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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冒失:他們交情不深,此刻卻像是朋友

1.

陸元校長的尸體停在醫(yī)院,不在陸家,可顧終南之前并不知道,因此,他們跑了一圈也聯(lián)系了一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再到目的地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了。

這兒的光線很暗,即便是在白天且開了燈也還是不甚清明,房間里很冷,床上白布蓋出模糊的人形。陸青崖站在床邊,她拽著白布的一角,手指微微顫抖,想拉開又不敢拉開。顧終南在身后看她,而她微微低頭,頭發(fā)散在臉側(cè),遮住了所有的情緒。

“不好意思。”

像是還沒有凝聚成水滴的霧氣,輕飄飄的,即便落在了湖面也驚不起漣漪。她的聲音很低,低得只有微弱氣流一般,顧終南怕聽漏了,于是微微彎腰,離她近了一些。恰好這時陸青崖也微微側(cè)過頭來,他便看見她臉側(cè)的水痕。

“我能單獨待一會兒嗎?”

顧終南不大會應(yīng)對這樣的場面也不曉得怎么安慰人,于是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退到門外站著發(fā)呆。

醫(yī)院里沒別的顏色,白墻配著白瓷磚,一片了無生氣。顧終南把左手插在兜里,右手摩挲著一只火機。那火機做工精美,花紋細致,中間嵌著一顆紅寶石,看上去很是獨特。

“咔嗒”一聲,他將火光打燃,那暖光晃在他的臉上,陰影處卻帶著同環(huán)境的冷藍。

他忽然嘆了一聲。

打了幾年仗,也不是沒見過死人,事實上,他自己都在生生死死里翻滾了幾遭,可他還是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場景。

顧終南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里有一對兄弟,說曾經(jīng),是因為他們都已經(jīng)不在了。

那是一對親兄弟,他們倆都不吸煙,但他們的娘是個老煙槍,而且他們的娘不抽煙卷,有一桿自己的煙斗,她每天叼著煙斗在村里晃,點不點都喜歡叼著。在當時,火機還是個稀罕玩意兒,大多數(shù)人都只是知道這么個東西卻買不起。

但有一年東南山村剿匪,他們繳獲了一只。這東西和火柴的作用一樣,但它稀奇小巧,拿在手上更有面子,大家湊在一起玩了會兒,都覺得喜歡。

那只火機比這只華貴些,當晚,大家伙兒對著繳獲的物資開懷暢飲,那對兄弟也挺興奮,說想去買一只給自家老娘。其實那不過是一只火機,又不是槍桿彈藥,拿了也沒什么關(guān)系,小玩意兒罷了。

問了一圈,弟兄們都沒意見,顧終南于是做主,想將火機給他們。

但他們拒絕了。

黝黑的漢子笑得憨傻,態(tài)度卻十分堅決,說紀律就是紀律,不該他們拿的他們就不能拿。因此,最后那只火機也被記錄在繳獲的物資里上交上去。

那對兄弟,他們實在是給他上了一課。

而后,戰(zhàn)事又起。

不管是出身城市還是鄉(xiāng)村,正常長大的孩子大概都想象不到那樣的場景。

在炮火連天的那段日子里,大家不能撤離,只能日夜堅守,吃睡都在戰(zhàn)壕。那一仗發(fā)生在梅雨季,天氣不好,戰(zhàn)壕里積著臟水,蟲和老鼠從一頭游向另一頭,逃命似的,而士兵們沒它們自由,只能泡在里面,眼睜睜看著自己從腳腐爛到小腿。

起初,戰(zhàn)壕是他們作戰(zhàn)的地方,可隨著戰(zhàn)事逐漸激烈,那道道深坑便成了墳坑。

“戰(zhàn)爭”這兩個字,要寫出來,一定是血色的,打仗不可能不死人。

他們每一次的損失都很慘重,尤其那一仗,顧終南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可看著那片碎肢殘骸,他不害怕,只是憤怒。恰時風(fēng)雨又起,他踩著被血染紅了的土堆一步步走著,好不容易才找到幾個活人。

然而,其中有兩個,他們在被找到的時候確實活著,卻沒有撐到援兵過來。

他們便是那對兄弟。

顧終南握著火機,視線有些模糊。

他還記得被風(fēng)雨席卷起來的灰土是怎么往人臉上拍的,它們真迷眼睛,迷得人眼睛發(fā)疼。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時,從那漢子手上接過火機。

這只火機很好看,很貴,但當兵沒幾個錢,也不曉得他們是省吃儉用了多久才存下來的。

他們叫他幫忙帶給家里的老娘。

但是,亂世里,哪有家。

等戰(zhàn)事平息,顧終南好不容易按照地址找過去,那個村子已經(jīng)被燒光了,一個活人都沒留下,自然,他也沒能完成那對兄弟的遺愿。

這只火機便也就一直跟著他,直到今天。

2.

走廊的盡頭傳來腳步聲,那人原先走得很快,趕路似的,卻在看見顧終南的那一刻慢了下來,有光在他的眼鏡上一閃而過。

“這位先生,請問您是?”

從回憶里抽身,顧終南抬起眼睛。在他眼前的是個中年男人,一身西裝配著細邊眼鏡,頭發(fā)整齊,像是抹了油,看上去斯斯文文,只是身材有些發(fā)福。

“顧終南。”

沒一句廢話,顧終南報了個名字。

來人微愣,很快笑了笑:“原來是顧少將,少將今天在這兒做什么?”

顧終南瞥中年男人一眼:“不做什么。”他幾步走到了門前,守護著什么似的,“你是誰?”

“哦,對,我還沒自我介紹呢。”中年男人伸手,“我是長津大學(xué)的副校長,姓張,弓長張,張烏酉。”

在聽見這個名字的時候,顧終南微頓,想到了什么。

他低了低眼睛,看一眼那只手。

有些人生來自帶傲氣,即便只是垂眼,也給人感覺是在鄙夷些什么,不好接近。過了會兒,張副校長見顧終南還沒動靜,正想把手收回去,就看見顧終南伸手與他輕握了一下。

“副校長習(xí)慣用左手?”

“對,小時候就這么著,家里沒留神,等長大已經(jīng)改不過來了。”

顧終南輕輕挑眉,沒說什么。

而他身后的門在這時被人從里打開。

陸青崖的眼睛比早上來的時候更紅,臉色也紅,倒是有血色了,只是這血色是哭出來的,所以并不精神。

“青崖?”張副校長似是震驚。

因為看著陸青崖,顧終南沒注意到副校長的表情,只知道,在他回頭時候,那張臉上帶著的是長者的關(guān)切。

張副校長往門里看一眼,很快又將目光放回她的身上:“你怎么在這兒?唉……”

他拍拍陸青崖的肩膀,嘆了一聲。

“別太難過,保重身體。”

陸青崖頭點了點:“謝謝張叔叔。”

從事教師這一職,字總會寫得多,張副校長左手的中指上有一層厚厚的繭,和一般的左撇子沒有區(qū)別。顧終南的目光在那只手上停留了一會兒,腦子里轉(zhuǎn)著的是今天打電話打探到的消息。他聽說,這位張副校長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陸校長遇害的人。

張副校長臉上恰到好處的遺憾和關(guān)心,無一不顯示出這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長者,他細聲安慰著陸青崖。而顧終南環(huán)著手臂,微微皺眉。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那個消息讓他對張副校長有了“第一嫌疑人”這個先入為主的印象,他對這個人始終有些防備。

可他也知道,嫌疑歸嫌疑,除非有證據(jù),否則誰也不知道真相到底如何。

停放尸體的房間很冷,凍得人手指都是僵的,陸青崖在里邊待了太久,一走出來,整個人都冒著絲絲寒氣。顧終南見狀,找地方給她倒了杯熱茶,可她只是握著杯子,沒有去喝。坐在醫(yī)院門口的長椅上,她安安靜靜在聽顧終南說話。

陸校長死因不明,身份牽扯又多,因此很受重視。之前來的檢驗吏只能檢查尸體外表,而這樣并不能夠弄清陸校長的死因,因此,法醫(yī)院又派了醫(yī)師過來剖檢,那位醫(yī)師所在地距離長津略遠,大概明天才能到。

人在經(jīng)歷了傷心絕望和崩潰無力之后,反而會顯得平靜,便如現(xiàn)在的陸青崖。她始終面無表情,然而,在顧終南說到“尸體”這兩個字的時候,那杯子里的水晃了晃。

陸青崖手指一緊:“剖檢?”

顧終南抿了抿嘴唇,他知道大部分人不能接受至親被剖開,但即便陸校長的情況再怎么特殊,剖檢也該獲得家屬同意。在這一點上,他覺得他爸做得沒有道理,不僅剝奪了陸青崖的決策權(quán),甚至也剝奪了她的知情權(quán)。

雖然顧終南明白他爸瞞著陸青崖的原因——她畢竟年紀不大,又是個姑娘,在這件事情上未必能夠想得通,而調(diào)查是講究時機的。

但她有知道這件事的權(quán)利。

“這個是不是需要家屬同意書?”

大概是握著杯子的力度太大,陸青崖的指節(jié)泛白,杯子也在她的手里微微發(fā)顫。

“你和我說這個,是需要我簽字嗎?”

其實這件事已經(jīng)定了,同意書什么的,顧終南根本不清楚。可如果說不是,那他也沒法解釋為什么忽然和她說這個,難不成還真說自己是因為不平?

對上她的眼睛,他支支吾吾應(yīng)了一聲:“對。”

“同意書在哪兒?”

聞聲,顧終南有些意外:“什么?”

陸青崖鼻頭發(fā)紅,不曉得是被凍的還是忍哭忍的。

“不是要簽字?”

“啊,對,要簽!”顧終南比畫了一下,“但是那個我沒帶在身上,等會兒回家,我讓人送過來吧。怎么樣?”

枯草摩擦出沙沙的聲響,微風(fēng)卷著細小的枝葉劃過地面。

她沉默許久,終于抬頭,望他時,臉上帶著勉強的笑。

“麻煩了。”

3.

鳥雀順著風(fēng)飛進院里,在白雪上踩出幾個腳印,高處有樹枝因為撐不住積雪而被壓折,墜下時打落了霜雪重重,撲簌簌落了一地。

顧終南拿手指在窗戶上抹著,從白霧里擦出一小片清明的地方,正看見鳥雀被驚飛。他用目光追過去,被屋檐上反著金光的雪給晃了眼睛。

握著電話講了許久,直到對面準備掛了,他忽然追問:“那您今年能回來過年嗎?”

“說不準。”顧常青換了只手拿電話,他翻動著資料,“我盡量回來吃頓年夜飯。”

“如果局里事多就算了,跑來跑去麻煩。”顧終南垂下眼睛,捻了捻指間,“對了,爸,陸元校長那件事怎么樣,有結(jié)果了嗎?”

“暫時還沒出來,”顧常青嘆一口氣,“剖檢的結(jié)果還需要等,沒那么快。青崖怎么樣?”

“還好。”顧終南想了想,“不,也許不太好。”

陸校長剖檢完,沒怎么耽擱,次日便下了葬。

葬禮非常簡單,可大概是登了報紙的緣故,來的人并不少。

顧終南原先以為喪事麻煩,擔(dān)心陸青崖處理不好,還想幫她打點,所以一直陪在她的身邊。卻沒想到,那些他覺得難辦的事情,陸校長早就安排好了。

陸青崖的母親離開得早,陸家沒什么人,親戚都是遠房的,也不在長津。而陸校長深知人生變數(shù),因此,他早選好了壽衣和地方,也和專門處理喪葬的人簽了字交了錢,甚至早早把房子和財產(chǎn)過到了陸青崖的名下,就是怕個萬一。

怕自己突然出了意外,她會不好過。

這件事,陸校長沒想過要瞞著陸青崖,他只是沒來得及告訴她。

顧終南還記得,當時陸青崖正準備聯(lián)系人安排喪葬,就看見那一隊人過來,而這個消息,她也是通過那一隊人曉得的。那些人給她帶來了一紙書信。

又是一紙書信。

明明是這么沉重的事情。

她在葬禮開始之前,抓著那張紙哭了許久,接著便是強撐,撐到葬禮結(jié)束,又哭了許久。

陸青崖總是喜歡咬著嘴唇哭,把所有的聲音都咽回去,好像不出聲就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但顧終南一直關(guān)注著她,哪會發(fā)現(xiàn)不了。

她這種哭法,看得人太揪心了。

顧終南沒有帶手帕的習(xí)慣,外套又太厚太硬,顧不得行為過于親昵,他用手給她把眼淚擦了。他的手上有繭,力道又大,在她臉上胡亂抹了一通,比起給人擦眼淚,那感覺更像是在刷鍋。

雖然這鍋也就刷了一次。

不過兩天,陸青崖就平靜了下來。

比起之前的哭鬧,她這幾天非常安靜,安靜到,如果不是多有留心,顧終南幾乎都要忘記家里還有這么個人。他不覺得這事過去了,相反的是,她像是越來越過不了這個坎兒。這幾天她總像在忍,但忍多了其實不好,有些發(fā)泄是必要的。

“對了,爸,她說她想回學(xué)校上課。”

顧常青頓了頓。之前因為陸元校長的事情,調(diào)查局怕有牽扯,擔(dān)心陸青崖的安全,因此對她限制頗多,現(xiàn)在想想,在這樣的情況下,這些限制可能會讓她更加壓抑。

他屈指在桌上敲了兩下。

“讓她去吧。”

這件案子疑點很多,短時間理不出來,陸青崖也不是犯人,總不可能一直扣著她。

“其實在她剛說出來的時候,我就讓她去了。就是想告訴您一聲。”顧終南玩著隨手拿來的小玩意兒,搶在被教訓(xùn)之前拋出一句,“行了,您忙吧,我掛了。”

完了收獲他爹一聲“小兔崽子”,之后就是掛斷的忙音。

顧終南放下電話,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他從來都閑不住,長津?qū)λ詫嵲跓o聊,授勛儀式在明天,那今天要做什么?

他望一眼院子,忽然挑了挑眉頭,轉(zhuǎn)身拿起外套。

不如去長津大學(xué)走一圈好了。

4.

長津大學(xué)的學(xué)術(shù)氛圍極重,作為華夏學(xué)生聯(lián)合會的組織院校,這兒一直是學(xué)生運動的一股重要力量。

雖然顧終南從前在這兒讀書的時候滿心不耐煩,卻也不得不承認,校內(nèi)英才云集,不論師生都極有擔(dān)當和抱負。校內(nèi)每天收到的入學(xué)申請亦是不計其數(shù),半點兒不愧“第一學(xué)府”的稱號。甚至于他偶爾在軍中也會和大家伙兒吹一吹,說自己是長津大學(xué)走出來的。

也不算說謊,他的確是長津大學(xué)走出來的。

不過是用腿走出來的而已。

顧終南走得隨意,背著手偶爾左右看看,一副悠閑老大爺?shù)哪樱善驗閹追周姞I里長久積攢下來的威勢和挺得筆直的背脊,硬生生把散步走出了領(lǐng)導(dǎo)視察的感覺。

轉(zhuǎn)進一條石子路,腳下積雪松軟,顧終南看見幾個留學(xué)生,他們說說笑笑,路過時還同他打招呼。他揮揮手,轉(zhuǎn)身時碰著了枯枝,細雪落了一小股在他的身上,而他輕輕在肩上一撣,自雪中走過。

在戰(zhàn)場上待得久了,所聽所見都是殘酷的東西,如今看見這樣的和諧安定……

顧終南停下腳步,忽然笑了。希望有朝一日,不論去往何方,目之所及,皆是如此。

“真是了不起喲,年紀小小就這么了不起啊?你是不想賠咯?”

剛剛走到石子路盡頭,顧終南就聽見這陰陽怪氣的聲調(diào)。順著聲音來處,他望了過去,第一眼看見的卻不是說話的人,而是一個熟悉的背影。

是陸青崖。

她今天穿了雙絨布面的靴子,有雪水化在上面,把顏色染深了些,也不知道那水有沒有透進去,這幾天她有些著涼,受不得冷。

“怎么不講話,你也曉得自己理虧是不啦?”那女人穿一身花花綠綠的棉襖,頭發(fā)在頭上盤成個髻,眉毛又細又長,臉瘦得嚇人,“有能耐組織沒能耐負責(zé)還是怎么回事?同學(xué)出事了都不賠一點錢的?”

顧終南并不熟悉陸青崖,在他的認知里,她只是個苦兮兮的小黃連,能忍住就背著人哭,忍不住就扭頭抹眼淚,話也不多,好像天生就是要人保護的。其實他欣賞不來這樣的姑娘,覺得過于文弱,少了性情,不大爽利。但畢竟他們有些淵源,遇見這事兒,他是得護一護。

“抱歉。”她低一低頭,禮貌而不弱勢,“您是張思敏的母親?我聽說過您。”

顧終南停住腳步,忽然有些好奇她會怎么反應(yīng)。

“怎么,套近乎咯?”

那女人嗤笑幾聲,開始說些有的沒的,她說話粗,聲音又尖,顧終南聽著都覺得腦仁疼。然而,不同于女人的高調(diào)跋扈,陸青崖始終安安靜靜,有條不紊。

她等到女人吼完了才開口。

“對于這次游行時發(fā)生的意外,我們很抱歉,這是我們思慮不周,學(xué)生會不會推卸責(zé)任,我們已經(jīng)對受傷的同學(xué)進行了賠償以示歉意。可是同時,我們不接受任何別有居心的鬧事行為。”

被最后一句話激怒,眼看那女人就要發(fā)作,陸青崖卻抬手制止。這個手勢很明顯,是讓對方噤聲,但在不講道理的人面前這么做,簡直像是開玩笑。

這個女人怎么會聽她的呢?

寒風(fēng)卷下高處松軟的雪,霞光從枝葉中透出來,正好落了一束在她腳邊。而那落雪在紅光里隨著她的腳步低滾向前,光霧一般,竟像在浮動著。雖然顧終南看不見她的表情,但他感覺到了她的變化。

便如此時,那撒潑的女人見陸青崖朝自己走來,竟不自覺退了一步。

“我們前幾天去醫(yī)院看過張思敏同學(xué),他是這次游行中受傷最重的一個,看得人很揪心……”

女人聽到這里找回了反應(yīng):“哦喲,你還知道揪心?我們家孩子躺在那兒起都起不來的,你倒是站在這里好好的,你怎么不去躺醫(yī)院?那里冷得喲,被子又薄,你們不負點責(zé)的嗎?”

女人說來說去就這幾句,每一句都圍繞著賠償。

陸青崖不理會她,繼續(xù)說下去:“而更揪心的,是我們聽說在他入院前夜,他家里存的錢被人拿走了。張叔叔喜歡把錢包著放在柜子后的墻縫里,那人沒翻動他家,門鎖也沒有被撬開的痕跡,那人準確地拿走了錢,這說明那人對張家很熟悉……”

“亂七八糟講什么講!”那女人預(yù)料到什么似的,急忙打斷陸青崖,伸手就要來撓她,“你這小丫頭片子……”

卻不料陸青崖靈活地側(cè)退一步,輕輕笑道:“雖然阿姨您已經(jīng)和張叔叔離婚了,但看您這么關(guān)心他們,晚輩也頗有觸動,深覺親恩不易。張同學(xué)的醫(yī)藥費,學(xué)生會已經(jīng)交完了,阿姨請寬心。但那樁盜竊案報到警局,被懷疑是熟人作案,看起來有些蹊蹺,阿姨來得正好,不如我們一起去做個筆錄,說不定還能提供一些線索。”

女人撲過來的時候,頭發(fā)有些亂了,氣息也逐漸不穩(wěn)。

四周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有幾個學(xué)生見情形不對,還商量著跑去喊了保安。

“我們也知道,醫(yī)藥費和賠償不能混為一談。賠償金的事,等張同學(xué)恢復(fù)之后,我們會去協(xié)商,但畢竟準備也需要時間。當務(wù)之急,不如我們先看看能不能找回張家丟失的那筆錢?”

顧終南眉頭一挑,有點兒意思。

那女人四處瞥了瞥,強裝鎮(zhèn)定,但那游離的眼神已經(jīng)出賣了她。

陸青崖見狀,有意無意追加一句:“對了,聽說阿姨您最近還清了一筆賭債?”

女人聞言一滯,眼睛忽然紅了。若說先前她還維持著什么,這下完全是打算撕破臉來鬧。她發(fā)狠沖過來,嘴里罵罵咧咧,聲音很大,潑婦似的,一腳就要踢上去——

卻不料踢了個空。

顧終南攬著人一旋轉(zhuǎn),又很快松開攬在陸青崖腰上的手,站在她的身前。

“這是在吵什么呢?”顧終南很高,站得又直,冰天雪地里,松柏一樣立著。

“怎么,鬧事的?”他冷著臉,毫不留情地對女人道,“這里是學(xué)校,不是街頭,要撒潑也挑挑地方,站在這兒瞎吠什么?瞎吠不夠,還想動手,沒讀過《民律草案》也該知道這么做犯法,還是你覺得沒地方能管你了?”

他說話不好聽,聲音又大,每一個字都像擊在人的心上,比風(fēng)刃還割人。

女人本來就是個欺軟怕硬的,之前見陸青崖文弱可欺,便囂張了些,沒承想碰了這么個硬茬兒,這才惱羞成怒壯了壯聲勢,可聲勢剛起就又遇見個更強硬的顧終南。在被趕來的保安架走之前,她回頭瞥了一眼,嘴里無聲地罵罵咧咧,卻半點兒聲音不敢發(fā)出來。

女人年歲不小了,雖然世面見得少,但她不蠢,她知道有些人是招惹不得的。

天色漸晚,霞光漸散,白羽紛飛。周圍的學(xué)生早在女人被帶走時便散去了,顧終南沒開車來,他和陸青崖走在回程的路上,肩頭、發(fā)頂落了些薄雪。

兩人本來無話,可走了一段,顧終南想起陸青崖先前的模樣,覺得有點兒意思。

他于是笑了笑:“沒想到你還挺厲害的。”

陸青崖不置可否,反問他:“你也不了解事情如何,怎么就那樣說那個女人?”

他聽了,無所謂地擺擺手:“我了解這個干什么,看個當下就是。在這當下,我不信你,難道信她?”

他們交情不深,相處了這么一陣,統(tǒng)共也沒說過幾句話,現(xiàn)在卻像朋友。

陸青崖輕笑:“說的也是。”

顧終南望她:“說起來,你剛才為什么激怒她?她不都已經(jīng)怕了。”

“因為不開心。”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無意識地噘了噘嘴,看起來有些孩子氣。

沒想到是這么個答案,顧終南一愣,他先前覺得這姑娘秀氣沉穩(wěn),辦事只看規(guī)章,竟沒想到她還有這樣的一面。也是,少年人總該有些脾氣,不計后果,不計得失,爽個當下,也許顯得冒失,但至少還生動。

他心思一動,鬼使神差地問了句:“你打過鳥嗎?”

“什么?”

“有一種槍叫鳥銃,射程遠,穩(wěn)定性高,銃管洗起來也方便,野外打鳥一打一個。”他說著,挑了挑眉,“有機會我?guī)阍囋嚒!?

陸青崖也不知道話題怎么就跑到這兒來了,但少年飛揚的情緒極富感染力,她被顧終南帶著笑出了聲:“行,如果有機會的話。”

對于她的回應(yīng),顧終南很滿意,就著這話題說了幾句和兄弟們打鳥烤肉的事情,伴著故事里的酒肉,整個人都快意起來。

他背著手走了幾步:“不過話說回來,如果那女人真打你,你能打得過她?”他問,“對付像她那樣的,其實很簡單,給了錢嚇幾句就能解決,為什么不給錢換個清凈?”

顧終南不缺手段,但他很懶,喜歡用簡單的辦法做事。只是在這樣的事情上經(jīng)驗稍有欠缺,畢竟從小到大,還沒有誰敢在他面前撒潑。

陸青崖對于他的想法毫不意外,站在他的位置上,有些東西就是理解不來的。

她于是答道:“如果這次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么對她而言,這就成了一個有效的手段。這次之后,還會有下次,下下次。”她說,“對付這樣的人,給錢是換不到清凈的。”

顧終南饒有興味:“你這一套從哪兒學(xué)來的?”

長街上空飄著小雪,雪細且薄,落在人身上,被溫度一染,就融成了小水滴。其中有一滴,正巧落在她的睫毛上,輕輕一眨,就將上下睫毛沾成簇簇的濕潤模樣。

陸青崖的鼻頭有些紅,大概是被凍的。

“我爸教我的。在我很小很小、還沒讀書的時候,他教我謙讓;稍稍長大一些,他又教我,說忍讓無度是禍,叫我記得,與人相處,謙讓之外,應(yīng)知以德報德、以直報怨。那時候我不懂,覺得他說話矛盾。”她低了低頭,“后來卻證明他是對的。”她說,“從小到大,我有過許多不明白的問題,我爸總說我能夠理解,只要再大一些,而他總是對的。”

顧終南沉默片刻。

“陸校長是個了不起的人。”

“謝謝。”

陸青崖呵出口氣,抬頭看了看天。

而顧終南微微側(cè)頭,看她一眼。

身邊的姑娘半瞇著眼睛,像是在看天,又像是透過呵出的白霧在看一段過去。

像是在懷念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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