思想、真性情,這一層面的自然又與虛偽相對。
在道家那兒“自然”與“真”這兩個概念是同一的——“真”的也就是“自然”的,“自然”的也就是“真”的。套用盧梭在《愛彌兒》一書開端的名言來說:出于自然之手的東西真而且好,一到人手里就變得偽而又壞。
自然是一個人生命真性的真實展露。無論是誰,不真誠就不能動人,勉強擠出來的淚水,看起來悲痛卻不能使人哀傷;佯裝火冒三丈的大怒,盡管樣子嚇人卻并不叫人害怕;違心地和別人拉關系、套近乎,雖然笑容可掬但并不讓人覺得可親。真誠的悲痛,即使沒有哭聲也讓人落淚;真正的憤怒,即使不發火也使人覺得威嚴可畏;真心相愛,哪怕不露笑容也使人覺得甜美親切。
可悲的是,人類并不是越文明就越自然,相反越文明就越不自然,甚至越文明就越反自然——如今人們不像先民那樣茹毛飲血,可也不像先民那樣質樸純真;不像先民那樣粗聲大氣,可也不像先民那樣坦露真情。
人呵,什么時候我們大家才能真的“返回自然”?
(參見原第25章)
3.“我們本來就是這樣的”
從古到今歷史上并不缺少清正廉潔的官吏,施政以仁,待民以慈,居己以儉,他們生前受到百姓的歡呼愛戴,死后受到人們的懷念追思,轄地人民還為他們樹碑立傳,有的甚至還修廟立祠,代代祭奉,如成都祭祀諸葛亮的武侯祠,柳州祭祀柳宗元的柳侯祠,潮州祭祀韓愈的韓文公祠。由此可見人們對這些官吏是如何感恩戴德,如柳宗元在柳州刺史任上惠政愛民,使其治內百姓各安其業,“宅有新屋,步有新船”,少有所養而老有所歸,所以老少相互勉勵“莫違侯令”,柳州人民至今仍然崇敬他、悼念他。
不過,這些人雖算得上廉吏但還算不上最好的官吏,他們在任上實行仁政,利澤施于人,恩惠昭于時,美名傳于后,老百姓將社會的安寧、經濟的繁榮和生活的幸福都歸功于他們,他們也理所當然地贏得了老百姓由衷的尊敬和贊譽,眾口一詞地說:要是沒有某某我們仍然處于泥涂之中,要不是某某我們仍然生活得窮困潦倒,要是沒有某某我們可能還在做亡國奴,某某是我們的大恩人,某某是民族的大救星,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最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是古代儒家所謂三不朽。立德也好,立功也罷,無非是自覺地為國家為百姓做些好事,讓國家更加強大繁榮,讓百姓更加富裕幸福,也好讓自己流芳百世。雖然其德可懷,其功可嘉,但他們仍心存功名之念,百姓因而也以美名相報。心存功名之念便會著意立善行施,在上的一“著意”便使自然樸散淳漓,在下的頌德報恩便使官與民裂而為二,上與下不能相忘于“道”。
因而,最好的統治者從不有意立善施仁,也從沒有想到要百姓感恩懷念。他們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讓萬物生長而不濫施影響,讓百姓生息而不橫加干涉,人們按著自然的節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全然感覺不到統治者的恩惠仁慈,只是知道有一位國君罷了。
到有意為百姓施恩行善,讓百姓為其樹碑立傳、修廟祭祀,就已經遠離無為而治的精神,這樣的統治者自然也就稍次一等了。相傳舜處處標榜仁義以收買人心,雖然也能討得人們的歡心,但他本人并沒有超脫功名的牽累;而更古的國君泰氏就大不一樣,其德性是那樣高尚,其言談是那樣誠信,任別人稱自己為牛,任別人稱自己為馬,任別人說好說壞、論是論非,這些都無妨他睡時的香甜安適,無妨他醒后的自在清明,他完全擺脫了一切外物的拘系。舜為政與為人的境界遠低于泰氏。
再到統治者對百姓指手畫腳的樂趣取代了對百姓的仁慈之心的時候,僅僅靠刑法來威嚇人民,靠政教來統治人民,人民雖不敢不老老實實地聽命就范,但他們只畏其威而不敬其人,只避其刑而不恥其心,這樣的統治者就更次一等了。
最后到刑法已被當權者踐踏,政教對人民也毫無作用,那些自詡為百姓“父母官”的統治者,就不得不用奸詐來欺騙百姓,用權術來愚弄百姓,用極刑來恐嚇百姓,百姓也用冷嘲熱諷和詛咒反抗來作為回應。不用說,這樣的統治者最兇殘、最糟糕。
今天西方的政客們利用現代傳媒,成天嘰嘰喳喳地自吹自擂,經濟稍有改善便貪天之功據為己有:“這全歸于民主黨的有效管理”“這應歸功于共和黨經濟政策的正確”“這應歸功于社會黨的及時動員”……社會一出現問題都連忙推卸責任:“問題出在共和黨搗亂”“這是民主黨的政策失誤”“這是社會黨無能的必然結果”……競選期間每位候選人都大開空頭支票,一登上寶座便將從前的許諾忘得一干二凈。統治者本來就沒有任何誠信可言,叫老百姓如何去相信他們呢?
英明的統治者從不輕易發號施令,功績廣被天下卻像與自己毫不相干,恩澤遍施萬物而百姓卻感覺不到有所依靠。
等到大功告成萬事如意,老百姓并不認為這是什么人的恩賜,都說“我們本來就是這樣的”。
(參見原第17章)
4.大道廢棄,才尚仁義
如果我們每個人都百病不生,那還要醫院和醫生干什么呢?如果我們每個人都遵法守紀,世界上還要那么多警察干什么呢?如果社會上沒有任何糾紛和官司,那律師不是都要失業了嗎?如果天下太平百姓幸福,誰還去歌頌堯舜這樣的英明君主?如果社會上的官吏個個正直廉潔,又會有誰去盼望包青天?
的確,身患疾病才去求醫生,有人違法才少不了警察,處處是糾紛才離不開律師,世逢紛擾才頌賢尊圣,官吏腐敗才稱道包公。
我們幾千年來一直在贊美仁義,孔孟將“仁”作為“人”最本質的規定,是區別“人”與“獸”最重要的準繩??鬃臃Q“仁以為己任”,也即把推行仁義于天下作為自己畢生的使命。后世稱孔子為“圣人”,稱孟子為“亞圣”。然而有多少人知道正是大道廢棄才倡導所謂仁義,出現了聰明智慧才有了奸猾虛偽,家庭陷于糾紛才推崇所謂孝慈,國家昏亂不堪才顯出忠臣義士。
想想看,我們天天喊著學雷鋒,就是因為雷鋒這樣的人太少了,假如大家都是雷鋒,還用得著去“學”雷鋒嗎?報紙、電臺總在宣揚大公無私,就是因為如今人們各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假如人人都公而忘私,那大公無私還是值得謳歌的品德嗎?社會上大力提倡和表彰什么道德品質,不正是由于社會上太缺乏這些品質嗎?我們稱贊孔繁森、焦裕祿這樣的干部,不正是由于這樣的干部還太少嗎?
在遠古大道尚沒有廢棄的黃金時代,人們的心靈坦誠而不虛偽,為人樸素而無須裝飾,內在心性合于道,外在表現合于義,言談簡略但合于理,行為隨便而順乎情。大家安閑而無所為,優游而無所往,口中含著食物嬉戲耍鬧,挺胸拍肚四處遨游。君主就像樹梢上的枝條,雖然高高在上卻全然無心,絕不因為自己所處的地位而頤指氣使。老百姓就像快樂悠閑的野鹿,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從不知道什么君臣之禮,更不知道向什么人磕頭謝恩。人們與禽獸同居,與萬物并處,壓根兒就沒有君子與小人之分。彼此都不存機心,生命的本性就不會扭曲;彼此都沒有貪心,人人都會樸實真純。大家一身正氣卻不知道什么是義,相親相愛卻不知道什么是仁,真誠實在卻不知道什么是忠,任真得當卻不知道什么是信,互相幫助卻不知道什么為恩賜。
等到那些“圣人”出來急急求仁、汲汲為義之日,就是天下人心開始迷惑混亂之時;“圣人”癡癡為樂、拘拘行禮之日,也就是社會中各色人等開始分離之時。
完好的樹木如果不被砍削雕刻,怎么能做出酒杯?潔白的玉如果不被毀壞琢磨,怎么會制成玉器?原木殘破后才有器皿,人患疾病后才會找醫生,本性破壞后才講仁義。大道尚未廢棄的時候,每個人都按自己的本性生活,性情從不偏離自然正道,要禮樂有什么用呢?天然的情感沒有被損害,要仁義教化干什么呢?有道是:
太平治業無象,野老家風至淳。只管村歌社飲,哪知舜德堯仁?
(參見原第18章)
5.歸于嬰兒
民族的發展也像個人的發育一樣,存在幼年、青年、中年和老年的不同階段,當然整個人類的發展也有類似的情況。一個人在幼年的時候十分純真,高興時就開懷大笑,痛苦后便放聲大哭,愛就表現出親熱,恨就流露出厭惡,自己的天性沒有任何扭曲、壓抑和摧殘,一舉一動沒有半點虛偽和造作,從內心到外表都透明澄澈。嬰兒看起來是那樣柔弱,而生命力卻極其旺盛。《莊子》里有一則描寫嬰兒的段落:“嬰兒每天長時間大哭大叫,而咽喉從不會沙啞,那是由于柔和之氣已到極致的緣故;嬰兒整天緊握著小拳頭,而手卻從不會疲倦,那是由于這合于自然的道理;嬰兒可以長時間目不轉睛地注視一件東西,而他盯著某東西時卻毫無意識,他的思想和情感仍然天真無邪,對這一東西沒有任何貪婪占有的欲望;嬰兒走路沒有明確的目的,在家里也不知該做什么,他的一切行為都順應事物的自然變化,不摻雜一點人為的因素。”
等到長大成人以后,見慣了世事的不公,經歷了人事的打擊,成熟了因而也世故了,失去了早年的幼稚,也失去了早年的天真。
有一次我們一家三口去朋友家吃飯,他家的主婦熱情好客,為我們操辦了一大桌菜肴,可惜我那位朋友和他的太太都不善于烹調,菜的碗數雖很多,有味道的卻太少。
女主人十分歉意地說:“你們隨便吃。我這位老公是個地道的書呆子,我自己更笨手笨腳,兩人都不會弄飯菜,你們千萬別餓著肚子回家?!?
女主人說的倒是實話,滿桌的菜不僅沒有什么味道,有些菜不是太生就是過熟,而且不少應熱吃的卻成了涼菜。道道菜都不可口,我們不知道該如何下筷子。
女主人仍在一個勁地勸吃,還把蒸得半生不熟的魚夾在我們面前:“別講客氣,別放筷子,是我的菜不可口吧?”
我妻子擺出一副非常真誠的樣子說:“你做的菜很合我們的口味,爆豬肝我們也喜歡爆老一點,蒸魚我們家也從來是剛熟就吃。今天的菜我吃得很多,再填也填不進去了。”
其實,她并沒有動筷子。
女主人又把魚夾到我兒子碗里,兒子馬上把魚肉倒回原處,直言不諱地對阿姨說:“這些東西不好吃,一點味道也沒有。”
女主人滿臉通紅。
我滿臉尷尬。
我妻子連忙表示歉意說:“小孩嬌慣得不成樣子,什么好東西都說不好吃。”她還隨口瞎編了一些例子,一邊又批評孩子嘴太嬌。
兒子雖然給朋友家帶來了難堪,但他是怎么想就怎么說的,完全依自己的天性行事,從外表到內心都是透亮。我妻子當然顧全了主人家的面子,但這是通過違心地說謊來達到的。
時下人們的日常交往中,敷衍和說謊成了主要手段,甚至成了涵養的主要標志。試想當時我妻子要是也隨著兒子說:“這些菜的確一點也不好吃?!蔽液团笥讶叶疾粫洫勊秊槿苏嬲\直率,反而定會認為她精神出了毛病;而她所說的“這些菜味道都不錯”,誰都知道是在敷衍和說謊,但大家都覺得這樣說是理所當然。
這就是我們文明的一大特點:說真話的被認為幼稚,甚至被認為是犯傻,而所謂修養就是把自己真實的思想情感隱藏起來的技巧。
于是,虛偽就可以招搖過市,直率反而畏畏縮縮地不敢出門。
于是人與人之間沒有真誠,人與人之間缺乏理解,因而人與人之間也不可能有同情,彼此都禮貌周全地欺騙,大家都溫文爾雅地敷衍。
假如我們都能像赤子一樣真誠,人們的理解和溝通將多么容易!猜忌、冷漠、暗算和訛詐就找不到市場。
假如我們能像赤子一樣直率,虛偽和造作就會感到臉紅。
(參見原第28章)
6.知道白,守著黑
我們是些被文明化和世俗化了的社會動物,社會和父母教會了我們許多做人之道。
當子女剛剛牙牙學語的時候,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就要告訴他們說:“要見什么人說什么話,話到嘴邊要留三分,逢人不可露真情。”
這些為人之道,即使父母不教,我們長大后也不學而會、不教而能,因為周圍的環境逼得你非如此不可。你不“話到嘴邊留三分”,心中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說,那你就會與周圍的人都鬧僵;你逢人就露出自己的真情,有些人轉臉就來給你小鞋穿。吃了幾次虧,自然就學了幾分乖,見人就知道打哈哈了事。
“會做人”在今天的真實涵義就是會敷衍、會欺騙,待人能八面玲瓏,在任何人面前都能巧舌如簧,在不同場合都能隨機應變,已經成了比變色龍不知精明多少倍的“人精”。越會做人就越世故,離自然的天性就越遠。
我們怎樣才能返璞歸真?怎樣才能找回久已失去了的自然天性?
人們當然不可能閉著眼睛生活,眼睛一睜就能見到逢迎討好,眼睛一閉就能聽到阿諛奉承,誰在社會這個染缸里面能不變得圓滑世故呢?有的人用心計陰謀一夜暴富,有的人靠吹牛拍馬平步青云,叫我們如何歸真呢?
兩千多年前的道家創始人同樣也看到了這些現象,他認為要保持自己的天性,我們就要做到雖然明知圓滑的好處,自己卻甘于誠實;雖然懂得諂媚會給自己帶來利益,自己照樣挺起胸膛來做人;雖然知道在眾人面前拋頭露面會揚名四海,自己還是堅持默默地耕耘;雖然明白富貴榮華使人羨慕和尊敬,自己卻安于過貧賤卑微的日子;雖然也知道美味佳肴能使人享口腹之樂,自己還是津津有味地享用粗茶淡飯。
做人應該像天空一樣,雖然有不少烏云在它上面飄過,但雨過天晴,烏云散盡,它仍然還是湛藍如洗,一塵不染。
做人又應該像白玉,不管埋在什么地方都不改變自己潔白的本性。
(參見原第28章)
7.順應自然
“道”生成萬物,“德”畜養萬物,自身的物性使萬物呈現出各種形態,具體的環境又使萬物得以長成?!暗馈迸c“德”是萬物生成化育的根本,所以萬物無不尊“道”而貴“德”。
“道”之所以被萬物所尊崇,“德”之所以被萬物所珍惜,全在于它們從不干涉萬物而任萬物自然生長。
天地無心于為而物自生,無意于成而事自成,天地尚且因任自然,人類豈能妄施造作?
人生天地之中當然應法天效地。
體“道”者無一不委任自然,甚至連儒家所推崇的堯、舜也同樣如此?!吨芤住は缔o下》說:“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薄按挂律选本褪谴挂鹿笆肿匀粺o為?!墩撜Z·泰伯》記載了孔子對堯的由衷贊嘆:“堯這樣的君主是多么了不起呵!只有天最偉大,只有堯能效法它。舜和禹是多么了不得呵!他們身為天下的君主卻不干擾天下的事務。”堯、舜遵循天道自然的原則行事,不刻意去“勵精圖治”,不存心追求“流芳百世”??伤麄儫o心于教而風俗淳厚,無心于治而人民安樂。五六十歲的老人擊壤嬉戲于村頭,五六歲的小孩歡歌笑語于路旁,誰也沒有想到這是堯善于施政的結果。旁觀的人看到此情此景感嘆說:“今天頭發斑白的老人和牙牙學語的兒童都怡然自樂,真是多虧了堯的英明德政呵!”正在擊壤游戲的老人聽后反駁說:“我們太陽出來便下地種田,太陽下山便荷鋤回家,鑿井而飲甘泉,耕地而食稻谷,這里哪有堯的什么功勞呢?”百姓不為堯歌功頌德恰恰說明堯自然無為的德性。
“天道”自然無為而不別出心裁,春到并非為了萬物的萌生,夏至并非為了萬物的成長,秋降并非為了萬物的成熟,冬臨也并非為了動物的冬眠。然而,春來花開草綠,夏至枝繁葉茂,秋來遍地金黃,冬至萬類休藏,天地無心施與而仁厚,無意于為而無不為。
天地對于萬物都一任其自然,從來不違背它們的本性,讓魚兒暢游于河中,讓野獸奔馳于山上,讓鳥兒翱翔于天空,為的是讓它們能適其性任其情。我們什么時候看到過天地趕著魚兒上山丘,逼著老虎下江河,強迫鳥兒鉆入地下?天地只會讓萬物適性安生,絕不會破壞它們的自然本性。
體“道”者與天合其德性,與地同其操行,據說在上古的黃金時代,居者從容安詳,行者優游自得,人民心中沒有什么君主,君主眼里沒有什么賤民,就像魚蝦相忘于水,又像禽獸相忘于林,人們相忘于世,君臣相忘于治。
天道生成萬物卻不據為己有,化育萬物而不自以為有功,因為這一切都是委任自然所致。春天不為花開而至,花草也無須回報春天;秋風不因枯葉而來,落葉也無須埋怨秋風。有“道”之君沒有需要治理的人民,淳樸的人民也沒有需要報答的君主,這樣的世道才可以稱為至治之世,這樣的君主才稱得上有道之君。
(參見原第51章)
8.再說順應自然
“因任自然”的原則可用于治國也可用來治身,用于治國則國無不治,用于治身則身心坦然。
陶淵明是東晉深受老莊影響的大詩人,為人與為詩都達到了一種最高的境界:自然。前人稱其詩“淳真高古”,贊其詩“質樸自然”。他說自己特別喜歡飲酒,可“家貧不能常得”,親戚和朋友知其如此,有的特地買酒招他去家里飲酒做客,每次做客總要把酒瓶喝得底朝天,不醉不算,醉了便搖搖晃晃地回來。他在《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一文中闡釋了酒中妙趣:暢飲能讓人融然遠寄任真自得,在酒中可以使人“漸近自然”。
同樣他也將個人的生死看作自然的事情。“既來孰不去,人理固有終”,“運生會歸盡,終古謂之然。世間有松喬,于今定何間?”他一百多首詩歌中幾乎有一半講到生死,每次提到死時態度總是那么平靜,語調尤為安詳。他說那些一聽說死就嚇得面如土灰的人不明自然之理。生死對于任何人都是公平的,從三皇五帝到平民百姓,從白發老翁到黃毛孺子,每個人都要從出生走向墳墓,他在《形影神》一詩中寫道:
三皇大圣人,今復在何處?彭祖愛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賢愚無復數。
詩中提到的彭祖是傳說中的高壽翁,據說他一生經歷了夏、殷、周三個朝代,共活了八百多歲。這樣的大壽星也免不了一死,三皇大圣和彭祖如今都在哪里呢?既然每個人都難免一死,那么我們要如何面對死亡呢?還是來聽聽詩人在同一首詩中是怎么說的:
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v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
對于死亡的過度恐懼表明恐懼者還心中有“私”。他們把自己的生命體驗作為自己的一種私有財產,因此想死死抓住自己的生命不放。有占有的欲望就有害怕失去的憂慮,有“私”有“欲”就不可能“漸近自然”,就不可能平靜坦然地面對死亡。要超脫死亡的束縛就得讓自己從自我占有中解脫出來,讓自己與宇宙大化融為一體,只有“縱浪大化中”才能“不喜亦不懼”。對生死明智的態度是任其自然,當生命該完結時就讓它自然地完結,這樣才能達到一種無掛無礙、不沾不滯的精神境界。他在《歸去來兮辭》中也說:“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愿,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委心”是聽任內在的自然,“委運”是聽任外在的自然??梢?,他完全是以“任其自然”的方式對待死亡,認為個人生命是自然大化的一部分,死亡不過是“回歸自然”罷了,“去去欲何之,南山有舊宅”。返回自然便與自然和同一氣,“縱浪大化”便隨大化而永存。
他臨死前兩個月寫一篇《自祭文》,說自己活了六十多歲死去“可以無恨”,“從老得終”是人之常理,自己一生都“樂天委分”,現在死去還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呢?
寫了《自祭文》后不久,他又接著寫《擬挽歌辭三首》,一下筆就說: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
有生就必然有死,生死屬于天理自然,對此他倒沒有什么顧慮和憂傷的,唯一的遺憾就是:“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
死倒沒有什么值得悲哀的,只是生前沒有把酒飲足有點遺憾,真是幽默而又豁達。
只有以“任其自然”的態度對待死亡,我們才能死得豁達坦然;只有死得豁達坦然,我們才能活得灑脫大度。
(參見原第51、64章)
9.人算不如天算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現已成了常用的成語,我們用它來形容作惡者最終要受到國法的制裁,可它的原意是指“天網”(即“天道”或“自然之道”)所覆蓋的范圍廣大無邊,“網孔”雖然稀疏卻無半點失漏。
常言道“人算不如天算”,“天謀勝過人謀”。人勇于堅強反而可能喪命,勇于“不敢”反而可能得生;工于心計反而會失算,老實笨拙反而會有成。
孔子弟子子路也許是個因勇敢而掉腦袋的典型例子。據司馬遷的《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載,這位老兄從孔子問學之前為人粗野,頭上戴著雄雞狀的帽子,腰間纏著畫有公豬的佩帶,遇事總要逞兇斗狠。師事孔子后還詢問老師說:“君子也崇尚勇武嗎?”孔子警告他說:“君子好勇而無義則亂,小人好勇而無義則盜。”老師這些忠言他哪里聽得進去?孔子看到他仍然我行我素,曾痛心地說:“像子路這樣好勇逞強的人,將來一定不得好死?!崩蠋煹脑挷恍叶灾?,后來子路為衛大夫孔悝的邑宰,因不愿跟隨孔悝迎立蕢聵為衛公,蕢聵命令將他殺死,死時還戴著那頂帽子。
縱然神機妙算也可能遭人暗算?!肚f子·外物》篇說:宋元君半夜夢見有個披頭散發的人在側門探頭探腦地說:“我來自宰路的深淵,本是作為清江的使者到河伯那里去,不料半路被漁夫余且捉到?!痹押笫谷苏疾凡胖肋@是只神龜,侍臣還告訴他的確有個叫余且的漁夫。余且奉命向宋元君獻上神龜,宋元君殺死神龜用來占卜,占了七十二卦沒有一卦不靈。莊子借孔子之口感嘆說:“神龜能托夢給宋元君,卻不能躲避余且的漁網;機智能占七十二卦而且卦卦靈驗,卻不能避免刳腸剖肚的滅頂之災。由此看來,再機智的人也會陷入困境,哪怕神靈也常有智所不及。”
就為人來說,或因機巧而致敗,或因勇敢而招災,老天之所好惡,誰知是什么緣故呢?
就身體而言,或厚自奉養卻早衰,或因任自然而高壽,老天的好惡愛憎,誰又能猜測得到呢?
不過自然之道最顯著的特征是:不爭斗而善于取勝,不言說而善于回應,不召喚而自動到來,雖遲緩而善于謀劃。
無欲就不會“爭斗”,無為也用不著“言說”,無求又何須“召喚”,無心又怎么去“謀劃”?
寡私欲而棄機智,守柔弱而去雄強,為無為而戒爭斗,尚淳樸而絕巧偽,做到無為、無欲、無心、無求,就能坦然地順應自然的變化,就能與天同一,就能與“道”同體。
(參見原第73章)
10.儒道兩家能說到一塊嗎?
人們渴求真、善、美的統一,也就是孔子所謂“文質彬彬,盡善盡美”的境界,它的實現必須有一定的外在條件或邏輯前提——就個人而言應天真未喪,就社會而言應世風淳樸,就其本質而言應大道未裂。在這種情況下,人們任性而行不待安排,稱心而言無須矯飾,高興了就開懷大笑,苦悶時就失聲痛哭,親愛就現出親昵歡悅之情,憎惡就形諸鄙夷不屑之色,從人們的表情就能了解其內心,從人們的語言就能知道其思想,此時真、善、美就能統一甚至同一——真的也就是善的和美的,美的同時也就是真的和善的。
等到混沌既鑿、天真全喪、大道已裂之后,美和真、善也同時分裂甚至對立了,裝出來的笑臉并不能表明內心親熱,擠出來的眼淚并不真的說明精神痛苦,每一個人都不敢坦露自己生命的真性,不敢向人敞開自己的心扉。既想追逐世俗的浮名,又想得到社會的實惠,在瘋狂的貪婪追逐之中,生命也逐漸喪本離真。人們酷似舞臺上的戲子和電影中的演員,一輩子都在為觀眾們“做戲”,總是在扮演世俗所期望和指定的角色:誠惶誠恐地侍奉君王,滿臉堆笑地討好上司,恭恭敬敬地對待父母,客客氣氣地對待同事……總之,他們是大家稱道的忠臣、孝子、同事、正人,但從來就不是他們自己。誰都不敢在人生舞臺上卸下自己的面具,人們的形象就是他們的假像,人們的身份就是他們的偽裝:奸賊時時要裝扮成忠臣,忤逆也要裝扮成孝子,負心郎不得不裝成癡情漢,偷情的蕩婦更要在自己的丈夫面前表露忠貞。
當人們的一言一行都是為了撈取世俗的“好處”——如高官、顯位、美名、暴利——的時候,語言就不是用來表白真情而是用以遮蔽真性。真心話用不著漂亮言辭來修飾,漂亮的言辭說不出真心話;巧舌如簧的人就不善良,善良的人就不會花言巧語;真正知“道”的人不賣弄廣博,賣弄廣博的人并不知“道”。
《莊子·知北游》中也說:“炫耀廣博的不一定有真知,能言善辯的不一定有慧見。”體“道”者從來就不炫博善辯。得“道”在于向內抱“一”守“真”,不在于向外貪多求博,因而得“道”的人從不嘰嘰喳喳,嘰嘰喳喳的人就沒有得“道”?!暗馈奔炔豢伞懊庇植豢伞暗馈保晕覀儜撓窬S特根斯坦所說的那樣:凡是不能言說的就應當沉默。莊子在兩千多年前就告誡過人們“明見無值,辯不若默”。
然而,人們既不可能無為也不可能沉默,為了巴結上司,為了取悅觀眾,為了討好情人,為了……一句話,為了實現個人的野心,為了滿足自己的貪欲,每個人都得學會“包裝”或“化裝”。只有學會了“包裝”和“化裝”術,才有可能在官場上騙取要職,在競選時騙取選票,在情場中騙取愛情,在舞臺上騙取喝彩和掌聲,在學術界騙取贊美和尊敬……
“智慧出,有大偽”,在這一點上儒道兩家總算是有了共同語言??鬃釉凇墩撜Z》中也多次感嘆說:“巧言令色,鮮矣仁!”“木訥近仁。”巧言令色所“包裝”的可能是一個虛偽的小人,滔滔雄辯所“包裝”的可能是一顆丑惡的靈魂,斯文淵博所“包裝”的可能是一顆淺薄無知的心靈。
飾其外者必傷其內,炫其形者必累其神,重其文者必喪其真,這是伴隨著大道分裂所出現的必然現象,陶淵明早就給人們提過醒:“真風告逝”后必然是“大偽斯興”,要想真、善、美重歸于統一,人們就得返樸歸真。
(參見原第8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