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我希望你能聽見我的聲音
他們默契地保持沉默。
蔣放春錯開半個身子,讓蔚知通過狹窄的過道。
他們之間的氣氛太微妙。
封爭手里卷著一條彩帶,從高處觀察這兩個人,有些說不出的怪,他甚至覺得自己剛才的玩笑開錯了。
一切收拾停當已經接近下午一點,封爭急匆匆往家趕,好像有什么要緊事兒。
蔣放春和蔚知一起離開的。天氣轉涼,小風把蔚知頭頂的呆毛吹得亂晃。
他們路過教學樓,一群孩子吃完飯正在臺階下休息,自由活動。
“嘚嘚。”男孩笑著朝他們跑來,意料之外地,他開口說了話,就是嘴里缺了兩顆牙。
蔚知朝他張開手,聽了好一會兒,才聽出來小家伙叫的是“哥哥”。
蔚知一下子舍不得了,他應他,又認真地和他揮手道別。
小男孩有些沮喪地垂下眼。那雙眼睛已經不紅了,只是還有些腫。
蔚知歪頭想了一會兒,才一邊打手語,一邊口齒清晰地說:“以后遇到困難,要勇敢。”
“這個,”他指指男孩的耳蝸外機,“很帥。”
男孩看著蔚知,像被蔚知打手語時豐富的情緒逗笑了,咧著嘴又用力地點點頭。
出了校門后,蔚知剛想問蔣放春怎么走,要不要一起去地鐵站,蔣放春就徑直帶他去了附近的一家面館。
門臉不大,店小小的,很溫馨又很干凈,玻璃門上還貼著卡通小熊貼紙。
蔚知一進店就感到暖烘烘的,眼鏡上瞬間浮了層霧,那霧氣直到他和蔣放春找著位置坐下也沒有散。他只好摘下眼鏡甩了甩,看不清的時候總覺得對面的視線落在自己臉上,搞得蔚知擦眼鏡都擦得手忙腳亂。
他們倆都點了炸醬面,給他們上菜的是個很溫柔的姐姐,蔚知看到她左耳也戴了助聽器。
蔣放春垂眸的時候,睫毛長得能投下一小片陰影。
蔚知看得心癢癢,就掐一把自己的大腿。他手里攪著面,試著跟人挑話題:“你之前是在這兒上學嗎?”
蔣放春聽見他的聲音,抬起頭。“不算是,”他想了想,說,“我只在這里,待過兩個月。”
“啊?”蔚知第一口面頓在嘴邊。
蔣放春忽然想起那時自己坐在門口的樹邊嚎啕大哭,像生命要被了結一樣難過,他太可惡了,像個瘋子,他和媽媽說,死也不要待在這兒。
那是他一生中最尖刻的時候,總讓愛他的人受傷,誰來抱緊他都要痛到心坎里。
所以他逐漸習慣獨立,習慣自律,習慣和他人保持得體的距離。
他不確定自己是否值得被愛。
他可以安靜地沿著既定軌跡走完他一眼能看到頭的人生。
蔚知坐在那里,他的對面,那個人平白就要比他矮一頭,圓圓的腦袋,明澈的眼睛,是一只善良又充滿活力的小羊。
蔣放春長大了,也懂事了,他已經可以藏好自己的棱角了。
他還沒有學會怎樣去保護和愛一個人。他只是不想蔚知受傷。
“前幾天,我一直沒遇到你……后來才發現你換了自行車,我也搞到自行車啦。以后我陪你呀,你一個人,過學校那邊那個大十字的時候太危險了。
“我那天在想,手語溝通有個問題,就是不如口語表達那么隨心所欲。如果我不在你跟前,或者背對著你,是不是挺影響表達欲的?之前我試了試……反正就是這個感覺。
“這樣吧。以后你有什么想表達的,多瑣碎都沒關系,你叫我的名字。好嗎?
“我一定會到你身邊來。哪怕你只是想感嘆天氣真好,我會聽。”
蔚知埋頭挑著面條,絮叨的話語一句不漏地傳進蔣放春耳朵里。他說很長很長的話,可是蔣放春每一句都聽懂了。
那個人總是分給他許多耐心,總有好多話和他講,直到他漸漸習慣了那個音色,聲紋也淺淺刻進了記憶里。
“放放,那天……”他看到蔚知捏緊了筷子,用力到指節都微微泛白,他試著想抬眼看他,眼睫卻有些顫抖,“那天我想說的就是,喜歡你。”
“那不是,朋友的那種喜歡。”蔚知看向他時眼里有碎成星子的光芒,他很可愛,緊張時就一下一下地呼氣,為了讓每一個顫抖的字保持堅定,“我喜歡你,是想和你一直在一起的喜歡。你只喜歡我,我只喜歡你的那種喜歡。”
“我希望……你能聽見我的聲音。
“我想和你一起認識這個世界。
“我喜歡你,放放。我不是那么好,但我可以把我所有的好都給你。”
他說著說著,又低下了頭。
蔣放春沒有預料,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他本以為自己可以處理好,此時卻生出許多不忍來,那些情緒強烈地沖擊著他的精神。
他的世界一片混亂了。
蔣放春輕輕放下筷子,胸腔里又漲又悶。他找不到完美的措辭,他也不擅長做這樣的事,他甚至難以言表自己的感受,只能輕輕抬起手。
蔣放春很慢很慢地打手語,慢到蔚知可以在這掙扎的時刻理解每個字的意思。
——你很善良。
——我希望你擁有美好的一天。
——我希望每一個月都能對你好。
——但是,我不能接受你的喜歡。這是很珍貴的東西。
——謝謝你。這個世界太吵了,我耳朵很壞,但我能聽見你的聲音。謝謝你。
——我們做朋友,好嗎?
蔚知從蔣放春打第一個手勢的時候就開始流眼淚,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
他壓抑地抽泣著,肩膀不受控制地顫抖,這一幕讓人心碎,蔣放春滿目痛色,只能用吞咽的動作克制喉頭哽咽的感覺。
他無聲地向他訴說,直到最后指節和指節碰在一起,打出那個“朋友”。
蔚知已經哭得說不出一句話。
蔣放春想從他眼中找出一絲憎惡或是責怪,可他眼里什么也沒有,還是那么干凈又漂亮。
某一瞬,他反應過來,立刻掩飾似的低頭,瘋狂地扒拉碗里的面條,他狼吞虎咽的,眼淚全落進了面碗里。
蔣放春知道蔚知在哭,可他聽不到一點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