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 第30章 可是,那顆原本鮮活的心臟呢?(2)
- 第29章 可是,那顆原本鮮活的心臟呢?(1)
- 第28章 不再被時光庇佑的大人(2)
- 第27章 不再被時光庇佑的大人(1)
- 第26章 愛情,從來不是她的全部(3)
- 第25章 愛情,從來不是她的全部(2)
第1章 你好,親愛的陌生人(1)
1
2006年10月1日,晨,7點10分。塢瑤。南方小鎮的十月,依舊還是有些悶熱。對于這座眾山圍繞之中的水鄉小鎮來說,它有著所有江南小鎮該有的特色和平凡。狹長而迂回的街道,布滿斑駁青苔的石板路上淌著水漬;拐角處沖沖撞撞的孩童,手上滿是泥漬。杏黃的泥漬被他們擦拭在衣衫的袖口上,白色蓮蓬裙的裙擺上,紅撲撲的臉蛋上,甚至是被沖撞之人的胸口上。1元錢一碗的餛飩,皮薄餡多,配上少許蔥花和油渣,加很多很多的醋,一勺特制的辣醬,多少看自己的喜好。天剛有些微亮,濃重的霧靄將整個山城包裹,遠處單車清脆的鈴聲由遠及近,霧氣太重了,以至于葉素息無法判斷自己同單車的距離。她險些和對面騎車的中年女人撞個滿懷。素息輕聲道著歉,給來人讓出路,然后轉過身去,站在原地等待。
葉素息今天穿著母親昨日為自己買的過膝雪紡碎花洋裝,一把漆黑的直發綁成一束,綁得不高不低。一雙白色平底魚嘴涼鞋,細細的帶子繞過腳踝。腳踝細小,向上的小腿有著塊狀的肌肉,這是從小練舞得來的。
葉素息站在弄口等了一會兒,看見葉和拖著行李箱出現在拐角就接著轉身向前走。葉素息和父親始終保持著一米左右的距離。拉得遠了,就停下來等一等,走得近了,就自然而然地加快腳步。塢瑤的車站并不大,破舊地擠在一些小商鋪之間,很難被發現。時間尚早,趕早班車的人并不多,所以顯得有些寂寥。三三兩兩的旅人背著行囊,提著麻布袋,坐在藍色塑料椅上,耷拉著腦袋,時而看表,時而看車票。明明早已記住了發車時間,卻還是習慣性地一再確認。乞討的老人躬著背,常年未清洗的花白的頭發結在一起,手里拿的破舊瓦罐里,有零星的硬幣和紙錢。葉素息從口袋里掏出硬幣,丟進罐子里,硬幣和瓦壁相撞,發出清脆聲響。老人用帶著濃重塢瑤口音的普通話,艱澀地說著謝謝。素息微笑著點頭,也同別人一樣,下意識地望了望列車時刻表。
去麗溯的車還未開始檢票,葉素息與葉和很沉默地并肩坐在一起,誰也沒有說話。葉素息覺得對于表達的障礙,是會遺傳的。父親的沉默寡言,像是根植在她身上的一種符咒,被下蠱在她瘦削的骨骼深處,帶著醒目的標簽,標注出她同身邊這個男人的關系。那是種無法否認和不容辯駁的關系。大多數的時候,他們之間都是疏離的,一般家庭的親密無間,在葉素息和她的家人這里,顯得稀少,因為稀少的緣故同時也就顯得珍貴。上大學,這是葉素息離開塢瑤的原因。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長久的離開,實際上并未帶給葉素息太多情緒上的波動。離別的不舍以及對于遠方未知的可怖,這些都沒有。相反地,這卻是她期盼已久的離開,離開這座狹小如斗的山城,這座捆綁住她手腳甚至是心的地方,去開闊之地,另辟新徑。
如果你湊巧在那個時刻從二樓拐角處經過,從這個藍色的畫著喜鵲圖案的玻璃窗口望下去,你會看見遠處這對坐在綠色長椅上的父女——他們肩并肩坐著,女孩撥弄著新買的手機,男人出神地看著墻壁上的掛鐘。他們像是認識又像是不認識一般沉默長久地對坐。
似乎這樣的沉默,他們早已習慣,也并不為此而感到有什么不妥。“還有二十分鐘,會議就要開始,你一個人走,可不可以?”
葉和和女兒乍一看是不像的。可是細看之下又是像的。尤其是嘴巴。它們小而薄,不說話的時候都略微下垂,顯得倔強而嚴肅。
“嗯。”葉素息聽見父親的問題,下意識地點頭。葉和走得很快,葉素息知道,會議再有20分鐘就要開始了。父親是個極其守時的人。遲到,這違背葉和規整的性格。葉和在塢瑤縣府的民族宗教事務科里任職,處理一些宗教事宜。當然,塢瑤那么小,小到連紛爭都是細碎和不值一提的。在葉素息眼里,父親的工作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意義。他去參加各類宗教節日:萬圣節、復活節、圣誕節,去觀看某個孩子的洗禮儀式,拿回來很多蘋果、面包、面條以及鈴鐺。他去寺廟查看齋飯的衛生情況,關心僧人們冬天是不是有足夠厚的棉被過冬,甚至是香火垃圾歸類后的去處。章思琪對葉和總是不滿意的,她認為葉和的老實隱忍,讓他錯過了太多施展抱負的好機會。這樣一個科長的職位,葉和一做就是滿打滿算20年。書房里的各類經文,幾乎將一面墻壁填滿,卻換不到哪怕是一件新家具。葉素息覺得或許母親認為一輩子做的最錯的事情,就是嫁給了這個少言寡語的男人。在這一點上,葉素息和章思琪是不同的。
在這個世界上宣示力量感的人不計其數,他們往往聲如洪鐘、力如蠻牛,卻心高氣傲、浮躁又沒有耐心,大多時候都是計劃天衣無縫,行動卻錯漏百出。而葉和不同。她欣賞他的嚴謹和內斂,對待萬事萬物有著敬畏之心,不虛飾也不冷酷。葉素息相信,父親遠比她與母親見到的要強大百倍。她其實一直都未和他說過,他是她成長道路上,最好的,也是最持久的天光。葉素息這樣想著,目光不由開始追隨著父親走出車站的背影。父親的背影矮小,一旦走進人流就很難被辨識出來。她站在原地望著那遠去的身影望了很久,在心里升起期盼。她期待著父親可以回轉過身子來和她揮手道別,甚至開口說那么一兩句叮囑。可是,父親走得快極了。會議肯定很重要吧?葉素息這么想著。嘴角綻開幾許笑意,沖著那個疾走而去的背影輕微地揮了揮胳臂。再見很小聲,小聲到連她自己都快聽不見。
開往麗溯的車,小而擁擠。因為趕上開學高峰期,所以加了許多班次。塢瑤早晨里的空氣濕潤,且彌漫著各種各樣的味道。水果和新鮮蔬菜的清香、早飯店里熱氣騰騰的包子味、摩托車開過后殘留的尾氣以及隨意丟棄的垃圾中散發的隔夜菜的腐敗味,通通混雜在一起。葉素息皺了皺眉,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子快速通過檢票口。發車時間漸漸逼近,上來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三兩結伴出發的孩子,嬉笑打鬧,聲音大極了,像是在宣示主權;當然,也有同她一樣獨自出發的人。他們站在車門旁,和家人依依惜別。眼角噙淚,雙手相交,像忐忑的雛鳥,第一次離巢,一步一徘徊,仿佛到了末日。最后得到素息注意的是一個三口之家:背著大包小包面露擔憂的父親;雙手插口袋,頭戴耳麥,吹著口哨,傲視一切的兒子;以及隨著男孩一并走進來的臉色發白的母親。那女人一刻不停地對著身邊的男孩說著話,一旁的男孩卻只當不覺。他照例吹著歡快的口哨,不愿低頭看她,甚至覺得母親的叮囑讓他覺得有些羞恥。于是他焦急地推著身旁的女人,催促著他們下車去。
那樣的一個時刻,作為孩子的父母,他們理解不了孩子迫切想要掙翅高飛的自由的心。那樣的心,蓬勃、洶涌、力量堅定、無知無畏、一心向前。而孩子呢,他們實在是太忙了。他們忙著憧憬遠方,忙著計劃未來,忙著做自己真正意義上的主人。他們根本沒有工夫體會離別的滋味。至親至疏的關系,可能就是如此。素息默默打量著上來的這個家庭,心里竟然生出慶幸之感。慶幸她的家庭和她的疏離,讓他們三個人,都可以坦然地面對分離。
熟悉的哨子悠揚地劃破黎明,那是發車的號角。車子隨著口令,一點點向后退去。很多的人站在車站入口,不停朝著車子的方向揮動手臂,那是被留在原地的一群人。他們和離開的這群人進行著莊重的道別。起初這樣的道別是有確切目標的。后來車子漸行漸遠,這樣的目標就變成了一截車廂的某一塊擋風玻璃,然后是檸檬黃的車牌上的一串沒有意義的號碼,最后是揚起沙塵的巨型的黑色橡膠輪胎。葉素息下意識地將臉轉向窗外,窗外熟悉的景致開始往身后一點點掠過去:汽車、摩托車、紅色的人力三輪、面容模糊的人群、錯落低矮的灰色平房、賣水果和特產的小攤位以及琳瑯滿目五顏六色的商鋪廣告牌……目之所及的地方都被拉出一條長長的尾巴,延展著她的視線。這時,車廂內原本嘈雜的歡樂氣氛里,驀地響起幾聲不和諧的啜泣。這樣的啜泣被分別的情緒浸泡發酵,一下子就蔓延到了整個車廂。葉素息忽然覺得眼睛漲漲的,好像是要哭了。于是她努力地將眼睛睜大,一眨不眨地瞪著外面。她發現那些倒退的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和物,漸漸變成了一些模糊的色塊,紅、橙、黃、綠,起初是彩色的,繼而是黑白的,最后變得沒了規則,無法辨識出形狀。
綿綿的群山,橫亙在霧靄朦朧的遠處,像一座又一座城堡。塢瑤漸漸地遠了,眼前展現的是從兩山之間被人工挖掘出來的高速公路。它們筆直寬廣,運載著無數的人從這里出去,回來的卻寥寥無幾。此時,塢瑤的指示牌嗖地從眼前飛了過去,很多的孩子開始轉過身,跪在座位上往后看,看著黃色的指示牌消失在暮色深處。素息卻執拗地不愿意回過頭去。
她知道那是她的家鄉,但她卻從不覺得那會是她的長居之所。她知道她終將離開,無數個夜里的挑燈夜讀,她和意志互相磨損消耗。舍棄的東西那么多,只為換取遠走的一紙通知書。她并不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卻也并不甘于平庸。這是母親和父親同時留在血脈里的兩股勢力。葉素息覺得很奇怪,她竟然會以這種方式想起他們。她愛他們嗎?必然是愛的。就像他們愛她一樣。只是,相比于愛別人,他們三個都更愛自己。所以,葉素息沒有同別人一樣,回過頭去和故鄉道別。
塢瑤,會出現在以后的夢境里嗎?她不得而知。
2
麗溯并不是個大都市,開往南京的火車也只有晚上8點的一個班次。葉素息拖著行李箱,站在鐵軌旁,和零星的人群一起等待。清冷的月泛著藍光,人與人之間保持著陌生人應有的距離,互相打量但盡量裝作毫不在意。鳴笛聲響,打著大型探照燈的火車從遠處緩緩開過來。它的速度并不快,就像一個暮年的老者,喉嚨里發出干咳,骨頭與骨頭磨損得是如此厲害。所有的一切都透著一股陳舊的氣息。葉素息運氣將行李箱抬高以方便跨上火車。車廂里還亮著燈,迎面跑過來一個小男孩,嘴里喊著媽媽,睡眼惺忪,險些和她撞在一起。很多人早早地躺在了床位上,看見有人經過,下意識地抬眼打量。葉素息低著頭快步尋找著自己的床位,十分鐘后,走進7號車廂。下鋪躺著的是一位中年阿姨,她看見走進來的姑娘年紀尚小,于是報以和藹的笑,示意素息的床位在上鋪,她可以踩著自己的床爬上去。陌生人的友善,讓素息有些不習慣,她一邊道謝一邊靦腆地脫去鞋子。她爬得很小心,盡量不踩到下鋪白色的床單。
入夜,葉素息睜著眼睛,將被子整齊地蓋在胸前。熄了燈的車廂,安靜又嘈雜:男人的鼾聲,沉悶的呼吸聲,女人的嘆氣聲,孩子偶爾的啼哭聲,乘務員每隔幾分鐘一次巡視的腳步聲,都聽得清清楚楚。車廂在有節奏地晃動著,溫柔極了,像母親的子宮。
夢境里,葉素息發現自己回到了兩歲的年紀。她被外婆抱在懷里,向白色轎車里的父母揮手作別。母親和父親的嘴角都掛著笑,他們從車窗里探出頭和外婆說著一些她不明白的話。接著引擎響了,父親發動汽車。車子遠去的轍痕壓在山路的黃土地上,揚起高高的塵土,黃色的干燥的沙礫直撲到素息稚嫩的臉上,一下子就迷蒙了她的眼睛,她被嗆得大哭起來。當年,素息的這番哭泣,在那個不足百人的畬族村落里是很出名的。不足歲的嬰孩,卻懂得分別的傷心。外婆由此斷定,這是個會讓他們整個寨子驕傲的嬰孩,可以給他們帶去希望和榮光。素息很早就想糾正外婆的這個錯誤,當年的哭泣,只是眾多偶然因素造成的假象。她是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孩子,她無法帶給他們預期的未來。
次日,清晨7點。列車駛進南京火車站。南京火車站可以用富麗堂皇來形容。玻璃包裹之下的外墻,反射著光線,半月形的棚頂被規則地切割成一個個菱形,四通八達的高架橫亙在頭頂,有一種極其摩登的感覺。南京的清晨,驕陽高懸,空氣混濁而干燥,和塢瑤的截然不同。灰色天幕底下的陽光,爆裂火辣,沒有遮掩,照得人兩眼發暈。素息半瞇著眼睛,覺得整個世界出奇的亮堂。這是她第一次和這座城市打照面。
唐蒔彥后來跟葉素息說,他第一次看到她,就是她站在南京火車站出口的時候。他從川流不息的人群里,一眼就把她過濾了出來。她和其他人比起來是有些不同的。她的臉上有種難以描述的神情。她站在那里,不茫然也不急于尋找,她就是站在那里,站在那里仔細地看。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沒有初來乍到的膽怯,卻有一種自省自覺的思維之光。唐蒔彥后來告訴她,那個時候,站在那挺著腰身抿著嘴唇的葉素息讓他想到了一種植物——荒山上的狗尾巴草。堅韌、繁茂、野性,卻兀自生長。他說,葉素息那種倔強冷硬的態度,就像名字不怎么討人喜歡的山野雜草。
“已到達,請放心。素息。”“收到,祝你學習順利。”
大約站在原地5分鐘后,葉素息給父母發了報平安的消息。看著手機上比自己發出去的簡訊還要簡短的回復,素息不由搖了搖頭。惜字如金的傳統被毫無保留地遺傳到骨骼里,他們的對話還不如一對剛見面的陌生人來得熱絡。素息將手機放回口袋,深吸了一口南京的空氣,向著一早就準備好的新生接待處走去。